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瑟琳

楔子

凌晨，周旭被警方傳訊，問他跟死者什么關(guān)系。

少年的劉海長長的，醒來時未洗頭，發(fā)梢卻像沾過水，有些不整齊地蓋住了眼睛。姓名年齡都好好答了，但被問到這個問題時，他卻緊張地握緊了雙手，連咽下幾口吐沫，干燥的唇在審訊室的燈光下顯得異常蒼白。

警官耐著性子又問一次了：“你跟死者是什么關(guān)系？”

他開始流汗，深呼吸，沉默的一段時間里，像是在思考十分重大的事情。他內(nèi)心是否思緒萬千呢？大概是的。

明明前一天夜里，他還在電話里聽見她的呼吸聲。

生命像星星，說隕落就隕落了，絲毫不給人喘息的機(jī)會。

他跟死者什么關(guān)系？

“我是她男朋友?！毕袷呛韲道锖桓?xì)細(xì)的針，張嘴后順便牽扯著心脈。疼得人身子搖搖晃晃的，一切都顯得那么的不真實(shí)。

0 1

收到署名為蘇蕊希的兩萬元匯款時，當(dāng)事人周旭表示不可置信。

周旭表面上是個小小的公司職員，每天朝九晚五，跟大部分上班族一樣的安穩(wěn)。可在網(wǎng)絡(luò)上，他其實(shí)在一家“虛擬戀愛”工作室里做一個虛擬男友。

所謂虛擬，顧名思義就是假的。

許多沒有男朋友，甚至沒有談過戀愛的女生在這里花錢買體驗(yàn)。

選擇周旭的并不算多，大多數(shù)體驗(yàn)家都喜歡選擇工作室的其他“男友”?；蚴前缘酪稽c(diǎn)的，或是可愛的，唯獨(dú)周旭在其中顯得那么沒有特色。光是他的介紹語，就十分簡潔——你最常見不過的少年。

用少年來形容周旭的確不為過，他向來喜愛白衣和牛仔褲，又總是安安靜靜的。

蘇蕊希選他，其實(shí)也并不奇怪，僅僅只是因?yàn)槟呛唵蔚囊痪浣榻B語，就決定買他做一年的體驗(yàn)?zāi)杏选?/p>

可畢竟這是虛假的，這一點(diǎn)周旭本人也是知道的。所以面對一個不惜花兩萬元也要跟他做虛擬情侶的姑娘，他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起初，周旭跟蘇蕊希只在QQ上聊，畢竟現(xiàn)代社會，微信太過私人。

哪知蘇蕊希一上來，便開誠布公了：“我叫蘇蕊希，前天剛過20歲生日。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女朋友了?！?/p>

周旭回：“我是七號，你的虛擬男友?！?/p>

“接下來你要陪我一年，我希望知道你的名字?！弊詈笤趯Ψ讲煌５刈穯栂?，周旭妥協(xié)，報上了自己的真實(shí)信息。

“我叫周旭，二十三歲?！?/p>

“好，周旭，你是我的男朋友了?！?/p>

隔著文字的微弱表達(dá)，周旭發(fā)現(xiàn)她的確是個不諳世事的少女，連文字都透露著稚氣。

吵著要加微信，是剛剛成為“情侶”之后幾分鐘里的事情，少女似乎是那種不達(dá)目標(biāo)不放棄的人，周旭不說愿意，她便一直纏著問。

白天周旭忙于工作，只有偷偷摸魚的時候才能回復(fù)她。不久后他再度妥協(xié)，連同手機(jī)號也一并交了出去。

加了微信，接下來就是換上情侶頭像，并要求他大張旗鼓地在朋友圈官宣。

這人買了一年虛擬男友，才第一天周旭就有些受不了了，真不知道以后怎么熬，明明他自己都沒有時間找真的女朋友。

晚上睡覺前，蘇蕊希跟他玩網(wǎng)戀最常見的連麥。電話接通聽到聲音的時候，周旭才知道這個少女一點(diǎn)也不蘿莉，她的聲音啞啞的，不像大部分少女處在青春期的尖尖聲，反而像是感冒了。

