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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短情長

2021-05-27 16:16孔立文
回族文學 2021年2期
關鍵詞:教導員麗麗

孔立文

唐素英發(fā)誓這輩子就跟定武靖軒了是在那個中午。

那個中午天剛剛下過一場暴雨,空氣中到處彌漫著淡淡的葦香味。被淋得像從葦湖里撈出來的唐素英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煩躁。她摘下軍帽,解開辮子,甩著潮濕的頭發(fā),像是要把煩躁也一并甩掉似的。

一陣輕風拂過,蘆葦蕩輕輕晃動,這使她產生一種不好的感覺。這種感覺隨風飄舞,蕩漾起恐怖的漣漪。

果然,那只狼不聲不響地出現在離她六七十米的地方。那只精瘦的狼輕仰著頭,漠然地注視著她。那樣子根本沒把她這個黃毛丫頭放在眼里。

路兩旁葦叢里,蛙聲響成一片。

這是唐素英頭一次單獨遇到狼。以往的幾次看到的都是奔突的狼,只要有人一吼,狼逃跑的速度極快,瞬間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刻,獨自面對這只狼,唐素英心頭掠過一絲恐慌,臉上的汗滴如串珠般滾落下來。

她深吸一口氣,讓自己趨于平靜。這個只有十八歲的女兵,表現出與其年齡不相符合的沉穩(wěn)。她把長發(fā)盤了個結,戴好軍帽,然后用一種近乎相同的目光蔑視著那狼。

狼可能被她的從容給鎮(zhèn)住了,只沖她走了幾步,就停了下來,和她無聲地對峙。

“滾!”唐素英突然聲嘶力竭一聲吼,那吼聲仿佛在空中劈開一道口子。狼驚得抖了一下身子。第二聲吼比第一聲更響亮,但狼的身子沒動。第三聲吼過之后,狼竟大搖大擺向她逼過來。它已經感受到她的恐懼。

這里距連隊還有兩三公里,看來只有赤手空拳來一場肉搏戰(zhàn)了。唐素英從軍衣口袋抽出那支唯一可以利用的鋼筆,那是武靖軒出院的時候送給她的。

她快速拔掉筆帽,右手舉起那支筆。她緊緊地握著,就像握著一把匕首,更像剛學護士時握的那個注射器。

可能是鋼筆尖炫目的爍光讓狼止住了腳步。

有了筆就如同有了槍,唐素英的鎮(zhèn)定自若再一次壓住了狼的殺氣。

那狼眼神里出現一絲迷茫。它發(fā)狠地沖她嗥叫了兩聲,慢悠悠地鉆進蘆葦蕩去了。

這反倒讓唐素英不知所措。狼通人性,那只狡猾的狼,保不準跑到身后等著她呢。

她不能往回返。這條連接三連跟營部的路,是官兵們專門割了葦子踩出來的。本來離開營部時教導員讓文書送她,可她堅決推辭了。她說:“教導員,你不是常說戰(zhàn)場上和勞動場上不分男兵女兵嗎,你要是讓人送就是小瞧人?!碧扑赜⒖墒莻€從來不服輸的人。

一陣輕風拂過,蘆葦蕩又晃動起來。路兩邊仿佛到處晃蕩著狼的影子。

唐素英明白,狼恃強凌弱,人和狼斗,既要斗智,也要斗勇。橫豎是一搏,定下繼續(xù)向前走的決心,唐素英并未感到特別緊張。

不出所料,那只銀灰色的狼果真繞到了唐素英的身后。她走,它就走。她停,它也停。距離一直保持五六十米的樣子。唐素英的衣服已經濕透,可是她的步伐堅定有力,不時還擺出一副決斗的架勢。

當連隊大片的葦棚子終于出現的時候,唐素英再回頭,哪里還有狼的蹤影。

她就是握著那支鋼筆,無比勇敢地走回連隊的。那支筆給了她信心和勇氣。唐素英知道,給她信心和勇氣的,除了那支筆,當然更是武靖軒這個人。

第一次見到武靖軒是在師醫(yī)院。

師醫(yī)院是個四合院,清一色的土坯房。那一次醫(yī)院交班,老院長非常鄭重地說:“這個病號可是個大英雄,曾參加過孟良崮戰(zhàn)役和平津戰(zhàn)役,軍齡長,黨齡也不短,也算得上是老革命了,你們可要給我照顧好,不能出半點差錯。”

