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學(xué)源

摘 要：《紅樓夢》中描寫的洋貨有60余種，其中洋布有10余種。這些關(guān)于洋布的描寫是具有深刻意涵的。其主要為歷史意涵和美學(xué)意涵。歷史意涵可以從兩方面看：一是封建貴族賈府由盛而衰;二是人類已經(jīng)開始在廣闊范圍內(nèi)建立起經(jīng)濟(jì)、文化的交流關(guān)系，中國已不再是孤立發(fā)展的東方帝國，已經(jīng)對“西風(fēng)東漸”作出了回應(yīng)。其美學(xué)意涵主要為：曹雪芹生動地展現(xiàn)了紅樓青少年享受洋布之美的美妙情景。

關(guān)鍵詞：紅樓夢;洋布;歷史意涵;審美意涵

中圖分類號：TS941.1? ? ? ? ? ?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 ? ? ? ? ? ? ?文章編號：1674-2346（2021）03-0042-05

1? ? 《紅樓夢》中的洋布

《紅樓夢》中寫了60種以上洋貨，其中，洋布有10余種。茲按照出現(xiàn)在文本中的順序考述如下。

1）羽紗、羽緞。第3回寫鳳姐“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wù)y襖”①。第8回寫林黛玉穿一件大紅羽緞對襟褂子。清代王士禛《香祖筆記》：“羽紗、羽緞，出海外荷蘭、暹羅諸國，康熙八年初入貢一二匹，今閩、廣多有之，蓋緝百鳥翮毛織成?！庇赫晡餮笠吝_(dá)里亞國進(jìn)大紅羽緞。雍正五年博爾都葛國進(jìn)金銀絲緞?！痘嗜A紀(jì)聞》卷三：“西洋有羽緞、羽紗。”

2）洋縐。第3回寫鳳姐“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第6回寫劉姥姥看到鳳姐穿大紅洋縐銀鼠皮裙。

3）倭緞。第3回林黛玉初到榮國府，見到賈寶玉“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外罩石青起花八團(tuán)倭緞排穗褂”。明代宋應(yīng)星《天工開物》卷二：“凡倭緞制起東夷，漳、泉海濱效法之?！鼻宕跏慷G《池北偶談 荷蘭貢物》記述：康熙三十年荷蘭貢品中有綠倭緞，其織法亦是東夷傳來。

4）卍字花紋錦。第19回寫茗煙向?qū)氂裾f卍兒名字的由來：“她母親養(yǎng)她的時節(jié)做了個夢，夢見得了一匹錦，上面是五色富貴不斷頭卍字的花樣，所以她的名字叫做卍兒?！眳d，梵文，為印度的一種吉祥標(biāo)志。傳入中國后，作為一種圖案花紋，在紡織、建筑等行業(yè)中被廣泛采用。卍字花紋錦，就是在錦緞上以連綴的卍字作為花紋，稱作卍字不斷頭花紋。卍花紋面料除縫制衣服外，還用于裝裱佛經(jīng)經(jīng)面。南京云錦研究所藏存“江南制造局”制石青色不斷頭花紋的織金錦。

5）大穿衣鏡。第26回寫賈蕓到怡紅院拜見寶玉，賈蕓一回頭，“只見左邊立著一架大穿衣鏡”。

第41回寫到劉姥姥心想：“常聽大戶人家有一種穿衣鏡，這別是我在鏡里頭呢罷？”第56回也寫寶玉在穿衣鏡里邊。在《紅樓夢》的時代，玻璃制品均從外國進(jìn)口。王士禛《池北偶談》：康熙二十五年 （1686）荷蘭貢品中有照身大鏡兩面。清代何秋濤《朔方備乘》卷二十九：臣秋濤謹(jǐn)案：張玉書《外國記》：俄羅斯，康熙十五年貢品有玻璃鏡。自清代中葉起，廣東從國外進(jìn)口的鍍水銀玻璃磚鏡，安裝在插屏座中，成為穿衣鏡。這種鍍水銀鏡十分罕見，只帝王家有之用之。

