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虎

在清末民初風云激蕩的社會變革之中，康有為絕對算得上一顆閃亮的政治明星。正確地品評康有為的政治形象，有利于更直觀地了解維新派的政治軌跡，有利于更深入地體悟中國近代史的發(fā)展機理。本文將以康有為的主要政治思想為切入點，以康有為的主要政治活動為主線，展示康有為在中國近代史中的政治形象。

一、舊式讀書人中的“另類”

康有為于咸豐八年（1858年）出生于廣東南海的一個封建官僚家庭。他早年受到祖父嚴格的舊式教育，奉宋明理學為圭臬，與當時絕大部分讀書人一樣走的是科舉入仕之路。我們不得不承認，儒家學說作為古代社會給讀書人注入的文化基因，已融進了他的骨髓，造就了他個人思想的最核心部分。這就決定了以后的他無論在思想上怎么“維新”，也不可能突破自設的“忠君”“尊孔”底線，這也是他在辛亥革命之后逐漸淪為歷史“侏儒”的核心原因。光緒五年（1879年），他獨自離家前往廣東西樵山白云洞學習“經(jīng)世致用”之學。為了找出“天朝上國”屢次慘敗給西方“蠻夷”的答案，他去了已被英國殖民統(tǒng)治了37年的香港，3年之后又去了上海?？涤袨樵谙愀酆蜕虾Ｒ娮R了各種先進的事物，領(lǐng)略到了西方在社會管理制度上的優(yōu)越性。此后，他在治學過程中融入了更加實用的西學，這是他異于同時代大部分讀書人的主要標志。轟轟烈烈的洋務運動似乎是富國強兵的一劑良方，但康有為總覺得似乎還少點什么。隨著閱歷的增加，他看出了西方富強的要領(lǐng)，認識到只有改革頂層設計才能標本兼治。

能者總是會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早在康有為之前，早期維新派人士就為國家發(fā)展富強奮力疾呼，卻乏有回聲。馮桂芬著《校邠廬抗議》為富強謀策、王韜辦《循環(huán)日報》開政論先河、郭嵩燾不顧非議參與現(xiàn)代國際外交、薛福成著《籌洋芻議》經(jīng)世致用、馬建忠著《適可齋紀言紀行》暢言商戰(zhàn)、鄭觀應著《盛世危言》深剖專制弊端……早期維新派沒能掀起全國范圍變法運動的原因有很多，但“理論不夠成熟”絕對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康有為吸收了這些前輩的思想，結(jié)合自身的實踐活動初步形成了自己的維新思想。但是，人微言輕的他只能靠講學擴大維新宣傳。光緒十四年（1888年），康有為第一次上書光緒帝請求變法，卻如石沉大海。之后，他于廣州長興里講學，辦萬木草堂，評比歷代政治得失。在此期間，他把維新變法理論系統(tǒng)化，俘獲了一批忠實的維新信徒，逐漸站在了大變局時代的潮頭。

康有為首先要解決的是關(guān)于變法的學理問題。儒家學說是整個封建時代的思想文化主流，康有為深知，若要使更多的人接受維新變法的主張，必然要把維新變法和儒家學說聯(lián)系起來。至少，維新思想不能與儒家學說針鋒相對。從1889年到1898年，他除著有《長興學記》和《桂學答問》外，還撰寫了《新學偽經(jīng)考》和《孔子改制考》等。《新學偽經(jīng)考》把古文經(jīng)學斥為劉歆為王莽篡漢編造的“偽經(jīng)”，《孔子改制考》把孔子包裝成“托古改制”的改革家，這就把儒家學說撕開了一道改革的口子，把維新變法的思想系統(tǒng)化，做到了理論上自圓其說。由于《新學偽經(jīng)考》否定了傳統(tǒng)漢學、宋學的真實性，遭到了眾多儒家信徒的口誅筆伐，也被清政府嚴令查禁。在《孔子改制考》中，康有為否定了古文經(jīng)學派認同的“六經(jīng)皆史”理念，認為“六經(jīng)”是孔子為了實現(xiàn)政治理想假托上古賢王訂立的“新制”。他還附會公羊?qū)W派的“三世說”把“據(jù)亂”“升平”和“太平”三種社會形態(tài)類推為“君主專制”“君主立憲”和“民主共和”三個遞進政治時代。康有為創(chuàng)制以上種種學說的真正目的是以孔子為“擋箭牌”，為君主立憲政體代替君主專制政體提供學理上的合理性。正如他自己所說：“布衣改制，事大駭人，故不如與之先王，既不驚人，自可避禍?！边@些“離經(jīng)叛道”的學說無異于刨了古文經(jīng)學派的“祖墳”，引起了頑固派官員跳腳痛罵。只是在民族危機日益加深的大背景下，思“變”已是人心大潮，越是頑固派反對的事物越容易俘獲有識之士的關(guān)注和欣賞，康有為等維新派人士在思想文化界卷起了一場批判封建文化的思想颶風。