院長的話給了剛從衛(wèi)生訓練隊畢業(yè)才一個星期的唐素英不小的壓力。

端著注射器械走進武靖軒住的特護病房,病房里顯得有些冷清,只有一個左肩纏著繃帶半裸上身的小伙子,斜靠在病房正中間那個單人土炕上。小伙子面色紅潤,眉宇間英氣逼人,尤其他那嘴唇紅得像涂了唇膏,這讓唐素英一下子就聯想到姐姐,姐姐出嫁那天的唇就特別紅,可那是涂了進口的意大利口紅,而這個小伙子的唇,竟也紅成這樣。憑經驗,唐素英知道,那是發(fā)高燒才有的癥狀。

小伙子見到唐素英,一雙眼睛猶如打火石被猛地劃燃了,一下子就亮起來,炯炯有神的目光在唐素英的臉上停頓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要遮上身,可能由于掖被角用力過猛,右手打到了左肩的傷口上,他疼得齜牙咧嘴,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疼痛,他竟然向唐素英擠了一下眼睛。

唐素英的心猛地顫了一下。這是一種奇特的感覺,后來她曾無數次地回想這種感覺,那是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感覺。她喜歡那眼睛里放射出來的醉人的光。

那一絲慌亂也就是極短的一瞬,唐素英不可能讓面前的這個人察覺。她擺出一副護士特有的表情問:“武靖軒同志不在嗎?”

“在!”小伙子回答得干脆利落。

“出去了嗎?”唐素英面露疑惑。房間的五張單人土炕床位,其中的四床被子可都是疊得整整齊齊。

小伙子羞赧地笑了,他笑的時候牙齒雪白,一臉孩子般的燦爛。

“這個老革命怎么這樣,有傷還亂跑?!?/p>

小伙子忽然咳了起來,并且咳得很厲害,厲害得讓唐素英覺得該給他一點安慰,當然這也是護士的責任。

唐素英一邊輕輕拍他的背,一邊問:“同志,你是什么時候住進來的,我們院長交班的時候不是說特護病房就武靖軒同志一個人嗎?”

“護士同志,我就是武靖軒?!毙』镒右槐菊浀鼗卮稹?/p>

她撲哧一聲笑了,特意摸了下那小子的額頭,用調侃的語氣說:“你燒糊涂了吧,人家武靖軒同志可是老革命、大英雄,開什么玩笑?!?/p>

“那你就叫我老革命得了。”他詭秘地笑起來。

從那時起,她就經常開玩笑叫他“老革命”。唐素英當時確實沒把這個毛頭小子和“老革命”聯系到一起。后來她才知道,武靖軒當兵早,年齡不大,參加的戰(zhàn)斗卻不少,小小年紀時已經是副營長了。

唐素英對武靖軒表現出的樂觀態(tài)度很是欽敬。據院長講,在指揮博爾塔拉剿匪戰(zhàn)斗中,武靖軒被匪徒打傷,子彈從其左肩胛穿過,肩胛骨被打穿,傷情很嚴重。入院前武靖軒的傷口已嚴重感染,高燒不退,曾多次陷入昏迷。經過一晚上的保守治療,病情有所好轉,但高燒一直未退,如果傷口繼續(xù)惡化,他隨時都會有失去左臂的危險。只是,武靖軒好像對自己的傷情不是很在乎,只要醒來,只要身旁有人,他始終表現得很淡然,臉上總掛著那特有的燦爛微笑。

讓唐素英欽敬的還有他驚人的毅力。她覺得武靖軒對疼痛的承受力讓人難以置信,過去她只聽過關公刮骨療傷的典故,但在武靖軒身上,她見識了一回真正的刮骨療傷。由于武靖軒對麻醉藥有過敏反應,而當時師醫(yī)院醫(yī)療條件有限,后送迪化(今烏魯木齊)軍區(qū)醫(yī)院,汽車最少要走上七八天,針對其傷口感染已相當嚴重的情況,最后院里決定,在不施行麻醉的情況下,對他進行去腐接骨手術。

手術是在下午進行的。

武靖軒赤裸著上身,坐在一個極其普通的木椅子上,面對身邊一臉肅然的醫(yī)生護士,他顯得十分平靜。手術開始,他微閉雙眼,嘴角掛著笑,沒過多久,汗就冒了出來,汗水一道又一道地從那張年輕的臉龐滑過。后來,一滴接一滴的汗珠兒開始從他前額的頭發(fā)尖上滴下來。

空氣好像凝固了。手術室里靜得只有手術刀“咔嚓咔嚓”的聲音。唐素英一直屏住呼吸,她只向傷口處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因為她看到一片血肉模糊的鮮紅。

