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一
昨晚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一早起來,就淡若無痕。似乎陽光在深沉的夜里,張開巨大的斗篷,將所有遺落在人間的雪花,都收入囊中。除了樓下荒蕪的小花園里零星點綴的白,或者蕪雜的枝杈間殘留的冰凍的雪,大地上好像從未發(fā)生過什么。世界靜寂無聲,有人輕咳著從窗前經(jīng)過,隨即便消失在清冷的虛空中。
這是一年中的第一天,四季的起始。天空藍(lán)得耀眼,沒有風(fēng),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偶有鞭炮聲響,但并不長久,似乎怕驚動了什么。
在窗臺上看到一只西瓜蟲,它早已死掉,身體干枯,輕輕一碰,就會碎掉。或許,是它的靈魂先行厭倦了軀殼,于是便在某個秋天的黃昏,神秘地消失掉了。我能想象它生命最后的時刻,從某個潮濕陰暗的角落,沿著一束夢幻般射入房間的光,慢慢爬到窗邊。它在那里,被巨大冰冷的玻璃擋住。它在絕望中,看過北疆深藍(lán)的天空,壯闊的落日,皎潔的月亮,和自由飛翔的鳥兒。它隔著窗戶,深情凝視了整個的夏天,最終,在某個寒潮襲來的孤獨的夜晚,放逐了自己,只留下微微皺縮的軀殼,向世人展示著臨別前它曾有過的痛苦掙扎。
春天即將蘇醒,不知去年離去的小蟲的靈魂會不會探頭進(jìn)來,看一眼自己曾經(jīng)的軀殼。
二
過去常常抱怨天寒地凍,雨雪交加,而今卻深深眷戀這些自然中的事物。猶記去年4月,已是春暖花開的北京,忽然降下一場大雪,于是跟朋友欣然去了郊外。雖是一個經(jīng)營比較粗糙的農(nóng)家山莊,但因了這一場雪,園子里陡然有了生氣。孩子們?nèi)鰵g似的踏雪奔跑,大人們抱著江米棍,老鼠一樣咯吱咯吱嚼著。喜鵲在古老的楊樹間跳來跳去。兩只大鵝高揚(yáng)著細(xì)長的脖頸,在潮濕的草地上優(yōu)雅地來回踱著。一頭驢子站在門邊,發(fā)出一聲聲寂寞蒼涼的嘶鳴??諝馇謇涓蓛?,新鮮的氧氣洗滌著人們被霧霾裹挾了一個月的胸肺。我的雙手凍得有些發(fā)僵,但在泥濘的路上小心翼翼行走的時候,卻有童年時一群人縮著脖子攏著袖口在零星炸響的鞭炮聲中走街串巷的快樂。于是忍不住起了童心,跳上秋千,抓住冰冷的鐵鏈,閉上眼睛,任由朋友推著,朝半空中飛去。
常常想,如果一覺醒來,能夠回到童年,該有多好。那時日月潔凈,繁星滿天,自然中的一切,都散發(fā)著讓人迷醉的氣息。我站在庭院里,并不知道二三十年后,能夠清晰地在夜晚辨出北斗七星,酣暢地飲用大地上流淌的河水,仰頭看到大片的云朵從天空飄過,并在沒有霧霾只有霧靄繚繞的天地間悠然散步,原來是自然賜予我們?nèi)祟惖男腋!?/p>
以前見了人聊天氣,是打哈哈,是沒話找話說,是尬聊。現(xiàn)在聊天氣,是真槍實彈地聊,是憤憤不平地聊,是感慨萬千地聊。
今天在市區(qū)拍到的照片,藍(lán)得讓人覺得好像活在一個孤獨的星球上。因為這份動人的藍(lán),我內(nèi)心無比柔軟。但不知為什么,車越接近郊區(qū),天空越發(fā)渾濁。滴滴司機(jī)是土生土長的呼和浩特人,聽了我的疑惑,一聲嘆息,說:“你難道不知道嗎?有兩個污染企業(yè),就在呼和浩特郊區(qū),一個是制藥廠,一個是味精廠,還都是你們山東人投資的,十多年了,每次刮風(fēng),都能聞到一股濃濃的臭味。有一次出城,途經(jīng)武川,我在高處俯視整個城市,覺得像裹了一層密不透風(fēng)的塑料薄膜,讓人喘不過氣來。也不知道人們都守著城市干什么,要不是農(nóng)村醫(yī)療不方便,我早就搬走了。不過呢,話說回來,這兩年呼和浩特還是有許多變化的,關(guān)停了不少小廠子,植樹造林和沙漠綠化的效果也不錯,否則,哪有你剛剛看到的市區(qū)的藍(lán)天!”
