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萍
每天早上送女兒上學(xué)后,我就直接往學(xué)校去。這時不到七點,學(xué)生們還未到校。校園一片寂靜,四周的林木站立著,偶爾有點聲響從密樹中發(fā)出, 是早醒的鳥兒。有時,樹叢會哧啦一聲被突然撥開,有大鳥從中飛躍而出,直擊長空。
我通常先到西大門邊的空地走走。這一片空地是原來的醫(yī)學(xué)院為中藥學(xué)專業(yè)的學(xué)生開辟的實踐園地。后來大學(xué)搬遷,我供職的學(xué)校入駐。這一片地連同校園的幾棟危房都在拆除的范圍內(nèi),便無人去顧及它的存在。地閑置了,原本生長在這里的植物因為無人打理, 終于荒草萋萋,顯示出有些頹敗的氣象。
借助識花軟件,我發(fā)現(xiàn)園里留下的中草藥還不少。一點紅和蒲公英都有一身綠裝,像是兩姊妹,常常會認(rèn)錯,仔細(xì)看是不同的。一點紅的葉子長于根底部,少數(shù)長在莖上,且越往上葉越小;蒲公英的葉子則長于根底部,貼近地面。一點紅的葉更綠,蒲公英的綠葉帶著暗褐,邊緣呈鋒利的鋸齒狀,看上去就覺性烈。由此看來,一點紅應(yīng)當(dāng)是溫柔的姐姐,蒲公英是性子有些剛倔的妹妹了。
狗肝草特別喜歡長在路邊。這種草十分不起眼,葉片對生,在節(jié)骨眼上開著微小的淡紫色的花。據(jù)說喜歡喝“涼茶”的廣東人對于常見敗火草藥的研究十分獨到,狗肝草就是明證之一。它性涼,味甘微苦,有清熱、涼血、利尿、解毒的功效,老一輩的人們常用它和冰糖煎水防治感冒、清除肝熱。狗肝草的旁邊生有許多薄荷,葉片散發(fā)淡香, 在露水深重的秋日清晨聞到,有一種莫名的溫暖。
園子的拐角是兩處高墻交會形成的陰濕處,陽光難以照拂到。一大叢雀梅藤妥妥地在此安了家。 我一眼瞥見了它———只是多看了一眼,便再也放不下了。它的葉子小小的,薄薄的,如紙質(zhì)般,新綠中透著亮。莖枝如藤纏繞,梢蔓斜出橫展。晚秋時節(jié), 淡黃色的小花發(fā)出幽幽的清香,花態(tài)似梅,花瓣又似鳥兒的尖嘴,這就是它名字中“雀梅”的來歷。雀梅藤自古以來就是制作盆景的重要材料,有盆景“七賢”之一的美稱。如果是在江南,經(jīng)過匠人的精心雕飾,它們枝干遒勁,風(fēng)骨崚嶒,定會大受歡迎。這叢雀梅藤是沒有可能得到受關(guān)注的機會了。
年少時那么喜歡李白,以為人生當(dāng)浪漫如斯。人近中年,我開始漸漸愛上東坡的曠達(dá)?!皢柸昶缴I(yè),黃州惠州儋州”,對蘇東坡來說,人生的三起三落是一場場的夢魘,更是一個個福祉。在一段段艱辛的貶謫路上, 在遠(yuǎn)離京華的瘴氣凌厲之處,他閑云野鶴地出入自若,尋溪傍谷,釣魚采藥,誦經(jīng)拜佛,放浪于山水之間;他造屋、交友、寫詩、治病、釀酒、烤羊排、制墨……被貶蟄居的蘇東坡,將往日的怨懟一筆勾銷———黃州讓蘇東坡的藝術(shù)作品走向成熟,惠州、儋州則真正讓他的人生智慧抵達(dá)圓融通透。“無用之用, 方為大用”,偏安于此的雀梅藤,逃脫過了那些九曲回腸般的人工扭曲, 枝蔓宛如一片云般,輕盈地舒展開來。