二、維新大潮中的“領(lǐng)袖”

康有為之所以能攪動清政府這一潭死水，有兩個關(guān)鍵性因素：一是日趨加深的民族危機催生了利于維新的環(huán)境;二是康有為完善了維新理論，使維新理論系統(tǒng)化。

清政府是一個惰性很強的封建專制政權(quán)。鴉片戰(zhàn)爭并沒有刺痛它，彼時只有極少數(shù)的先進人物“睜眼看了看世界”;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和席卷大半個中國的太平天國運動只讓少數(shù)官僚搞了一場旨在“自強”“求富”的洋務運動，而洋務運動在甲午中日戰(zhàn)爭的炮火中宣告失敗。甲午中日戰(zhàn)爭的慘敗帶來的不僅是空前屈辱的《馬關(guān)條約》，更是列強紛至沓來的瓜分危機。維新志士們真切地感受到了革新的迫切性，維新變法的呼聲日漸高漲起來，康有為等維新派人士被時代大潮推上了歷史舞臺。

《馬關(guān)條約》簽訂后，康、梁聯(lián)合1300多名舉人發(fā)起“公車上書”，公開系統(tǒng)地提出了變法主張。這次上書并沒有上達光緒帝，卻在民間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涤袨樵诰S新變法理論上的突出建樹，也使他從此確立了維新變法運動領(lǐng)袖的地位。對于維新變法，維新派空有一腔愛國熱情，卻無半點核心權(quán)力。因此，他們只能以創(chuàng)辦報刊和組織學會的形式擴大維新思潮的影響，吸引更多人參與到維新變法之中。1895年，康有為創(chuàng)辦《萬國公報》，以文筆極佳的梁啟超等為主筆，大力宣揚變法思想。在康、梁的積極推動下，強學會在北京成立。康有為在《強學會序》中痛心疾呼道：“俄北瞰，英西睒，法南瞵，日東眈，處四強鄰之中而為中國，岌岌哉！”一時間，大清國內(nèi)刮起了一場維新颶風。不僅維新志士的陣容越發(fā)強大，就連一部分洋務派官僚，以及一些外國人都翹首顧盼、躍躍欲試。除此之外，汪康年等創(chuàng)辦的《時務報》、嚴復等主持的《國聞報》，以及各地的維新學會都加入了壯大維新聲勢的陣營當中;力圖振作的光緒皇帝也對維新變法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這些現(xiàn)象都預示著一場大變革呼之欲出。

