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曉聲
我的初戀發(fā)生在北大荒。
許多讀者總以為我小說中的某個女性,是我戀人的影子,那就大錯特錯了。她們僅是一些文學(xué)加工了的知青形象而已,是很理想化了的女性。她們的存在,只證明作為一個男人,我喜愛溫柔的,善良的,性格內(nèi)向的,情感純真的女性。
我那個連隊,有一排宿舍——破倉庫改建的,東倒西歪。中間是過廊,將它一分為二,左面住男知青,右面住女知青,除了開會,互不往來。
幸而知青少,不得不混編排。勞動還往往在一塊兒,既一塊兒勞動,便少不了說說笑笑,卻極有分寸,任誰也不敢超越。男女知青打打鬧鬧,是違反行為規(guī)范和道德準則的,是要受批評的。
但畢竟都是少男少女,情萌心動,在所難免,卻都抑制著。對于當年的我們,政治榮譽是第一位的,情愛不知排在第幾位。
星期日,倘到別人的連隊去看同學(xué),男知青可以與男知青結(jié)伴而行,不可與女知青結(jié)伴而行。為防止半路匯合,偷偷結(jié)伴,實行了“批條制”——離開連隊,由連長或指導(dǎo)員批條,到了某一連隊,由某一連隊的連長或指導(dǎo)員簽字。路上時間過長,便遭訊問——哪里去了?剛剛批準了男知青,那么隨后請求批條的女知青必定在兩小時后才能獲準。堵住一切“可乘之機”。
如上所述,我的初戀于我實在是種“幸運”,也實在是偶然降臨的。
那時我是位盡職盡責的小學(xué)教師,23歲,已當過班長、排長。獲得過“五好戰(zhàn)士”證書,參加過“學(xué)習(xí)毛主席積極分子代表大會”。但沒愛過。
我探家回到連隊,正是九月,大宿舍修火炕,我那二尺寬的炕面被扒了,還沒抹泥。我正愁無處睡,衛(wèi)生所的戴醫(yī)生來找我——她是黑河醫(yī)校畢業(yè)的,27歲,在我眼中是老大姐。
她說她回黑河結(jié)婚。她說她走之后,衛(wèi)生所只剩衛(wèi)生員小董一人,守著四間屋子,她有點不放心。衛(wèi)生所后面就是麥場,麥場后面就是山了。她說小董自己覺得挺害怕,問我愿不愿在衛(wèi)生所暫住一段日子,住到她回來。
我猶豫,顧慮重重。
她說;“第一,你是男的,比女的更能給小董壯壯膽;第二,你是教師,我信任;第三,這件事已跟連里請求過,連里同意?!?/p>
我便打消了重重顧慮,表示愿意。
那時我還沒跟小董說過話。
衛(wèi)生所一個房間是藥房(兼作戴醫(yī)生和小董的臥室),一個房間是門診室,一個房間是臨時看護室(只有兩個床位),第四個房間是注射室消毒室蒸餾室。四個房間都不大,我住臨時看護室,每晚與小董之間隔著門診室。
除了第一天和小董之間說過幾句話,在頭一個星期內(nèi),我們幾乎就沒交談過,甚至沒打過幾次照面。因為她起得比我早,我去上課時,她已坐在藥房兼她的臥室里看醫(yī)藥書籍了。她很愛她的工作,很有上進心。巴望著輪到她參加團衛(wèi)生員集訓(xùn)班,畢業(yè)后由衛(wèi)生員轉(zhuǎn)為醫(yī)生。下午,我大部分時間仍回大宿舍備課——除了病號,知青都出工去了,大宿舍里很安靜。晚上十點以后回衛(wèi)生所睡覺。
“梁老師,回來沒有?”
小董照例在她的房間里大聲問。
“回來了!”
我照例在我的房間里如此回答。
“還出去么?”
“不出去了?!?/p>
“那我插門啦?”
“插門吧。”
于是門一插上,衛(wèi)生所自成一統(tǒng)。她不到我的房間里來,我也不到她的房間里去。
“梁老師!”
“什么事?”
“我的手表停了?,F(xiàn)在幾點了?”
“差五分十一點。你還沒睡?”
“沒睡。”
“干什么吶?”
“織毛衣呢!”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只有那一次,我們隔著一個房間,在晚上差五分十一點的時候,大聲交談了一次。
我們似乎誰也不會主動接近誰。我的存在,不過是為她壯膽,好比一條警覺的野狗——僅僅是為她壯膽。仿佛有誰暗中監(jiān)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使我們不得接近,亦不敢貿(mào)然接近。但正是這種主要由我們雙方拘謹心理營造成的并不自然的情況,反倒使我們彼此暗暗產(chǎn)生了最初的好感。因為那種拘謹心理,最是特定年代中一代人的特定心理,一種荒謬的道德原則規(guī)范了的行為。如果我對她表現(xiàn)得過于主動親近,她則大有可能猜疑我“居心不良”。如果她對我表現(xiàn)得過于主動親近,我則大有可能視她為一個輕浮的姑娘。其實我們都想接近,想交談,想彼此了解。
小董是牡丹江市知青,在她眼里,我也屬于大城市知青,在我眼里,她并不美麗,也談不上漂亮,我并不被她的外貌吸引。
每天我起來時,爐上總是有一盆她為我熱的洗臉水。接連幾天,我便很過意不去。于是有天我也早早起身,想照樣為她熱盆洗臉水。結(jié)果我們同時走出各自的住室。她讓我先洗,我讓她先洗,我們都有點不好意思。
那一天中午我回到住室,見早晨沒來得及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房間打掃過了,枕巾有人替我洗了,晾在衣繩上。窗上,還有人替我做了半截紗布窗簾,放了一瓶野花。桌上,多了一只暖瓶,兩只帶蓋的瓷杯,都是帶大紅喜字的那一種。我們連隊供銷社只有兩種暖瓶和瓷杯可賣,一種是帶“語錄”的,一種是帶大紅喜字的。
我頓覺那臨時棲身的看護室,有了某種溫馨的家庭氣氛,甚至由于三個耀眼的大紅喜字,有了某種新房的氣氛。
我在地上發(fā)現(xiàn)了一截姑娘們用來扎短辮的曲卷著的紅色塑料繩,那無疑是小董的。至今我仍不知道,那是不是她故意丟在地上的,我從沒問過她。
我撿起那截塑料繩,萌生起一股年輕人的柔情。
受一種莫名其妙的心理支配,我走到她的房間,當面還給她那截塑料繩。
那是我第一次走入她的房間。
我靦腆之極地說:“是你丟的吧?”