每隔上一段時間,住校的老傅會揮動鋤鎬稍作整頓,這里才不至于真的成為荒園。這位老同事年近七旬,在二十世紀(jì)中葉曾經(jīng)下放到農(nóng)村生活過整整十年,由此深諳稼穡之道。我說,城市里難得有這么大片的地,用來種菜是極好的。他說,土不行,東西長不好。后來,他不知道從哪里運進(jìn)來些土,黝黑松軟,一看就品相不凡,覆蓋在園中一角。地氣一下子顯得深重起來。我到學(xué)校的時候偶爾給他打打下手。有一次,他正在種花菜苗,我也拎起鋤頭刨土,種下一株。于是,它在我心里就有了一種歸屬感。我不時去看望它,澆澆水,除除草, 感受著每日執(zhí)筆之外的另一種手作,也別有一番樂趣。
菜苗一日日長高,野草也伴隨而來。
朝南一堵高高的圍墻,將這里與外面的世界隔絕開來, 只能望見魯迅所說的“院子里高墻上的四角的天空”。墻角陰潮,地錦草長得密密麻麻,讓人看了頭昏眼花。地錦草的外形跟馬齒莧有點相似,區(qū)別在于地錦草的主莖上斜生出的枝節(jié)繁多且堅硬, 而馬齒莧雖然枝節(jié)也多,但每一條莖上都長出很多分莖, 層層遞進(jìn)。別看它莖葉小小的,若揪下一段,斷茬會流出乳白色汁液, 像木瓜弄破皮后的液體,因此又叫“奶漿草”。老傅說,農(nóng)村人稱地錦草是田中的“郎中”,不小心受了刀傷或燙傷,隨便扯一把地錦草,將白漿擠出來涂抹在傷處,幾天就好了。
大多數(shù)草木一鉆出地面,都拼命地向上生長。車前草則不同,它的每一枚葉片都極力地貼向地面,仿佛就是為親近大地而來,長卵形的葉片光亮厚實,且有韌性。它極力從土地中汲取力量和靈性,以成就它所追求的完美。
《詩經(jīng)》里的“芣苢”,說的就是車前草: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
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
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
采采芣苢,薄言之。
夏天的時候, 從綠葉中抽出花穗,遺世獨立的一枝,綠白兩色相間。秋天到了,花穗結(jié)出蒴果, 溜圓的種子一一滾出,卻怎么找也找不見了。車前草名字里的一個“車”字,給人一種蒼涼和悲壯感———大漠曠野,天高地遠(yuǎn),前路迢迢,野風(fēng)獵獵,唯有旅人踽踽向前。在碾過車輪之后,車前草的草籽被帶向四方。到第二年春天,新長的車前草會告訴你當(dāng)年它掉落的地方。
松土,澆灌,除草……這樣的勞作我是無法一整個下午地持續(xù)下去的。凡俗世界里的趣味就在于適時起興, 適可而止,如此最好。野草了無規(guī)則地長著,這里一叢,那里一簇,走過時往往覺得礙腳。我?guī)状蜗腠樖职纬细嫡f,不用動,讓它長。想想也對,不動也是一種態(tài)度,看著它們在風(fēng)中招搖不止,也饒有一番風(fēng)姿。
地氣那么自然地在鄉(xiāng)間游走著。曠野上,草蓬蓬勃勃地兀自生長,田埂上、溝渠邊、石縫間,草的身影總是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躍入眼簾。兒時到鄉(xiāng)下的外公家,最喜采摘的是各色小花。花的妍美讓人一看就心生歆羨,草則一律的青翠,既沒有帶來光鮮的視覺,也沒有可人的清芬。有時,伙伴們在小路上追逐奔跑,明知前方盡是青青小草,一樣飛踏而過,毫無憐惜之心。如果說山間的野花是村姑,山里的草木則全憑借上天的造化恩澤,活潑潑愣生生地長成一個個倔強自信的漢子。進(jìn)入城市,堅硬的水泥替代了溫軟的土壤,果斷地阻止了一切萌生的愿望。