1895年中進士后，康有為繼續(xù)為維新變法左右聯(lián)絡、奔走呼號。1897年，德國強占膠州灣開啟了列強瓜分中國的狂潮，維新變法更顯得迫在眉睫。在光緒帝的支持下，康有為于1898年初上奏《應召統(tǒng)籌全局折》，隨后他有了專折奏事之權(quán)?！氨鴷钡纫慌S新救亡組織在全國各地如雨后春筍般建立起來，在事實上開啟了戊戌變法的進程?？涤袨榈染S新人士多次上書光緒帝，企圖依托皇權(quán)把中國變?yōu)橄袢毡灸菢拥木髁棁?，走近代資本主義道路。1898年6月，清政府頒布了“明定國是”詔書，宣布實行變法。光緒帝在經(jīng)濟、政治和文化領(lǐng)域出臺了一系列措施，有些措施嚴重觸動了封建頑固派官僚的核心利益，如在人事方面裁撤冗官冗員、廢八股取士等，這無異于打破了舊官僚的鐵飯碗，否認了既得利益者們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合理性，故而變法舉措招致了保守官僚的強烈反對。在維新變法運動過程中，始終伴隨著三種不利因素：一是以慈禧太后為首的封建保守勢力把控著權(quán)力，抵制變法。慈禧太后表面上“歸政”給光緒皇帝，實際上把軍政大權(quán)牢牢抓在自己手中，任用親信榮祿掌握軍隊，為以后的再次“訓政”做足了準備。二是以劉坤一為代表的一些地方督撫大員拒不執(zhí)行光緒帝的變法詔令。在整個戊戌變法期間，積極響應變法的地方大員只有兩湖的巡撫，其他地方大員或左右觀望，或置若罔聞。三是思想領(lǐng)域存在的“中體西用”學說，是頑固官僚和洋務派聯(lián)合反對變法的思想武器。兩派圍繞著“要不要變法”“要不要學習西方”展開激烈論戰(zhàn)。當維新派與守舊官僚激烈交鋒時，康有為等部分維新官員向光緒帝密奏了一個“圍園殺后”計劃。這個計劃盡管沒有獲得光緒帝的支持，卻還是由于太監(jiān)泄密徹底激怒了慈禧太后。在山雨欲來之際，維新派沒有找到化解危機的辦法，把變法的“賭注”壓在了新軍首領(lǐng)袁世凱身上。袁世凱在一番虛與委蛇之后，倒向了榮祿。1898年9月，慈禧太后發(fā)動政變，“戊戌六君子”喋血菜市口，梁啟超和康有為先后流亡日本。

三、亡命海外的“保皇黨”

戊戌政變后，支持維新的官僚遭到清洗，頑固派和洋務派暫時占據(jù)了清政府的主流。但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時代大潮注定了守舊勢力必然是日漸衰退的。從歷史上看，戊戌變法、庚子國難和清末“預備立憲”是清王朝民意崩塌、反清勢力愈發(fā)壯大的三個關(guān)鍵節(jié)點。戊戌政變之后，一部分資產(chǎn)階級改良者徹底放棄了改良念頭，走上了反清革命之路;《辛丑條約》的簽訂徹底暴露了清政府反動腐朽的本質(zhì)，連淳樸的農(nóng)民階級也放棄了“扶清滅洋”的口號，反清勢力更加壯大;“預備立憲”時期出臺的“皇族內(nèi)閣”也使得原本支持清政府的一大批立憲派徹底失望，轉(zhuǎn)向于革命派之中。在這段時代拋棄清政府的短暫歷史進程中，康有為始終站在清政府一邊，成為清朝進行改革的堅定支持者。

康有為流亡海外初期，以光緒帝的“心腹”自居。他在海外的言論主要包括三種：一是宣揚光緒帝是如何信賴倚重他。二是宣揚光緒帝的英明和慈禧太后的陰險歹毒。三是宣揚君主立憲在中國的合理性。他的這些說辭無非是想闡釋維新變法運動的合理性，贏得中外人士的同情和支持，吸收海外華僑的政治捐款?？涤袨榈饺毡竞?，革命派企圖吸收康、梁等人加入革命陣營。但康有為拒絕了革命派的主動示好。隨著清政府民意支持度的日趨降低和反清起義的逐漸增多，世人對反清革命的關(guān)注度逐漸提高?？涤袨榱魍龊Ｍ夂?，與唐才常等人密謀“勤王”，即推翻西太后迎光緒帝掌政。唐才常聯(lián)絡會黨，組織“自立軍”，于1900年在安徽舉事，后因康有為的籌款未按時送到致使舉事失敗。1905年至1907年，康有為等維新派與革命派分別以《新民叢報》和《民報》為陣地在海外展開激烈論戰(zhàn)，論戰(zhàn)圍繞著“要不要反清”“要君主立憲還是民主共和”展開。在這場論戰(zhàn)中，兩派都有思想偏激的一面，但康有為等人在論戰(zhàn)中為清政府的腐朽作各種掩蓋、開脫，以“民智未開”為借口反對“民主共和”，顯示出?；庶h人思想的狹隘和保守。最終，更符合時代潮流的革命派贏得了這場論戰(zhàn)。自清廷推出“新政”和“預備立憲”之后，康有為更加堅定地站在清廷這邊，連對慈禧太后的言辭也變得緩和了?？涤袨榈恼瘟鰶Q定了在以后的政治舞臺中他必然會隨著清政府的衰亡而自退光華、黯然出局。