連麥的這一整夜里，蘇蕊希暢談自己。

大部分都是自己的喜好、興趣什么的。她說自己喜歡音樂，最大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去看林俊杰的演唱會……她喃喃地重復(fù)了好幾次。

“周旭，你會陪著我嗎？”好像真的把對方當(dāng)作男朋友一樣，她的聲音帶著戀愛的愉悅感。

“不一定，萬一那時你有了真的男朋友呢？”周旭回答完后，對面沉默了良久。

他突然覺出了某種令人恐懼的安靜，于是嘗試喊她的姓名。

“蘇蕊希，蘇蕊?！K蕊希？”

大約過了一小時，他暈乎乎地睡過去，直到對面再次傳來的動靜將他從淺淺的睡眠里驚醒。

“我剛才睡著了，男朋友也睡著了嗎？”片刻，對面?zhèn)鱽怼鞍蛇蟆币豢诘挠H吻聲，順著耳機(jī)的電流線傳遞進(jìn)周旭的耳朵里，直至到達(dá)每一根骨頭。

少女嘻嘻地笑著：“趁其不備，偷親一口?！?/p>

某一時刻，周旭的心突然悸動了。

0 2

蘇蕊希要求周旭來接她，是兩個人“在一起”一個月之后的事情。在那之前他們還只限于每天僅靠電話聯(lián)系的戀愛，突然有一天，蘇蕊希說：“你來找我吧。”

網(wǎng)戀的人突然就要見面，周旭無疑是抗拒的。

可是蘇蕊希講起了自己的身世，她是一個孤兒，被一對有錢的夫妻收養(yǎng)。父親對她倒是疼愛，可母親天天打她，她每天渾身都是傷。

“那你哪來的那么多錢？”周旭問她。

“家里最不缺的就是錢，都是我自己找機(jī)會攢的?！?/p>

這些話周旭不輕易信，所以始終不答應(yīng)去接她。直到有一回，蘇蕊希一連失聯(lián)幾天，再聯(lián)系他的時候，說是已經(jīng)到了他的城市，她坐高鐵自己來的。

周旭掛下電話，去車站尋她的時候，還全然不知她的長相，連幾句像樣的形容都沒聽她說過?？善苄褚谎劬驼J(rèn)出來哪個是她。

車站人來人往，每天的客運(yùn)量相當(dāng)龐大。站在出口前的小空地上，許多人都在等待著。

周旭沖過去，站在空地上掃視一眼，立刻認(rèn)出那個蹲在角落里，背著一個小帆布包，頭發(fā)又紅又卷，身材纖細(xì)得怕是要被風(fēng)吹走的少女，就是蘇蕊希。

她手里握著個小小的手機(jī)，身子前后搖晃。嘴里哼著歌，眼睛里似有若無的是天然的稚氣。

“周旭！”他還沒走過去，抬起眼來的蘇蕊希就率先喊出他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是我？”

“猜的，覺得就是你?！闭缢膊聦α怂粯印?/p>

“這恰巧就說明我們可能真的是天生一對。”蘇蕊希笑起來時，淺淺的梨渦陷下去，“你說是吧，男朋友？”

往常只是在電話里認(rèn)識蘇蕊希，直到如今才親眼看見她的美。

是一種天真又溫柔的少女美，最動人的是淺淺的梨渦，和笑起來的那雙眼睛，你能想象到一個人眼睛里有星星的樣子嗎？甚至那與年齡不符的紅卷發(fā)，在陽光下都顯得那么動人和有活力。

周旭帶蘇蕊希住進(jìn)自己的出租屋里。蘇蕊希的行李不多，必需品都需要現(xiàn)買。

即便如此，周旭還是不放心她就這樣離家出走，蘇蕊希安撫她，說告知過父親，并無大礙。

周旭半信半疑，卻還是選擇先信她，滿足她的要求再說，因?yàn)樗救丝瓷先?shí)在單純。

接到她的第一天，周旭就按照她的要求，去看了“演唱會”。

說是演唱會，其實(shí)就是去買了幾張碟，回到家后，把窗簾拉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連燈也關(guān)上。拿出順手買來的LED彩燈，插電在墻上掛一串，打開電視，放上碟片，演唱會就開始了。