如果不是發(fā)現武靖軒緊握的右手無意識地劇烈抖動,她可能不會這么做。也許是在不經意間,她發(fā)現他右手的抖動,她知道那是因為疼痛。不知是為什么,她忽然就感覺自己的心尖也跟著一起抖動起來,于是,她伸出了她的右手。

觸到她的手,他一下子就睜開了眼睛,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就一直被他潮濕的大手握著,緊緊地握著。他默默地凝視著她,那種摻雜著諸多復雜情感的凝視,她一輩子都不會忘。他的眼神傳遞著一種無聲的語言,那是一種復雜的語言,這讓她感到害羞。

汗珠從武靖軒的睫毛上滴落下來,他緊閉一下眼睛,然后便馬上睜開,依然是一動不動凝視著她。

手術很成功。

整個手術,武靖軒未發(fā)出一聲呻吟,院長說這簡直就是奇跡。

為了盡快治好武靖軒的傷,醫(yī)院讓唐素英做他的專職特護。她每天小心翼翼地給他清洗傷口,換藥,靜脈注射也格外用心。為了減輕他的病痛,他高燒未退時她還用熱毛巾或酒精棉給他擦臉擦腳。

短短幾天時間,他和她之間就有了某種默契。高燒減弱時,他和她都有說不完的話,他們互相講當兵的歷史,講入疆以來的感受,講興趣愛好和理想追求。武靖軒還專門給她看了他的特等功勛章。幾天下來,唐素英感到她對他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依戀。她喜歡聽他講話,她覺得他的聲音充滿磁性,那么好聽。她也喜歡他講話時一本正經的樣子。有時,她跟他開玩笑,他也是一本正經地微笑,這讓她覺得武靖軒是個值得信任的人。

經過一個多月的治療,武靖軒就要出院了。一想到他要離開,唐素英內心就有一種深深的失落。直到他臨出院前那個早晨的一句話,才讓她的失落感有了些許減少。

那個與平時沒什么兩樣的清晨,她進病房送藥,他一直躲閃她的目光。她剛要離開,他卻像鼓足很大勇氣似的冒了一句:“我只比你大五歲?!边@句普普通通的話本來沒有什么,但他緊張慌亂的樣子卻讓唐素英漲紅了臉。他接著說,雖然聲音很小,但她還是聽得真真切切:“昨晚我一直沒睡好,我一直在想,我只比你大五歲?!?/p>

她什么也沒有回答,但有一絲甜蜜的念頭動了一下,她好像聽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聲。那一年,他二十二,她十七。

出院那天,在病房門口,她幫他打點行裝。她想聽他說點什么,但他什么都沒說,只是遞給她一個紅皮子筆記本和一支金星牌鋼筆。直到所有送行的人離開,那輛笨重的蘇聯吉普和飛揚的灰塵一起消失,她才跑回宿舍倒在床上痛哭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哭得那么傷心,如果僅僅是普通戰(zhàn)友間的離別,她不會哭得那么傷心??尥炅耍蜷_筆記本,發(fā)現里面夾了一張信紙,紙上只寫了三個字:等著我。

唐素英回到連里正趕上連隊出工,她跑到自己的葦棚子取了鐮刀就直接進了隊列,指導員悄悄把她叫到一邊問:“教導員找你沒大問題吧?”

“沒事,教導員讓我別有什么想法。”

“那就好。”

可能是新下過雨的緣故,下午割葦子時蚊子就越發(fā)猖獗。蚊群的嗡嗡聲比群狼的嚎叫聲還讓人恐懼。唐素英忘了帶頭圍,只一會兒工夫,她的臉就出現了幾個大疙瘩,連左眼皮也腫了起來。照這樣下去,等不到晚上收工,她的臉差不多也就成馬蜂窩了。為了屯墾拓荒,師里每個月只發(fā)三分之一的津貼,服裝也是冬夏各發(fā)一套,節(jié)省下來的錢說是為了修水渠建工廠,她現在只有一件貼身軍衣。

當她又一次狠勁拍打臉上的蚊子,副連長張俊虎遞過來他的頭圍,“你用吧。”

“那你呢?”

