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帕梅拉·紐柯克 張爍
1906年9月10日,幾個黑人牧師義憤填膺地沖進了紐約最大的動物園。就在前一天,《紐約時報》報道稱,動物園正在猴屋中展出一個非洲年輕人,文中寫道:“多達500名游客在籠子旁圍觀身材矮小的奧塔·本加。本加時而專注于自己的鸚鵡,時而又熟練地射箭,還會用籠中的麻繩編墊子。孩子們見了他,興奮得咯咯直笑,成年人卻大多笑得很勉強。”
新聞報道一出,動物園預感到會有大批游客聞訊而來,于是將本加從黑猩猩的小籠子里挪進了紅毛猩猩“多昂”的大籠子,以便游客能更清楚地看到他。面對四周不懷好意的視線,23歲卻仍顯稚氣的本加一聲不吭地坐在凳子上,不時對柵欄外怒目而視。
在美國廢除奴隸制的40年后,紐約動物園將一個非洲人與猿猴同籠展出,恰恰凸顯了黑人在這座帝國大都市里飄搖不定的地位。截至九月底,有超過22萬人參觀了動物園,是前一年同期游客數(shù)的兩倍。幾乎所有人都是直奔靈長目館去一睹“俾格米人”真容。
在黑人牧師們看來,這觸目驚心的場景恰好證明了,在他們的美國同胞眼中,黑人的命無關(guān)緊要。他們在靈長目館里見到了本加,那時他正在猩猩多昂的陪伴下在籠中踱步?;\外的標牌上寫著:
“非洲俾格米人,奧塔·本加。
23歲,高4英尺11英寸,重103磅。
來自非洲中南部剛果自由邦的開賽河。
由塞繆爾·弗納博士帶至本園。
九月的每天下午展出?!?h3>根深蒂固的偏見
動物園創(chuàng)辦者兼策展人威廉·霍納迪辯解稱這場展覽是基于科學的,和歐洲以“人類展覽”之名展出非洲人是一個道理,用以直觀展現(xiàn)非洲作為世界文化與文明的典范所擁有的不容置疑的地位。
科學界的進步人士堅信,在動物園里展出像本加這樣的“劣等物種”,有助于現(xiàn)代文明最高理想的進一步升華,因此這場展覽具有教育意義。畢竟,這一觀點已經(jīng)得到了一代又一代頂尖知識分子的推崇。哈佛大學地質(zhì)學和動物學教授劉易斯·阿加西斯算是當時美國最受人敬仰的科學家,然而他20多年來一直堅稱黑人屬于“退化又墮落”的獨立物種。
就在本加抵達紐約的兩年前,賓夕法尼亞大學語言學和考古學教授丹尼爾·布爾頓還在卸任美國科學促進會主席的演講中,抨擊了“教育和機會造成種族間成就水平差異”這一說法,他說:“黑色、棕色和紅色人種在解剖學上與白人有著巨大差異,就算他們有相同的腦力,付出同等的努力,也永遠無法達到白人的成就水平。”
這類觀點深植于科學、歷史、政策以及流行文化等領域,以至于圍觀之人大多無法理解為何猴籠中的本加會感到不適與屈辱。
示眾一周后,本加被允許出籠,可以在管理員的監(jiān)視下于園中走動。動物園當天的游客數(shù)達到了創(chuàng)紀錄的4萬人。本加走到哪里,吵鬧的人群就追到哪里。本加被人們逼到了角落,有人戳他的肋骨,有人將他絆倒,還有人看著受到驚嚇的他大笑。為了自保,本加襲擊了幾名游客,他也因此被抓回了籠子。
本加的故事始于白人至上主義者弗納在1903年聽到的一條消息。
1904年3月20日,弗納大肆宣揚自己捕獲了第一個俾格米人。起初,弗納說自己在遭食人族俘虜時遇到了本加,對方很高興能和他一起逃跑。后來,他改口說自己是在等船來的間隙碰到的本加。由于本加忘不了曾經(jīng)逃離食人族的悲慘經(jīng)歷,迫切想離開,所以他在和本加部落的首領達成協(xié)議后,帶走了本加。接著,弗納又說本加原是部落沖突中的戰(zhàn)俘,后來遭政府軍扣押。本加聽說他“想雇傭俾格米人”,便決定同他一道離開。沒過多久,弗納發(fā)文稱自己是在剛果探險時,以五美元的貨品換來了本加。他還在另一篇報道中稱本加是“如今北美唯一真的食人族人”??傊还芫唧w細節(jié)如何,可以肯定的是,本加是被抓捕到美國的,而他的人生也自此徹底發(fā)生了改變。
馬修·吉爾貝特教士撰文稱本加的遭遇讓所有非裔美國人怒火中燒。他說:“正是對黑人的偏見讓這種事發(fā)生在美國。我敢說其他任何一個文明國家都不會容忍這樣的事。”
與此同時,美國各地由此引發(fā)的抗議活動愈演愈烈,圍繞動物園的爭議也越來越大。最終,在初次示眾的20天后,本加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動物園。他住進了霍華德有色人種孤兒院。這家孤兒院位于紐約市最大、最富裕的非裔美國人社區(qū),由戈登悉心經(jīng)營?!八兄潜葘こ5挠H和力和好奇心。”戈登說,“這便是他受教育的起點。”
1910年1月,本加開始在林奇堡神學院學習,學院的教職員工都是黑人。那時,很多資助黑人教育事業(yè)的白人執(zhí)意說黑人只需接受實業(yè)教育,而林奇堡神學院卻堅持為學生開設博雅教育課程。
本加經(jīng)常帶著社區(qū)里的一幫孩子到森林中,教他們?nèi)绾未颢C。他還經(jīng)常用磕磕巴巴的英語給孩子們講自己捕獵大象的故事?!按?,很大?!彼麖堥_雙臂比劃著說,并展示自己在打到獵物后是如何唱歌慶祝的。
人們覺得本加是位直率又有耐心的老師。他終于可以不受束縛地重溫自己那段遺失已久卻又一直渴望的生活記憶了。本加有了新的家人,他學習他們的習俗,適應他們黝黑的輪廓。在他們的歌聲里,本加聽出了一種熟悉的悲傷。
但新的家人怎么也體會不到那種囚禁所帶來的割裂感——一種無窮無盡的疏離感。而對此,他們的先人懂,如今的本加也懂。
本加只剩下對家的回憶了。他有時會站在繁星點點的夜空下,點一小撮火,圍著火焰又唱又跳。孩子們見了,都深深地著了迷。可惜他們年紀太小,根本無法理解暗藏其中的辛酸。
1916年,本加對打獵和捕魚沒了興趣,也不再樂于找社區(qū)里的孩子們玩。許多人都注意到了他日漸陰郁的性情,看出了他因歸鄉(xiāng)心切而心力交瘁。他有時會一言不發(fā)地在樹下獨坐好幾個小時,有時還會唱起在神學院學到的歌:“我相信我會回到家鄉(xiāng)。老天爺,你能不能幫幫我?”
3月19日下午,孩子們又看到本加點起一撮火,圍著火焰時而高歌,時而哀嚎。這一次,孩子們察覺到了一種發(fā)自心底的悲痛:本加看起來很恍惚,空虛得像個幽靈。
那天晚上,本加走出家門,穿過馬路,偷偷走進一間破舊的棚屋。他舉起早就藏在那里的槍,對準自己的心臟,扣動了扳機。
在一片令人煎熬的寂靜里,他終于自由了。
2020年7月,曾展出本加的動物園,終于發(fā)布了道歉聲明??上У氖?,這份道歉遲到了114年。
(賀琪薦自《海外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