忽然想起課上訓(xùn)練學(xué)生的觀察能力,不止一個學(xué)生提及,秋天時潮涌一樣大片大片的云朵,好像從人間消失了,許久都不曾再見。學(xué)生們知識欠缺,不知那是因冬季天氣干燥,缺乏濕氣,不能形成云所致。但他們在這一學(xué)期,表情由明亮漸趨憂郁,卻讓我意識到,天空、氣候、環(huán)境這些原本與我們遙遠(yuǎn)的詞匯,卻因人類不知收斂的破壞,正像一日三餐一樣,進(jìn)入我們的日常聊天。就連我沒有文化的父母,在提及村里某個人得了癌癥去世的時候,都會惶恐不安地胡思亂想,并一再向我追問:你說,跟空氣和地下水變壞有沒有關(guān)系?
滴滴司機(jī)初中畢業(yè),臨下車前,卻說了一句讓我內(nèi)心震動的話:人啊,怎么就想不通這個理兒呢?你怎么樣糟蹋老天爺,老天爺就怎么樣加倍地報復(fù)你……
三
早晨一拉開窗簾,見窗外一片耀眼的白,地上竟然已經(jīng)覆了厚厚的雪!而半空中,雪正以大如席的氣勢,萬馬奔騰般飛向大地。
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二場雪,恰好在情人節(jié)。年前的那一場,好像有些倉促的開場白,只在地上薄薄撒了一層,就消失不見。這期間南方接連下了好幾場雪,北疆大地卻遲遲不見雪來,不免讓人著急。尤其,春天馬上來臨,只有一場雪的冬天,怎么能算是冬天呢?
女兒阿爾姍娜比我還要渴望這一場雪。上次我們懷著滿腔的浪漫,盛了一杯雪,放進(jìn)冰箱冷凍層,想著夏天的時候拿出來嘗一口冬天的雪。結(jié)果,卻被不知情的愛人當(dāng)成垃圾丟掉了。于是我許諾阿爾姍娜,等再下雪的時候,我一定為她盛滿滿一大杯新的,藏進(jìn)冰箱。
果然,阿爾姍娜一醒來就興奮地朝我喊叫:媽媽,快帶我去盛雪!
一出門,見小區(qū)里的孩子們早已堆出一個笑嘻嘻的雪人,一個小女孩還將自己的手套戴在雪人細(xì)長瘦削的樹枝手臂上,又寫下“請勿觸摸”四個大字,掛在雪人胸前。就連門口寵物店的中年女人,也童心忽起,聚攏了門口臺階上的雪,一邊快樂地哼著歌,一邊興致勃勃地堆著小巧的雪人。
阿爾姍娜更是興奮到恨不能在雪地里打幾個滾。她吃了一口又一口的雪,還不停地讓我也舔一口。
雪好甜呀,媽媽!她伸出粉紅的舌尖,一邊舔著車上的積雪,一邊朝我歡快地喊叫。
我仰頭拍下雪花浩蕩下落的視頻,而后忍不住朝著天空大喊:我——愛——你——
阿爾姍娜也學(xué)了我的樣子,抬頭發(fā)出稚嫩的呼喚:我——愛——你——
而雪,則以愈發(fā)雄渾的氣勢,不停地下落,下落……
四
在飛機(jī)上,我倚窗看了許久的云。
看云的時候,我真想變成其中的一朵,飄蕩在浩瀚的太空,不與任何一朵發(fā)生碰撞,更不與熱鬧的人間煙火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我只是我自己,包裹在萬千耀眼的霞光中。風(fēng)來了也不動,雨落了也不走,沒有什么能夠讓我心生波瀾。
