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董 倩
為黨為國為民是好記者,利黨利國利民是好故事。
2020年底,我有幸參加了新聞戰(zhàn)線第七屆“好記者講好故事”演講活動。7年來,包括我身邊的很多同事、朋友,有十多萬新聞工作者參加這項活動,相當于全國持證記者數量的一半。我在想,什么是好記者?什么是好故事?這次,我得以近距離觀察其他媒體同行,尋找答案。他們的新聞作品或轟動一時,或影響深遠。他們在講述自己的采訪故事時,眼睛里都閃動著一種光芒,對新聞職業(yè)的熱愛和追求。在參加活動過程中,我在分享,也在傾聽。不知不覺中,我對什么是好記者、什么是好故事的問題找到了答案:為黨為國為民是好記者,利黨利國利民是好故事。
“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是新聞職業(yè)對記者的要求,更是偉大時代賦予記者的使命。我們要開動腳力、眼力、腦力、筆力,去發(fā)現,去書寫。
大街上,超市里,飛機、火車、地鐵上,迎面而來、擦身而過的人覺得我眼熟,會嘀咕一句“這不是那個記者嗎?問問題特狠的那個”,或者會彼此小聲交流說“這家伙可厲害了,總弄得人家張口結舌的”。很多喜歡我的觀眾叫不上我的名字,他們只記住了一個提問的記者。
這是我最喜歡的狀態(tài)——雖然攝像機對著我,我卻隱藏在攝像機后面。就像珠寶店柜臺里的黑絲絨。好的黑絲絨鋪在那里像水,質地厚重,顏色沉著,樸素典雅,不會喧賓奪主,因為它的存在就是為了襯托出每一顆寶石的獨特。黑絲絨越好,映襯得寶石就越奪目。
沒有新聞才是好新聞,這話一點不假。新聞往往是突發(fā)的意外事件,絕大多數都會中斷既有的日常生活。新聞的社會關注度越高,對應新聞事件給人的傷害就越大。身處新聞中的當事人,遇到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什么反應?如何渡過難關?怎么舔自己的傷口?怎么繼續(xù)接下去的生活?
看人得經事。所謂的事就是逆境,就是意外,就是不測。一個新聞事件足以讓一個人平日里深藏的特性最大限度地展示。記者的職業(yè)就是把人在經受非常時的本能心理盡最大努力記錄保存下來。我要把我的采訪對象帶回到事發(fā)的心境中去,把當時那種左右為難、舉步維艱掰開揉碎地講,我要把他們的個性和人性中最閃亮的地方展現出來。
有的時候我會問自己:這是不是往他們的傷口上撒鹽?這有沒有造成新的傷害?我為什么要這樣做?很多次,在完成了蛻層皮一樣的采訪后,采訪對象要停一下,緩一緩神,然后對我說:“謝謝你。有些事自己是不敢深想的,可是你逼著我去想了。想了,說出來了,能喘口氣?!?/p>
2017年清明節(jié),我去浙江開化采訪那位在自己女兒腦死亡以后捐出她的心臟的母親。受捐者是位老太太,手術之后身體逐漸恢復。老人心存感激,一直想向這顆年輕心臟的父母表達她的感激。可是由于國際通行的雙盲原則,捐受雙方都不知道彼此,因此無從表達。2017年清明節(jié)前,老人到醫(yī)院請醫(yī)生錄了一段心跳,記錄下一頁心電圖,通過紅十字會轉交到了那位母親手中。我問那位母親:“你聽沒聽女兒心臟跳動的錄音?”她搖頭。我問:“想不想?”“想。”“為什么不聽?”“不敢?!蔽矣謫枺骸盀槭裁床桓遥磕悴皇菈衾飰舻脚畠汉芏啻??為什么她的心跳聲在手上,卻不敢?”“因為我的心很亂。我一直覺得閨女是在哪個我不知道的地方生活著,我們就是聯系不上而已。可是現在她的心跳就在我的手上,離我這么近,聽見心跳,倒是提醒我女兒再也回不來了?!?/p>