觀看過程中蘇蕊希一直倚在他肩上，冰涼的小腳丫時不時蹭蹭他。她跟著哼歌時，周旭側(cè)頭看她，紅紅的卷發(fā)照耀在彩燈下，說不上來的絢爛和迷惑。

“你為什么染這種顏色？”

蘇蕊希摸摸頭發(fā)，抬眼看他：“不好看嗎？”

周旭瞬間有一絲慌亂，“好看，很好看?！?/p>

下一刻蘇蕊希便笑了，離開他肩膀，撲到他正面去，兩腿一伸，坐在他伸著的腿上，張開雙臂去環(huán)他的頸。

蘇蕊希的臉湊過來時，周旭才知她這是要索吻。

那怎么行呢？

他們明明只是虛擬的情侶。

“錢都給你了，那就是真的?？煨┞?，又不是你吃虧。”蘇蕊希說起道理來一套一套的，“否則我就要不高興了，今天是我生日。”

聽到“生日”兩個字時，周旭一愣，不備間，唇瓣被人輕輕一點(diǎn)，冰涼的觸感轉(zhuǎn)瞬即逝。

0 3

次日白天，周旭按時去工作，囑咐蘇蕊希不要亂跑?？上挛缁貋頃r，家中卻沒了人影。

周旭著急忙慌地準(zhǔn)備出門找人時，蘇蕊希卻突然換了個發(fā)型回來，黑色的長直發(fā)，薄薄的齊劉海有些長，快要蓋住眼睛了。

“我覺得還是黑發(fā)與你更般配一點(diǎn)?！彼嵬犷^笑，從懷里掏出兩張游樂園的門票，“聽說夜里的游樂園比白天好玩一萬倍?！?/p>

這是蘇蕊希第一次來游樂園，吵著說要把最刺激的過山車留在夜里。

玩任何項(xiàng)目，她都要求周旭明目張膽地在人前親她的臉。有人拿拍立得捕獲周旭親蘇蕊希的瞬間，并熱心地贈送給他們。

他們也去了水族館，看每一只昏昏欲睡的魚兒，聽著廣播里放著音量低低的音樂，唱到“只想與你簡單相愛”。蘇蕊希趴在櫥窗上，一邊哈氣，一邊跟旁邊的人說：“我喜歡這首歌?！?/p>

“《此時此刻》，薛凱琪的?！敝苄窕卮鹚?。

片刻后，又說：“我也喜歡薛凱琪。”

“你不是喜歡林俊杰嗎？”

蘇蕊希解釋：“人是可以同時喜歡很多人的，譬如我還喜歡你?！?/p>

周旭愣了，在水族館昏暗的光線下表情隱藏得剛剛好：“你喜歡我什么呢？”

明明才認(rèn)識不久而已，連戀愛都是虛擬的。

“喜歡你不放棄我?！碧K蕊希笑，“喜歡你懂我?！?/p>

怎么就是懂她了？周旭百思不得其解。

蘇蕊希說：“他不問長相，就可以認(rèn)得出她是哪一個?！?/p>

周旭想，她不也同樣認(rèn)出他了嗎？

晚些去坐過山車時，游樂園已經(jīng)到了關(guān)門的點(diǎn)。負(fù)責(zé)過山車項(xiàng)目的工作人員也已經(jīng)鎖好了小操作室的門，準(zhǔn)備下班回家了。可蘇蕊希偏偏要玩，周旭拗不過，只能陪著她去求工作人員。

最后還是未果，蘇蕊希卻拍拍胸脯說有辦法，讓周旭先去旁邊等著，她自己去說。

沒過一會兒，蘇蕊希就高高興興地回來了，手中拿著一頂淺黃色的帽子，帽子下有系繩，可以固定在下巴上。

“可以了，我們可以上去了?！碧K蕊希拉著他，興高采烈的樣子。

坐上過山車后，周旭問她跟工作人員說了什么。蘇蕊希驕傲地?fù)P揚(yáng)下巴道：“我說我有絕癥，想在離開之前感受一下夜里的過山車。嘻嘻，開始他不信的，然后我就哭了，我還說我連頭發(fā)都是假的，他就信了。好溫柔的叔叔，還贈給我不知是哪個游客遺落在這的帽子，說是擋擋風(fēng)，怕我的假發(fā)掉了?！?/p>