天空中一定還有一個人類永遠(yuǎn)不能抵達(dá)的神秘城堡,飛機(jī)之下是蒼茫雪原般的無邊大地,那綿延八千里的雪原,讓人很想種下億萬朵火紅的玫瑰。即便那里是荒蕪的,也可以做一個天真爛漫的孩子,在上面自由地打滾,跳躍,奔跑,呼喊,發(fā)出叢林野獸般的吼叫。
再遠(yuǎn)一些,還有黛青色的群山,連綿起伏,永無休止。一條金色的游龍,貫穿南北,在遠(yuǎn)山上縱橫馳騁。山腳下金碧輝煌的宮殿,肅穆威嚴(yán),熠熠閃光。童話里的怪獸,則在巨大的廊柱間,忽隱忽現(xiàn),自由奔走。宮殿的左側(cè),是蓊郁繁茂的森林,成千上萬的鳥兒呼啦啦飛過上空,撒下無數(shù)粒飽滿的種子。
這個紅塵之上寂靜闊大的世界,沒有喧嘩的人類,卻又如此有序地運轉(zhuǎn)。上帝之光,照亮了一切。而人類,只能透過飛機(jī)封閉的舷窗,看一眼這永遠(yuǎn)無法征服的世界。
我把一顆心丟在云朵里,將沉重的肉身,安放在塵世。我知道未來的某一天,其實并不會太過久遠(yuǎn),不過是短短的四五十年過后,我將丟棄腐朽的肉身,重新回到這浩蕩的天空之城。
五
2月末的成都,已是春天,但出門走走,濕冷的天氣,并不比北方暖和多少。
找了一輛小黃車騎行一段時間,手便有些冰涼。但白玉蘭卻早已在街頭巷尾,熱烈地綻放開了。簇新的葉子猶如一盞盞空靈的燈,點亮了沿街的樹。人家的屋頂上,明亮的迎春花瀑布般傾瀉而下,又在半空里帶著驚訝,忽然間止了步。銀杏樹尚未發(fā)芽,但空蕩蕩的枝頭,卻已有了一抹隱約的綠意,在悄然流淌。山茶花在人家店鋪的門口,安靜吐露著芬芳,如果俯身去嗅,那香氣會讓人一時間失了魂般,呆立半天。沿著護(hù)城河生長的菖蒲,最是旺盛,遍地鋪排開來,它們冷硬的葉子,猶如劍戟,高高地刺向半空。
南方的美,在這時節(jié),不可言說。氧氣被充沛的綠意一遍遍洗滌,吸入肺腑,讓人心醉。北方的大道上,此刻依然荒涼開闊,南方卻行人如織,慢慢熱鬧起來。但這種熱鬧,不是夏天揮汗如雨的稠密,是恰到好處的暖和輕。走在路上的人們,閑庭信步般地,安靜踱著步。巷子里的貓貓狗狗,頑皮地一路小跑著,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茂密的毛發(fā)里,散發(fā)著春天熱烈的氣息。
難得今天見到陽光,人們紛紛走出家門,喝茶或者去曬太陽。因為沒有暖氣,南方人對于陽光的熱愛,北方人大約不能理解。但凡一出點太陽,大家就開心得好像中了百萬彩票,呼朋引伴,賞花看水,轟轟烈烈,好不熱鬧。
南方似乎永遠(yuǎn)都是樹木繁茂、生命旺盛的樣子。陽光一出,每片葉子都近乎透明,每個角落,也瞬間閃爍光芒。就在一片濃密的樹叢中,我還看到幾只小松鼠,銜著撿來的松果,歡快地在大樹間跳躍奔走,那光亮的毛發(fā),在風(fēng)中熠熠閃光,猶如柔軟的綢緞。行人紛紛駐足,仰頭注視著它們,眼睛里含著笑,好像這幾只可愛的精靈,是上天派到人間的使者。
再走幾步,又見一百年的古樹,竟被幾株清秀挺拔的松柏密不透風(fēng)地團(tuán)團(tuán)圍住,猶如相親相愛的家人。道家講,道法自然,大道無為,或許,像草木一樣吸納天地精華,自由自在地活著,也是人類至高的生命境界。