我步步緊逼,其實于心不忍。那位母親的年齡與我相仿,因此我特別能理解她的心。從孩子在自己身體里住下,到第一次感受到胎動,再到呱呱墜地、一點點長大,從一個小肉團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這里面有多少母女間的情感交流像山泉匯成小溪,有多少只屬于她們兩個的美好時光??墒呛⒆影肼废茸吡耍概粓鲫┤欢?。女兒人沒了,但女兒的心還活在另一個生命里,本以為女兒走遠了,可如今她的心跳聲又回到身邊。母親像被放在火爐上反復炙烤。
我采訪時很少會流淚,但這次沒控制住。采訪結束,我輕聲對她說:“對不起。又讓你經受了一遍?!彼∥业氖终f:“別這樣講。說說我心里好受些?!焙沃故撬乙册屓?。
我跟采訪對象素昧平生,相處時間也僅僅是采訪的個把小時。但就是在這個時限里,我跟他們一起去經歷內心的出生入死,在狂風驟雨中的那條小船上,只有我們兩個人,不管是遍體鱗傷還是毫發(fā)無損,我都要最近距離地觀察、感知、體悟。那種設身處地,會傳達給對方,更會被觀眾接收到。
2020年1月25日,大年初一,我跟隨中央廣播電視總臺報道組乘坐高鐵來到武漢,參與抗疫報道。去武漢,對我來說并不需要太多考慮。25年新聞記者的職業(yè)生涯已經使得我訓練有素,去新聞現場就是我下意識的舉動,不需要一個決定的過程。在我心里,這就是一個記者該做的事。
當我拉著行李箱離開家時,像平常出差一樣和家人說:“這次出差時間可能會長一點?!鄙铣跞膬鹤尤塘擞秩?,終于說了一句:“媽媽,你能不能不去?。课錆h那么危險,你要是傳染上了怎么辦?我馬上要考高中了,你不是說好幫我一起復習嗎?”孩子很懂事,說歸說,他不會真的阻攔媽媽,因為他從小在媽媽說走就走的環(huán)境里長大,他知道留不住她,因為他了解媽媽對這個職業(yè)的追求。但是他和我都沒想到,這一走會這么久。
25年的記者生涯,各種急難險重的采訪任務,我基本上都經歷過,地震、臺風、洪水、海嘯、泥石流……2008年汶川地震、2011年3·11日本大地震引發(fā)福島第一核電站核泄漏、2015年8·12天津濱海新區(qū)危險化學品爆炸……當災難來臨時,我總是趕往一線最快的那一撥記者。對我來說,經歷過核輻射、不明有害氣體,我心里稍微有點底,我在給自己安慰:做好防護加點小心,不把自己保護好,就沒法開展工作。
武漢“封城”以后,人不再流動,此時信息的暢通就變得異常重要。疫情之初,信息繁雜、真假難辨,來自現場的采訪報道少。我和總臺報道組的同事一起到了武漢。從那時開始直到4月底,我采訪了很多人,從醫(yī)生、護士到120急救車接線員,從順豐快遞員到湖北首富,從醫(yī)廢處理站工作人員到社區(qū)居委會書記,從剛染上病的患者到痊愈的人,從疫情中堅持營業(yè)的燒烤店老板到公園里散步的武漢老百姓……在那段最艱難的時間,這些普通人在災難中堅韌、樂觀、隱忍但是絕不低頭的態(tài)度,不僅讓他們能與病毒較量、頑強地活著,也深深支撐著我。我要做的,就是把我看到、感受到的這一切,從這座自我隔離的城市中傳播出去,讓更多的人同樣能看到、感受到。
董倩在武漢新冠肺炎疫情期間采訪當地市民
疫情之初,醫(yī)院、120急救中心、警務站、社區(qū),這些高危的地方多數人避之不及,但我?guī)缀跆焯煲ツ抢锊稍L。通過我的采訪,人們認識了身患漸凍癥仍然到處奔波的金銀潭醫(yī)院院長張定宇、輾轉300多公里四天三夜返回崗位的90后女孩甘如意、以志愿者身份搞定醫(yī)護人員生活難題的快遞小哥汪勇、主動請纓實施第一例新冠肺炎逝者遺體解剖的法醫(yī)劉良……72歲的中醫(yī)大家張伯禮流著眼淚對我說:你太會問了!而當面對武昌醫(yī)院殉職院長劉智明的妻子蔡利萍時,我強忍淚水,握著對方的手給予慰藉。
