孫海鵬
“閏六月初八。戌刻,氣絕。雙目炯炯,至闔棺,視猶未瞑?!边@是順治二年閏六月在紹興發(fā)生的一件事情。八年以后,劉汋寫下了這行文字,我不知道記錄的一瞬間,他的筆尖是否顫抖過。我讀到這行文字的時候,將《蕺山劉子年譜》緩緩掩上。窗外,蒼茫的冬日山巔上,籠罩著低迷不去的霧霾,北方的落日在冬至這天有些沉淪。
氣絕而死的人,也是死不瞑目的那個人,是一個肅肅復凝凝的儒者?!扒昂蠼^食者兩尋,勺水不入口者十有三日,享年六十八歲?!蹦莻€人死了,是自己把自己餓死了,死的時候,拒絕閉上眼睛。我思忖著,他的眼睛里會有什么?會有會稽佳山水嗎?會有一片屬于本心的光明嗎?抑或就像他自己戳點著胸口說的那樣“此中甚涼快”。涼快,或者即是清涼,只不過平添了幾分快意。一絲生命即將終結時刻的微風拂過琳瑯的繁華時代,平靜中的愜意,誰都知道,那個人將要遵從本心意愿而欣然死去。
十三天后,那個人,那個曾經(jīng)戳點著胸口,向往著涼快的人,絕食而死,他殉國了——蕺山先生劉宗周,1645年7月28日殉國于紹興。
從此,一個鮮活的生命化歸到了符號似的歷史之中。
“遵遺命,斂以深衣幅巾,皆用素書。其旐曰,皇明蕺山長念臺劉子之柩?!鞭较壬倪z命似乎很簡單,裝殮的衣服,還有素旐上的文字:明,蕺山長,念臺,劉子。每一個字,是波瀾壯闊歸于平淡后的渲染,每一個字的注腳,轉化為后來人敬仰他的虔誠理由,如一道長虹,貫向歷史深處。
“六月丙寅。杭州失守,始絕食。尋出水心庵?!?/p>
“六月十七日辰刻。先生盥櫛次辭家祠,出居郭外之水心庵?!?/p>
“六月戊寅。吾日來靜坐小庵,胸中渾無一事,浩然與天地同流。蓋本來原無一事,凡有事,皆人欲也。若能行其所無事,則人而天矣?!?/p>
蕺山的兒子劉汋在年譜中的敘述是平靜如水的,我想起了紹興的東湖,還有鑒湖,還有若耶溪潺潺的流水。這水“浩然與天地同流”,獨自靜坐在水心庵里的蕺山先生,周遭是故鄉(xiāng)的水國,茫蕩蕩的蒹葭鋪襯著遠天,白鷺間或騰起在平岸,灘涂上停泊的一葉孤舟,幽憤地拖曳著麻纜。
靜坐,胸中不染塵,與天地通,絕食絕水的蕺山先生如此廓然,枯槁如木的儒者,抱定了向死而生的信念。獨自一人在小庵之中享受孤獨與理想,這小庵必定是微小的,庵大于那個向死的蕺山先生,蕺山先生的心大于在水心中央的庵。
蕺山先生“出水心庵”,想必這水心庵離著城郭不近,也不會很遠。我不知道在375年之后,蕺山先生的忠魂是否還停留在水心庵的禪房之中。憑吊水心庵,成為了我的心事。
歷史的魅力在于敘述者的認知,這樣的認知遠比真相更具有吸引力。劉汋住筆的地方是大明王朝覆滅的節(jié)點,隨著故國一起流逝進歷史的,還有他的父親蕺山先生。所謂國破家亡,山河依舊,不過如此。寫歷史的人有沒有淚水,不得而知。讀歷史的人,想必會有溫情的。對待死亡的溫情,其實是另一版本的尊嚴在延續(xù),也是對過往生命的致敬。
櫞廬總是那個樣子,瘦瘦高高的,在江南很冷的天氣里,衣衫單薄地站在河邊,如一株細柳,探著腰身望穿逝水,眼睛里留著遠方的一分浪漫。東哥是櫞廬的朋友,還有老孟,他們幾個好友時常聚會。偶爾,也會發(fā)出來幾張熱鬧的照片,我看著,也覺得好,只是想起在這座“越中圣賢之地”的城市里,我還有三五好友,隔著天南地北,聚少離多,未免有些阻絕之感。
我終于從北地的連灣來到了紹興,一年間的疫情,我們有些唏噓。紹興下雨了,明黃的銀杏葉子匍匐在路燈掩映下的凄冷里,車燈晃了幾下,我去了櫞廬的書房。
和我的朋友櫞廬、東哥,還有老孟圍爐在一起,煮了一壺茶,熱氣從炭火盆上的茶壺里不停息地噴出去,發(fā)著沉悶的聲響。櫞廬翹著二郎腿,露出半截腳踝,雙手裹了一杯熱茶,并不見他喝過一口,只是那樣裹著,眼睛沖著天,又時不常的掠過墻上的對聯(lián)?!拔蚁肴ふ宜拟??!苯K于,我忍耐不住內心中的愿望,毫不遲疑表白出我的需求。我不想總是坐在炭火盆的旁邊,看著櫞廬眼睛沖著天的樣子。
