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斯霆
向“童話爺爺”嚴文井約稿,是韋君宜的建議。1983年初,我們采訪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韋老太,臨分手我們讓她再介紹幾位老作家,她不假思索地說:“你們應(yīng)該去看看我們老社長嚴文井,他就要離休了。他是參加過延.安文藝座談會的老人,新中國成立后文壇上的所有大事他都經(jīng)過,有_肚子敵事。"兩天后,我們來到了北京東總布胡同46號嚴老住處,不巧他有事外出。其夫人康志強熱情地讓我們留下《天津書訊》樣報并說替我們轉(zhuǎn)達來意。
再次走進嚴老家,是翌年初夏。1984年5月10日,我們應(yīng)約赴京去取時任國家出版委員會主在王子野為小報的題字,因馬上就到“六一”了,我們決定順便去拜訪嚴老,請這位早在延安時期就寫童話、寓言的老作家,為藪子們寫幾句話。這次有幸,半年前已卸任的嚴老,時至中等剛剛起床。聽了組稿要求,嚴老出乎我們意料地說:“我剛出了一本童話寓言集,你們審讀一下,看看我攜個兒童文學(xué)作家是真是假。"a眾人笑聲中,他首先送給我們每人一本題款簽名的新書。隨后,他便用老式鋼筆在一張白紙上,寫下了刊登在小報1984年6月15日報眼上的文字:
到21世紀,我們中國在各方面都要追到前面去。小朋友們,這件事我們?nèi)巳擞胸?。從現(xiàn)在起,我們就要立下雄心牡志,人人都要努力。
在簽上名字與日期后,嚴老便與我們聊起了天津文壇。從李叔同、曹禺聊到孫犁、梁斌、馮驥才。他說,當年沈從文在天津主持《大公報》文藝副刊.1935年他曾連續(xù)投稿,緒果引來沈從文的一封短信,囑咐他寫文章不要求多求快,要學(xué)會自己修改自已的文章。這封信對他影響很大,此后他一直照此寫作,并體會到了此中的奧妙和樂趣。
此時,我清楚地看到,他深吸了一口煙,瞇起眼睛若有所思地說:“當年還有一個女孩兒,很有才氣,在天津淪陷前,她出了一本以天津為背景的小說集,叫《在大龍河畔》?!睅啄曛螅斘议_始研究民國天津文學(xué)時,我知道了這個女孩兒就是后來移居臺灣,拿過寶島多個文藝大獎的著名女作家張秀亞。再后來,我讀到了《他仍在路上一嚴文井紀念集》中,其女兒嚴欣久寫的《父親嚴文井和臺灣著名女作家張秀亞的故事》。70多年前,發(fā)生在北平的少男少女“故事”,似真亦幻,如夢飄渺。
記得那天還發(fā)生了一個小插曲.聊天過程中,嚴老提議大家合個影,但在拍照時,不知為何膠卷卡住按不下快門,而我們又恰恰沒帶暗袋,正當攝影記者王學(xué)浩急得滿頭冒汗時,嚴老說“這個我懂,你跟我來”隨后他把學(xué)浩兄領(lǐng)進臥室,讓其趴在床上,隨手拽過棉被,將人與相機蒙了個嚴嚴實實,學(xué)浩兄就這樣鼓搗好了相機。
告別時,嚴老送我們走出家門。在胡同口,他回手指著幾進幾出的院落對我們說,這里原來是個“大醬園”,1953年以后成了中國作協(xié)宿舍,趙樹理、陳白塵、蕭乾、艾蕪、張光年、羅烽、白朗、秦兆陽、康濯、草明等人都在這里住過。他說者無意,我聽者有心。作為當時的文學(xué)青年,我對大作家非常崇拜,以致在返津的火車上,心里都在琢磨,在文壇風起云涌暴雨頻襲的那些年,這些寫出過現(xiàn)當代文學(xué)名篇的大作家,在這擁擠雜亂的院落里,像京城普通百姓一樣,柴米油鹽醬醋茶加上吃喝拉撒睡,該是個什么樣子,是天天把酒談藝話文學(xué),還是矛盾爭吵甚至老死不相往來但一個事實不可否認,那就是這些大作家在此后的歲月多是命運多舛。近年讀到王培元先生的《永遠的朝內(nèi)166號》,里面即有對嚴老的傳神描述———1958年,嚴老曾“奉旨”寫過對蕭軍及鄰居羅烽的“批判”,而且在火藥味甚濃的批丁玲大會上,他也有引來哄堂大笑的“陳明配不上丁玲”之妙語?!拔母铩敝校∨E飹邘⒈幌路鸥尚?。新時期到來后他“大徹大悟”了。
當年在魯藝,周揚對他是有“知遇之恩”的。但經(jīng)過多次運動之后,他對“周揚整人的那套東西”,越來越不以為然,越來越反感。
據(jù)說他曾經(jīng)想好好寫寫周揚,而且已經(jīng)開了這樣一個頭“我怕你,我討過你的好,但我不算你喜歡的前列干部,因為我是一個笨蛋……”但他又覺得,要寫就要把歷史的真實寫出來,但這樣就可能永遠也寫不出來了。于是,他直到2005年病逝也沒寫,一肚子的“故中”就這樣都與他隨風飄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