四、悖逆時代的“遺老族”

如果說在辛亥革命前倡導君主立憲的合理性是為了國家穩(wěn)定、減少流血沖突，那么，當時的“共和”與“立憲”之爭的性質(zhì)只是普通的“政體之爭”。但是，辛亥革命之后還主張君主立憲甚至支持清朝復辟就毫無合理性可言了，此時“共和”與“立憲”之爭的性質(zhì)就成為進步與反動之爭了?！爸揖薄白鹂住笔强涤袨樽栽O的“底線”，他不僅支持君主立憲，還頑固地支持清朝復辟，站在了時代和民意的對立面，徹底淪為歷史的“侏儒”。

辛亥革命后，民主共和觀念深入人心，廣大人民對封建帝制嗤之以鼻，而康有為卻在思想上堅持“尊孔復古”，開歷史的倒車。辛亥革命結(jié)束了清王朝的腐朽統(tǒng)治，康有為才得以在民國二年結(jié)束了15年的海外生活。這本是辛亥革命帶給他的巨大利好，但他不僅沒有順應時代潮流，反而極端仇視革命?？涤袨樗羰顾膶W生陳煥章等成立了“孔教會”，搜羅一批前清遺老宣揚“尊孔讀經(jīng)”，和反動軍閥、舊官僚沆瀣一氣，惡毒攻擊符合歷史潮流的新思想，成為“遺老族”的“領(lǐng)袖”。康有為在民國之初發(fā)表了《孔教會序》《救亡論》《〈不忍〉雜志序》等文章，一邊以前清遺老身份對前清王朝的覆滅“哀傷”“悲鳴”，一邊惡毒攻擊革命黨人和先進的思潮。此外，他還和昔日出賣維新派且于當時急需為復辟帝制尋找一塊“遮羞布”的袁世凱互相通氣。他們在“尊孔復古”上找到了契合點?？涤袨榈惹扒暹z老和形形色色的“尊孔”團體上躥下跳，在事實上成為袁世凱等人復辟帝制的“馬前卒”。他的這些行徑連他的學生梁啟超也看不下去了，二人終于徹底分道揚鑣。袁世凱復辟之際，正是新文化運動蓬勃發(fā)展之時，民主和科學思想啟蒙了全國人民。康有為卻逆時而動，抱殘守缺。袁世凱復辟失敗后，康有為又和張勛等人一起策劃了“丁巳復辟”的鬧劇。袁世凱復辟和張勛復辟的迅速失敗表明了“尊孔復古”和“君主立憲”再也沒有了存在的政治根基，進步的時代也不會再給落后的康有為提供政治舞臺。晚年的康有為寄情山水、吟詩作對，可謂“悠哉游哉”。值得一提的是，康有為的活動經(jīng)費來源于他打著各種旗號收取的海外華僑的“政治捐款”，可是我們并沒有看到他利用這些錢財做了哪些利國利民的實事，只看到了他過上了相對奢侈的個人生活。終于，悖逆時代的他自絕于歷史進步潮流，徹底地被歷史拋棄。

總而言之，康有為早年有“志”，中年有“功”，晚年有“過”。時代的潮流終歸是向前發(fā)展的，人的思想也只能順時而變。正如孫中山先生所言：“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則昌，逆之則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