張俊虎也不答,徑直走向一個小的沼澤邊,俯身抓起一把淤泥往臉上脖子上猛抹,連眉毛眼角也不放過。如果不是那雪白閃著光澤的牙齒,他的臉簡直就是一尊泥塑的雕像。張俊虎沖她做了個鬼臉,“我們男人,好辦?!?/p>

蒙上頭圍的唐素英頓時來了精神,一株株兩三米高的葦子頃刻間倒在鐮下。這個頭圍是統一用舊軍衣改制的,圍在頭上,只露兩只眼睛,防蚊子的效果不錯,但就是太熱,割了沒多久,唐素英的汗水就淌開了。

9月初的葦湖子簡直就是熱鍋上的蒸籠,空氣要是衣服,都能擰出水來。官兵們身上的衣服早就被汗液浸得能擰出水來了。

割葦子的活連隊干了才不到一個星期。前段時間連隊一直在支援機炮營修公路,眼見著自己開荒第一犁種下的上千畝玉米就要熟了,大批人馬才返回營地,除了幾個專門負責編背筐的男同志,全連的官兵都投入了割葦子大戰(zhàn)。

休息的哨音終于響了,事先準備的幾大桶涼開水一會兒工夫就見了底。女兵優(yōu)先,唐素英她們四個女兵不愁喝不上水。

剛喝了水,連長就把女兵們叫到一邊,說:“你們四個女兵回連里編筐子吧,現在就走,不會編的話給他們會編的當個下手,玉米也快收了,再說這里實在是太悶熱,不是女同志干的活。”

“連長,熱都是一樣的熱,我們不怕?!?/p>

“我們割得不比你們男同志少。”

徐秀琴和桑麗麗表示不滿,唐素英和張亞楠也很不服氣。

“就這么定了,回吧?!边B長的臉黑紅黑紅的,滿是汗水滑過的痕跡。

回連里的路上四個女兵都覺得氣惱。

“這明擺著就是看不起我們女兵。”桑麗麗說出了大家的心里話。

“不行,我們得找連長論論理,編筐子咱們都是外行,如果再不讓干同樣的活,我們什么時候才能評上先進。”徐秀琴割葦子的熱情一點未減。

當四個女兵返回蘆葦蕩時,她們卻看到驚人的一幕。

炎炎烈日下,一群只穿了短褲赤身裸體的男人,正在奮力揮舞著鐮刀。他們說說笑笑,干勁十足,成片成片的葦子在他們的面前倒地。

這些人遍身涂滿了泥巴。

這些與大自然作抗爭的人。

唐素英仿佛看見這一大片的蘆葦蕩已然變成了肥沃的黑土地,黑土地又變成了一望無邊的稻田。

唐素英睡不著。這個“人”字形葦棚子簡直成了蚊子的棲息地。蚊子的叫聲幾乎要吞噬了她。

而周圍卻是此起彼伏暢快的鼾聲。那是男兵的鼾聲,四個女兵住的葦棚子就在男兵旁邊。

唐素英睡不著還有一個更深的來由,那就是教導員半晌午時問她的那些話。上午她正在熱火朝天割葦子,營部文書專門過來說讓她到營里接受政審。

從當兵那天起,她接受了多少次政審已經記不清了。

教導員非常嚴肅地問她那些不知有多少人問過多少次的問題——家庭出身,入伍動機,社會關系……

每一次她都認認真真地回答,這一次也是一樣。但這次她卻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委屈。這可是她第一次一個人單獨接受政審,而且是越級政審。

家庭出身是沒有辦法自己選擇的。

她痛苦地蒙上被子,悶熱和黑暗籠罩了她。半夢半醒中,報名參軍的唐素英,千里入疆的唐素英,搶救傷員的唐素英,開荒勞動的唐素英,一個一個向她擁過來,爭先恐后地與她對話,向她傾訴心聲。

1951年3月,正在長沙女中讀高二的唐素英,在《新湖南報》上看到了新疆軍區(qū)到長沙招兵的消息。她把這個消息反反復復看了好幾遍,其中“不論家庭出身,一律歡迎”這個條件,讓她興奮得感到心都要蹦出來了。

當她把要到新疆當兵的想法告訴父親,本以為父親會支持,沒想到一向慈愛的父親卻是堅決反對。相反,倒是向來嚴厲的母親圓了她的軍人夢。

父親畢業(yè)于黃埔軍校,曾是國民黨軍隊的中級將領,參加過中緬邊境對日作戰(zhàn)。抗戰(zhàn)結束后,因為反對民族內耗,最后解甲歸田。后來,政治斗爭復雜,一向豁然大度的父親忽然間變得謹言慎行。而母親則看得長遠,女兒當了解放軍,他們家就是革命軍屬,她不希望這個家一直生活在無形的陰影里。

