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涵
總覺得南山是親的。
在我,南山就是獎山木業(yè)社、南山水庫、鹿門書院,或者是一些偶然想起來的親友。
我知道,人世間,很多感情都是不對等的,一個人與一個人,一個人與一件物,一個人與一個地方。那又有什么關系。我只要心里頭對南山是親的,我對南山的這點親不至于被硬生生地推回來。這就足夠了。
我仍然記得,六歲眼里的獎山和孃孃。
我父親是獎山木業(yè)社的油漆匠。在我兩歲到八歲的辰光里,他都在木業(yè)社幫人家漆腳桶馬桶,漆飯箍桶雕花眠床。他從木業(yè)社回來,會在“大王廟”斬一個蹄膀交給母親,讓她放在天藍色的煤油爐上燉,燉得蹄膀從皮到肉到骨髓翻滾出濃濃濃濃的香。村里的男人女人吸溜著鼻子,長久徘徊在我家門口。
父親從家里乘車到獎山,一路要經(jīng)過“柳岸站、兩頭門站、大王廟站”,這些站點我都記在心里。大王廟我記得最牢,一想起這個地方,我的鼻翼就蒸騰起煤油爐燉出來的蹄膀香。
我覺得獎山是一個大地方。我對自己沒有到過的地方,都有一種孩童的敬畏之心,覺得它們是外面,是大地方,和杭州上海一樣。
六歲那年,父親帶弟弟去了木業(yè)社,回來時,弟弟腰間挎了一支木制的手槍。弟弟說,這是木殼手槍,可以打敵人。他學電影里的解放軍,一邊瞄準我,一邊從嘴巴里叭叭叭向我射子彈。這支木殼手槍,弟弟不許我碰,也不許他的小伙伴碰,他夜里枕著它睡覺,直到某一天這支手槍莫名其妙地不見了。弟弟回來不久,父親帶我去了獎山。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坐汽車,第一次出遠門。坐上這種高高大大的運輸工具,我緊緊地并攏膝蓋,雙手托著垂下去的頭顱,從指縫里覬覦一閃而過的光亮和樹影。是有些害怕了。害怕過后是適應,適應過后是陶醉,陶醉于汽油香和汽車搖晃的節(jié)奏,那是一種仿若油條的香,仿若搖籃的節(jié)奏。
父親沒把我?guī)ツ緲I(yè)社,他把我丟在柏娟孃孃家,讓我做她的跟屁蟲。柏娟孃孃家門前有條大河,河對面是座大山。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樹枝沙沙響。我坐在孃孃家門口的臺階上,無限憂傷地望著對面的柏樹松樹和杉樹,看得林子的上頭,升起淡淡的煙青色的霧靄。風吹來的時候,松濤陣陣,一棵樹和另一棵樹在交頭接耳,一棵樹和另一棵樹唱著憂傷的歌。這時候,我特別想家,想媽媽想弟弟,想家里的大白鵝。我的眼淚偷偷地從眼睛里跑出來。
孃孃就過來和我并肩坐,她教我唱歌。她唱:叫瓶子,澆油菜,油菜呢,貓貓拖去了,貓貓呢,木棰打死了,木棰呢,大水沖走了,大水呢,日頭曬燥來,日頭呢,日頭落山來,明早再來過。她唱叫瓶子澆油菜時,用彎成括號的食指來括一下我的鼻子,唱到后來,我破涕為笑??墒牵瑡鷭旰?,我看著一點點落下山去的日頭,心里仍舊是難過的,有種暮色般的蒼茫。家那么遠,父親也不來看我。
父親終于帶我去了木業(yè)社。那是一個老臺門。老臺門飄蕩著松木的氣味,椅子匠在拗椅子,漆匠在漆家具,木匠在刨木頭。木匠刨下來的刨花,飄帶一樣垂下來垂下來,越來越長越來越卷越來越薄。我喊著叫著“不要斷,不要斷”,它們都有我兩個人那樣長了,但它們終于還是斷了。