六
3月,在北疆大地上,柳樹枝頭已是一片鵝黃。河流破冰而出,發(fā)出古老深沉的聲響。大風(fēng)撞擊著泥土,喚醒沉睡中的昆蟲。就連大地深處蟄伏的樹根,也在春天濕潤的氣息中,輕輕抖動了一下。于是,整個北方便蘇醒了。
隨后一場大雪,猶如最后的哀愁,浩浩蕩蕩降落人間。它短暫到猶如驚鴻一瞥,當(dāng)我洗漱完畢,走出家門,陽光已經(jīng)從深藍(lán)的高空灑落下來。好像片刻之前歷經(jīng)的,只是一場虛無縹緲的幻覺。這遍灑蒙古高原的強(qiáng)烈的光,讓天地瞬間光芒閃爍,璀璨斑斕。風(fēng)席卷著大片大片的云朵,將它們吹成嘶吼的烈馬、騰躍的猛獸、繁茂的森林、壯美的山川,或者舒緩的河流,于是北疆的天空,便有氣象萬千、蕩氣回腸之美。
校園里飄蕩著沁人心脾的花香。一路走過去,看到香氣襲人的丁香,白的粉的,正用熱烈濃郁的香氣,吸引著年輕視線的關(guān)注。一個男孩嗅著花香,情不自禁地念起戴望舒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的/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他前面沿丁香花路行走著的,是兩個溫柔小巧的女孩。她們大約聽見了男孩的朗誦,扭頭看他一眼,而后輕聲笑了起來。
相比起來,榆葉梅的香氣就淡遠(yuǎn)羞澀得多,須低頭用力去嗅,香氣才會絲絲縷縷地從花蕊中徐徐飄入鼻腔。一陣風(fēng)吹過,榆葉梅粉色的花瓣紛紛揚(yáng)揚(yáng)撒落人的腳下。那樣嬌嫩柔美的粉色,總讓人不忍心踩下去,于是便滿懷著憐惜,繞路而行,卻又忍不住回頭張望,希望它們不要被人踩入泥土里去。
上課前的十分鐘,我站在窗前,看了一會兒風(fēng)景。窗外的桃李湖靜寂幽深,一樹桃花猶如含羞少女,粉紅嬌嫩,俏皮地探出湖心小島,在水中映下婀娜倒影。柳樹已生出鵝黃新葉,微風(fēng)吹過,在水面劃出細(xì)細(xì)漣漪。一對情侶牽手在湖邊散步,女孩時不時仰頭,看天上悠然的云朵。陽光灑落下來,曬得人心暖融融的,好像有一只貓,正溫柔地靠在人的手邊,不停蹭著乖巧的腦袋。
遠(yuǎn)處的草坪上,綠色的綢緞尚未完全蔓延開來,只在陽光充沛的地方,這里一汪,那里一團(tuán),猶如不疾不徐的綠皮火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兀员苯木徛俣?,從南方開來。草坪上的迎春,開得無比燦爛,一叢一叢,是校園里最耀眼的明黃。麻雀們從蓄滿生機(jī)的樹梢上呼啦啦落下,啄食一陣草籽,又呼啦啦飛過半空,停在遒勁高大的法桐上。
操場上傳來打球的歡快聲響,還有進(jìn)球時熱烈的喊叫。那聲音如此地年輕,又那樣地蓬勃,滿溢著青春的激情。
我在這樣的叫喊聲里,開始上課。
課上,在學(xué)生中作了一個小小的調(diào)查:假如給你一片森林,你會用來做什么?
