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劍美

無論是現(xiàn)實還是文學(xué)作品當(dāng)中，都存在一個看上去很奇怪的現(xiàn)象：但凡大BOSS，真正最倚重、最放心的往往都是沒有文化出口成臟的大粗人。

大BOSS自己是粗人，喜歡用粗人甚至只喜歡用粗人，這倒也吻合惺惺惜惺惺的常情，因為有學(xué)問有教養(yǎng)的“細(xì)人”本來看著就煩人，而且還反襯出自己的谫陋與粗鄙，怎么說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第一個草民皇帝劉邦，就搶過儒生的帽子來往里面撒尿，說到底其實就是權(quán)力對文化的示威。

但大BOSS自己是文人雅士的，居然也喜歡用粗人甚至更喜歡用粗人，看上去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因為現(xiàn)實生活中有文化有教養(yǎng)的，可都不怎么與滿口“馬勒戈壁”的伙計過從，何以到了一定級別的老板，就對此類好漢偏愛有加？

舉個例子來說吧，梁山好漢中，老大宋江大小也算個半吊子文人吧，他雖然看上去最倚重“智多星”吳用，但私下最偏愛的就是李逵了吧？但誰不知道這貨可是到哪里都惹禍的角色。

其實往深處思考一下就會明白：無論是吳用這樣的文人秀士，還是林沖這樣的慣斗武將，都因為有一技之長，相對來說更有獨立判斷能力，往往做不到對老大“徹底交付”“絕對臣服”。

在爾虞我詐、弱肉強(qiáng)食的叢林世界，臣服不徹底就是徹底不臣服啊。所以務(wù)必要有二愣子一般的人跳出來，咋咋呼呼說些“誰他媽不聽老大的先吃我?guī)装甯敝惖脑?，看上去是一個人的表忠心，其實更是對所有其他人的綁架與脅迫。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對內(nèi)的脅迫甚至比對外的征伐更重要。而且也正是因為有李逵這樣的實力莽漢存在，吳用之流的文人才不能不打消篡奪老大寶座的野心。

從座次上來看，李逵這樣的好漢位子往往并不靠前，但一定都是擁有不可小覷的硬實力。這樣的一個安全距離，加上“莽漢”的定位，使得他不可能像二號三號那樣擁有接班的機(jī)會，但他極富震懾感的一種存在，卻又很好地制約著二號三號們。

這樣的一種框架設(shè)置就是典型的叢林政治。而在叢林斗爭中能夠脫穎而出者，肯定都是人精，而他們最善于揣摩、學(xué)習(xí)并加以利用的，也就是制衡之道、駕馭之術(shù)。

小時候讀《水滸傳》，最不能理解的就是李逵因為劉太公的女兒而砍掉杏黃旗、叫殺宋老大。如果說他是因為宋江強(qiáng)搶了人家閨女而“替天行道”的話，那好漢中殺人放火、強(qiáng)搶強(qiáng)要的可多了去，孫二娘夫婦更是專宰過往客官還銷售人肉包子的頂級變態(tài)狂，也沒見李逵出來“行道”過一回。而且就是他自己，也做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情，冤殺了多少無辜百姓。為了將朱仝逼至絕境，他甚至喪心病狂地將一個完全無辜的孩子摔死。這樣的一個人口口聲聲說什么“替天行道”，真的怎么看怎么滑稽。再說大字不識幾個、向來蔑視倫常規(guī)矩的“鐵?！?，眼里未必真有什么“道”！

濫殺無辜無妨，甚至還因為可以參與“吃人心臟”而歡天喜地，但卻對搶人家土財太公一個閨女而怒火沖天，不惜以一己之力單挑絕對權(quán)威和整個山寨，這這這，神馬邏輯？是個正常人只怕都是無法理解的。

但是，隨著對權(quán)力斗爭史的進(jìn)一步了解，我有了新的猜想：這很可能是宋江與李逵聯(lián)合出演的一出好戲。

道理其實也很簡單：這梁山泊聚義的上百號好漢，除了宋江之外可謂人人均有一技之長，唯一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恰恰就是坐頭把交椅的宋江。當(dāng)初是憑仗義疏財?shù)暮妹暎约皩﹃松w、吳用這伙創(chuàng)業(yè)大佬的救命之恩，坐上了第二把交椅，又因為老大晁蓋出意外，撿漏一般接過了最高指揮官的位置。但要讓全體將士真正臣服卻不是那么順理成章，心中不服的只怕還不在少數(shù)。

怎么辦？歷史的經(jīng)驗告訴人們，最好的辦法就是立威。要立威就必須要有人做冤大頭，選誰呢？

大家回顧一下宋江的履歷，他真正最信得過的其實真還只有鐵憨憨李逵，死心塌地要擁戴他的也首推李逵。這戲要演就得演出震撼效果，設(shè)若選其他不是那么貼心貼肺的，將來絕對是個隱患。再說級別低了也沒有說服力。

假如真刀實槍地拿某個貪便宜玩手腳的人祭旗，則肯定傷了其他人的心。來這落草圖個啥？還不都是為了快活吃喝拿要，“搞幾個錢”。要是安安分分怎么可能淪落到來你這里“共襄義舉”呢？你這廂說其中一個搞腐敗了，難道其他人不都是同樣腐敗的？

與“立威”同等重要的是“宣恩”，也就是說既要展示霹靂手段以震懾，又要宣揚圣恩浩蕩以安撫。既要打又要摸，但被打了之后能不記仇的又有幾個人呢？

想來想去，最佳人選自然非李逵不可。

這場大戲的效果大家都看到了：宋江最終是清白的，這場道德考驗更加彰顯了他堪為圣賢的崇高品質(zhì)，也凸顯了他的領(lǐng)袖氣概，集霹靂之威與君主之慈于一身。一句話，跟著這樣的老大混準(zhǔn)沒錯。

“犯下彌天大錯”的李逵呢？自然也不可能真正吃什么苦頭，相反還贏得了忠勇剛正的好名聲，就連書呆子金圣嘆都嘆其為“天真爛漫”。還有最為要緊的一個作用，就是對所有人傳遞出一個明確的信號：俺粗人一個，可是誰都敢砍的！

大伙不妨查看一下全書，李逵“冒犯”宋江僅此一次，其余無處不在傳遞著對老大的死心塌地絕對臣服。事實上也確實如此，最后即便命喪宋江之手，他也沒有半句抱怨。因為他心知肚明，自己這樣一個貨色，要沒了老大的罩著，事實上也就沒有多大容身之地了。

讀懂了《水滸傳》中的這一節(jié)，再來看歷史和現(xiàn)實中大BOSS與“粗人”們的故事，諸多困惑就都有了答案。一個公司里，有個別部門的負(fù)責(zé)人突然跳出來說些極為激進(jìn)也極其愚蠢的效忠誓詞，看上去既毫無邏輯，也不合公司的既定章法，但其實都是富有深意的安排。

不過話說回來，大BOSS看重李逵式的粗人，也給了很多人以啟發(fā)。他們雖然內(nèi)心鬼精，但卻無處不宣揚自己“大老粗”的本色，稍微遇上一點風(fēng)吹草動的事兒，他立馬像個文盲加傻帽一樣到處咋咋呼呼：老子啥也不懂，就曉得按老大說的干，誰他媽對宋江大哥有二心，老子的板斧可不認(rèn)人！

唉，讀書這事可怎么說好呢？既可能讓人變得聰明，也可能讓人變得陰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