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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票(節(jié)選)

2021-06-01 14:52喬典運
閱讀(書香天地)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舊社會支書大隊

喬典運 (1930-1997),河南南陽西峽人,當(dāng)代作家。1954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79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曾任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他一生扎根于西峽山鄉(xiāng),筆耕不輟,多篇膾炙人口的佳作流芳后世,被譽為“南陽作家群中的一面旗幟”。其短篇小說《滿票》曾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

大隊變成了村。大隊長也要變成村長了。

模范大隊何家坪召開選民大會,選舉村長。原大隊長何老十是個老模范,三十多年來一貫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官清如水,沒撈過集體的一根柴火麥秸。何老十寶刀不老,選舉前發(fā)下宏誓大愿,要把模范大隊變成模范村,上千選民聽了這個消息,無不拍手叫好,大家互相約定,還要選何老十當(dāng)村長。選舉完畢,王支書公布了票數(shù),沒想到何老十竟然只得了兩票。聽了結(jié)果,選民們一個個像做了虧心事,都羞紅了臉,低下了頭,還有人抽泣著哭了。

何老十迷糊了,拖著一雙后跟磨透了的爛鞋,高一腳低一腳跟著王支書踉踉蹌蹌走去。此時是白天還是黑夜,此事是在夢中還是醒著,何老十也弄不清了。

何老十在舊社會是個長工,人人都能管他,他也服人人管。他沒有敢想過當(dāng)官,連當(dāng)官的夢也沒做過一次。可是,無心栽柳柳成蔭,想當(dāng)官的當(dāng)不上,他沒想當(dāng)官卻當(dāng)上了。土改時,有一次分果實抓紙蛋,他自知身份低下,就畏縮地退到后邊,讓別人先抓,剩下最后一個才給了他。誰知吉人自有天相,他不搶不爭偏偏抓住了大瓦房大老犍。正當(dāng)他暗自慶幸命好時,卻爆發(fā)了一場戰(zhàn)爭:抓得不好的要求再抓,抓得好的堅決反對。雙方互不相讓,眼看就要大打出手,何老十實在看不順眼了,就長嘆一聲,說出了一句驚天地泣鬼神的話:“算了吧,要還是舊社會,不要說草房了,連根茅草也沒有,不要說小牛了,連根牛毛也沒有。別爭了,我要草房,我要小牛!”真是一言興邦,就憑這一句話,平息了一場內(nèi)戰(zhàn)。就憑這一句話,他成了全縣的典型。他的這句話也成了全縣人人會背的語錄。就憑這句話,農(nóng)會主席的紗帽擱到了他頭上。以后,時勢不斷變遷,農(nóng)會變成了小鄉(xiāng),又變成了合作社,又變成了公社的生產(chǎn)大隊。每變一次照例來次選舉,每次選舉照例事先安排停當(dāng),還不等他弄懂舊名變新名的偉大意義,他就跟著變成鄉(xiāng)長、社長、大隊長。紗帽鑄到了他的頭上,頭和紗帽成了渾然一體,頭掉紗帽也不會掉。人們對他的稱呼也在不斷地變,先是何十哥,然后變成何十叔,如今又變成了何十爺,他雖然老了,可是榛椒越老越中用,不能因為老了就倒過去當(dāng)兒子當(dāng)孫子。人們都這樣講,他也這樣想,所以他從來沒有想過會丟官,連丟官的夢也沒做過一次。沒夢見的事如今發(fā)生了,那一定還是個夢。

