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也
野菊來函
詩人你好,我已在村路和山崖開放
一朵朵,一簇簇
毫無疑問,我姓陶
我的清香已滲進秋天的動脈和靜脈
石頭和石頭受香氣牽連
結(jié)為了兄弟
我已有了一件風(fēng)的罩衫
還缺一件薄雪的外套
在秋天和冬天的門檻上,我才開得最好
倘若你肯為我寫首詩,我就什么都不缺了
你何時到南山來
我想請你指揮一個漫山遍野的樂隊
在這里寫詩,寫壞了也值
是的,我已得到天空的允許
成為一叢野菊,不進入任何園圃
佳期如許,恭候詩人到來
南山野菊敬上
柿子樹
懸在枝頭的紅紅的杮子說:
讓我下來,我累了
那些在樹下擺姿勢拍照的人
想通過一棵柿子樹來證明他們是幸福的
倘若一直無人采摘,樹枝就打算
請求西北風(fēng)支援,親自把柿子吹下來
至少,也要派出一場白雪
把柿子來覆蓋
永遠(yuǎn)高高地掛著,是絕望的
總是以明艷來襯著荒寒,是疲倦的
柿子想滾落到命運的地板上去
柿子不想靠美貌在枝頭不朽
懸在枝頭的杮子說:
請讓我下來吧,我累了,真的累了
偶遇
在山中,偶遇一眼野泉
正舉著肥碩的銀色酒盞
跟天空碰杯,訂立了盟約
水書寫水,像是某種懷念
野泉藏身于一個山洼的溝壑
用汩汩之聲把我召喚
這里的工作,便是寫詩
一株開花的紫堇正以泉為鏡
泉有一個核心,從不離題
上升,仰面,設(shè)置自我堤岸
也許它是大地的一只陶罐
底部卻有一個無窮或無盡
水并不流失,全給了本身和藍天
自己對自己發(fā)表評論
重復(fù)運動永不停歇,用重復(fù)來更新
這也是流浪,赤著腳
我偶遇野泉,真是一個奇跡
一定有第三方在安排此事
獨自出行,容易在時間里碰上空間
在空間里碰到時間
長天
我的窗前,不是一個畫框
而是一整個的長天
無論灰蒙還是晴朗
都朝橫向擴展,也朝縱向延伸
太陽教導(dǎo)一棵泡桐,讓它在春天穿上燈芯絨
這些全都襯著蔚藍,像浮世繪
沒錯,我在屋里便擁有了長天
為了看到星星作亂,我同樣也喜歡夜晚
致一位生日相同的詩人
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是你的
現(xiàn)在,我剛好活到
你死去的年歲
度過這個生日之后,你又活了
二十五天
舉起酒來,敬你一杯
你的背后有群山,有礦脈
雙眼亮如星辰,額上刻著不朽
貧窮和恐懼,是哀歌和十四行
寫給他人的挽歌,最終為自己安魂
分不清何種語言才算故鄉(xiāng)
祖國就是一直在路上
誰此時沒有生計,就不必籌謀
誰此時單身,就永遠(yuǎn)單身
世界落入凡人之手,你生活于未來之中
人間最后一幢屋,周圍栽著玫瑰
穿過泥濘,你被雪橇拉上山岡
身上睡著一個歐洲
你已將那個絕域破譯
目的地是廣漠無垠
風(fēng)雪交加,這是嚴(yán)重的時刻
面對古老的敵意
詩人有自己的時間表
在最冷的冬日誕辰,并且死去
天空的記憶
這片天空的記憶里有一架飛機
飛機奔向天空的眼底
這片天空的記憶里還有一個詩人
天外來客撞向地球
這片天空有時湛藍有時灰白
靠疼痛來安撫疼痛
風(fēng)吹著它的門口
不知風(fēng)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許多年來,每當(dāng)有飛機掠過
這片天空,還有天空下那山巔的前額
最關(guān)心的是
上面是否坐著詩人
詩人都倚著舷窗,都沒有行李
拿詞語換取了機票
與星辰有默契
在天空之路,以云彩作里程碑
降溫
氣溫自有邏輯,跟誰也不爭辯
水銀的工作嚴(yán)肅而純粹
智慧被困在玻璃柱里
大地正在寫一部寒冷理性批判
跟愛過的人說永別,讓對方成為傳說
我忍受不了溫吞的不忠,我要酷寒
索性跑到溫度計之外
與朔風(fēng)和冰凌為伴
讓云朵凍住,傳遞不了信息