她說:“是?!?/p>
我又說:“謝謝你替我疊了被子,還替我洗了枕巾……”
她低下頭說:“那有什么可謝的……”
我發(fā)現(xiàn)她穿了一身草綠色的女軍裝——當年在知青中,那是很時髦的,還發(fā)現(xiàn)她穿的是一雙半新的有跟的黑色皮鞋。
我心如鹿撞,感到正受著一種誘惑。
她輕聲說:“你坐會兒吧?!?/p>
我說:“不……”
立刻轉(zhuǎn)身逃走?;氐阶约旱姆块g,心仍直跳,久久難以平復(fù)。
晚上,衛(wèi)生所關(guān)了門以后,我借口胃疼,向她討藥。趁機留下紙條,寫的是——我希望和你談一談,在門診室。
我都沒有勇氣寫“在我的房間”。
一會兒,她悄悄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我們也不敢開著燈談,怕突然有人來找她看病,從外面一眼發(fā)現(xiàn)我們深更半夜地還待在一個房間里……
黑暗中,她坐在桌子這一端,我坐在桌子那一端,東一句,西一句,不著邊際地談。從那一天起,我算多少了解了她一些:她自幼失去父母,是哥哥撫養(yǎng)大的。我告訴她我也是在窮困的生活環(huán)境中長大的。她說她看得出來,因為我很少穿件新衣服。她說她腳上那雙皮鞋,是下鄉(xiāng)前她嫂子給她的,平時舍不得穿……
我給她背我平時寫的一首首小詩,給她背我記在日記中的某些思想和情感片斷——那本日記是從不敢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的……
她是我的第一個“讀者”。
從那一天起,我們都覺得我們之間建立了一種親密的關(guān)系。
她到別的連隊去出夜診,我暗暗送她,暗暗接她。如果在白天,我接到她,我們就雙雙爬上一座山,在山坡上坐一會兒,算是“幽會”。卻不能太久,還得分路回連隊。
我們相愛了,擁抱過,親吻過,海誓山盟過。我們都稚氣地認為,各自的心靈從此有了可靠的依托。我們都是那樣地被自己所感動,亦被對方所感動。覺得在這個大千世界之中,能夠愛一個人并被一個人所愛,是多么幸福多么美好!但我們都沒有想到過沒有談起過結(jié)婚以及做妻子做丈夫那么遙遠的事,那仿佛的確是太遙遠的未來的事,連愛都是“大逆不道”的,那種原本合情合理的想法,卻好像是童話……
愛是遮掩不住的。
后來就有了流言飛語,我想提前搬回大宿舍。但那等于“此地無銀三百兩”。繼續(xù)住在衛(wèi)生所,我們便都得繼續(xù)承受種種投射到我們身上的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輿論往往更沉重地落在女性一方。
后來領(lǐng)導(dǎo)找我談話,我矢口否認——我無論如何不能承認我愛她,更不能聲明她愛我。
不久她被調(diào)到了另一個連隊。
我因有著我們小學(xué)校長的庇護,除了那次含蓄的談話,并未受到怎樣的傷害。
你連替你所愛的人承受傷害的能力都沒有,這真是令人難堪的事!
后來,我乞求一個朋友幫忙,在兩個連隊間的一片樹林里,又見到了她一面。那一天淅淅瀝瀝地下著雨,我們的衣服都濕透了。我們擁抱在一起流淚不止……
后來我調(diào)到了團宣傳股,離她的連隊一百多里,再見一面更難了……
我曾托人給她捎過信,卻沒有收到過她的回信。
我以為她是想要忘掉我……
一年后我被推薦上了大學(xué)。
據(jù)說我離開團里的那一天,她趕到了團里,想見我一面,因為拖拉機半路出了故障,沒見著我……
1983年,《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獲獎,在讀者來信中,有一封竟是她寫給我的!
算起來,我們相愛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我當即給她寫了封很長的信,裝信封時,卻發(fā)現(xiàn)她的信封上,根本沒寫地址。我奇怪了,反復(fù)看那封信。信中只寫著她如今在一座礦山當醫(yī)生,丈夫病故了,給她留下了兩個孩子……最后發(fā)現(xiàn),信紙背面還有一行字,寫的是——想來你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所以請原諒我不給你留下通訊地址。一切已經(jīng)過去,保留在記憶中吧!接受我衷心的祝福!
信已寫就,不寄心不甘。細辨郵戳,有“樺川縣”字樣。便將信寄往黑龍江樺川縣衛(wèi)生局,請代查衛(wèi)生局可有這個人。然而空谷無音。
初戀所以令人難忘,蓋因純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