何老十夢游般地跟著王支書,來到了昨天的大隊部今天的村政府。這是土改時沒收地主的廳房,很寬很大,當(dāng)中放了一張乒乓球案大小的會議桌。兩個人在桌子兩邊面對面坐下。王支書看著何老十,心里涌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他的頭發(fā)蒼白了,胡子也蒼白了,臉上布滿了渠路溝,眼眶里盛滿了惶惑和痛苦。他穿著一件又臟又舊的黑土布襖子,腰里勒著一根皮繩。王支書記得,他上小學(xué)時何老十就穿著這件襖子,勒著這根皮繩。經(jīng)過了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他還是這身打扮,只是襖子上多了幾個補丁而已。王支書看著他的面孔和穿戴,不由想起了一句古話:“狗咬扛籃的,人敬有錢的。”這是舊社會待人的標準。到了新社會,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待人的標準就變成了“狗咬有錢的,人敬扛籃的?!币粋€干部只要穿得又臟又舊又破,就是思想好品德高,入黨和提拔就享有優(yōu)先權(quán)。穿戴好一點新一點,不是資產(chǎn)階級也必定是沾染上了資產(chǎn)階級思想,要想入黨和得到提拔就得先滾一身泥巴,要不,沒門。何老十的這身穿戴,可不是為了受到表揚和提拔,是真心實意地認為只有地主老財才講穿講戴,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莊稼人是生就的苦蟲,就該穿爛一點,如果穿戴一新,和地主老財還有啥區(qū)別?再說他家里常常連買鹽的錢都沒有,就是想變成地主老財穿好一點也沒變的條件。何況他壓根就不想變。早先,王支書對何老十的這件襖子也充滿了感情,因為他也曾分享過這襖子的溫暖。五十年代初期,王支書還是嬰兒時,哥哥夜里抱著他去開會,何老十常常把他摟在懷里,就是用這件襖子裹著他。多少年來,他把何老十當(dāng)成革命前輩看待,崇拜他的為人,崇拜他這件襖子,把這看成是真革命的象征。后來,他高中畢業(yè)了,又出去當(dāng)了幾年兵,回來當(dāng)了支書,和何老十成了伙計。兩個人在工作上常常不和,后來為了一個偶然的事件,使王支書對何老十和他的襖子產(chǎn)生了一種厭惡的感情。

一次,兩個人一同去縣里開會。何老十去他家里等他。王支書卻不急不忙地換了干凈衣服,然后又是刮臉又是梳頭。何老十看得憋了一肚子氣,實在忍不住了,強笑道:“又不是去相親找女人!”王支書不在意地笑道:“孬好是個大隊干部,不能給咱何家坪丟臉?!闭f者無心,聽者有意。兩人一同去開了幾天會,突然有一天叫何老十大會發(fā)言,本來是讓他講“繼續(xù)革命”的事,他講不出多少道理,就只好又訴起苦。臺下的人聽他跑了題,鬧哄哄地開起了小會。主持會議的一位領(lǐng)導(dǎo)發(fā)火了,站起來訓(xùn)斥道:“笑什么!何老十同志就是一個字不講,單憑他穿的這件襖子就形象地闡述了馬列主義的精髓。有的干部和地主的小老婆一樣,臉要刮白,衣服要穿新,和何老十同志比比,難道不感到臉紅!”這一番訓(xùn)導(dǎo),確使許多人紅了臉,王支書不僅臉紅了,心也跳了。

這天半夜,何老十突然喊醒了睡得正香的王支書,說有件大事要和他商量。王支書睜開睡眼看看,見他靠墻坐在被窩里,屋里煙霧繚繞,床前扔了一堆煙頭,看樣子已經(jīng)思考了很長時間。王支書問他有什么事,他又搖頭又嘆氣地說:“現(xiàn)在的青年人真不得了,不知道苦是啥味,好了還想好。就說穿的吧,穿了洋布要穿呢子,現(xiàn)在又嫌呢子不好了,要穿的確涼,得寸進尺,這樣下去咋得了呀!”

王支書聽得心煩,冷冷地問:“你說咋辦?”

何老十來了勁,折起身興致勃勃地說:“咱們何家坪是縣里的老模范隊了,咱們得帶個好頭才行。我想了個辦法,你聽聽中不中?”

王支書打了個呵欠,不言不語看著他。何老十語重心長地說“這事也不能都怨年輕人,他們不知道舊社會的苦是啥樣,咱們得想辦法,讓他們也受受舊社會的苦。我想,光說不行,得玩實的?;厝ズ螅柚@個會議的東風(fēng),全大隊每個人都得做一身憶苦衣……”