周旭覺得蘇蕊希騙起人來也沒個正經(jīng)的，但意外地覺得開心，或許是因?yàn)檎湎@種天真可愛的少女感。周旭望著她，寵溺地笑了。

過山車開啟，蘇蕊希用力地攥住他的手，尖叫著，他全程閉著眼，旁邊的人卻在努力地睜眼。一圈下來，蘇蕊希沖下設(shè)施，撲在草堆里，一陣接一陣地嘔吐。

“這跟暈車的感覺也差不多嘛?！碧K蕊希眼睛里冒淚，“不過果然是真的，夜里坐過山車，星星看起來果然更亮一些。”

“你是玩的，還是來看星星的？”

糾纏著爬上周旭的背，蘇蕊希才喃喃地回答他：“兩者都有?！?/p>

她慢慢撫他的肩，他心跳加快萬倍。

0 4

這周末，蘇蕊希吵著要去隔壁城市看音樂節(jié)，說覺得很酷。為了盡虛擬男友的職責(zé)，周旭請假陪她去。

這次也算是旅行，他們住不隔音的旅館，吃其他城市的飯。

其實(shí)只是看個普通的音樂節(jié)而已，蘇蕊希卻早早地化好了妝。饒是周旭也看出來了，她這妝容一看就是新手畫的，雖說并不丑，但眼線在眼角暈開，還是顯得怪異了一點(diǎn)。

沒法子，蘇蕊希自己喜歡。她甚至特地?fù)Q了套新衣服，性感的黑色吊帶，把精巧的鎖骨露出來，下身搭一條再普通不過的熱褲。蘇蕊希很瘦，輕聳的蝴蝶骨輕盈欲飛。周旭看向她的時候，不知什么時候起，就摻雜了些小小的心疼。

“我酷嗎，周旭？”

周旭說：“酷，但未免暴露了些。一邊說著一邊脫下自己的外套包住她，”并警告她，說：“沒有男朋友喜歡女朋友穿成這樣出門。”

蘇蕊希聽他這樣說后一副很開心的樣子，甜蜜地去拽他的胳膊：“這是情侶之間的占有欲，對吧？”

晚些去到現(xiàn)場，周旭才發(fā)現(xiàn)現(xiàn)場的少男少女怪異的比比皆是，不過這只是在他這種普通人眼里的怪異，其余人都不這樣覺得。

演出開始，全是周旭叫不出名字的樂隊和小眾歌手，沒有一首歌他是聽過的，他站在人堆里尷尬極了。相比起來，一直跟隨節(jié)奏振臂高呼的蘇蕊希卻顯得熟練多了，他低頭拉扯她問：“這些歌你都聽過嗎？”

蘇蕊希回一下頭，大聲回答：“沒呀。”

“??？”周旭疑惑地放下手，繼續(xù)傻傻地站著。

看他不夠融入，蘇蕊希主動來拉他的手，帶他一起歡呼雀躍，一起融入。周旭無疑是開心的，暗地里覺得這樣有活力的自己其實(shí)不多有，跟蘇蕊希在一起，他就像被蘇蕊希拉著走，總免不了想揚(yáng)起頭，感嘆一下生活的美好，或者說，少女的美好。

從前他做虛擬男友，只是覺得現(xiàn)實(shí)的生活太過無聊了，想找一點(diǎn)事情做?？墒蔷W(wǎng)絡(luò)里也是如此，程序化地對女孩們噓寒問暖，又程序化地結(jié)束交易，做出告別。

