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福剛
避雨記
某個下午迷失在北中國的遼闊中
一間咖啡館里,穿灰色長裙的女子坐在其中
她低頭讀馬爾克斯的惶恐
表情嚴肅,完全不顧冷暖鋒交匯的街頭
那些濕漉漉的排比句
直到其中一頁折有舊痕,倒立起閃電和熙攘的人群
她忽然喃喃自語,并抬頭望向窗外
“馬孔多小鎮(zhèn)的雨水正從書頁間溢出來”
落日時分的咖啡館是安靜的
看不出誰曾在此掩面痛哭
扁桃樹
在洪水洶涌注入遠處的荒村而沒有回響時
樹下是靜默的。只有花翅膀的蝴蝶
圍著穿短褲和黃色條紋襯衫的女人在飛
女人來自整日不見陽光的裝滿羊皮紙手稿的屋子
她帶來腐爛的氣息,與泥土不同的是
她身上籠罩著未被破譯的密碼
和被蜥蜴吃掉的一個個親人的姓名
“每個人都不一樣”,她像往常一樣
又重新對著空無一人的世界復(fù)述了一遍
“老死,瘋掉,淹死,槍斃,自殺,升天,離家出走”
她仿佛斷了執(zhí)念。蝴蝶落在肩膀上
牛至花拂過燈芯絨的鞋子,幾顆青澀的扁桃
被風吹落,有可能被她看成是念珠
她有可能重新熱愛
未寄出的回信
“時鐘停止了擺動
日歷紙仍停留在星期三”
——讀完你信札的第一行后
我在日記本上隨手寫下這兩句話
算是回答
然后關(guān)門,一個人進入深山
我能想到,白紙黑字是你的國度和四季
你一直喜歡贅述
虞美人,秋海棠,扁桃樹,蓖麻
有那么幾年,你在《百年孤獨》的敘述中
睡去,又醒來,長嘆,落淚
你一定會告訴我,多年前遷徙至此
沼澤地里還沒有誕生小鎮(zhèn)
和藍色的房子
你一定會說:見字如面
而我沒有多余的耐心寫出遲復(fù)為歉
“馬孔多正在下雨”,這里也是
我相信在你面前,不加糖的咖啡涼了
你可能還在等待信使的到來
晚安,螞蟻先生
我要先對你說聲抱歉,螞蟻先生
整日的雨水靜靜地打濕了整片杜鵑林
來不及收走的衣物陷在水滴里
真的抱歉,糧食還在廢墟上生長
我未能替你在晚霞落下之前
儲足一生的疲憊和嘆息
我一度虛構(gòu)了自己的歡愉,抱歉
我比不上袋鼠和豹子的心跳
更沒有你寄予我的來自樹頂?shù)娘L聲
只能說聲晚安了,這最平淡的問候
連同洞穴家族,樟樹先生和湖水小姐
共赴一場難以辨別前程的晚宴
連同高山,原野,千里之外的風塵
連同還在下著的雨水
一起走向新的未知
在鐘鳴里活著
多年后,當我看到愛斯梅拉達
一個吉普賽姑娘,熱烈的花裙子
旋轉(zhuǎn)成圓柱形的景泰藍琺瑯瓶
當我聽到巴黎圣母院偌大的教堂里
響起來自卡西莫多之手的有節(jié)奏的鐘聲
我一下就愛上了這樣的場景
類似的虛構(gòu)——我曾替我的小學(xué)班主任
一個面相略丑的鄉(xiāng)村代課教師
敲響懸在木質(zhì)單杠上的半截鐵軌
與卡西莫多一樣,我敲響的是時間的接縫
和光陰的教堂里盛大的祈禱
那時,我的小學(xué)班主任,可能正挽著
心上的女子,走向鴿子紛飛的黃昏
臨走時他告訴我,有些美好極其簡單
比如并蒂蓮上滾落的露水
我似懂非懂,只是一再保證
他委托給我的事,我會做得認真而細致
確實如此,我們按照鐘聲的旨意
有秩序地上課,下課,放學(xué)
偶爾也望望天空,但會很快就低下頭
離我們太遠的地方,一定沒有
多余的鹽巴,蜂蜜和過期的解藥
在蘇州,啖松鼠桂魚
夏日的大海上,浮動著波光
七月的孤島托舉無數(shù)陌生的臉
——園林里的石塊,橋涵,假畫舫
攜妻帶子的中年,摘掉假牙補水的老人
饑餓來自淡水。園林旁的小酒館
豐腴的老板娘講著綿軟的吳語
微笑著向我推薦一條江里的沙粒
它們頭顱模糊,滿身混黃的尖刺
轉(zhuǎn)過身她坐在一塊預(yù)制好的幕布前
唱蘇州評彈,聽不出是祈禱還是超度
她半抱琵琶,曲調(diào)古怪
讓我想起家鄉(xiāng)槐樹下講古的瞎子
旁邊的一桌,小情侶沉浸在打情罵俏中
零散的魚骨令他們興奮不已
令空調(diào)房里不到一百平方的人間
短時間內(nèi),忘記了死亡這回事
夜色中的河流
樹影下的長裙如此隱秘
是這個夜晚的一部分
波光閃爍,來自眼前平靜的水面
——我喜歡永恒中的某些瞬間
比如微風,與河岸有閃電的契約
比如愛,只是某一次突然加速的心跳
困頓的書桌
黃麻紙上的謀殺那么淺。黑色筆,紅色筆
各自加高玄機重重的楚河
力透紙背是為了埋下虛言和遺腹子
對一首未竟之詩,竟然動用了對深淵的贊美
姑獲鳥承認自己的前世,骨殖灰白
沒有點石成金,圍爐話別
燈影昏暗不定,一張紙被吃掉的部分
會在暗黃色的木紋中活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