當我說完了,似乎也只是說完了而已。櫞廬的眼睛沖著天,再也沒有掠過墻上的對聯(lián)。東哥在喝茶,不停地喝著滾燙的熱茶,掀起眼鏡,連著點了幾下手機屏幕。老孟看了我一眼,給我倒了一杯茶,然后又看了我一眼,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我心里知道,沒人能給我一個答案,畢竟過去了375年,蕺山先生只是存在于明史中的一個人物而已。
“這對聯(lián)真好,生翁的筆下有異趣,寫到如此境界,世間不多的。紹興多奇才,不虛不虛。”櫞廬雙手裹著茶杯,眼睛從天上徐徐落下。東哥不說話,老孟低頭擺弄著手機,時不常發(fā)幾張照片給我。“明天我們去蘭亭,那里的山水是有靈性的,看看總還是好的?!睓磸]說完,一杯茶水在他的喉嚨里發(fā)出決絕的聲響。我知道該告辭了,櫞廬的書房在樓的頂層,冬夜淅瀝的寒雨中,冷得逼人。
第二天的中飯是在咸亨酒店隔壁吃的,一道“霉千張”做得很地道,櫞廬加了一碗米飯,拌著“霉千張”的傲嬌味道吞咽下去。我覺得梅干菜湯很好,清淡無油,撿了幾口咸菜清蒸白鰷魚,喝了半瓶老酒。東哥低著頭擺弄著手機,櫞廬用紹興話和老孟說著話,時常對東哥交代幾句,我聽不懂紹興方言,獨自喝酒,偶爾吃一塊蘸了辣椒醬的臭豆腐。
我是喜歡飲酒的,年輕的時候豪飲,且是高度白酒。我雖然不擇酒,卻最愛紹興老酒,一小碟筍豆,幾塊臭豆腐,只要有個安靜的地方,一口醇香的老酒,能把心收攏起來。
一年的冬天,臘梅開著正好,我去尋找王羲之、陸游,還有魯迅和蔡元培。只記得一天喝了六瓶老酒,走到哪里,就喝到哪里。微醺是一種譬喻,只是在臨界點上清醒,從滿城春色的意象中敷衍到冒了嚴寒,回到這江南文人酒徒的故鄉(xiāng)里。佐酒的只有幾顆茴香豆,還有盛開的臘梅,摘了一朵,深嗅,貪婪地容納她的妖冶香氣,然后推她到舌尖,擺好了橫斜浮動的身姿,品味著幻影里的歡愉。
東哥一直在打電話,不像一個商人的樣子,他似乎在重復做著某件事情,也不急,倒是電話那頭的人,語氣里紹興話顯得急急匆匆的。
“可以了。我們這就去尋找水心庵?!睎|哥緩緩地站了起來,沖著吞咽著“霉千張”米飯的櫞廬低聲說。
我喝干凈了杯子里的酒,據(jù)說是新式的老酒,喝了不上頭。我心里想著卻是不上頭的老酒喝起來的滋味?!罢业剿拟至??有烏篷船了?”我的脖子轉向東哥方向。東哥不說話,“烏篷船找不到的,東哥專門租了游艇?!睓磸]接過了話頭。
我一下子明白了昨晚圍爐時候,還有方才那些我聽不懂的紹興話的意思。右手下意識地捏了高腳杯的柄,很想再喝一杯老酒,可惜沒有了?!拔也蝗ァI莩蘖?,找艘烏篷船就好?!薄霸诮B興找烏篷船是一件難事,更沒人知道水心庵在哪里,只能去找找看。”櫞廬說著起身走出門去。
東哥在一座橋邊停下車子,順手塞了一件嶄新的沖鋒衣給我。我還好,從北方到了江南,同樣是冷,并不相同。櫞廬拿了沖鋒衣,我們一起登上了游艇。
沒人知道開游艇的青年人的真實名字,大家都叫他“小靈通”。小靈通矮瘦的樣子,不會笑,眼鏡后面的眼睛左顧右盼,冒著冷峻的光,光著頭,沒戴黑氈帽。上游艇前,小靈通脫下鞋子,腳上穿了一雙紅艷艷的襪子,雙腿叉開,手里盤動舵輪。他從兜里掏出一包香煙丟在駕駛椅上,沒人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游艇發(fā)動的時候,大家都不做聲,我想去尋找水心庵,可我并不知道水心庵在哪里。也許,水心庵和蕺山先生一樣,只是歷史中的一個名詞而已。
東哥客氣地遞香煙過去,小靈通沒說話,冷冰冰接了過去,掖在了耳邊。東哥有些淡了,好意被高冷的小靈通拒于抬手擺舵之間,只好把香煙擺在椅子上。而我,聽著呼嘯的風,夾雜著被風卷起來的水氣,邂逅在臉上,清涼涼的,竟然帶著些甘甜的滋味。游艇從狹仄的地方暴怒般的闖入到一大片寬廣水面,古老的石拱橋、石板橋,現(xiàn)代的鋼筋混凝土立交橋,遠處的高鐵軌道,傍依著水的魂靈,等待著幾生幾世修來的偶遇。
在一片開闊水域,小靈通停住游艇,他平視著前方,操著紹興味的普通話說:“那里了?!表樖謴亩吶∠聳|哥的那支煙,指揮棒一樣指向前方一座房屋瓦礫堆積起來的孤島?!澳抢锪恕2鸬袅?,破破爛爛的霉地方,就是了。餓死的那個人叫什么名字?”