可蘇蕊希不一樣，她的存在就是活力的代表。她為他帶來的，不只是襲擊生活的新鮮感，還有許多許多他快要接收不下的美好。

最后的安可曲是一首偏搖滾的歌，人潮滿場沸騰。

人群擠擠攘攘，突然有一抹黑從蘇蕊希身上掉落下來。就連蘇蕊希自己也愣住了，回過頭呆呆地與他對視。他亦同樣發(fā)怔，張口想問什么卻發(fā)不出聲音。

周邊有人無意中回頭看了一眼，夸贊蘇蕊希的光頭很酷，比黑發(fā)酷上萬倍。

蘇蕊?；剡^神來，撿起假發(fā)，再匆忙戴上。沒等周旭說話，她一個人撥開人群匆匆退場，雙手一直蓋在那副屬于她又不屬于她的頭發(fā)上。

蘇蕊希是沒有頭發(fā)的。

她在過山車時說的那句戲言，是真的！竟然是真的！

那其他的呢？

哪句是真？哪句又是假的呢？

周旭追出去，卻怎么也尋不到她的身影，只好返回旅館去等。等到半夜里，還不見人，便又出門去尋。他重新?lián)Q好了衣服，一打開門卻愣住了。

蘇蕊希自己失魂落魄地回來了，長長的假發(fā)被她提在手里，以真面目示人。

一見蘇蕊希，周旭先把她從門外拉進(jìn)來，主動給了她一個擁抱。

周旭從未這么用力抱過一個人，好怕她突然消失，好怕她突然就解除這段虛擬情侶關(guān)系。

蘇蕊希倚在他胸前，默契地回應(yīng)，整張臉埋進(jìn)去，又恨不得永遠(yuǎn)記住他身上的味道。彼此就像要把對方揉碎裝進(jìn)心里。

“當(dāng)你碰到任何困難，我會守在你旁，帶你越過每一座山，世界總有光明黑暗，至少有我作伴，就讓我陪你到天亮。”周旭突然想起了林俊杰的這句歌詞。

這段時間里，他想了很多，無非是她真的患病，這其實(shí)也說得過去，畢竟沒有哪家20歲的少女會這么悠閑地離家出來玩。

隔了良久，蘇蕊希才從他的胸前抬起頭，把臉露出來，只是她不再如平日里那樣笑了，而是滿臉的淚。

“對不起，我騙你了?！?/p>

周旭沉默，先拉她坐下，后才安慰：“你這個發(fā)型還真的蠻酷的。”

即便這樣，蘇蕊希還是選擇把假發(fā)再戴上，她沖他笑，他便也笑。見她哭，他心里不由得陣陣發(fā)緊，一種疼從心臟而出，密密麻麻地蔓延到全身，仿佛他真的當(dāng)了她的男朋友。

“我從小就患了這種很奇怪的病，醫(yī)生說，我一輩子都不會長頭發(fā)。”蘇蕊希開口，坐在周旭腿上，抱住他，小小的腦袋倚在他的胸前。

“不光是頭發(fā)，還有體毛，我從來都不會長那種東西，這真是又可悲又可笑的病?！闭f完，她倚在他懷里咯咯地笑個不停，只有周旭沉默著，小心摸摸她的頭，再握握她的手。

05

蘇蕊希說想辦婚禮，是第二天的事情。

周旭說：“行”，便租了一件婚紗、一套西裝。趁著有人結(jié)婚，他帶著她提前幾小時，在天未亮?xí)r，潛入了別人布置好的教堂里。

他用手機(jī)放音樂，假裝有神父。周旭掏出街上五塊錢一對的塑料戒指，一人一只，念幾句誓言，互相交換戴上了。

蘇蕊希的手指細(xì)，因?yàn)檫^分瘦弱的原因，戒指剛戴上就要溜下去，于是他一直握著她的手，用力地把戒指固定。

日出時分，淺淺的日光輝照耀進(jìn)教堂，整個世界好像都成了金黃色。

蘇蕊希笑得比任何時候都還要燦爛，甜甜地問：“周先生，你會一輩子愛我、疼我，對我無微不至，不拋棄我嗎？”

周旭答：“會”，又問：“蘇小姐，是否可以把虛擬男友解除，讓我變成真的呢？”