我?guī)资芜M入紅區(qū)采訪,選擇采訪對象的標準只有一個:應不應該去報道,有沒有價值被報道。我從來不會因為風險大就不去。醫(yī)廢處理站是我做的一個傳播很廣的采訪。當時武漢的醫(yī)療廢物產生量是平日的十幾倍幾十倍,背后是什么人在哪里處理沒人知道。我和同事穿著隔離衣,在堆滿醫(yī)廢的處理站,站在垃圾焚燒爐前采訪。這個節(jié)目播出后,讓這些最危險、最辛苦的垃圾處理工人被人所知、被人關注、被人尊敬。
在這些人中,最艱難的一次采訪是武漢市三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的護士長蔡利萍,疫情中她失去了丈夫劉智明——武昌人民醫(yī)院的院長。這個采訪,我難在問,她難在說。
我采訪蔡護士長的時候,她丈夫剛去世一個月時間,我知道我問出的每一個問題,如果把握不好分寸,就是傷害。我輕聲地對她講:“護士長,我知道你心里很難過,如果你想傾訴,我可以聽,說出來心里也許能稍微好一點。”她抬頭,看我,眼圈發(fā)紅,眼里漸漸噙滿了淚,點了點頭。我知道,我們之間的交流通道在那一刻建立起來了,我是一名記者,但又不僅僅是一名記者。
劉院長在疫情初期組織醫(yī)院應對時染上了病毒,他住進醫(yī)院到離開的一個月,是新冠肺炎疫情最厲害的時間。這一個月,他們夫妻兩個經歷的一切無法用語言精準描述。
蔡護士長所在的病房里,有三十多個二十出頭的年輕護士,沒見識過新冠病毒的兇險善變,如果她不在,這個科就沒主心骨,就應付不了一天多似一天的病人;而她丈夫的病房里,劉院長正在經歷著九死一生,他多么希望自己的妻子能陪在身邊。蔡護士長應該怎么辦?
疫情初始階段的武漢,病人很多,在她像陀螺一樣停不下來的時候,她的丈夫正在重癥病房里艱難地忍受著迅速惡化的病情。蔡護士長發(fā)微信問丈夫:“你感覺好嗎?我過去陪你嗎?”那個時候他其實像溺水一般喘不上氣,卻盡力告訴她:“我好多了,你放心,你忙你的,我不用陪,我好?!边@個家里一向是她聽丈夫的,見丈夫這樣講,她心里稍微平靜了些。但是她哪里知道,在他告訴她“我很好”的時候,他卻在跟他的同學和醫(yī)生說:“我難受得要命?!边@是在劉院長去世以后,蔡利萍從丈夫的手機微信上看到的。她疼得哭不出聲,為什么她對病人能體貼入微明察秋毫,卻偏偏不能發(fā)覺丈夫是在騙她安撫她呢?她為什么就那么粗心大意呢?
我問蔡護士長:“假如一切可以重來,你會怎樣,會去陪你丈夫嗎?”她停了好一會兒,說:“我想他不會讓我去陪他的,他是醫(yī)生,是院長,最知道那個時候醫(yī)生、護士應該在什么地方?!?/p>
這對夫妻生離死別的那段時間,是他們、也是武漢最難的時候。他們內心里經歷的驚心動魄,如果不開口說,旁人怎么能設身處地去感受?作為記者,我不是刺探他們的痛苦,而是用理解、用感同身受去分擔,不單我一個,而是通過我的采訪報道,讓更多武漢人、中國人知道,被病毒扼住喉嚨的武漢,正在經歷什么,他們在怎樣與病毒殊死較量。
如果把抗疫看成一場戰(zhàn)爭,醫(yī)護人員在最前沿沖鋒陷陣,我們就是戰(zhàn)地記者,要靠我們把前線情況回傳給后方,了解戰(zhàn)況、鼓舞士氣。
而我們所做的這些,武漢人看在眼里,記在心里。
1月底2月初,我去武漢麥德龍超市采訪“封城”以后的物資供應情況。采訪完成之后超市經理吳佩玲問我在這里怎么吃飯。當知道我們那個時候吃了上頓沒下頓以后,吳佩玲說:“你不用管了,我給你送。”從那天開始直到我走,吳經理整整給我送了三個月的飯。中間有好幾次我發(fā)信息給她讓她別麻煩了,她回信給我:“董記者,你做的那些節(jié)目讓我們自己感覺到武漢是多堅強,你們在最難的時候來,給了我們多大的支撐,這幾頓飯怎么能報答呢?”
