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苑婷
難以置信,在寫完電競勸退這篇稿子(詳見本刊第671期報道《電競勸退,成人與少年的信念之戰(zhàn)》)后,我的采訪對象——一個氣急敗壞的父親,把自己微信里的一百多名律師一個不落地截圖發(fā)給了我,近乎“暴走”地指稱這篇文章內(nèi)容“不真實”。
“他說的話40%都是不真實的。”甚至還沒看到文章內(nèi)容,得知我竟然采訪到了他兒子后,這位父親立馬警惕起來,如此評價兒子,自稱“比較了解他”——盡管我先前一再安撫和解釋,說兒子只是從孩子的視角分享了自己的心路和故事,并沒有過多指責,還天真地以為文章或許會成為父子倆增進彼此了解的契機。
啞然失笑,似乎一瞬間明白了他孩子一直以來的感受。此時我才意識到,他們的父子關系已經(jīng)差到拉黑微信一兩年之久。于是我回復:有沒有可能,正是這種不信任影響了你們的關系呢?
直到我放棄解釋和勸說。在拉扯了近一天后,我絕望地發(fā)現(xiàn),一切試圖引向反思的對話都是無效的。諸如此類的話語,完全被對方自動屏蔽、無視和忽略,像石頭扔進深海,或者是刀槍碰上密不透風的鐵板一塊,除了一聲憤怒的反彈之外再留不下一絲劃痕。
剩下來的,是無窮無盡的細節(jié)糾纏和自我辯護。當一個人只能看見自己,當一個成年人已經(jīng)活成了鐵板一塊的樣子,當一個人建起了一座自圓其說的邏輯城堡,他所有的努力就是不斷往上添磚加瓦,樹立和維護自己的偉岸形象,以至于他的家庭、子女,都要成為這個偉岸結構里的一部分。
不符合期待的要被修剪枝葉,偏離預定軌道的要加以鞭笞,甚至貶低,以言語、武力、強權……這樣的體驗,僅一天就足夠讓人絕望,更何況是處在無法掙脫的親緣關系之中?
實際上,我的筆觸已足夠柔和。有太多尚沒有寫,太多出于體諒而弱化的表述,但這種“退讓”反而助長了對方的氣焰。我后悔自己軟弱,同時卻越發(fā)堅定,無論如何,希望文章發(fā)出來,被看到。
報道中的孩子們在家長眼里,曾經(jīng)是無可救藥的,是“網(wǎng)癮少年”,是走上了歧途的叛逆者。甚少有人愿意聽他們說話,為他們發(fā)聲,從前的電競勸退報道版本里,千篇一律是那個看似順理成章、實則經(jīng)不起推敲的邏輯:讓打游戲的孩子意識到自己沒有天賦,便會放棄,重拾學業(yè)(盡管比起戒網(wǎng)癮學校,這已經(jīng)是巨大的進步)。
我寫下這些,無非想說,現(xiàn)實遠比這個簡單而美好的想象復雜。新聞里描述的簡單事實,放在一個個具體的人身上,是一個個父親、母親如何不自知地親手把孩子推向了游戲,每個孩子如何掙扎和拼命自我證明,最后又在漫長的家庭戰(zhàn)爭中敗下陣來的故事。
是的,敗下陣來。說是信念之爭,似乎雙方都有輸有贏,事實上,幾乎沒有哪個孩子的心志堅韌到無堅不摧。那些和原生家庭抗爭的過往,最終都會變成日夜折磨自己的心魔,而那個心魔,總會成為他們?nèi)松飞献铍y克服的障礙——無論選擇哪一條路。
操作這個選題時,我反復想到《死亡詩社》。這曾是我大學時非常喜歡的電影之一,故事的結尾,一個極富戲劇天分、卻被父母執(zhí)意要求讀金融的少年選擇結束生命,而他的父母得知兒子死訊后,不僅毫無悔意,還將所有責任推給了學校老師。當時看到電影,我只是憤怒和不解;如今,類似劇情活生生發(fā)生在眼前,我好像又回到了當年那一刻,在電影教室里為Keats老師暗捏拳頭,在心里像所有那些站上課桌的少年們一樣,默念著“Captain, O my Captain”。
哪怕看到的人再少,我也希望有人能真的理解這些少年的故事。只要多一分理解,所有這些撕扯,就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