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22日,容庚先生舊藏的一部清康熙十八年(1679)原刊初印本五冊全《芥子園畫傳》,在廣東精誠所至藝術品拍賣有限公司2020年秋季拍賣會上拍,以四百多萬元的成交價創(chuàng)造了《芥子園畫傳》拍賣的新紀錄。
從康熙十八年(1679)刊出初集至今,《芥子園畫傳》在歷代畫譜中產(chǎn)生的巨大影響史無前例,對繪畫史的貢獻無可替代,成就了包括齊白石、潘天壽等等大批藝術家。但由于此書一面世即被大量翻印,且多存在篇牘訛誤、刻印模糊、套色不正、色彩不清等問題,讓今人已經(jīng)很難看到《芥子園畫傳》初版的真貌。故此,原書一直是藏家和研究者苦苦尋覓的目標。故宮博物院研究員、古籍研究專家翁連溪先生特以此次拍賣為契機,選取幾種有明顯特征的、業(yè)界公認的,或近人多有研究的藏本作比較,以期一展這一經(jīng)典畫傳珍品的風采。
容庚及其舊藏《芥子園畫傳》
容庚(1894-1983),原名容肇庚,字希白,號頌齋,廣東東莞人。著名金石學家、篆刻家、古文字學家,歷任燕京大學、嶺南大學、中山大學教授。其所作《金文編》是繼吳大澂《說文古籀補》之后的第一部金文字典;另編有《寶蘊樓彝器圖錄》《秦漢金文錄》《頌齋吉金圖錄》《武英殿彝器圖錄》《海外吉金圖錄》《善齋彝器圖錄》等。
先生在書畫、古籍、碑帖領域亦多有涉獵,《頌齋書畫錄·序》(1936年7月)中記:“比來北平,不言書畫者十有五年……古之圖譜藉刻木以傳,若顧炳《顧氏畫譜》、若李漁《芥子園畫傳》,自不能無失”,《容庚北平日記》中載:“(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卅一日星期日……結算是年家用三萬八千六百元,購置古物、字畫、書籍五萬四千九百七十七元……書畫之精者有:莫是龍《山水》軸、王翚《山水》卷、張靈《蘭花》卷、黃道周字冊、《宋元畫萃》冊、《芥子園畫傳》?!笨梢娤壬鷮Ω黝惞糯嬜V了然于心,其中《芥子園畫傳》更被評“書畫之精者”,足見先生之珍視e
幾種《芥子園畫傳》藏本比較
今精誠所至拍賣容庚先生舊藏《芥子園畫傳》數(shù)種,可謂大觀,而《初集》一種不僅為先生所藏之精品,更是古籍拍賣二十余年來所稀見,為康熙年原刊初印本,較各大館藏、私藏本有過之而無不及。筆者關注此書已數(shù)十年,每遇一部,必前往觀之;然所見大多篇牘訛誤、刻印模糊、套色不正、色彩不清者,是為翻刻本、后印本幾大特征。下面列舉幾種有明顯特征的、比較公認的,或近人多有研究的藏本,試作比較。
國家圖書館藏有多部《芥子園畫傳初集》,其中歸入善本者兩部,著錄為“清王概輯,清康熙十八年李漁刻套印本”;經(jīng)比對,兩種屬同一版本,鈴“長樂鄭振鐸西諦藏書”“長樂鄭氏藏書之印”二章,為中國現(xiàn)代杰出的社會活動家、作家、收藏家鄭振鐸(1898-1958)舊藏本,簡稱“鄭本”。
日本收藏一部《芥子園畫傳初集》。此本十李漁序首空白處鈴有“涉園所藏”“陶蘭泉”二章,為民國藏書家、刻書家陶湘(1871-1940)舊藏本,簡稱“陶本”。此本曾于2011年由江西美術出版社影印出版。
上海圖書館藏《芥子園畫傳初集》一部。該本于李漁序首空白處鈴有“延陵世家小自由藏”“少文”“顧炳”三枚印章,前兩枚印章主人或為清初人朱直,字少文。而關于“顧炳”,明代畫院有畫家顧炳,生卒年不詳,因輯繪《顧氏畫譜》而聞名。此《顧氏畫譜》于萬歷三十一年(1603)在杭州雙桂堂刊行,推斷此時其年齡約三四十歲,距《初集》刊行(1679)還有近百年,當考慮此顧炳非彼顧炳。此本簡稱“顧本”。
民間藏書家山東濰坊右文齋主人藏《初集》一部,簡稱“右文本”。
“鄭本”方面,經(jīng)過與“陶本”“顧本”進行比對,發(fā)現(xiàn)其多有線條簡陋、套印層次不鮮明等問題。如卷三之二十七葉“米芾”圖,“鄭本”墨色濃淡無章,似亂墨堆積;又卷三之三十八葉“亂石疊泉法”,“陶本”“顧本”均層巒疊嶂,頗具立體感,而“鄭本”則雕鏤拙劣,線條粗糙,明顯為翻刻。訛字方面,多是因對原作運筆理解不通,刻意追求原樣造成,是為翻刻本硬傷,也是為翻刻本重要之鐵證。如卷四之十四葉“人物”圖,“陶本”“顧本”為“倚童式”,“鄭本”誤作“椅”;二十三葉“凡山水中之有堂戶”,“鄭本”誤作“尸”,而上方“堂”字下方“土”連筆又多一橫;卷五之十三葉“劉松年”,“鄭本”誤作“劉宗年”;十四葉“五代”,“鄭本”誤作“又代”;二十葉“伊軋中流聞櫓聲”,“鄭本”“流”誤作“落”;二十一葉“陶宗丞”,“鄭本”誤作“陶宗函”;二十七葉“半帆”,“鄭本”誤作“字帆”等諸多訛誤。因此,國圖藏“鄭本”為翻刻本當無疑義。有了館藏之間對比,再看山東濰坊右文齋主人藏“右文本”,此本與“陶本”“顧本”版圖一致,用色鮮亮,雕鏤精細,且無上述訛字問題。