在武漢的95天里,我完成了125期大屏直播、《面對面》訪談和新媒體《武漢觀察》,主持了40期《武漢直播間》訪談節(jié)目。這些來自抗擊疫情一線的全景式報道,社會反響很大,不少節(jié)目播出以后點擊量在上億次,發(fā)揮的作用得到中央領導同志充分肯定和社會各界高度評價。
錢穆先生講過,看自己民族的歷史,要懷著溫情和敬意。在武漢的三個多月,我熟悉了這座城市冬去春來的每一天,我跟著武漢人一起經歷了季節(jié)更替過程中每一次劇烈的風雨,我看著夜晚降臨以后每一個亮著光的窗口,想著燈光里的人們有著怎樣的隱忍大度。我懂得他們艱難中的勇往直前,心生敬意;也懂得他們委屈中的讓渡克制,感到溫暖。
采訪這個行當,交淺言深。
人有難以解釋的心理,埋在心里的話不愿跟熟識的人講,反倒愿意選擇陌生人去傾訴。采訪說難也難,說易也易。坐在跟前的這個陌生人,你想知道他藏在腦子里的想法,只要找到那扇門。而找到、推開那扇門的鑰匙,就是“為什么”。
“為什么”這三個字,最笨重也最靈便。剛開始的階段,我把這“為什么”用在任意的陳述句前面,有時候還會故意用點長句,這樣既可以掩飾心虛,又可以把自己打扮得有水平。問了二十多年,今天回頭去看,那叫花拳繡腿、虛把式,是問給人看的。與其叫提問,不如叫化妝。不懂得如何提問而問出的“為什么”,就是嘴里吐出的幾個字,沒任何意義。
采訪跟其他任何行業(yè)一樣,想做精,就要經歷斷舍離。不斷地、一點一點地把所有花枝招展、顧影自憐的問題減掉,留下最樸素、真誠、有意義的提問。精簡到了一定程度就會發(fā)現,原來,就剩下了“為什么”。當一個采訪者設定好方向,心里鋪好一條到達目標的路,那么采訪中要做的就是簡潔的“為什么”。
就像學書法,一開始從筆畫少的寫起,等寫了一定的時間,發(fā)現最難寫的還是筆畫少的字,而筆畫少的字最有靈氣、最見功力。這是一個積思頓悟的過程,要有足夠多的采訪、經歷足夠多的人生,才能知道采訪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認識生活,就怎么認識采訪。入職25年,我已人到中年。年輕時的淺薄一層層褪去了。生活的不易和復雜讓我在采訪每一個人的時候,能更深地理解他的處境,以及身處其間的種種艱難和思量。因為我知道,每一張平凡的面孔后面,都有一段不平凡的日子。
董倩:中央廣播電視總臺記者。1995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先后在中央電視臺《焦點訪談》《東方之子》《新聞調查》《面對面》《新聞1+1》等欄目擔任采訪記者和主持人,參與了中央電視臺、中央廣播電視總臺近年來幾乎所有重大新聞事件的報道。2003年《新聞調查:絳縣的經驗》獲得主持人金話筒獎,2016年《面對面:莫言》獲得中國新聞獎三等獎,2017年《面對面:李連成》獲得中國新聞獎二等獎,2020年《時下的華為》獲得中國新聞獎一等獎。2020年被授予“全國抗擊新冠肺炎疫情先進個人”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