有的說要建一個房子,住在那里,直到終老。
有的說要賣掉,而且只要給錢,對方買了做什么,他一概不管。
有的說要在樹上建一個小木屋,像動物一樣棲息其中。
有的說要建旅游度假村,大掙一筆。
有的說要將森林砍掉,建高樓大廈出售。
有的說不知道要做什么。
只有兩個學(xué)生說什么也不做,就讓森林保持原貌。
我有些哀傷,為已經(jīng)成人的學(xué)生,卻依然無法清醒地認(rèn)識到,如果人類想要抵達(dá)最為理想的生活,也即詩意地棲息在這片大地上,沒有森林、草原、河流、山川,我們也將失去所有詩意的源泉,猶如大樹沒有了泥土,飛鳥失去了天空,魚兒離開了海洋。
七
天忽然就熱了起來。
可是在房間里坐著,卻涼颼颼的??看白x書,我常常穿了毛衣,還要外加厚的外套,才能坐得住。陽光遍灑北國大地,就連云朵都似乎怕熱,消失得只剩下一些模糊的邊緣。楊絮漫天飛舞,并借人喘氣的間隙,爭先恐后地朝鼻腔里跑??諝庖粫r間變得擁堵稠密起來。
花朵開得有些不耐煩,懶洋洋地在陽光里站著;若是有點陰涼,它們大約全都會跑過去躲上片刻。還好有風(fēng),但這會兒北疆的風(fēng)也是暖的,黏稠的。人走在路上,總希望下一場雨,將楊絮從空氣里全部過濾掉,只留濕潤的氣息,供人呼吸。
雖然無雨,但天空還是一覽無余地藍(lán)。只是遠(yuǎn)遠(yuǎn)的天邊上氤氳著熱氣,那熱氣在陽光的照射下,不停地晃動著,好像爐中跳躍的火焰,在不息地燃燒。
一夜之間,北疆的春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夏天,正馬不停蹄地趕來。
給阿爾姍娜臥室的墻上,安了一面穿衣鏡,安裝師傅走后,房間里便立刻安靜下來。
阿媽在廚房里擦擦洗洗,偶爾傳來一兩聲咳嗽。一只鳥站在窗外灑滿陽光的榆樹上,朝著天空發(fā)出一陣空寂的鳴叫。那叫聲大約震動了簇?fù)淼脑贫?,于是我一轉(zhuǎn)身的工夫,窗前便換了另外的一簇。它們看上去比之前的更飄逸了一些,猶如并蒂的金銀花,在那無盡的空里,無限地延伸下去。似乎,它們已經(jīng)失去了形體,只留下空靈的魂魄,以圣潔的白,飄浮在蒼茫宇宙之中。
我沉浸在無人打擾的寂靜之中,并忽然間意識到,這樣美好的片刻,才是我一直尋求的永恒之美。它無關(guān)房子的大小,無關(guān)外人的評判,無關(guān)虛榮和攀比,無關(guān)嫉妒和算計。它只與我內(nèi)心的寧靜有關(guān),猶如一條河,不管多少人曾經(jīng)為它駐足,它都只向著遠(yuǎn)方永不停息地流去,沒有哀愁,也無喜樂,是無盡的永恒的空。
我因這片刻的寂靜,心中涌起幸福。
去近郊,在一大片花期已過、剛剛結(jié)出小巧果實的桃樹林里,忽然看到一只野貓,昂首挺胸地走在兩排桃樹中間的空地上。它的毛發(fā)在樹隙間漏下的陽光里,閃爍著光華。這一大片郁郁蔥蔥的桃林,猶如它的王國,一排排桃樹則是莊嚴(yán)肅穆的士兵方陣。風(fēng)吹過桃林,樹葉嘩啦作響,猶如一首舒緩的奏鳴曲。而野貓就那樣孤傲地走著,不關(guān)心塵世的喧嘩,不關(guān)心馬路上呼嘯而過的車輛,不關(guān)心獵物,也不關(guān)心明天。那一刻,它高貴的靈魂里,流淌著一條自由奔放、野性不羈的河流。
午后,一場大雨清潔了整個天地。大青山在雨霧中氤氳著,猶如浮在縹緲半空中的虛幻城堡。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樹木,在濕漉漉的空氣中,滿含著詩意與哀愁,靜默無聲。
我問開車的司機(jī),大青山的青色到底是怎樣的色澤?答曰:青色是介于藍(lán)色和黑色之間的顏色。我注視著窗外,忽然很想化成一抹深沉的青色,融入連綿起伏的群山之中。
傍晚,雨依然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落著,伴隨著轟隆轟隆的雷聲,似乎在為夏天敲響戰(zhàn)鼓。夜幕中的城市,在雨中變得愈發(fā)地清寂。空氣中飄蕩著花朵的香氣。有人打傘在道旁慢慢走著,并不著急。雨水打濕了女孩的裙腳,路燈投下昏黃的光線,女孩的影子,便落在青灰色的磚地上,有惹人憐愛的瘦。
忽然想起,午后站在窗邊,跟朋友一起看雨。雨水敲打著窗戶,發(fā)出吧嗒吧嗒的聲響。整個城市都安靜地沐浴在雨中。車馬的喧囂被雨水過濾后,也淡遠(yuǎn)下去,似乎聲音來自遙遠(yuǎn)的天邊,那里正涌動著厚重的烏云,這是北疆遼闊的天空,每一片云朵,都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我跟朋友邊注視著變幻不定的云朵,邊細(xì)細(xì)碎碎地說著閑話。這北疆壯闊遼遠(yuǎn)的天空,讓我內(nèi)心忽然充滿了哀愁。人的一生中,要修多少年,才能遇到一個跟你說一會兒閑話的人,或者一起看云的人、一起聽雨的人、一起乘船的人、一起打傘的人呢?
