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其章

我出過的三十本書里有兩本書是“蝕本”的（《夢影集》和《漫畫漫話》），卻未能澆滅搜求老影刊老漫刊的熱情，只是日益高漲的價格令我力不從心，頗感沮喪。進(jìn)退兩難欲罷不能中忽生一計，過去集藏的舊刊物雖多，卻向少深入閱讀，何不借此重讀破悶。這走出沮喪的法子立桿見影。先來說說漫畫界的葉岡（1918—2004），過去我甚至不知道葉岡是葉淺予的三弟。葉岡不像其大哥葉淺予那樣以漫畫知名，也難怪我忽略了他。其實我早就應(yīng)該注意到葉岡是漫畫界人士，二十多年前《上海漫畫》影印本前言《中國漫畫的早期珍貴文獻(xiàn)》便是葉岡所寫，這是圈外人寫不出來的。而《淺子畫傳》的作者也是葉岡，這么親切的書名，不正是親弟弟的口吻么。最近惡補(bǔ)葉岡，驚喜多有。1998年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有《老漫畫》叢刊，那時我寫作興趣正濃，稿子撒向四面八方，《老漫畫》正中下懷。但《老漫畫》出了六輯便因為銷售不暢而?？绲摹独险掌穮s風(fēng)行至今，其原因是《老漫畫》讀者面很窄，“作者即是讀者，讀者即是作者”，很難往圈外擴(kuò)散。老照片則家家都有，人人都可以寫一寫，故不愁稿源枯竭。這個道理也可以解釋得通我的《漫畫漫話》何以做成了虧本買賣。

《老漫畫》六輯里有三輯刊有我的文章，其中第五輯第一篇是葉岡的《游戲神通—葉淺予畫張大千》，第三篇是拙文《豐子愷與<宇宙風(fēng)>的畫緣》，相隔六個頁碼，這是這幾天才發(fā)現(xiàn)的“驚喜”，發(fā)現(xiàn)的過程卻用了二十二年。葉岡在《老漫畫》上另有《<王先生>及其他》《牛棚日志》兩篇，后者與拙文《趙望云和農(nóng)村故事連環(huán)畫—<禿子的故事>》又在同一期，令我與有榮焉。如今回望《老漫畫》叢刊，老作者多已作古，中年作者已步入老年。人生有如一幅漫畫：“有時笑笑別人，有時被別人笑笑?！比~岡與大哥葉淺予手足情深，他寫大哥，“他一九O七年出生在浙江桐廬，生肖屬羊，乳名就叫阿羊。他一歲時，正是光緒歸天，溥儀繼位的年月，故自稱'清末遺童'。”漫畫家說起話來也是幽默的，遺老遺少，通常都是這么用，偏偏想出來個“遺童”。葉岡沒有追摹大哥的藝術(shù)才華，而是以新聞報人作為人生職業(yè)，對于漫畫，葉岡說：“葉淺予是我的胞兄，但是帶我進(jìn)入漫畫之門的卻是張樂平。有了這層關(guān)系，我雖然早已不畫漫畫，但是對于漫畫和漫畫家，總有特別的親切感?！秉S苗子說起葉岡筆下的漫畫資料也說：“他的文筆細(xì)致，能刪繁就簡地突出重點，使讀者感到興味盎然，不但補(bǔ)充了現(xiàn)代漫畫、文藝史的闕遺，并且留下了一時代文筆的風(fēng)范?！?/p>