常常是在路上走著走著,一莖鮮綠的草就冒了出來。它們出現(xiàn)在石縫中,十分醒目。石頭鋪設(shè)在泥土之上,切割的石板緊實地覆蓋住地面,近乎天衣無縫———閩南工匠的技藝在一條普通的石板路上便可見一斑。即便如此,長年無數(shù)的步履踩踏而過, 還是有些許微小的縫隙顯露出來。幾點塵泥飛落讓隨風(fēng)而起的草籽找尋到了一絲生存的機遇。盡管狹隙難啟,也沒有厚實的土壤作為落地的母床,草籽還是安然地附著其上。有時候是一莖探頭探腦的狗尾巴草,垂下狹長的細(xì)葉,傲世地伸張;有時候是只有三兩橢圓葉片的酸咪草,身材矮小單薄,也不影響它的可愛俏皮。還有的時候,草籽恰好落在老宅的瓦片上。那里泥土從來不曾抵達(dá),恐怕只有零星的塵埃, 卻布滿成串成串的薜荔———再卑微的生命也有它存在的依據(jù), 面對世間的所有草芥, 你往往發(fā)覺語言的蒼白,以致無話可說。
城市的草逃離不了被統(tǒng)一管理的命運。秋風(fēng)吹來的時候,園林工人攜帶著鋒利的鋤頭, 鏟掉日漸發(fā)黃的敗草和枯梗。土地在此時裸露出本色來———溫潤的、橙黃的, 無數(shù)零碎的顆粒大小不一地散落著。很快,一批人工培植的新鮮草皮運送進(jìn)來,它們外觀油綠,尺寸均勻,無一例外的齊整統(tǒng)一,至少肉眼幾乎是難以分辨出差異。剛剛敞開胸膛的土地還來不及喘口氣,就被覆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草根短淺,一旦扎下了,就一心向下地長起來。于是,在冬日依然一片蔥蘢的南方,行走中的人很大一部分視覺上的美感就來自于地面上的草,草色讓他們枯澀的眼得以舒緩和怡悅。
小區(qū)的大片空地上都種著蕨類。它們?nèi)~片狹長, 兩兩互生的葉子精致優(yōu)雅,色澤鮮綠。距今三億年前的泥盆紀(jì)時期,作為最早登上陸地的植物,蕨類已經(jīng)在地球上葳蕤地生長了。作為草本的它們雖然沒有木本的筆挺臨風(fēng),長勢卻無比繁盛。我搬到這個小區(qū)有十年了,各種樹木噌噌地往上長,一年高過一年。只有地面上的蕨類始終不見拔高,緩慢得讓人懷疑時光是否還在流動。
生活在沿海的人們對每年夏秋兩季必定光臨的臺風(fēng)安之若素。而一場臺風(fēng)刮過, 檢驗的不僅僅是一座城市的抗備能力,也檢閱出植物內(nèi)在的生命力。高處的大樹即使主干足夠安穩(wěn),往往也逃脫不了枝折葉落的結(jié)局。此時,悄悄掩面竊笑的是低處的蕨類,它們仿佛剛剛從三億年前的夢中醒來,一副從容安詳、處變不驚的模樣。 風(fēng)行草偃———我在臺風(fēng)過境時散步,只見它們在風(fēng)中海浪般起伏著,仿佛帶著一派天真,壯闊不亞于一片盛大宏闊的草場。
莊子一生做過的最大的官不過是漆園吏,管理幾千株漆樹。山野幽渺,給了他無盡的自在和驚喜。