這樣美好的一起看云聽雨的片刻,稍縱即逝。而一旦逝去,便成為我們心中的永恒。
我愛這讓我心生哀愁的飄雨的初夏。
八
早起一拉開窗簾,就見窗外世界末日般漫天沙塵飛舞。而伴隨著沙塵暴的嚴(yán)重霧霾,則讓世界呈現(xiàn)出一種絕望的毒氣室般的黃褐色。一出門,風(fēng)便吹來滿嘴的沙塵。行人皆戴著口罩,急匆匆地在風(fēng)里走著。雖是白晝,卻如黃昏。仿佛某個地方,會有一股劇烈的黑風(fēng),裹挾著妖魔忽然降臨。
這是今年的第二次沙塵暴。好在內(nèi)蒙古幾乎每日都有獵獵大風(fēng),于是臨近正午的時候,沙塵暴和霧霾便被刮得無影無蹤,天空重現(xiàn)大片大片飛翔的云朵。站在窗前看了一會兒,感覺整個人都深深地陷在柔軟的包裹之中。從手指到腳趾都是空的,仿佛這沉重的肉身并不存在,我只是一個空的靈魂,軀殼被遺忘在人間。但我并不關(guān)心,猶如一只從未關(guān)心過自己外殼的蟬。
下課后,我坐在校園的小樹林里,抬頭看天。
天上空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陽光灑在一株年輕的白樺樹上,將每片新生的葉子瞬間照亮,于是整棵樹便在圣潔的光里,隨風(fēng)發(fā)出親密的私語。
芍藥尚在含苞,紅色粉色白色的花朵,羞澀地隱匿在葉片中,只等某一天,被鳥叫聲驚醒。洋槐樹有著驚人的生命力,它們的根基伸展到哪兒,哪兒就很快長出一株茂盛的槐樹。它們隱居地下的根系,也一定遒勁發(fā)達(dá),即便有人斬斷了其中的一段,也會從斷裂處迅速長出新的生命。
一株過了花期的桃樹,在白樺樹的對面,靜默無聲地站著。幾只喜鵲飛來,蹲踞在枝干上,許久都沒有離去,仿佛在耐心等待一只瓢蟲爬過枝頭。蜜蜂有些孤單,繞著四周嗡嗡盤旋一陣,便掉頭飛往附近一棵正在枯萎的丁香。火炬樹高高擎起紅色的果穗,以入侵者的姿態(tài),向其他樹木昭示著自己的所向披靡。在9月來臨之前,它們的葉片是溫和的綠色,一旦嗅到秋天的氣息,狂熱的火焰立刻照亮腳下每一寸土地。
我坐在石凳上,將視線從火炬樹上慢慢收回,轉(zhuǎn)向半空中兩株枝干溫柔觸碰在一起的梨樹。它們是從一個根系上生出的分支,在此后漫長的時光中,它們也一定這樣依偎在大地上,根纏繞著根,枝干環(huán)擁著枝干,樹葉親吻著樹葉。風(fēng)穿越茂密的樹林,發(fā)出美妙猶如天籟般細(xì)微的聲響。
一棵梨樹與另一棵梨樹在舞蹈,我注視著風(fēng)中雀躍的枝葉,忽然這樣想。這是愛情的舞蹈,在遼闊的大地之上,在擁擠的叢林之中,它們忘記了塵世間的一切喧嘩,指尖觸碰著指尖,身體纏繞著身體,唇舌嚙咬著唇舌。風(fēng)從肌膚上滑過,一只鳥兒驚起,尖叫著沖上云霄。這是性愛的舞蹈,樹木、花朵、昆蟲、鳥獸,皆在這一浪高過一浪的潮水中,靜寂無聲。
九
今天呼嘯的大風(fēng),吹出大片大片抒情的云朵,天空宛若仙境,無數(shù)金色的光線穿越云朵的縫隙,灑在遼闊的大地上。風(fēng)掠過樹梢,穿過高樓,奔出街巷,又一路越過沙漠和戈壁,森林與草原,最后從氣象萬千的云朵中席卷而過。