父親讓木匠打了一把大刀,刀柄扎了一條紅綢片,大刀舉過頭頂時,紅綢片就在我頭頂呼啦啦飄。父親說,大刀帶回去給你弟弟,我叫人給你拗條小椅子,小椅子你要不要?父親還在小椅子上刻了兩行字:一行是裘冬梅,一行是一九七八年秋。父親刻的字和他寫的毛筆字一樣,很好看。日后,這成了我向小伙伴們炫耀的資本。我說,你們有小椅子嗎?小椅子,刻了你自己名字的小椅子。我說小椅子這三個字時,中氣十足又神氣活現(xiàn)。
孃孃在和我相處的十多天里,處出了感情。我回來的前幾晚,她熬夜幫我做了一條背帶褲:淡藍的底子,黑頭白身熊貓的圖案?;貋砟翘欤嫖掖┥媳硯а?,抱我去了車站。我也緊緊地摟著她的脖子。一路上,她叫我“小梅梅,小梅梅”,我叫她“孃孃,孃孃,孃孃”,我們都不說話,只是這樣叫喚。汽車來了,要上車了,我毫無預兆地哭起來:我要孃孃,我要孃孃。孃孃在車窗外擦眼睛,說,小梅梅不哭,小梅梅不哭啊,下次你要跟你爸回來。哥,你下次要帶小梅梅回來……
事實上,我這個沒良心的,過了三十多年才再次回了獎山。
回到獎山,我找不到六歲時的那條大河,那座大山,那個老臺門了,我甚至沒有碰到孃孃——孃孃去了女兒家,孃孃已經(jīng)做外婆了,孃孃已經(jīng)五十好幾了。我把帶來的大包小包交給一位老男人,他的身份是孃孃丈夫。孃孃丈夫要留我在家里吃飯,他把孃孃的電話給了我。我坐了幾分鐘,喝了一杯茶就逃了回來。
我的獎山不見了,大河不見,大山不見,老臺門不見了。孃孃也沒見著。
獎山和孃孃在我六歲的記憶里。記憶顯得如此忠誠,它讓獎山和姑姑永遠保持我六歲那年的模樣。
南山湖是書面稱呼,老百姓叫南山水庫。
我父母挑過南山水庫。
1958年下半年,13歲的父親作為家里的正勞動力,被派去挑南山水庫。挑水庫的都要帶被鋪衣服,我三寸金蓮足的奶奶把家里唯一的一床墊被給了父親,讓他打包背在肩上。整個送行過程中,奶奶甚至沒多說叮嚀的話,也不把父親交托給村里的幾位大男人。似乎是,在奶奶眼里,父親的13歲抵得上人家的20歲或者三四十歲。
到南山后,父親和村里的男人分在一組,一起住工棚的統(tǒng)鋪。
父親多數(shù)時候和大人一樣挑石子,挑泥沙。有一次抬大石頭,他和村里的漢軍癩子搭對。漢軍癩子說,亦富,你抬得動嗎,兩個人三四百斤的大石頭。父親說,抬得動的,我力氣很大。抬石頭時,我父親在前頭,漢軍癩子在后頭,到后來,父親那頭的分量越來越重,越來越沉。父親聽到自己十三歲的骨頭開始吱呀吱呀地呻吟,他甚至聽到自己的骨頭“咯”地尖叫了一聲。父親幾乎邁不開腳步了。同村的世雄這時看見了,大吼一聲,漢軍癩子,你要死了!你個下作胚,亦富才13歲,你有臉皮把繩子往前面抻,他骨頭壓壞駝背了以后怎么討老婆……
1970年冬,父親在獎山木業(yè)社做油漆匠,肚里懷著我的母親又被生產(chǎn)隊派去挑水庫。那時母親剛剛從劇烈的妊娠反應中緩過氣來,她挑泥土,抬水泥,搬石頭,像一個正常勞動力一樣干著活……
這么多年了,南山水庫一直以名字的形式,儲存在我腦海里。我腦海里的南山水庫,沒有水面,沒有波濤,只有一個千萬人肩挑背扛的熱鬧場面。鬧哄哄的人群中,有個13歲的少年和一個大肚子的女人。少年和一個頭上生著白花花癩子的男人抬著大石頭,他身上的每一根骨頭都在喊疼。孕婦一只手扶著肩上的擔子,一只手扶著七個多月的大肚子,忽然肚里的孩子狠狠踹了她一腳。