黃苗子所說的漫畫文藝史的闕遺，是我最感興趣的，在寫作《漫畫漫話》時，最大的難處便是漫壇史料的匱乏，寫到漫畫家時更是只能人云亦云，干癟癟的。葉岡與許多漫畫家有親密的接觸，他曾經(jīng)在抗戰(zhàn)期間和張樂平、廖冰兄、陸志庠等漫畫家組了一支“漫畫宣傳隊”，“往往由張樂平、廖冰兄、陸志庠起稿，葉岡著色，創(chuàng)作了和屋壁同樣大小的大型抗戰(zhàn)布畫?！币虼巳~岡筆下的張樂平是別人無論如何也寫不來的，“樂平秉性善良，為人仁厚。一九四六年葉淺予出國訪問時，把讀小學(xué)的女兒托他照應(yīng)。他雖家累甚重，還是一口答應(yīng)。把她帶到嘉興家中，已經(jīng)成行的兒女中又多一人。當(dāng)時，我在上海暫時找不到工作，沒有收入，生活頗為困窘。樂平每從嘉興到上海交稿領(lǐng)稿費，打牙祭時總不忘把我?guī)?，有時到本地館叫一大碗湯卷（粉皮燒青魚內(nèi)臟），油油的，他喝酒我吃飯。有時到外灘一帶的小館子叫一碗獅子頭，還是他喝酒我吃飯，以增營養(yǎng)，對我這個小老弟備為關(guān)切。”多么感人而溫暖的友情，我對張樂平立刻有了敬意！現(xiàn)今還有這樣的患難見真情么？

陸志庠（1910—1992）不屬于叱咤漫壇的漫畫家，畫風(fēng)別具一格，在上海的老漫畫刊物里常見他的速寫式漫畫。葉岡說，“在漫畫圈子里，陸志庠是有名的聾畫家。因為少年時生了一場重病，失去了聽覺，但還能說一點少有頓挫的蘇白，咬字不甚清楚，要熟悉他的朋友才能聽懂意思，復(fù)雜的事便須借助筆談?！薄爸锯缘睦L畫成就很高，從前畫家都窮，那時他都是用便宜的拍紙本作畫，用鋼筆尖蘸黑墨水在白報紙上畫下速寫……他始作漫畫是宗奉德國漫畫家喬治·格羅斯，細(xì)細(xì)的線，夸張的頭和腳，畫多了便出“格”而自成面目，那就是帶市井土氣的志庠畫。”沒錯，陸志庠筆下的市井百態(tài)，都直面人生的苦辛，“志庠畫有村野氣，多畫舊上海勞動者和底層人的形象”。葉岡再次提及古已有之的“墻畫”，“一九三六年在南京他（陸志庠）還畫過驢子，大熱天赤膊畫驢，在自己居處畫過一個墻面的毛驢，粗拙有趣，筆者有幸見到，愛之不去，可惜沒有把它拍下來?！比绱擞腥お毺氐膲Ξ嫞钊隋谙氩灰?。

漫畫宣傳隊老友廖冰兄，葉岡在寫到他時罕見地引了別人對廖冰兄的批評，“香港佛學(xué)家歸耕廬的《冰兄老兒及其漫畫藝術(shù)》，是這本文集（《我看冰兄》）中唯一談到冰兄藝術(shù)不足處的文章，他認(rèn)為冰兄的畫直白，而且有點停滯了。阻礙他藝術(shù)升華的原因，說是他人世太深，進(jìn)不了我佛如來的廣大天地?！边@種批評不足為意，倒是另一派評論似乎言過其實，“有人說冰兄的藝術(shù)如屈原之騷，如李賀之詩，也有說他像陶源明”。葉岡夸老戰(zhàn)友的書法好：“近年，他的字越寫越好，求字者不絕于途，廖府戶限為穿，廣州市招上不乏廖書擘窠大字。”坐實了歸耕廬所言“入世太深”（入市太深）。葉岡透露廖冰兄另一項其他漫畫家遠(yuǎn)不及的成就—“近年他的漫畫作品在法國展出?！绷伪掷嫌旬嫾饮湻堑姆▏鴥合币聋惿诪榇耸卤甲?。

張光宇（1900—1965）是漫畫界的元老級人物，最近還舉辦過畫展和座談會，漫畫界一直沒有忘了他。張光宇畫展里缺一樣?xùn)|西，即葉岡說的“漫畫界前輩張光宇早年在上海英美煙草公司畫的香煙牌子和月份牌”。香煙牌子也叫洋畫兒，我們小時候都玩過。我在舊書店買過成套的洋畫兒，這玩意兒還上過中國書店的拍賣會。上海圖書館出過一本大畫冊《七彩香煙牌》，展示了館藏三萬余張的洋畫兒。洋畫兒大小如郵票，不署畫者名姓，所以至今找不到張光宇畫過洋畫兒的實物。而月份牌大多是署名的，找不到實物也許是搜求功夫不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