6）汗巾。第28回寫寶玉和蔣玉菡等在馮紫英家吃酒，席間，寶玉和蔣玉菡如廁，兩人以汗巾作禮品交換。蔣玉菡“將系小衣兒一條大紅汗巾子解了下來，遞于寶玉，道：‘這汗巾是茜香國女國王所貢之物，夏天系了，肌膚生香，不生汗?jié)n。昨日北靜王給我的，今日才上身?！边@條汗巾演繹出一段長長的香艷故事。

7）西洋布。第40回賈母偕劉姥姥與眾人游覽大觀園，在秋爽齋吃早飯，“鳳姐手里拿著西洋布手巾，裹著一把烏木鑲銀箸……”西洋布，明中葉后傳入中國的棉麻織品。當(dāng)時，西洋布有兩種，一種從東南亞傳入中國，一種從歐洲傳入中國。明代王三聘《古今事物考》卷三“西洋布”條：“其白如雪，闊七尺?！鼻宕鷱埫麇觥睹凹Ф⊥饌鳌罚骸拔餮蟛急∪缦s翼紗，潔如雪艷。”《西方問答》卷上《土產(chǎn)條》：“（西洋）布則以利諾草為之，視（似）棉更堅且潔，佳者一匹可十?dāng)?shù)金，所謂西洋布是也。此布用壞，又可以搗爛為紙，瑩潔而耐久?！泵髂┮獯罄麄鹘淌慨叿綕?jì)曾以西洋布贈復(fù)社名士冒辟疆。

8）洋線番羓絲。第49回寫寶玉、黛玉踏雪往稻香村商量詩社之事，“只見眾姐妹都在那里……薛寶釵穿一件青色斗紋錦上添洋線番羓絲的鶴氅”。洋線番羓絲是進(jìn)口絲線和毛線混合織物，質(zhì)地厚實(shí)。番羓絲是明清時期盛行于北方的一種羊毛制品，在番羓絲中混合大紅、桃紅、松花、石青、翠綠等絲線后，會呈現(xiàn)出多種鮮艷明亮的色彩。

9）哆啰呢。第49回寫眾人到李紈處商量詩社之事，“李紈穿一件青哆啰呢對褂子”。寶玉“穿一件茄色哆啰呢狐皮襖子”。第51回寫鳳姐送給邢岫煙一領(lǐng)斗篷，用哆啰呢包袱包著。第52回寫“賈母見寶玉身上穿著荔色的哆啰呢天馬箭袖”。哆啰呢是一種寬幅呢料，也作哆啰絨。明末清初傳入我國。《明史 外國傳 和蘭》：“所產(chǎn)金、銀、琥珀、玻璃、天鵝絨、瑣服、哆啰嗹。”乾隆時日本人澤元愷著《瓊浦偶筆》卷二：“哆羅尼，系西洋所產(chǎn)，故有番字識號?！眰鹘淌堪迓浴段鞣絾柎稹肪砩弦矊懙蕉吡_絨、絨緞、金銀絲緞，“一匹值一二百金”。

10）雀金呢。第52回寫寶玉要到舅舅家拜壽，賈母命鴛鴦拿一件氅衣給他?！皩氂窨磿r，金翠輝煌，碧彩閃閃，又不似寶琴所披鳧靨裘，賈母道：‘這叫作雀金呢，這是哦啰斯拿孔雀毛拈了線織的?！逼浜螅琏┭a(bǔ)裘時也說：“這是孔雀金絲織的?！鼻宕~夢珠《閱世編》卷八：“昔年花緞惟絲織華者加以錦繡，而所織之錦大率皆金縷為之，取其光熠而已。今有孔雀毛織入緞內(nèi)，名曰毛錦，花更華麗。每匹不過十二尺，價銀五十余兩?！眳鞘啦稄鸟R王堆漢墓出土的羽毛貼花絹到<紅樓夢>中的雀金呢》一文說：以鳥羽織成的服裝，中國古代已有。