唐素英從小就崇拜湖南的左宗棠,也知道左公抬棺西征的故事。衛(wèi)國戍邊那是多么光榮的事情呀。她在填寫入伍動機時寫道:我向往大漠落日的壯觀,向往天山草原的神奇,我志愿參軍到新疆。

就是這些純潔的文字,后來卻被無數次地說成是入伍動機不純,是資產階級大小姐的小資情調。

天啊,這又是什么樣的小資情調。

進疆路一走就是兩個月,一路顛簸,顛翻了五臟六腑。沒有家鄉(xiāng)的大米飯,吃的是又黑又硬的干饅頭。宿營無定所,住牲口圈,睡戈壁灘。塵土塞滿了耳朵鼻孔,渾身結滿了泥垢。沒有洗澡的地方,甚至幾天洗不上一次臉。入疆后,她學了三個月的護士,又干了七個多月后,就被分到了葦湖子生產一線。即使這樣,也從沒熄滅唐素英心中的革命熱情。

可是,又有誰知道這些呢?

夜色,是那么寧靜。

教導員的出現,總讓唐素英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慌。

早晨連隊正要出工,指導員把唐素英叫到了他的葦棚子辦公室。教導員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站在外面,旁邊還立了一位陌生的軍人。那人看上去有三十多歲,好像很不自然,低著頭如一穗垂首的谷子。

“小唐同志,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咱們團里的軍需股長張滿君同志?!苯虒T格外親切。

唐素英給兩人敬了個軍禮。

“小唐同志出身不好,但是聽你們連長指導員講,你的工作表現還是蠻不錯的嘛,服從命令,聽從指揮,沒有資產階級大小姐的作風,難得呀,難得?!?/p>

唐素英不知教導員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小唐同志,組織上對你們這些女兵還是很關心的,你今年十八了,對吧?!?/p>

唐素英點了點頭。

聽到這兒,那個軍需股長悄悄地離開了葦棚子。

“怎么樣?”教導員問。

“什么怎么樣?”唐素英答。

“剛才那個張股長?!?/p>

唐素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這個預感讓她的臉色唰一下就白了。她剛一入疆就聽說了“拉郎配”這種包辦婚姻的事。

教導員繼續(xù)說:“張滿君同志家庭出身是貧農,1938年就參加了八路軍,立了不少戰(zhàn)功。組織上決定,你和他接觸接觸,國慶節(jié)的時候把你們的個人問題解決了?!?/p>

唐素英的頭嗡一下,險些站立不住。

教導員那張嘴還在不停地說著,表情很是豐富。唐素英恍然看到教導員那張臉由一張變成兩張,由兩張變成三張,更有無數張嘴巴在那幾張臉上疊畫般翕動著。

“教導員同志,這太荒唐了,我不會答應的,你們就死了這個心吧?!碧扑赜⒏杏X受到莫大侮辱,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來的。

到了自己的葦棚子,她取了鐮刀就向蘆葦蕩跑。

她又忘記了帶頭圍,但她已經顧不了那么多了。她一邊割葦一邊流淚,任憑蚊群的圍攻。

“給你這個。”副連長張俊虎又一次遞過來自己的頭圍。

見到張俊虎,她一下子扔了鐮刀,一屁股坐在葦灘子上,埋著頭嗚嗚地哭了起來。

“副……連長,你說,教導員……他……他怎么能這樣呢?”

張俊虎一直沉默。這個也才只有二十三歲的小伙子,內心里一直暗戀著唐素英。

“副連長,我可不想這么早結婚,你幫幫我行嗎?”

“快起來吧,我去跟教導員講,你不同意就行了嘛,他也沒命令你,何況這種事也不存在誰命令誰的問題。”

休息的時候,在蘆葦蕩中間那個波光瀲滟的葦湖邊,唐素英無意間聽到了張俊虎和指導員的對話。

“你不想讓教導員管這事,除非你和她好,就說你和她早就有了婚約?!边@是指導員的聲音。

“那不好吧,這不是趁火打劫嗎?”

