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仲荷
那是1971年的冬天,天氣顯得待別寒冷。在這冬閑之際,社員們正好躲在家中避寒。
我卻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沒事時總愛東家走走、西家串串,反正一個單身漢,走到哪兒都能諞上好半天。那時我常去的還是趙叔家,因為他家人情特好,兩口子都愛說愛笑,使你全無拘束之感。
趙叔當時三十七、八歲,給我的印象是身體壯實、心地善良,不但待人親和,還挺有幽默感。所以誰都愿意與他接近,在村里有著絕好的人緣。其妻的性格與他驚人地相似,不但愛說愛笑,而且豪爽大方。
他們每次見我來,都知道我不會立即就走,便連忙燃起炭火;在我與趙叔談興正濃的時候,趙嬸已悄然地忙著做飯。只要他們堅留我吃飯,我一般不會客氣,只是簡單地推脫幾句,以表示自己不是蹭飯。
老趙夫婦雖然為人厚道,但在許多方面卻有精明過人之處,而且頗有膽略且行事果斷。就拿他們的經(jīng)濟頭腦來說吧,在當時的確表現(xiàn)得比一般人超前。如他們能夠根據(jù)市場行情和季節(jié)變化,運用自己的技術(shù)或織幾張席子,或編一批簸箕,或包兩筐棕子,或炸幾籃麻花,然后拿到遠近集市上去賣以維持家用,運氣好時還能攢下兩個錢。
他們這雖屬小打小鬧,在當時卻要冒相當?shù)娘L險,因為那時不提倡市場經(jīng)濟,往往把商品買賣或交換視為資本主義尾巴,必欲割之而后快。
老趙就曾有過被割資本主義尾巴的經(jīng)歷。一次是在那年端午節(jié)前,他擔著兩筐粽子到太賢集市上去賣,一只還沒有賣出去,就全部被公社人員給沒收了。盡管他苦苦哀求,也只還給了他那根扁擔。再就是當年入冬,他們又鼓起勇氣炸了兩筐麻花。趙叔在售前特意先請我品嘗,說我是北京人,見過大世面,看他炸的麻花怎么樣,其質(zhì)量是否過關(guān)?我一吃還真的不錯,又松又脆,果然非同一般。老趙得意地告訴我,說他這制作麻花的技術(shù),還是祖上傳下來的呢!若許自由買賣,光憑這點手藝就能發(fā)家致富,怎么還會欠下別人的債呢?但手藝好不如運氣好,運氣不好干什么都難掙錢,甚至還會血本無歸。而那時所謂的運氣好,無非是不要遇上公社干部。但他的運氣真的不好!老趙還是遇見了他們,不但麻花全被沒收,更嚴重的是失去了本錢,一時再難振作。
老趙經(jīng)過這兩次挫折,已是心灰意懶,我也勸他不要再瞎折騰,還是在隊里規(guī)規(guī)矩矩地種地為好。不想“黃鼠狼專咬病鴨子”,一個更大的禍事直擊得他差點爬不起來。
原來他雖有兩個女兒,卻一直以無子為憾。幸好婆姨今年給他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兒子,使他充滿了無限的欣慰。
那是在一個漆黑的夜晚,他只身跑到我的住處,說他兒子病得很重,長久高燒不退,問我有退燒藥沒?我說有,是阿斯匹林,可以退燒,但若病得太重,光靠這藥恐怕不行。我的心被孩子的病情所牽動,便穿好了衣服,決定隨他到家看看。
我出門后才知道,夜下了—場大雪,半尺厚的大雪使山川大地完全變成了一個冰雪世界。積雪使我們看不見原來的路徑,只能深一腳、淺一腳地趔趄而行,待到了老趙家時,已是累得氣喘吁吁。
老趙家燈光如豆,他婆姨正抱著孩子低聲而泣。我一看孩子滿面通紅,用手一試,發(fā)現(xiàn)連鼻孔都噴著熱氣。這時,我已顧不上安慰他們,急忙將半片阿斯匹林碾碎,然后一點點地給娃娃喂了下去。老趙似松了口氣,問我是不是這樣就行了?我不由吼道:“什么行了,要立刻送到醫(yī)院急救,還不趕快備車去!"
那時,全村都沒有一輛機動車,架子車就是最先進的交通工具。幸好老趙家有輛自備的架子車,不然這深更半夜的到哪兒借去?待他婆姨抱著娃娃在車上坐好后,老趙給他們圍上了家里最厚的一條棉被,然后就出發(fā)了。
這一路上迎風踏雪,有說不盡的辛苦,而我當時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早些趕到醫(yī)院,盡快挽救孩子的生命。然而,就在我們行盡了崎嶇的山路,滑行在一個平緩的長坡時,忽地聽到那婆姨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嚎叫,接著就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我們停下一看,原來那孩子已經(jīng)沒有了氣息,身體也很快變得冰冷僵直。
面對這樣的變故,老趙畢竟是個男人,還比較沉得住氣。只見他默默地從婆姨手中接過孩子,沿著一條羊腸小路徑直向山上走去,最后將他這個死去的寶寶埋在了半山坡的樹林里。
在我們回村的路上,那婆姨一直哭個不停,不過已不是大聲嚎啕而是低聲抽泣。老趙則一路沉默不語,只是不住地唉聲嘆氣。他一定是在感慨上天不公,為何將這么多人生不幸都攤給了他!我一路也是思緒萬千,想到要是我們村有個醫(yī)生,或是我們附近有個醫(yī)院,或是我們與縣城的交通方便些,就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人生慘劇。
但這畢竟是時代的局限使然,歷史注定要走過那么一個艱難的階段。令人欣慰的是自進入新時期后,一切都發(fā)生了日新月異的變化,農(nóng)民現(xiàn)已充分地享受著惠農(nóng)政策的好處,在他們的臉上早就一掃昔日的愁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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