讓冷成為一根刺兒,永存皮膚下面
空氣僵硬,連忘卻的氣息也散發(fā)不了
房門砰然關(guān)上,我是我自己的壁爐
冬天需要最少的詞匯量
浪漫的閑言碎語不合時宜
我不做詩人,我要成為哲學(xué)家
請求嚴(yán)寒把人生重新雕造,要有型有款
答復(fù)
我就是一個不想當(dāng)元帥的士兵
我連士兵都不想當(dāng)了
我的馬力很小,腿也不快
雙手插進衣兜,四處晃悠
天天亂翻書,喝著咖啡
時間被時間占用,空間被空間占據(jù)
在曠遠(yuǎn)里什么也不做
就知曉誰是第一推動者
天與地平行,我成中間那道垂直線
面包有了,牛奶有了,還要盧布干什么
想活成天空和大海的模樣
想活成風(fēng)的形狀
請不要給我多余的東西
這不是冷漠,我的心臟反而比常人更熱情
想要的比勝利更多
它在郊區(qū)的半山腰
想躍上山巔,夠到星辰
別過
真好,一切都過去了
地平線在前方,蒼穹打開了門窗
真好,迎春花綻放,舉著黃色信號燈
允許我通過,只是需慢行
這次是真的別過,不會像上次或上上次
以及上上次之前的那些次數(shù)
是的,我終回到自身,用了二十年
時光流逝,永不回返
我再也無需回到謊言和背叛
春天在對冰雪的否定之中,一路向前
往事留下了拜訪的地址
允我隨時去敲門,坐下來,喝杯茶
我托晚風(fēng)捎去口信:
不必了,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從前
一條馬路
附近那條不寬的東西馬路
已是彼此的盡頭
有人居北邊,有人居南邊
相當(dāng)于國界和生死界
界碑就不必立了,已豎在心里
萬一走到了那條路,就得拐彎
或者干脆飛起
不可以走到馬路的對面
當(dāng)人性的不完美成為借口
丑陋也能寫成史詩
一顆星星唯在寧靜中才會燦爛
不一定要愛別人,或者被他人所愛
不要在路邊埋雷,寧愿栽上鮮花
陽光和月光均勻平攤地照著馬路兩邊
在虛構(gòu)的鐵絲網(wǎng)上方
有一朵白云,載著無限
一日之約
我坐高鐵奔馳一千里,你走了五百里
相約煙臺,直奔秦始皇養(yǎng)過馬的島
晨風(fēng)推開了島嶼的窗子
樹林在秋末冬初,有晚唐之風(fēng)
海水那么清,時而發(fā)綠時而轉(zhuǎn)藍
沿木棧道步入海中
所有礁石都呈白色
魚群逃至這海的后院
站立在沒有對聯(lián)的海草亭子
朝海面探出身體,對著無垠和無限
大腦一片空白,唯靈魂猶如旌旗招展
觀看拖拉機下海,拖走漁船
艙里堆滿扇貝和浮標(biāo)
擇一條海邊長凳
準(zhǔn)備一頓面朝大海的午宴
吃自熱鍋,啃巧克力,喝瓶裝水
你說,養(yǎng)馬島,三個字似不宜入詩
我說,總比養(yǎng)豬島要好些
接下來大半個下午,躲在背風(fēng)處
陽光如福音,照耀散淡之人
談?wù)撌朗碌某睗q潮落
一致同意,如果不能活得更長和更好
那就爭取活得更多
海是偉大的,島是孤獨的
命運在蒼茫中是未知的
天地之間這透明的屋宇多么巨大
晚上八點半,又在高鐵站分別
你往西南方向,回你的青島
我回我的濟南,直直的,一路向西
鐵路博物館
十九世紀(jì)只剩下了一小段鐵軌
說服檔案將它記錄
二十世紀(jì)是一只蒸汽機火車頭
開足馬力拉著疲憊的人類
一座大鐘裸露內(nèi)臟,整整一百年
卡在了里面
穿長袍馬褂留長辮的工程師
以測量儀為信仰
為一個民族鋪路
兩座城,拼寫著各自的名字
用千里鐵路線
擔(dān)起了一個半島
海浪被荷載至內(nèi)陸
各種形式的信號燈
舉著正義
汽笛和風(fēng)笛,不同規(guī)格的喉嚨
拉響自由,開辟征途
站臺把生別離摟抱在懷
走過天橋,就進入了風(fēng)雨
祝行李安好,無論拎在誰之手
分別之前和分別之后,都要相愛
即使登車奔向單程的異鄉(xiāng)
這里收集并保存著
聚首,流亡,中途邂逅,江湖相忘