“那你看著辦吧。到時候上面報告一批,什么可都來不及了?!?/p>

葦湖無聲。

唐素英欲哭無淚。她知道,其實她心里面裝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武靖軒。

讓唐素英誠惶誠恐的國慶節(jié)終于到了。

這一天收工比平時早,太陽還沒落山。太陽懸浮在草原上,如同一個被左右擠壓不規(guī)則躍動著的雞蛋黃。

一回到營房,唐素英就注意到最東邊的兩間葦棚子有些特別,這兩個棚子比其他的都多了一個漂漂亮亮的門。門是用一束束金黃的蘆葦編成的,在夕陽的照射下,閃爍著刺目的眩光。

一下午沒參加勞動的張亞楠和徐秀琴,站在她們四個女兵住的葦棚子前面,臉上都溢滿了笑,老遠就沖著唐素英和桑麗麗招手。桑麗麗笑嘻嘻地跑過去,唐素英則面無表情,內心充滿疑惑。

這二十幾天唐素英是在沉默中度過的,除了拼命干活,她不跟任何人講話,包括張亞楠她們三個姐妹。

“誰結婚?”桑麗麗在葦棚里傳出一聲驚叫。

唐素英早覺出不對勁,但還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葦棚子的地鋪上,幾張大紅的“囍”字剪紙分外扎眼。

唐素英的眼淚無聲地滑下來。不管發(fā)生什么事,她可是做好了保衛(wèi)尊嚴的準備。

張亞楠和徐秀琴都是一副害羞的模樣。

“素英、麗麗,你們快幫我們把‘囍字貼到最東邊那兩間葦棚子的門上去?!备卑嚅L張亞楠的聲音總是大姐般溫柔。

連長和張亞楠,副指導員和徐秀琴的婚禮讓整個連隊都充滿了喜慶洋洋的氣氛。

營長和教導員都滿臉綻笑,皺紋舒展,那種感覺就像辛苦了一輩子的老農民,終于給自己家的兒子娶上了媳婦。

婚禮很簡單,但嘻嘻哈哈的笑聲從未間斷。

唐素英也很為兩對新人高興。

四個女兵住的葦棚子,現在只有她和桑麗麗兩個人了。桑麗麗緊挨著她,平時愛說愛笑的桑麗麗不知那晚為什么心事重重,一句話也不多說。

“你之前也不知道她們結婚的事?”唐素英輕輕地問。

“不知道。不過,教導員帶那個軍需股長來給你說媒那天晚上,指導員把我們都叫了去,張亞楠和徐秀琴可能就簽了字。聽說只要在申請結婚報告上簽了字,團里一批就行了?!?/p>

“那你呢?”唐素英問。

“素英,說心里話,我只對咱們副連長有感覺,要是他,我絕對也簽了,但指導員說的不是他。別的人,我誰都不會同意。”

原來是這樣。唐素英忽然感到有些累。

唐素英后來才知道,副連長張俊虎為了幫她,真的按照指導員的意思,找教導員講了。教導員讓他打結婚報告,趁國慶節(jié)一塊把婚結了。張俊虎說:“唐素英同志還小,我們倆再等等。”

這個不大不小的秘密,在國慶節(jié)后不久也就不再是秘密了。

反應最強烈的是桑麗麗,她痛恨的表情讓唐素英感到自己好像做了什么對不起她的事。

唐素英再遇到張俊虎就顯得很尷尬,張俊虎也是一臉羞紅。

唐素英對武靖軒的思念一天也沒有減少。在她的潛意識里,他就是自己全部的精神寄托。

這個武靖軒,怎么連封信也沒有呢。

張亞楠和徐秀琴倒是對她和張俊虎的事很上心。

婚后的張亞楠更平添了幾分大姐的爽直,“素英,我們四個女兵家庭出身都不好,不然也不會到這基層連隊,找個出身好的,不會錯。你不是說崇拜左宗棠嗎,左宗棠比不過我們,我們可是要在新疆扎根,根是什么,不結婚哪來的根?!?/p>

徐秀琴更是現身說法:“素英,我也只不過比你大三個月。張副連長哪一點配不上你,人家年輕,長得也沒得說,你不會一點感覺都沒有吧?”

“桑麗麗喜歡副連長,我看他們兩個挺合適。”一直未說話的唐素英平淡地回答。

“可人家張副連長喜歡的人是你。”張亞楠和徐秀琴異口同聲。

“你們不要亂點鴛鴦譜?!?/p>

“張副連長喜歡你,全連哪個不知道。這回張副連長替你擋下那個軍需股長,連里的兵都認可了你和她的事?!睆垇嗛J真地說。

“我不考慮婚姻的事,誰都不行!”唐素英斬釘截鐵。

讓唐素英沒有想到的是,連長竟也加入了勸婚者的行列。

為了準備過冬,連隊開始挖一眼一眼的地窩子。那個下午唐素英正在給一個地窩子修床臺子,連長來到了她跟前,一半玩笑一半認真地說:“素英同志,我看入冬前你和桑麗麗同志都把個人問題解決了,這樣連隊也好安排住處?!?/p>