櫞廬把那件嶄新的沖鋒衣圍在了頭上,如同東北下田勞作的村婦,依舊保持著二郎腿的姿勢,只是手里沒了茶杯。他回頭看了我一眼:“拆掉了。就這里?!?/p>
東哥用紹興話沖著小靈通大聲喊了半天,小靈通依舊不搭理東哥,只是將那支煙再一次掖到了耳邊?!安皇沁@里。不會是這里的。我們再找找?!睎|哥對我說,“他不知道蕺山先生是誰,三四百年過去,這也正常。也許還有希望,我們再找找。”
小靈通的舵輪轉著圈,游艇的尾巴上劃出了漂亮的水痕。我只是沉默。午后的水面上,沒有風,飛起的白鷺和野鶩偶爾顯現(xiàn)出生命的存在,水面上沒有烏篷船,這與我想象中的紹興并不相同。只有暖陽,在淺薄的水霧里,不屈地伸出手來,指點著歷史波譎的多面區(qū)間。
蕺山先生在水心庵靜坐絕食的時候,多鐸的鐵騎踏破煙花中的揚州城,史可法死于城上,尸骨無存。我不知道蕺山先生聽聞史可法殉國之事的消息后是怎樣的心緒,想是如一樁老松,枯坐在那里,悠悠水去,帶走了故國不堪回首的神思。蕺山先生和史可法同樣選擇了向死,蕺山先生是要餓死,史可法是要戰(zhàn)死,不同的方式,踐行著讀書人的死亡之美。
游艇劃過水面,東哥輕描淡寫地說:“水鄉(xiāng)就該有水鄉(xiāng)的樣子。”他指著岸邊的廢墟說:“這里的村子叫則水牌,漁民麇集的鄉(xiāng)村,而今廢棄了,如同你要尋找的那個人,那個地方,了無蹤跡?!?/p>
小靈通又在水面上兜圈子,像是冰場上穿著燕尾服的王子,冰刀起落處鉆石般晶瑩的冰屑折射出離奇的光色。我有些焦灼,說不出來的感受,小靈通兀自充當著水上的王子,我卻不想虧欠東哥太多,只想回去,到底也是找不到水心庵,就讓水心庵陪著蕺山先生一起消亡在歷史的暗河深處好了。
我的心里被某種力量牽扯著,我又覺得好笑,想來水心庵是個僻靜所在,我內心的焦灼正如小靈通鼓蕩起來的水風,水撲面,風過耳,不過心。
“那里有一棵皂莢樹,是的,在那里,一座小嶼?!崩厦限D過身來,緊握著游艇欄桿,沖著我大聲喊。“停一下,小靈通,停下來?!崩厦掀剿氐某练€(wěn)變得有些急躁。小靈通的水上舞蹈似乎并未盡興,他扶著舵輪,沖出去了很遠之后才回過神來。東哥站了起來,幽幽地對著我說:“也許,我們找到了?!睎|哥扶了我一把,因為我?guī)缀豸篝虻埂?/p>
小靈通終于不肯一往直前,停了馬達,招著舵輪徐徐前行,水波的力量在于無聲,涌動著,暗撐著,潛行著尋覓者的期待,也許是千年,也許是百年,也許是超越了歲月更替的心心念念。
小嶼,庵堂,綠樹,碧水,白鷺,高天上幾抹微云,灰瓦,白墻,朱門,黑匾,金字,幾叢枯草倔強地在石隙中堅守,我分明看到了“水心庵”三個字。
當我站立在漂蕩的游艇上,遠遠地凝視著三江合流之處的水心庵,身子驀地一震,毛骨悚然起來,這里就是一代大儒靜坐等待著自己饑渴而死的地方,水心庵已然不是一座寂寞的江心建筑,它有靈魂,有了生命的機緣,還有從鼻腔中呼吸而出的喘息聲,沉吟而跌宕,那是人心暢快的不朽頌歌,順著逝水奔流而去,未曾停留下波濤的夢想,時常會從心底,或者從一頁史書中猛地躍出,泛起層層的漣漪,漂向未知的世界。