我坐在窗前,看著對面高大的柳樹在風(fēng)中狂舞,忽然想起昨天在校園里看到的一株占據(jù)了大半個草坪的奇特的柳樹。確切地說,那是三株柳樹,只不過它們的根基是從一個母體中生出。每一株柳樹,都要兩三個人才能合抱住。它們幾乎成了這一片草坪上唯一的主人。其中的一株,在一場風(fēng)暴中被吹倒在地,粗壯的枝干便緊貼著地面頑強(qiáng)地生長。它就這樣匍匐在地上,枝繁葉茂地度過了很多很多年。沒有人能夠說出這株大樹是哪一年植下的,反正學(xué)校還沒有建成的時候,它就已經(jīng)根深蒂固地盤踞在這里,成為一方霸主,以至于人們敬畏于自然的威嚴(yán),小心翼翼地在其中一個倒地的粗壯枝干下?lián)纹鹨桓绢^,讓它靠近地面的身體,能夠時時有風(fēng)自由地穿過。
前往大巴山的朋友,微信上發(fā)來照片。那里的天空,也像此刻的北疆,浪漫舒展的云朵,鋪滿了廣袤的天空。大巴山上層巒疊嶂,茂密蓊郁,綠色猶如河流,在山間肆意流淌,無休無止。有好奇的云朵下到凡間,在半山腰繚繞盤旋,于是那里便似有了仙人,讓人神往。我對朋友說:等你老了,就定居山中吧,將你一生風(fēng)云和愛情傳奇,都交給后人言說,你只“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朋友哈哈大笑,回說:當(dāng)然如此!
而另一個朋友,則發(fā)來小花園里空蕩蕩的鳥巢。兩只斑鳩曾經(jīng)在那里生活,并撫育了它們的孩子。當(dāng)那只小小的斑鳩學(xué)會飛翔之后,它們一家三口便永遠(yuǎn)地消失了。我看著風(fēng)中閃爍的葡萄藤蔓,和藤蔓中安靜棲息的鳥巢,耳畔似乎又回旋起斑鳩的叫聲。那叫聲與布谷鳥叫聲如此相似,“布谷,布谷”,一聲一聲,響徹?zé)o邊的大地。
雖然大風(fēng),但午后還是帶阿爾姍娜去了附近的“森林”。這是我偶然間發(fā)現(xiàn)的一片居于市區(qū)的清靜之地,屬于林業(yè)局的樹木繁育中心,但對外免費開放。林區(qū)面積很大,慢慢逛完每一片樹林,至少需要兩三個小時。樹木茂盛粗壯,一看即知,此片林區(qū)已有很多年的歷史。遍地都是漂亮的松球,野草四處蔓延,不知名的鳥兒在枝頭雀躍啁啾。因林區(qū)已形成良好的自然生態(tài),樹木可以獨立生長,無須人工澆灌,于是過去修好的水泥溝渠,就廢棄掉了,成為老舊但卻別致的風(fēng)景,人行走其中,恍若回到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的鄉(xiāng)下。
阿爾姍娜像一只重返山林的鳥兒,在人煙稀少的樹林里快樂地奔跑。她時而因發(fā)現(xiàn)了三株環(huán)擁的大樹興奮地指給我看;時而撿起隱藏在層層松針下的鳥雀的羽毛,欣喜地玩耍;時而四處撿拾楊絮,并細(xì)心地摘去上面的雜草,將它們小心翼翼地放入兜里;時而采下一朵蒲公英,“噗”的一聲,將它們?nèi)看底?時而又叫喊著,讓我看草叢里蹁躚飛舞的蝴蝶,風(fēng)中瘋狂起舞的大樹,天空上自由舒展的云朵,甚至一只螞蟻、一片蜘蛛網(wǎng)、一朵米粒大小的花、一根枯死的樹干、被風(fēng)刮斷的樹枝,都讓阿爾姍娜發(fā)出驚呼和由衷的贊嘆。