唐素英氣得說不出話,她怒氣沖沖地盯著連長,嘴巴一直張著,好像忘了合上似的,老半天才吐出兩個字:“不……行?!?/p>

其實,唐素英也覺著挺對不住張俊虎的,畢竟他對她的心事一無所知。

當然,不知道她心事的遠不止一個張俊虎,而是整個連隊的官兵。她痛苦地發(fā)現,連里的男兵們漸漸對她疏遠,他們覺得她清高孤傲。

每個周日晚上的班務會,更是讓唐素英如坐針氈。班長講評本班問題時,幾乎每次都要講個別同志還存在資產階級思想問題。雖然從不直接點她的名,但那直視來的目光比點名還讓她難受。

她見到張俊虎時卻沒有一絲怨恨。

光明磊落的張俊虎總是一副生龍活虎的樣子,每次見她還是一臉羞紅。

整整一個秋天,割葦子,收玉米,修公路,官兵們起早貪黑沒有一點空閑。感情的事對處于高強度勞動的人來說多少有點奢侈。而張俊虎對唐素英的關心,卻有點像雨中傘雪中炭,讓人拒絕不得。

唐素英割葦子割出一條大花蛇,最先跑過來打蛇的,是張俊虎。

唐素英掰玉米掉了隊,早有人在壟前頭掰好了迎著她,那個人是張俊虎。

唐素英被玉米茬子扎爛了腳,有人扯了自己的背心給她包扎,然后還硬要背著她回連隊,那個人當然還是張俊虎。

秋去冬來。一紙命令,指導員上調團機關,副連長張俊虎升任指導員。

張俊虎終于在宣布命令的那個傍晚,在漫天飄雪的地窩子外面,向唐素英表達了愛意。

“唐素英同志,我……我喜歡你,你現在可以出嫁了吧?”

唐素英沒想到張俊虎會如此直接,直接得幾乎讓人無法拒絕。她想,可能這么多天來,在他的心中,早已把她當成新娘子了吧。唐素英找不出拒絕的理由,但她拒絕得卻同樣直接,“指導員,我知道你對我好,可是,請你原諒,我對你沒那種感覺,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p>

這次求愛的結果,對張俊虎來說是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多少年后他對唐素英說:“當時我怦怦跳著的心就像被直直地捅了一把刀子,那是一把傷人心的刀子,我當時怎么拔都拔不掉?!睆埧』⑼扑赜?,好像看著一個陌生人。那是一種僵硬的表情,是一個心靈受了傷的男人才有的表情。

唐素英受到了深深的震撼,但她還是義無反顧地跑開了。只有飛揚的雪兒,知道她的內心。

唐素英和桑麗麗的關系隨著唐素英對張俊虎的拒絕得到徹底恢復。兩個人的話題再也不避諱談張俊虎,桑麗麗總是把“指導員”三個字掛在嘴邊,每次談到這三個字,桑麗麗總顯得特別虔誠,好像不這樣,那三個字就會被唐素英搶走似的。桑麗麗開始頻繁地找張俊虎匯報工作,請教問題,周末更是搶著要給張俊虎洗衣服。張俊虎不拿眼看她,話也是冷冰冰的,“桑麗麗同志,洗衣服的事你甭管,我自己能干?!?/p>

桑麗麗紅著臉,“指導員,人家愿意幫你洗嘛?!?/p>

張俊虎一臉嚴肅,“你愿意,我不愿意!”

為了桑麗麗,唐素英搬來張亞楠和徐秀琴,當這兩個女人一起以紅娘的身份找到張俊虎時,張俊虎一聽到桑麗麗的名字,馬上回應:“以后別跟我提這事?!?/p>

對于桑麗麗的心事,張俊虎早就知道,而他最想知道的,是唐素英的心事。他不明白這個唐素英為什么對自己沒有一點感覺,自己在她心中,難道就沒有一點余地。他對唐素英的關心有增無減,然而換來的,卻是唐素英越來越深的冷漠。是那次水渠落水事件,解開了張俊虎心中的謎團。

那次水渠落水事件,可以說是張俊虎救了唐素英的一條命。

1953年“八一”建軍節(jié)那天,機炮營修了一年多的水渠終于要開閘放水。作為加強支援最多的連隊,唐素英所在連參加了隆重的開閘放水儀式??赡苁翘鞖馓珶岬木壒?,也可能是那天出席儀式的領導講話時間過長,唐素英覺得頭重腳輕不舒服。