“干脆再回到舊社會不是更好么!”王支書在心里頂了一句,接連打了幾個呵欠,半睜半閉的眼合上了,又突然打起了呼嚕,打得很響很長,任他再喊也不醒了。

“唉,年輕人就是不知道操心!”何老十寬容地嘆息一聲,又開始思考著治隊大計。

何老十的偉大創(chuàng)舉,在上級的贊同下終于實現(xiàn)了。在大年三十這一天,人人穿憶苦衣,個個吃憶苦飯?!芭f社會又回來了,”人們用不同的口氣奔走相告。男女老少懷著不同的感情對待這件事,老的哭,少的笑,有人怒,有人罵,每個家庭都在爭吵,節(jié)日的歡樂氣氛一掃而空。上級來了,記者來了,鄰隊的干部群眾也來了,別開生面的現(xiàn)場會開始了。來的人心里怎么想不得而知,每個人的臉上都統(tǒng)一地抹著一層悲傷的表情。何老十哭得和淚人一樣,訴說著舊社會的苦。真正苦壞了的是王支書,他用最大的耐力掩藏著不可告人的心情,還得強做出一副苦相陪著這些參觀者。現(xiàn)場會很快結(jié)束了,可是由何老十這件破棉襖引起的悲喜鬧劇才剛剛開了個頭。從此,大小領(lǐng)導(dǎo)在大小會上表揚他這件襖子,夸他不忘本色,大小記者也為這件襖子寫出了一篇篇錦繡文章,只有王支書卻對這件襖子失去了最后一點感情。

何老十穿著這件襖子上了臺,隔了三十多年之后,還是穿這件襖子下了臺。對他的下臺,王支書早有預(yù)感,可沒想到會這么慘,竟然只得了兩票,他也是個大隊干部,對這樣的結(jié)局很有些心酸。他看著何老十的襖子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憤慨:何老十在舊社會就夠苦了,到了新社會為什么還不叫他享一天福?雖然是他心甘情愿受苦,可又是什么力量使他心甘情愿受苦?難道他這一生就不該換上一件新襖?難道他就該穿著這件舊襖走完他的一生?可憐的何老十,該對他說些什么呢?事到如今,一切道理都是多余的,只好做出笑臉安慰他了。

何老十模模糊糊看著王支書的笑臉和一張一合的嘴巴,王支書講的什么,他一句也沒聽清,但他卻看清了王支書背后滿墻的獎狀。一張張的獎狀記錄了何老十的奮斗史,記錄了何老十的功績。從土改開始,鎮(zhèn)反、統(tǒng)購統(tǒng)銷、合作社、大躍進、公社化、大煉鋼鐵、大辦食堂、學(xué)習(xí)毛著、清理階級隊伍、貧下中農(nóng)管理學(xué)校、批林批孔、計劃生育、新村規(guī)劃、雞蛋派購、生豬派購、植樹造林、興修水利、三夏三秋生產(chǎn)等等,何老十都被授過獎,大小不同的獎旗獎狀多不勝數(shù),三十多年的歷史都貼在墻上了。這一張張獎狀意味著什么?是歡樂還是痛苦?哪一張給人民帶來了歡樂?哪一張給人民帶來了痛苦?可能在同一張獎狀中就包含著一些人的笑和另一些人的哭。歡樂也罷,痛苦也罷,誰也沒有長前后眼。反正,何家坪曾經(jīng)不斷地光榮過,不斷地激動過。何老十盯著這一張張獎狀感到委屈、傷情,他為了這些獎狀付出了大半生生命,自己并沒有得一絲一毫收入。偶爾有一點點物質(zhì)獎勵,他也全部繳了公。就是指名道姓獎給他私人的,他也不肯拿回家,他說人都是公家的,何況一點點東西。他用心血和汗水為何家坪換來了無數(shù)次榮光,沒想到何家坪竟用兩張選票來回報他。他想不通這是為了什么,不由自言自語地喃喃道:“我犯了什么錯誤?我哪一點對不起鄉(xiāng)親們了?”

這是何老十自公布票數(shù)以來的第一句話。王支書順著他發(fā)呆的目光回頭看去,見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滿墻獎狀上,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就安慰他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是你立的功勞太多了,大家心疼你,想叫你歇歇?!?/p>

“歇歇?”何老十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是該歇歇了。這二年你的身子骨瘦多了,大家背地里都埋怨上級不心疼你……”王支書真真假假地講了群眾的許多關(guān)心,又講了他許許多多的功勞,講了他清清白白的一生,講了群眾如何念誦他的好處。又說,他退下來是為了讓他更好地進步,往后還要靠他指點,講得十分懇切動情,催人淚下。

(摘自河南人民出版社《喬典運文集》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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