我突然不想登上水心庵了,我想回去。行腳的夢在此刻被驚醒了。水心庵的朱漆大門突然洞開,白燭搖曳著慘淡的昏暗之光,如風中的秋葉等待著最后一口氣息的決斷。蕺山先生端坐在堂上,目光如炬,凝視著庵門外的來者。黑色的方巾束住亂蓬蓬的白發(fā),玄色的布袍包裹著不屈的向死而生的耿骨,寬大的雙袖攏在一起,一根一根手指的關節(jié)如寒冬的貞竹般敲擊著霜風雪雨。蕺山先生,相隔375年,我自北地冒了嚴寒來此憑吊,得見水心庵,亦是因緣使然的幸事。
小靈通將游艇靠在了水心庵的臺階上,順著古老的孔洞系好纜繩。我登上江心嶼,俯下身去撫摸水心庵的石頭地基,每一寸,都是蕺山先生的體溫在升騰。皂莢樹的葉子落到了庵前的石板上,微風吹著葉子入了水,蕩向遠方,人生如這片葉子,從故鄉(xiāng)的母體出發(fā),歷經(jīng)苦樂歲月,終將回歸大地江海,這就是命運的終極之所,如同蕺山先生的生命,歸去復歸來,終究是一彎水心庵的明月,映在心頭清涼處。
蕺山先生終于伸出了一根貞竹般的枯瘦手指,指著門外的流水,流水的盡頭,是大明殘山剩水中的一角城郭:“留此旬日死,少存匡濟日。決此一朝死,了我平生意??犊c從容,何難亦何易。”謦欬之后,默然而去。
我很想走進水心庵緊緊鎖著的大門,我想去找尋蕺山先生一息尚存的蹤影而不得。東哥的香煙還在游艇上,我取了三支,點燃,擺放在水心庵的石門檻上,鞠躬致意。一縷青煙扶搖而上,融匯在水天之際。
無奈,夕陽在山了,我將要離開。再一次坐在游艇上,回頭看著香煙還在燃燒,不知道為什么,我竟然惆悵起來了?!白卟涣说?,螺旋槳被漁網(wǎng)纏住了?!毙§`通從工具箱里拖出一把刀,脫了紅色的襪子,兩只紅襪子球滾到了游艇上。他趴在游艇尾部,吃力地割開糾纏在一起的漁網(wǎng)。
東哥招呼大家下船,我獨自坐在水心庵的石頭門檻上,看著香煙燃斷了最后一口氣。遠處,一只烏篷船帶著簡遠的風劃了過來,操槳的老人頭戴黑氈帽,劃著槳,向著水心庵的方向翩翩而來。
老人說自己姓高,八十歲了,是水心庵的看護者。說著,他拿出了鑰匙,打開了水心庵的大門。東哥說:“蕺山先生的看門人來了?!?/p>
走進水心庵的內院,四處是破敗不堪的雜物,臟亂且陳舊,仿佛歷經(jīng)劫難之后的遺存。高姓老人念叨著我聽不懂的紹興方言,東哥一句一句翻譯給我聽。我問老人是否知道蕺山先生。老人一臉茫然,他不知道那個人的名字,可他知道幾百年前在這里有個人餓死了。
即將辭別水心庵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充當了一位吊客,隔著即將史的空間,完成經(jīng)久不息的憑吊,只為生生世世對仁人志士氣節(jié)的仰慕。
傍晚時分,天色昏暗了,寒涼的濕氣搜刮著白日的熱情。東哥和我去了蕺山書院。這里空寂寂的,陰冷的山風穿過高大的喬木,一片葉子,綠油油厚實的葉子在我眼前忽而落下,375年前絕食而死的蕺山先生想必知道了我來憑吊。
沿著山徑走上去,路上似乎還有蕺山先生的杖履痕跡,“慎獨誠意”的叮嚀之聲遙遙傳來,他生在山陰,死在山陰。死逢其時,死得其所。好涼快。
【責任編輯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