她昂著頭，笑得燦爛，“可?！?/p>

接下來就是浪漫的親吻了，然而此刻卻突然被正牌的結(jié)婚新人一家打破。精心布置的場地被搶用，寓意不好，這是會造成新人不幸福的。于是新娘大發(fā)雷霆，哭鬧著另選他日。

幾個男人氣鼓鼓地挽起袖子來，氣勢洶洶地要給周旭他們一個教訓(xùn)。

周旭牽著蘇蕊希滿教堂地跑，他們跳過椅子，打翻了花瓶，推到了花架，最后沖出了教堂。

“抓住他們！報警，報警??！”身后傳來幾聲凄厲的尖叫。

他們幾近瘋狂地逃跑，身后追著三五成群的人，有人甚至拿了花籃扔過來，周旭順手擋住，回頭看著蘇蕊希，她正開心地笑。

她是有梨渦的，笑起來就像是在人間灑酒的仙女，周旭在不知不覺間就醉醺醺的了。仿佛自己真的來到了婚姻的殿堂，他甚至想拉著蘇蕊希去民政局拍張照登記，生怕事后她反悔了。

多想時間停在這一刻，一切是真的又像是假的。周旭在心里祈求了，但愿蘇蕊希能永遠(yuǎn)這樣笑下去。

為什么要說永遠(yuǎn)，他不知道。

因?yàn)榭傆幸环N不想承認(rèn)的患得患失感，就好像下一秒，蘇蕊希便會從那淺淺的溫柔里消失了。

一直到被警察追上來，周旭都還在帶著蘇蕊希在全城跑。被帶進(jìn)派出所之后，他們先后錄口供。警察也無奈地把他們暫時關(guān)了進(jìn)去，等人來為他們擔(dān)保。

“這事挺荒唐的，誰會來擔(dān)保？”

“不用擔(dān)保，我想跟你一直在這關(guān)著?！?/p>

“為什么？”周旭笑，“哪有人穿著西裝和婚紗蹲局子的?！?/p>

“這里不愁吃喝，還能跟你永遠(yuǎn)在一起啊?！?/p>

“出去就無法永遠(yuǎn)在一起嗎？”周旭這句話起初只是玩笑，可沒想到成真就在片刻之間。

一位警察接了個電話急匆匆進(jìn)來：“蘇蕊希？你是蘇蕊希？蘇老板的女兒蘇蕊希？”

蘇蕊希迅速地縮在周旭身后，矢口否認(rèn)，說不是，只是重名而已。

警察先生亮出手中的尋人啟事來：“一樣的鼻子，一樣的眼睛，就是你，蘇蕊希?！?/p>

警察確定之后，蘇蕊希卻突然崩潰了。瘋狂地?fù)u頭，說：“我不是，真的不是”。

直到她的父母前來把他們擔(dān)保出去，她都在拒絕承認(rèn)自己是蘇蕊希。

她的父母完全不是她口中的樣子，什么母親打她或許也是假的，那女人分明因?yàn)檎也坏剿钡玫粞蹨I。究竟她哪句話是真的呢？

她在派出所門外被帶走，周旭只能眼睜睜看著。

“這不是我父母，周旭，救我，救我！”她哭得聲嘶力竭。周旭把她的樣子看在眼里，心想無論她說的是真是假，他都要把她奪回來留在自己身邊。

連警察都在替這個小伙子的傻而無奈，出門攔下正在奪人的他：“干什么？人家要帶女兒回家去，你攔什么？”

他不再說話，望著車窗里那張近乎絕望的臉，落下淚來。

“她養(yǎng)母虐待她，她受不了才逃出來的，你們不是警察嗎？你們救她??！”周旭轉(zhuǎn)過身去，紅著眼睛逼問警察。

那人笑了，又搖頭又是笑的：“你傻不傻，人家是親生的。”

周旭一愣。

怕他不信，警察把手里的單子給他看，一邊解釋一邊數(shù)落他：“你說你一個成年人了，怎么還沒有個分辨真假話的能力？人家那是親生父母跟親閨女。沒有虐待一說。要說她為什么不惜編謊話也不肯回去……大概是因?yàn)椴幌牖蒯t(yī)院吧?！?/p>