時光交錯,光影重疊,我把1958年的父親和1970年的母親,剪輯到了同一個畫面。
2004年,我參加“南山湖”詩會,南山水庫才以“水庫”和“湖”的真實面目呈現(xiàn)于眼前。因為剛開始學寫詩歌,我激動的一顆心都撲在詩歌上面。水平如鏡或碧波蕩漾的一個南山湖,并沒有激起我澎湃的心潮。
那次,我這個濫竽充數(shù)的詩歌愛好者還裝模作樣站在堤壩上,和著名詩人蔣立波一起接受嵊州電視臺“越鄉(xiāng)欄目”的采訪。我對著攝像頭說了兩句不著邊際的話,用標準的嵊普吟詠了兩句不太像詩的句子,還仿佛滿懷深情地凝視著南山湖。很多天以后,我在電視屏幕上看到那個拘謹?shù)淖约海贻p而張皇的自己,目光無處安放的自己。直到那時,我還沒把南山水庫和南山湖對上號,也沒讓1958年的父親、1970年的母親和南山水庫搭上關系。他們在彼此的歲月里,獨自存在。
第二年春日,和幾位詩友再次去南山湖采風游玩。電光閃石間,父親、母親、南山湖和南山水庫一齊跳了出來,像突然接上了頭的暗號,也像被突然破譯的密碼。我說,我父母挑過這個水庫,一個13歲,一個大肚子。詩友驚嘆,啊,13歲就要挑水庫了啊,怎么挑得動;啊,懷孕了還不好好休息,還去挑水庫,孩子掉下來怎么辦?我笑而不答,甚至很矯情地坐在堤壩上,眺望夕陽下波光粼粼的南山湖。我在等待一首詩的神圣降臨。遺憾的是,直到夜色像幕布一樣落下來,我還找不到一個完整的句子,只好很矯情地背著夕陽趕回城里。
但,南山水庫和我終于有了切切實實的聯(lián)系。我13歲的父親和20歲的大肚子母親。那時,他們多么年輕,多么蓬勃,多么孤苦。我隔著遙遠的歲月望過去,還能感覺到隱在光陰深處的一點點悵惘,一點點疼痛。
2007年,我進報社當記者,領導讓我聯(lián)系貴門鄉(xiāng)。同事說,貴門是山里頭,太遠了,你去換一個。我笑而不語。我怎么可能去把貴門換掉呢。貴門就是南山,南山有獎山木業(yè)社,有南山水庫。
此后,我一次次去貴門,去上塢山,去更樓古道,去鹿門書院,我把貴門當成一個想去就去的地方。
有一次,紹興詩友讓我推薦嵊州人文景點,我?guī)齻儊砹速F門來了南山湖。
這個深秋。天高氣爽,楓葉如染,漫山遍野的野菊花開了。我們躺在鹿門書院的枯草堆里,嚼著微甘的茅草根,閉著眼睛曬太陽。
天地悠遠,日月簡靜。
突然,我聽見大肚子的母親,“咯噔”了一下;聽見13歲的父親,骨頭“格格”地叫了一聲。
我還聽見陽光走過木葉的聲音,聽見微風走過林子的聲音,聽見
一朵野菊米緩慢綻放的聲音。
那聲音。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第一次去貴門鄉(xiāng)中心學校采訪,我問一位老師,我說你認識蔣立波老師嗎,寫詩的,以前在這里教書。老師搖了搖他年輕的頭顱。我又攔下一位40多歲的老師,問他同樣的問題,他同樣搖了搖頭,一根白頭發(fā)很扎眼地晃了一下。然后,我問校長,校長說好像聽說過。校長大概對自己的回答很過意不去,找了一位認識蔣立波的老教師過來。當然,我們也沒聊出啥內(nèi)容。