最后即是本件《芥子國畫傳初集》拍品,簡稱“容本”。此部《初集》與上述“顧本”“陶本”“右文本”屬同一版刊刻,為康熙十八年(1679)原刊初印本。共五卷,第一冊為卷一,有李漁序及《青在堂畫學淺說》,共四十一頁;第二冊為卷二,“樹譜”四十一頁;第三冊為卷三,“山石譜”四十五頁;第四冊為卷四,“人物屋宇譜”四十七頁;第五冊為卷五,“摹仿諸家畫譜”四十一頁。卷一有文無圖,卷二、卷三、卷四多為單色墨印,少有套印部分;卷五用棕、藍、綠、黃、紅五色套印。
是書第一冊書衣左上方貼有《笠翁畫傳》題簽,在余所觀各大館藏、私人藏書本中從未有見,推測為康熙十八年(1679)原裝原簽,尤為珍貴。牌記前有“歷代名公真跡宇內名公合訂”朱文長方印,這點與“右文本”一致;而“陶本”“顧本”首葉牌記為龍鳳紋朱文圓印,這點稍有不同。卷四“人物”圖中,第二、三、六、七等葉中人物衣衫有使淡墨套印,也有填色部分,后世翻刻本中為牟利,降低制作成本而省略。再比對“陶本”“顧本”“右文本”“容本”卷五多色套印部分,可謂越羅蜀錦、各擅勝場,不相上下。這是因為套印版畫對準確度要求很高,每種顏色需要反復試印、反復移動,直到完全吻合。此外,更要依照原畫顏色“由淺到深、由淡到濃”的原則,讓木版印色達到原作毛筆上色的效果,使版畫無限接近墨本。這對印刷工匠、紙張、用墨的要求很高.不同的工匠對原畫用色理解也不盡相同,因此即使是雕版為同一版,材料、工匠的差別也會導致印制的版畫質量有明顯差異,可以說《芥子園畫傳》是集畫家、繪工、刻工、印工等多人組成的合作團隊來完成的,是一種集體性質的藝術創(chuàng)作。
《芥子園畫傳》的出版及其影響
“二百五十年以來,在歷代畫譜中像《芥子園畫傳》那樣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畫譜,史無前例?!泵佬g史論家王伯敏先生對《芥子園畫傳》在中國畫美術史上地位給予高度評價?!督孀訃媯鞒跫纷郧蹇滴跏四辏?679)初版刊行后,一時大受歡迎,人們競相購買;因此不斷被重印、翻刻,版本情況十分復雜;學畫臨習、市面所見尤以翻刻本居多。王概在康熙四十年(1701)《芥子園畫傳二集》中曾言當時搶購《初集》的盛況:
“今忽忽歷廿余稔,翁既溘逝,芥子園業(yè)三易主,而是編遐邇爭購如故,即芥子園如故。信哉!書以人傳,人傳而地與俱傳矣。且復宇內嗜者盡跂首望,問有《二編》與否?!?/p>
因此之后又出版了二集、三集。待三集全部編輯完成之后,主編此畫傳的王氏三兄弟早已年逾古稀了、《芥子園畫傳》的影響很大,在海內外盛行,成為學者研究書畫藝術的橋梁,僅日本就有多種翻刻本,對當時浮世繪版畫產(chǎn)生了直接而深遠的影響。至乾隆年間,書店紛紛向芥子園甥館購買版權,于是前后出現(xiàn)了約十一種版本,各版本也經(jīng)歷多次印刷,印量不可勝數(shù),這也就是《芥子園畫傳》眾多翻刻本出現(xiàn)的原因,如金陵“文光堂”、金閶“文淵堂”、姑蘇“經(jīng)義堂”、趙氏“書業(yè)堂”等版本,都屬于這種情況。嘉慶年間,有書商牟利,更是把清代畫家丁皋的《寫真秘訣》雜湊《晚笑堂畫傳》等圖譜編成人物集,假托為《芥子園畫傳》,混淆視聽,造成了今人誤以為《芥子園畫傳》共有四集之謬誤。故而我們今日所見最多的“全四集本”《芥子園畫傳》,便是由這些翻繪、翻印、雜湊而成的版本。可惜的是,《芥子園畫傳》初版三集由于流傳時間長,翻刻臨摹的次數(shù)多,讓今人已經(jīng)很難看到《芥子國畫傳》初版的真貌?,F(xiàn)在普遍所見所用的版本與《畫傳》一、二、二集之初印本相比較,差距極大,其精神、面貌、氣韻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今“容本”刀鋒剔透,分毫畢現(xiàn)、發(fā)色純正、精巧至極,乃為余至今所見第四部原刻初印本。正如鄭振鐸先生《中國古代木刻畫史略》中言“……原刻初印本極為難得……我有原刻本數(shù)部,無一是初印者”,又“鄭本”《初集》前有鄭跋,曰:“余十劫中先后得彩印本《程氏墨苑》《十竹齋箋譜》《畫譜》,今又收得此本,共是四種。二十余年間,求其一而不能得,不意于此二三載中,乃并獲之,不可謂非奇緣也?!笨芍卩嵳耔I、陶湘、容庚當年,初刻原印本早已是稀如星鳳,而今日之能見,亦不可不謂奇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