那時候的大地之上,草莽的氣息遠(yuǎn)過于人氣———林木參天,蔓草無邊,飛禽走獸奔走呼應(yīng)。他在林莽之中行走,草木蔭翳,使他的內(nèi)心如孩子般歡快,充塞無盡的迷離和好奇,想象也愈加清爽浪漫。莊子筆下的鳥是“水擊三千里”的大鵬,樹是大得不得了的臭椿———“以千歲為春,千歲為秋”。當(dāng)他的目光回歸到現(xiàn)實中,他看到的除了各種樹, 還有搖曳多姿的草:青苔、車前草、蔥韭、蘆葦……隨著他飛奔而過的腳步, 草叢中驚起無數(shù)的蜂蝶蟲豸:螳螂、蝴蝶、蟪蛄……
就在這時,楚威王來了。
這一天,莊子正在渦水垂釣。楚王委派的二位大夫前來聘請他:“吾王久聞先生賢名,欲以國事相累。深望先生欣然出山,上為君王分憂,下為黎民謀福?!?/p>
上為君王分憂,下為黎民謀福?!背錾诿傻氐那f子是宋國的公室后代,身份是有一點高貴的。他的先祖是宋國的第十一代國君———宋戴公。當(dāng)時是一個天下紛爭、諸侯爭霸的年代,梁惠王、齊宣王和莊子都是同一個時代的人。莊子思想敏銳,學(xué)識淵博,只要他愿意,各個國家的諸侯都會聘用他吧。如果他想做官,簡直如探囊取物一樣簡單。
莊子持竿不顧,說:“我聽說楚國有只神龜,被殺死時已三千歲了。楚王珍藏之以竹箱,覆蓋之以錦緞,供奉在廟堂之上。請問二位大夫, 此龜是寧愿死后留骨而貴,還是寧愿生時在泥水中潛行曳尾呢? ”
二大夫一下子明白了。
屈原也是十分喜愛香草的。他在《離騷》中寫下了十八種香草:蕙茝、菌桂、荃、江蘺、白芷、秋蘭、木根、薜荔、芰荷、申椒、菊、芙蓉、石蘭、杜衡……草木有本心,它清潔寧靜本并不為人而生,屈原偏要用種類繁多的香草作為裝飾。他一邊以香草自喻,表白林泉高士的志向,一邊又心懷魏闕,無法做到真正的退隱。
“在山為遠(yuǎn)志,出山為小草?!薄斑h(yuǎn)志”是小草的別稱。同一種植物,因為地理環(huán)境的改變,名稱和本質(zhì)都發(fā)生了變化。莊子深知自由與快樂的珍貴———與草木相處無須刻意,比與人相處輕松得多。他選擇在宋國守著空曠無羈的漆園,當(dāng)一份閑差,在斑駁的草木間自在地行走。
天生天養(yǎng)的草有自己的定數(shù),如今城市里的人開始熱衷起種草。說起“種草”,很多人選擇的是銅錢草,一種最有寓意又最好養(yǎng)的草。它的葉片小而圓,開黃綠二色的小花,尤其是植于清水中,如亭亭清荷,再曼妙不過。而文士的書房里,菖蒲是不可少的。有人為了尋到一株心儀的菖蒲,會走上好幾里的山路,捎帶上一塊布滿青苔的石頭一起捧回家, 置于案幾前,以示高潔。
從前我觀看草木, 常常是仰望的姿態(tài),把目光長久地投射在樹的身上,樹下的草,則被我忽略。而現(xiàn)在,我對于草的喜愛已不亞于一棵棵挺拔的樹。在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窗外的南方冬日,依然是一派流翠生機的景致。同樣是植物,歷經(jīng)時間才能真正見出差異。時日向前,如果沒有意外的因素,樹的長勢必定會越發(fā)茂盛,直至遮天蔽日,甚至成為一株古樹,領(lǐng)受人們的圍觀和贊美。而就在樹們?nèi)諒?fù)一日地向上伸展、抽枝散葉的同時,草依然不動聲色地守護(hù)著大地,在一枯一榮間完成一個又一個的生命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