當鋪天蓋地的水像狂風中的綢緞?chuàng)u晃過來的時候,唐素英有一種被壓迫被淹滅的感覺。暈水的她一下子就癱倒在地上,然后柔弱的她便隨著渠邊松軟的黃土掉進了滾滾的渠水中。而此時,官兵們還全都沉浸在勝利的歡呼聲中。

張俊虎第一個發(fā)現狀況,他邊喊救人邊向下游狂奔。他是迎著渠頭跳下去的,被又急又猛的渠頭旋了幾個來回之后,硬是站在沒腰深的渠水中,攔下已經失去知覺的唐素英。在眾人的急救下,唐素英終于有了呼吸,但隨即便陷入昏迷。

在師部醫(yī)院的病床上,已經昏迷七天的唐素英,忽然開始呼喚一個人的名字。她的呼喚時斷時續(xù),每一次呼喚前都仿佛受了驚嚇一般。她的聲音沙啞,語速很快,呼喚幾聲之后,隨即便陷入深深的昏迷。

她呼喚的名字是武靖軒。

這讓一直陪護在身邊的桑麗麗感到莫名其妙,更讓專程趕來探望的張俊虎摸不著頭腦。

醫(yī)院的老院長知道這個名字,她知道唐素英呼喚的應該就是兩年前在這里住過院的武靖軒。

在唐素英處在昏迷狀態(tài)的第八天,武靖軒竟奇跡般地出現了。

一身戎裝的武靖軒顯得更加英武,他剛從北京回來,是專程來找唐素英的。

當從老院長那里聽到唐素英的情況,武靖軒火速趕到病床前,大聲地呼喊:“素英,素英,我是靖軒,我回來了?!?/p>

武靖軒半蹲在病床邊,他全身抖動,抖動著一個男人的悲傷。他怎么也沒有想到,兩年不見,他日思夜想的心上人竟然變成了這個樣子。那個有著紅蘋果一樣臉蛋的唐素英不見了,那個笑起來讓人著迷的唐素英不見了,那個眼睛會說話的唐素英不見了。病床上的唐素英臉色紫黑,安詳得像一個熟睡的嬰兒。

他一直握著唐素英粗糙的手,緊緊地握著。他流著淚向唐素英訴說他的思念和愛戀。他不斷地說:“我知道你會等著我的,我知道你會等著我的……”

武靖軒從師醫(yī)院出院后不久,又指揮了一次山地剿匪行動,然后突然接到命令被派往沈陽指揮學院學習。入校不到十天,他便申請入朝參戰(zhàn),直到戰(zhàn)爭結束。作為抗美援朝的功臣,他放棄了隨參戰(zhàn)部隊留在北京的機會,主動要求回到新疆。他人未回疆,已經被任命為新疆軍區(qū)某師副參謀長。這期間他從未給她寫過一封信,但那份愛卻一直藏在心底。

而此時,唐素英正在做著一個不著邊際的夢。夢很長,也很恐怖。他看見一個肩部流著血的男人在前面走著。那個人走過一條河,她就追過一條河。那個男人爬過一座山,她就追過一座山。她跟在那個男人后面不知過了多少條河,爬了多少座山。走累了,她就一直在后面喊,喊得嗓子都啞了,卻喊不出來一點聲音。后來,她實在是太累了,就身子軟軟地倒在了草地上。在迷迷糊糊中她幾乎就要睡過去了,但冥冥之中她忽然感覺有人抓住了她的手,那只潮濕的大手緊緊地拉著她,劇烈地抖動著。

這只大手的抖動讓唐素英如此熟悉,這么劇烈地抖動,那是因為疼痛。她感受到他的疼痛,這讓她感覺自己的心尖也跟著一起抖動起來。

她終于蘇醒過來。是的,她一下子就睜開了眼睛,一串淚珠兒從眼角邊滑落。

“靖軒,是你嗎,你怎么哭了?”她輕輕地說。

“我知道你會等著我的,我知道你會等著我的……”武靖軒語無倫次,像孩子一樣燦爛地對著她笑。

“是的,其實我也從來沒承諾給他什么,只是為了那三個字,為了他走之前夾在筆記本里的那三個字,我寧愿等他一輩子?!?/p>

這句話是1953年夏天說的。

今天,我的岳母唐素英,也是用這句話,結束了她的這個浪漫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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