這里陳列著敗北與凱旋
從檢票口走過的人,都已乘著列車
開往了天堂
曾經(jīng)的候車室盛滿了回聲
墻體用巨石
跟遺忘斗爭
曾經(jīng)的售票廳,出售一張叫永遠(yuǎn)的車票
窗前法桐巨大,擎著虛妄
朝藍天伸開臂膀
除了流逝,時間沒有別的軌道
除了漂泊,命運沒有別的故壤
遠(yuǎn)方,鋪在枕木上
是火車唯一的方向
深秋,齊長城
衰草連夕陽,齊長城縫補一陣又一陣秋風(fēng)
頹墻上方那枚月亮,蒼白的子宮分娩出整個天空
石塊堆放成詞句,評論山脊,評論零星野花
云朵有春秋戰(zhàn)國的顏容
空氣折射出時間的棱柱
在這般遺址,無論面朝何方
看見的都是瞬間在永恒面前的掙扎
花椒樹枝翻越夢境,從魯國長到齊國
替代了飛奔的箭矢
墻根生長史書的卷柏
宣稱見過孔子
兩千六百年的時長橫亙山中
巖崖草木為之刺青
過往的橫坐標(biāo),演變?yōu)榭v坐標(biāo)
墻體所剩朦朧灰線蜿蜒,往東通往大海
向上,朝著無窮
最后一家書店
前年我去逛“最后一家書店”
前年我獨自在地球上流竄
把峽谷讀成書,把書讀成峽谷
早晨還是理想主義者,到黃昏成虛無主義
不是世上最后一幢屋,是最后一家書店
無邪地開設(shè)在城市邊緣
在一包薯條驅(qū)動下,待上一整天
一條河在其中無盡地流淌
人在旅途,人到中年
即使消磨時間,也要選上帝的花園
書籍設(shè)計的拱門愿意提供庇護
在里面可找到心跳和空曠
從一個瞌睡中醒來的剎那
竟不明白身在何方
在時代的夾層,翻閱姜黃舊書
前半生錄進黑膠唱片,后半生拷進U盤
只要是命運就沒有不公正
旋轉(zhuǎn)門一旦走出,就難以進入
我多么愛那段日子,我一意孤行
把自己活成了最后一家書店
在高鐵上觀日出
高鐵由西向東飛駛
地平線那么誠懇
在黑暗中,卷起微紅的袖子
一點一點地捧出心意
它捧出的其實是一頂王冠
想給天空戴至頭頂
現(xiàn)代夸父,乘著高鐵追日
隔著車窗觸摸那頂越來越亮的王冠
一場賽跑,在人和太陽之間進行
想跟太陽一起破土而出
并抬升到這世界的榮辱之上
高鐵飛駛,在速度里
現(xiàn)代夸父有一顆精確的心
她打著哈欠
追隨太陽,直抵
一個半島的盡頭
她會在一個海邊小站下車
把整個大海一飲而盡
拉桿行李箱化為一塊礁石
過白土崗村
秋風(fēng)吹走了一切,只留下一個空地名
秋風(fēng)像挽聯(lián)一樣地吹過
外祖父牽著我,走過一道道山崗
來看望他的姐姐,那是哪一年哪一月
跟著小姨去石橋下面洗衣裳
清清泉溪一直流淌過半生
老槐樹有房屋般的樹洞
藏進去,小舅舅就找不到我
而今他們死的死,遠(yuǎn)走的遠(yuǎn)走
村莊來不及喊疼,推土機就已碾過
老石頭墻記載光陰
而石頭墻自己倒塌了,時間成了斷線風(fēng)箏
尚未收割的玉米,沒來得及采摘的核桃
找不到謝幕的方式
曼陀羅將白花開遍了廢墟
在替誰哀哀地哭
走過山崗的小女孩
已進入破產(chǎn)的中年
太陽在時間之外
毫無意義地懸掛在半空
秋風(fēng)吹過頭頂,吹過命運,秋風(fēng)吹走了一切
吹走一切之后,秋風(fēng)朝著虛空繼續(xù)吹
轉(zhuǎn)變
人生最大的轉(zhuǎn)變:
越來越不喜歡人,而喜歡石頭
常常遠(yuǎn)離人群,去往郊外山中
跟巖石待在一起
一待一整天
那些巖石有情有義地
陪著我
一起曬太陽
它們是它們自己的旁觀者
渾身充滿與世隔絕的力量
它們有時像雕像
守衛(wèi)自己的孤獨
這些山中隱者,無欲無求
散發(fā)永恒之氣息
連花紋都拼寫著自由
我在石頭中間行走或坐臥
草木追趕時令
天地之間充溢著萬世的光輝
當(dāng)我在黃昏時分坐車返回城里
仿佛幾個世紀(jì)已經(jīng)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