這片林場,不知是沒有太多宣傳的緣故,還是城市里的人們早已忘記了自然的美好,以至于一路只看到六七個人在林中散步。不過這反而讓我欣喜,仿佛這片森林獨屬于我和阿爾姍娜。我真想仔細(xì)地看清每一株樹木,記住它們深沉的雙眸,記住枯死的樹干上秘密一樣隱匿的木耳,它們是大樹的雙耳,代替死去的樹木,重新傾聽世間的風(fēng)聲雨聲。沒有一株樹木是相同的,每一棵大樹,都是一片汪洋。它們世代棲息于此,自成一個無人打擾的靜寂王國。而我和阿爾姍娜,不過是恰好從這里路過。
我們只帶走了遺落在地上的松球、楊絮、羽毛和松針。阿爾姍娜試圖采走一片樹葉,我阻止了她。這樣我們下次再來,你就能看到它依然生長在這里。我這樣告訴阿爾姍娜。
十
8月一到,呼倫貝爾草原便進(jìn)入了秋天。男人們一邊在院子里忙著檢修打草機(jī),一邊四處打聽今年誰家的草場更好。黃昏還沒有來,草尖上就浮起了露水。庭院里站上片刻,濕漉漉的涼意便化作清幽的小蛇,沿著腳踝冷颼颼地向上爬去。暮色中沿伊敏河走上一會兒,會偶遇一兩只孤獨的飛鳥,在河岸上空久久地盤旋。風(fēng)沿著枯黃的草原吹來,吹得人心起了蒼涼的褶皺。奶牛們拖著膨脹的乳房,蹚過冰涼的河水,列隊朝家中走去。小鎮(zhèn)上人煙稀少,偶爾有男孩駕駛著摩托車,風(fēng)馳電掣般穿街而過。
蜂擁而來的游客猶如潰散的軍隊,迅速撤離,被無數(shù)雙眼睛和照相機(jī)遍覽過后的草原,重新歸屬于牧民。于是打草的機(jī)器,便代替了人的雙腳和車輪,在大地上日夜勞作。一捆捆草仰躺在大地上,注視著深藍(lán)的天空,那里依然有夏日殘留的云朵,在無拘無束地游蕩。再過一個多月,大雪就會來臨,夏日所有的喧嘩,都將被封存進(jìn)茫茫無邊的雪原。
比起熱烈的夏天,我更喜歡蒙古高原上的秋天。勁烈的大風(fēng)吹去枝頭的綠色,大地重現(xiàn)寂靜孤獨的面容。收割完畢的土地上,泥土裸露,秸稈零落,放眼望去,一片荒涼。接下來的半年,塞外將被大雪層層裹挾,一一冰凍。生命隱匿,大地荒蕪。也只有此時,蒙古高原才向真正懂得它的世代棲息于此的人們,展現(xiàn)最為凌厲也最為詩意哀愁的一面。
想起去年的秋天,我前往鄂爾多斯高原,徒步在沙漠中行走。大風(fēng)席卷著云朵,吹過浩瀚無垠的沙漠,并在這條洶涌澎湃的大河上,畫出春天般的絢爛花朵。秋天的沙漠腹地,猶如浩蕩的海洋,是另外一種壯闊的美。細(xì)膩的沙子恍若遍撒人間的金子,在高原的陽光下熠熠閃光。天地間滿目耀眼的金黃,除此之外,便是與沙漠遙遙接壤的寶藍(lán)。風(fēng)呼嘯著吹過來,卷起漫天黃沙,人裹挾其中,渺小猶如塵埃。只有低頭在沙漠中行走的駱駝,會用溫暖的駝峰,向人傳遞著可以慰藉漫長旅途的溫度。它們長長的影子,在黃沙中緩緩地向前移動,不疾不徐,枯燥卻又有無限沉穩(wěn)的力量。沒有起伏的平靜喘息,伴隨著聲聲駝鈴,在永無盡頭的單調(diào)色澤中,一下一下撞擊著人心。
沒有什么生命,能夠比這存在了億萬年的洪荒大地,更加永恒。即便在二連浩特的恐龍家園,那些長達(dá)四十米重達(dá)上百噸的龐然大物,它們曾經(jīng)在蒙古高原上棲息繁衍,奔跑飛翔,可是最終,也在這里徹底地絕滅。只有永無休止的大風(fēng),帶著亙古的威嚴(yán),從凜冽的寒冬出發(fā),向著萬物復(fù)蘇的春天,浩浩蕩蕩,長驅(qū)直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