為什么不想回醫(yī)院？

周旭仔細(xì)看單子上的字：尋人啟事，小女20歲，患胃癌，不肯繼續(xù)化療逃出醫(yī)院，提供線索者必有重謝。

周旭整個人仿佛被雷劈一下，瞬間死機(jī)了。

“……胃癌嗎？”他的聲音沉甸甸，“直到最后，她還在掙扎著騙我嗎？”

什么一輩子不長頭發(fā)，她那時也是騙他的。

他開始怪罪蘇蕊希，繼而又崩潰和自責(zé)。如果他早一點(diǎn)，早一點(diǎn)發(fā)現(xiàn)的話，或許還能早一點(diǎn)讓她接受治療?；蛟S就能早一點(diǎn)痊愈，能痊愈……只要不是晚期，好好治療就一定能痊愈。這么活力滿滿的蘇蕊希，怎么會不痊愈呢？

周旭瞬間覺得人生又充滿了希望。

“晚期的話，痊愈的幾率幾乎為零，也不怪她想逃，沒有希望的治療對她來說，就好比絕望的囚禁吧?！本煺f完這句話，把尋人啟事從他手中扯回來，“回去吧?！?/p>

警察離開后，周旭留在原地，站了好久好久。心里揪著疼，像是千萬根針綿綿密密地刺進(jìn)心臟，差一點(diǎn)就要撐不住倒在那里。

0 6

有段時間聯(lián)系不上蘇蕊希，周旭決定去找她。

蘇蕊希所在的那個城市有幾家醫(yī)院，他從最好最貴的找起，上天庇護(hù)，一找就找到了。說來也是巧，他來時，蘇蕊希正在病房里睜著眼睛發(fā)呆。看護(hù)她的母親睡著了，房間里其他的病人也睡得很香甜。

見到周旭，蘇蕊希先是笑，然后立刻下床，鞋子都不穿，悄悄跟他出病房。

“你是來救我嗎？”

他給她披上外套，抱著她走：“僅限于在后院看看星星，醫(yī)院是不能出的。”

“為什么？”

“因?yàn)槟悴×??！?/p>

懷里的人一動不動，半晌才開口：“你知道啦？”

“嗯。”他找一個長椅坐下，“謊話精說的就是你吧？跟誰學(xué)的，騙人可一點(diǎn)都不可愛?！?/p>

“真的不可愛嗎？”她又笑了，那對梨渦一天比一天要深，該是因?yàn)樵桨l(fā)消瘦導(dǎo)致的。

周旭看著她，內(nèi)心五味雜陳，面上還要一直靜靜地笑。每次他這樣微笑時，蘇蕊希亦會甜甜地笑著回應(yīng)，甚至伸出指頭戳戳他的臉。

她是謊話精又如何呢？

無論蘇蕊希說什么，此時此刻的他，都會無條件相信。

她可愛，世上第一可愛。他從沒見過比她更可愛的人。

“可愛的，你怎樣都是可愛的?！惫忸^的她是可愛的，撒謊的她是可愛的，看林俊杰的她是可愛的，趴在他肩上，穿著病號服，光著腳丫，連嘴唇都蒼白的她，更是最可愛的。

蘇蕊希嘻嘻笑著蹭蹭他：“謝謝你，我的男朋友?！?/p>

周旭一愣，朦朧的眼睛一閃，下一刻，又綻放起愛意，從眼角到瞳孔，是全部的愛：“不客氣，我的女朋友?！?/p>

看了一會兒星星，病房的人醒來發(fā)現(xiàn)蘇蕊希不見了，吵著鬧著地四處尋她。周旭看看時間，起身要送她回去，蘇蕊希卻不肯：“今天我生日，你帶我出去吃個蛋糕，再回來好不好？”

“你上次索吻時，還說那天是你生日?！?/p>

“這回是真的?！彼吞妥约翰卦诳诖锏纳矸葑C，似乎是為了方便逃跑買車票而備的，“你看，日期就是這一天吧？”