11）洋錦。第52回薛寶琴為眾人描述她8歲時隨父親到西海沿上買洋貨，見到真真國女孩?！澳悄樏婢拖衲俏餮螽嬌系拿廊艘粯印砩洗┲鸾z織的鎖子甲洋錦襖袖。”洋錦，指西洋織造的錦緞。鎖子甲洋錦，即用金色絲線織成鎖鏈形圖紋的織錦。

12）洋巾。從國外進(jìn)口的長巾、手巾、手帕之類。參見《汗巾》條。第53回寫榮國府元宵開夜宴，賈母身邊的“榻上又設(shè)一個極輕巧洋漆描金小幾，幾上放著茶葉吊……洋巾之類”。第59回黛玉吩咐紫鵑：出去逛逛，飯也送到寶釵那里去吃。紫鵑“便將黛玉的匙著用一塊洋巾包了，交與藕官”。

13）洋剪刀。第70回寫眾人放風(fēng)箏，有關(guān)于放走晦氣之說。黛玉因風(fēng)箏很美不肯放掉。紫鵑說：“姑娘不放，等我放。”說著，便向雪雁手中接過一把西洋小銀剪子來，咯噔一聲，把風(fēng)箏線剪斷，笑道：“這一去，把姑娘病根兒可都帶走了！”第28回寫黛玉“彎著腰，拿著剪子裁什么呢”，寶釵來了笑道：“越發(fā)能干了，連裁剪都會了?！?/p>

14）洋灰皮。第105回寫寧國府被抄沒，抄沒的洋貨有姑絨、洋灰皮等。洋灰皮，即洋灰鼠毛皮。清中葉時時尚制皮。汪啟淑《水漕清暇錄》：“古人制皮，尚貂皮狐貉……近日所珍洋貉灰鼠暨香貉、香鼠貉，似古代所無?！?/p>

15）姑絨。第105回寫寧國府被抄沒，抄沒的洋貨中有姑絨等。姑絨，以山羊毛織成的絨布?！短旃ら_物 褐氈》：“唐末始自西域傳入，外表不甚蓑長，內(nèi)毳細(xì)軟，取可織姑絨……此種先由西域傳入臨洮，今蘭州甚產(chǎn)。”《閱世編》：“大絨，前朝最貴，細(xì)而精者，謂之姑絨……姑絨，每匹十余丈，價百金，惟富貴之家用之?！?/p>

16）倭股。第105回寫寧國府被抄沒物品中有倭股。倭股，原為日本產(chǎn)的一種緞。①

以上洋貨，《大清會典事例》大多有記載?，F(xiàn)代學(xué)者對以上洋貨曾有所考查，如緒的《紅樓夢發(fā)微》列出35種，②方豪的《紅樓夢西洋名物考》列出40余種，但對西洋布的考述則不到10種。③

2? ? 關(guān)于洋布描寫的意涵

曹雪芹為什么能夠在小說中寫出這么多洋布？其意涵如何？這是有其依憑的。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不僅是織造專家，而且是藏書家，還曾雕版印刷書籍。上文所述明代及清初的史料、著作，曹雪芹可能讀過不少。而且，他又曾在他的《廢藝齋集稿》中透露其壸奧。在此書中他不但記述過8種中國編織、染色工藝，而且記述了其祖父藏書中的西洋染色專著。他寫道：“霑從家藏《織物色譜》中稍窺西洋染色之精要?！雹苓@和他曾經(jīng)偷聽英國商人講述莎士比亞戲劇故事一樣，表明他少年時期已經(jīng)關(guān)注洋布的有關(guān)知識。⑤不僅如此，他遷居北京后，曾與洋人有所往來。民國時期，北京曾傳說曹公曾向傳教士郎世寧在內(nèi)務(wù)府如意館學(xué)過西洋畫。⑥這并非空穴來風(fēng)。郎世寧、王致誠等傳教士曾活躍于宮廷內(nèi)外，作畫是他們?nèi)粘Ｖ隆＠墒缹幵鵀橛赫?、乾隆帝及其后妃畫像。作為?nèi)務(wù)部包衣曹雪芹是有機(jī)會向傳教士學(xué)畫的。在《紅樓夢》中他真切地描繪了怡紅院古玩墻的奇妙裝修方法。這種裝修方法正是郎世寧等設(shè)計出來的，而且這種室內(nèi)裝修技藝，在雍正、乾隆年間北京確實(shí)流行過。而這時曹公正在北京寫作、修改《紅樓夢》。