校長后來執(zhí)意帶我們?nèi)ヂ归T書院,他說來貴門就一定要去鹿門書院。是要把好東西拿出來給客人看的意思。我那時對鹿門書院不熟,對呂規(guī)叔、呂祖謙和呂祖璟也不太了解,但書院真的好。練武場的兩棵楓樹好(后來死于雷劈),書院的木門好,木格子窗好,兩棵棕櫚樹好,在光影里跳舞的塵灰好,殘舊的氣息好,隔塵、歸云、古鹿門和貴門的題刻好,通向古道的兩個洞門好,圓洞里的兩條石凳好,給南山湖作屏障的一排楓樹好。我的眼里看出了排比句的好,層巒疊嶂的好,遞進句式的好。我覺得在四合院住幾個晚上更是一覽眾山小的好。若是夏天,坐在書院洞口,看書或者聽村民聊天,眼睛一張一閉間,就是長長的一天。若是冬天,在書院大廳生個火爐,爐上坐把茶壺,忽然一只白狐從窗外一閃而過,簡直不要太浪漫了。
走貴門的次數(shù)越多,來鹿門書院的次數(shù)就越多,我也像校長一樣,急切地把鹿門書院獻寶一樣獻給朋友們。我跟他們說呂規(guī)叔、呂祖謙、呂祖璟、朱熹、呂韶美、呂蒙正、呂公著,我還跟他們說蔣立波,說九十年代的鹿門書院。
現(xiàn)在想起來,九十年代真是一個美好的時代,是文學的黃金時代。九十年代,因為蔣立波在南山教書的緣故,南山中學和鹿門書院成了詩歌的井岡山。草魚、小蜜、杜客、邊建松、俞心樵一度是南山的???,當時還是大學生的張典、千葉、阿九等人也來過南山,他們在南山喝酒,打牌,吃炒麻糍,談詩歌。有一次,作家張萬谷也約了幾個文友去貴門看望蔣立波。他們在鹿門書院燒了一鍋開水,泡了一壺茶,炒了幾只小菜,開了一瓶“古越龍山”……
后來的后來,一些人遠走他鄉(xiāng),一些人忙于生計,一些人和自己走散了。
我在聯(lián)系貴門的幾個年頭里,都有一種“失去”的傷感。我沒有趕上那么好的九十年代,我寫不出一首像樣的詩,我只能在貴門悵望一些遠去的背影。
某次,在閑聊中,得知鄉(xiāng)黨委書記夏洪汀和鄉(xiāng)干部張鋼都是蔣立波的老友,整個九十年代,他們都在南山工作,寫詩,喝酒,聊天,把日子一天天過掉。這樣的信息讓人踏實,穩(wěn)妥,歡喜。是的,南山還留下了一些人。
這兩年,貴門堅持生態(tài)立鄉(xiāng),發(fā)展全域旅游,著力建設茶香貴門和運動休閑小鎮(zhèn)。一個山水貴門、茶香貴門、人文貴門已可見,可聞,可賞;距今800多年的鹿門書院也重開了。呂家姐妹帶著孩子們在這里吟詩作對、尋訪古跡、識別植物,像多年前培育鄉(xiāng)里子弟的呂規(guī)叔。詩人蔣立波和劉雨昕策劃了“入剡記”,兩次帶領詩人走進貴門,在這個異鄉(xiāng)中的故鄉(xiāng)留下了百首吟詠之作。夏洪汀和張鋼仍然駐守貴門,他們在建設一個詩歌的南山。
敲響鹿門書院的那記千年鐘聲,又久久回蕩在煙雨南山里。
注:貴門鄉(xiāng)又稱南山。1950至1980年代,原貴門鄉(xiāng)和原里南鄉(xiāng)同屬于南山區(qū)(南山公社)管理,1992年5月設貴門鄉(xiāng)和里南鄉(xiāng),2019年8月,原貴門鄉(xiāng)與原里南鄉(xiāng)合并組建新的貴門鄉(xiāng)。
【責任編輯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