周旭看得仔細(xì)了，說沒錯，這回信了。

“可是還是不能出去吃蛋糕，你爸媽馬上就要找來了?！?/p>

“其實(shí)我今天吃過蛋糕了，跟爸爸媽媽和其他病人一起，但是想了想，果然還是想跟男朋友你一起吃呀?！?/p>

這話聽得周旭鼻子一酸，他說好，在長椅上放下她，說過會兒回來。

他以最快的速度在最近的地方買一塊生日蛋糕，寫上了“21歲生日快樂”。提回來時小心翼翼，到了醫(yī)院的后院里，發(fā)現(xiàn)蘇蕊希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只留下自己的身份證，想來她也不準(zhǔn)備逃了，干脆留給了他。

他拆開蛋糕，自己吃一塊兒，而后寫張紙條，托付前臺的護(hù)士送過去。

蘇蕊希小心翼翼地拆開，只見紙條上寫著——我吃過了。

她接著再吃一口，四舍五入，算是他陪她吃過蛋糕了。

從那之后，周旭再也沒見過蘇蕊希，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才在微信上重新與她聯(lián)系。他們每天聊天，到了晚上，又是熟悉的語音電話，戴著耳機(jī)，睡覺時也要聽到對方的呼吸聲。

蘇蕊希說自己每天所發(fā)生的一切，說旁邊的病床上進(jìn)進(jìn)出出換了好幾批的人。說林俊杰，說她沒真正去一次演唱會真是大大的遺憾。

聊到自己的病時，她說起了晦氣的話——要是我死后，能變成蝴蝶就好了。

為什么是蝴蝶？

“因?yàn)槟芟阆愕?，漂漂亮亮落在你肩上守護(hù)你呀?！?/p>

這天晚上，蘇蕊希問他為什么做虛擬男友。

周旭想了好半天，回答說想在枯燥的生活里尋求一點(diǎn)新鮮感。

蘇蕊希又問：“那以后還要不要做呀？”

他說：“不做了。”

“你的出現(xiàn)就夠我新鮮一輩子啦?！?/p>

蘇蕊希嘻嘻笑，“吧唧”一口，說獎勵你一個親親。

那之后她就睡著了，聽筒里又被滿滿的電流包裹。

直到凌晨時，他聽到對面嘈雜的聲音，哭聲和喊聲混雜，分不清男男女女。拔下耳機(jī)，他朦朧地睜開眼睛，對面換了個人講話，問電話這頭的他：“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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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旭被警方審訊，是因?yàn)樘K蕊希去世后，她的父母發(fā)現(xiàn)了她一直在通話的手機(jī)。開始時，他們甚至一度懷疑是這個人拐騙他們的女兒從醫(yī)院逃出去。

到最后，發(fā)現(xiàn)這是場鬧劇，是因?yàn)橹笏麄冊谧约号畠旱氖謾C(jī)里，發(fā)現(xiàn)了微信聊天框中未發(fā)送成功的消息。

好像還沒有寫完的樣子，停留在一個“看”字。

“男朋友，選擇你做我的男朋友其實(shí)不算是巧合。我喜歡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介紹，覺得你不會是我討厭的男生。沒想到的是，了解過后，你恰恰真的是我很喜歡的類型呢，真是謝謝老天啦！你問我怎么會認(rèn)出你就是來接我的那個人，當(dāng)然是因?yàn)槟愕谝谎壅J(rèn)出我啦。你奔向我時就知道，我們一定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

我沒談過戀愛哦，跟你是第一次。之所以想談戀愛，是因?yàn)椴幌朐陔x開之前連最起碼的愛情都沒經(jīng)歷過。幸好幸好，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我竟然選到了真愛。對了，我買你做男朋友是一年哦，可是醫(yī)生說我大抵只有半年時間，剩下半年是送你的啦，不要太感動哦，我正是這樣一個善良的小天使。想說的話真還有好多，說不完的，那就此打住了，記得帶我的身份證去看……”

從派出所出來，周旭小心地摸出口袋里蘇蕊希的證件。已經(jīng)顧不得去管眼淚了，路過的人紛紛側(cè)頭看這個男人的狼狽樣子。

去看什么？

蘇媽媽猜想了各種可能。

“去看林俊杰?！彼酉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