這一切均表明，《紅樓夢》中的洋布故事并不是憑空虛構(gòu)出來的，而是有其歷史、文化依憑的;這一切又為我們解讀《紅樓夢》中的洋布故事提供了真切的背景資料。

“稍窺……精要”，一個“精”字，準(zhǔn)確地道出了曹公對于西洋文化的態(tài)度：取其精華，為我所用，洋布故事的歷史意涵、審美意涵都在其中了。

2.1? ? 歷史意涵

歷史意涵當(dāng)從賈府說起。《紅樓夢》中出現(xiàn)過兩次的一句話：“盛筵必散”。

當(dāng)賈母把那一件“烏云豹的氅衣”給寶玉時，看著這件“金翠輝煌、碧彩閃灼”人間罕見的氅衣時，賈母說：“這叫‘雀金呢，這是哦啰斯國拿孔雀毛拈了線織的。”又特別叮囑道：“就剩下了這一件，你糟蹋了！也再沒了，這會子特給你做這個也是沒有的事！”⑦這段叮囑至少蕰含3層意思：作為百年貴族之家，這種“烏云豹”氅衣原是多的，但是現(xiàn)在“就剩下一件”了。尤其是那個“?！弊?，作為當(dāng)年的“鐘鳴鼎食之家”的創(chuàng)業(yè)者，賈母的內(nèi)心深處是五味雜陳的?！爸髌蜕舷?，安富尊榮者盡多，運(yùn)籌謀畫者無一”，“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nèi)囊卻也盡上來了?！雹僖粋€“?！弊郑辣M了百年家史，賈母能不驚心動魄？當(dāng)年，“銀子都花的海水似的”，誰曾把一件洋氅衣當(dāng)回事？寶玉是她鐘愛的孫子，然而，如果眼下要再給他制一件“烏云豹”氅衣，那是絕無可能的。這位老祖宗，心里像明鏡一般，她已走到了家族盛與衰臨界處，百載往事是觸及靈魂的。鳳姐炫耀說：“粵、閩、滇、浙所有的洋船洋貨，都是我們家的?！雹谠趺磿岩患┮庐?dāng)一回事呢？

然而，“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賈府是不能“萬歲”的。賈母作為賈府創(chuàng)業(yè)時期的老人，當(dāng)她把僅剩下來的一件烏云豹氅衣給她的愛孫時，她內(nèi)心是極為酸楚的。那“就?！倍?，是閃電雷鳴。繼而，賈母又更進(jìn)一層說：你若再不珍惜，糟蹋了，“再沒了”！然而，兩個“再”字，寶玉連一個也沒聽進(jìn)去。他第二天去舅舅家拜壽，就把烏云豹燒了個洞！這個洞多么大啊，是整個賈府破敗的無底洞。

從世界潮流看，則是另一番景象。由于歐洲資產(chǎn)階級革命的勝利、世界地理的新發(fā)現(xiàn)、海洋大通道的開辟，人類開始在廣闊的范圍內(nèi)建立起經(jīng)濟(jì)、文化的交流關(guān)系。從明代中葉到清代初期，大批耶穌會士相繼涌向東方，成為“西風(fēng)東漸”一支先頭部隊，成為東西方“會通”“參合”的一種踐行力量。③在中西服飾文化交流中，其推動作用是顯然的。早期傳教士進(jìn)入中國后，即主動“易華服，讀儒書”④。從中國歸去的傳教士往往身穿中國服裝，以此為一種榮耀。法國傳教士李明回國期間，身著中國服飾參與社交活動，處處引起喝彩。法國國王路易十四在1667年（清康熙六年）一次祭奠中，身著中國服飾引起了震撼。上行下效，很快引起人們的追逐，一些營業(yè)場所常以中國模特招徠顧客。著名畫家華托、部社、彼得門等均開始設(shè)計中國款式的服裝。⑤在德國，卡賽爾伯爵精心仿造了一個“木蘭村”，村中擠奶姑娘的服飾均為中國式樣。⑥所以，有西方學(xué)者認(rèn)為：“在十九世紀(jì)以前，中國對歐洲的影響，不僅勝過歐洲對中國的影響，而且比多年來人們一般的想象要大得多?！雹?/p>

“西風(fēng)”吹進(jìn)了東方大帝國，中國人對西來的異質(zhì)文化作出了回應(yīng)。由窺視開始轉(zhuǎn)向欣賞、接納。明代永樂年間，皇帝已經(jīng)以洋貨作為賞賜百官的禮物。⑧明末，曾有傳教士贈西洋布給復(fù)社名士冒辟疆。冒辟疆以西洋布為其姬董小宛制衣。董小宛身著洋布新裝招搖過市，翩然若仙，轟動一時。至清初，順治、康熙二帝都曾在傳教士的鼓動下，大量使用洋貨。從總體上看，以后的幾個皇帝也都對洋貨取順從時代潮流的態(tài)度。著名服裝文化學(xué)家華梅女士曾說：“畫像、史料和實(shí)物均證明：乾隆、光緒帝、慈禧太后等皇上及皇后都曾穿著或?qū)ξ魇椒b表達(dá)過喜愛、艷羨態(tài)度?！雹嵊赫墼寕鹘淌繛槠洚嬒瘢嬒裆系囊路俏魇降?，頭發(fā)是卷曲的。⑩

從貿(mào)易發(fā)展的狀況來看，清朝越來越多地與世界建立了互通關(guān)系?？滴跷迨拍?，廣州設(shè)立了外貿(mào)十三行，康熙五十五年蘇州每年造出海貿(mào)易船1000余艘，乾隆十四年僅一處海關(guān)就有18艘商船進(jìn)口。這些商船帶來的洋貨有紡織品、工藝品、香料等等。尤有意趣的是，曹雪芹的父輩曾與英國商人有過深度的經(jīng)濟(jì)、科技、文化方面的交往和合作。 也是在《紅樓夢》，就有許多人物穿起了洋布服裝，就有薛寶琴父女與洋商婦女交往的故事，更有了一個真真國女孩中西融合的服飾形象，有了群體性洋裝形象的夸張展示――10余個少男少女穿著羽紗斗篷，在雪地上舉行了一場時裝表演。

曹雪芹藝術(shù)地展現(xiàn)了那段歷史。

2.2? ? 美學(xué)意涵

再看美學(xué)意涵：

對王熙鳳亮相的一段服飾描寫，王府本有脂硯齋評道：“大凡能事者，多是尚奇好異，不肯泛泛同流?！薄胺侨绱搜?，如此眉，不得為熙鳳?！庇衷u道：“艷麗之極！”“美人賦?！?/p>

是的，這段描寫十分精彩，人們讀后往往都能背誦，津津樂道。王熙鳳，作為一個有才干有能力，又出身于外交外貿(mào)大臣之家、自幼享受洋貨的女子，如今又是大權(quán)在握的當(dāng)家少奶奶，她當(dāng)然是會講究服飾精美的。她的服飾以縱向繼承傳統(tǒng)為基礎(chǔ)，珠光寶氣，大富大貴，光彩照人;又大膽使用洋貨，上身穿的是大紅洋緞笮褃襖，下邊穿的是翡翠色洋縐裙，給人以通體皆是洋貨的鮮明印象。在色彩運(yùn)用方面，則以靚麗為主色調(diào)，大紅色、赤金色、玫瑰色、翡翠色、豆綠色，五光十色，光鮮耀眼。但是，清朝是尚青色的，于是鳳姐穿起了石青銀鼠褂。石青既是青色，又不是純正的青色，而是淡青近灰色。服飾的美學(xué)關(guān)注精確到如此地步，讀者不能不拋書喝彩了。

曹公的服飾設(shè)計大師的工夫，在其他主要人物的服飾上，亦各有獨(dú)特體現(xiàn)。賈寶玉作為封建貴族之家一個具有叛逆思想的少爺，讓他披上一件用俄羅斯孔雀毛拈了線織的斗篷，也叫雀金呢的氅衣，使這位金相玉質(zhì)的美少年錦上添花了。

林黛玉，作為一個少女詩人，她無意于世俗“人靠衣裝”，她追求的是詩意生活、心靈的詩化，在詩人生活中她也會精心美化自己的服飾。比如，當(dāng)寶玉邀她同赴詩會時，她“換上掐金挖云紅香洋皮小靴。罩一件大紅羽紗面、白狐貍里的鶴氅……”①于是一位風(fēng)流倜儻的女詩人赴詩會的形象便躍然紙上了。

薛寶釵，一向以封建淑女自許自勉，“居家常著舊衣裳”，棉襖棉裙“一色半新不舊”②，但是，在詩會熱浪的沖擊下，她的少女的心也活躍起來了，她也穿上一件“洋線番羓絲的鶴氅”洋服參加詩會去了，寶姑娘也時尚了一回。③

李紈，常常被紅學(xué)家誤判為“形同槁木”“心如枯井”的寡婦，住進(jìn)大觀園之后，她在小姐妹們的鼓舞下，心旌風(fēng)動，也穿起了洋布新裝“哆羅尼對襟褂子”，心情歡快地為詩會忙碌著。④

對幾個主要人物的服飾做了審美展示之后，曹雪芹動用了全新的藝術(shù)法門，展示少女群體性的服飾新潮。這是通過即景聯(lián)詩活動展開的。

李紈將這次聯(lián)詩活動安排在蘆雪庵中。蘆雪庵傍山臨水而建。庵前有一片河灘。天公作美，詩會前下了一場大雪，河灘上積雪1尺多厚。10余個年齡都在十五六七歲的少女詩人，全都穿上大紅羽紗洋緞或大紅猩猩氈斗篷翩然而至。銀裝素裹的沙灘，躍動著10余領(lǐng)大紅斗篷，顯得分外妖嬈。詩會即將開始，寶玉和湘云卻暗中策劃了一項野炊活動：親自動手，生烤鹿肉。湘云一邊吃肉一邊說：吃了鹿肉才愛吃酒，吃了酒才會有事，“我們這會子腥膻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于是，一群紅衣少女，圍著火爐，大吃大嚼。⑤這是詩會的序曲，是行為藝術(shù)。這個場面本身就是一首詩。曹公用極其浪漫的詩筆，為特情境景下的特定群體設(shè)計了特別的美服，展現(xiàn)他們的青春之美。

有正本第49回有脂硯齋回末評語：“此文線索在斗篷?！薄爸灰欢放?，寫得前后照耀生色?！币源蠹t斗篷作為貫穿兩回書的線索，把人物、服飾、詩心和大自然的美融匯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審美整體。

一場在20世紀(jì)中國的T型舞臺上演出的時裝表演，竟在18世紀(jì)的一個封建貴族之家的后院中出現(xiàn)了，我們怎么能不敬佩曹公超時代的美學(xué)構(gòu)思。

Foreign Cloth and its Implication i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JI Xue-yuan

（Cultural Research Institute，Zhejiang Fashion Institute of Technology，Ningbo，Zhejiang 315211，China）

Abstract： There are more than 60 kinds of foreign goods described i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among which there are more than 10 kinds of foreign cloth.These descriptions of foreign cloth are of profound implications， which are mainly historical and aesthetic.The historical implication can be seen from two aspects.First is that Jia family，the feudal aristocracy，went from the prosperity to decline.Second，human beings had begun to establish economic and cultural exchanges in a wide scale.China was no longer an isolated eastern empire，but had responded to the"western wind spreading to the east".Its aesthetic implication is that Cao Xueqin vividly shows the beautiful scene of young people enjoying the beauty of foreign cloth in the red mansions.

Key words： A Dream of Red Mansions;foreign cloth;historical implication;aesthetic implication

（責(zé)任編輯：竺小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