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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刀絡

2021-06-02 05:13竺時煥
野草 2021年3期
關鍵詞:木木母親

竺時煥

木木腰佩柴刀,將出門去。高出簡八仙桌一額花的身子擺兩擺,自覺已成兇神惡煞:威嚴孔武,聛睨天下。孩子的想法古怪,常似丈二和尚,讓大人們摸不著頭腦。村里宗廟正門,彩繪有秦瓊和尉遲恭兩尊神,夸張得頭不是頭,身子不是身子,極怪異地揮槍舞戟,搏殺著許多看不見的妖怪。進得門去,便盤著個飛花戲臺,臺頂似轉悠的一把花布大傘。描紅繪綠倒也罷了,難受的是像孩子自轉圈兒玩,暈頭暈腦,滿世界都被帶著旋動,像是布下了奇門陣法。戲臺正對是大堂,高聳寬敞,挨擠著一排排的祖宗神位,似乎他們正聚精會神,在聽那鏗鏗鏘鏘的戲,無休無止地唱演。鑼鼓不急不慢,披掛停當?shù)拇髮⒉戎_步緩緩上場。將軍俱是這等威風:銀盔白甲,長羽令箭,帥旗寶劍。楊宗保,二郎神,哪吒,張龍趙虎王朝馬漢,英雄總是代代不絕。歌里唱的,書里讀的,新英雄也是層出不窮。共和國草創(chuàng)不遠,英雄們開天辟地,重拾河山的壯麗氣象,讓木木滿心敬仰。木木渴望自己也能金光閃耀,人見人敬。大英雄頂天而立,比護佑在村后遠處的疊書巖還雄壯俊偉,藍天悠悠,白云繞繞,出沒著不少神仙吧。

這一年木木八歲。身處窮鄉(xiāng)僻壤的山野,食不果腹是常態(tài),木木的個兒像鐵釘生銹,比同齡孩子矮了半個頭。這讓木木十分自卑和煩惱,木木也強烈渴望自己有所倚恃,威武起來。長柄柴刀插于棗木刀鞘,捆扎在腰后,木木便如夜行者放歌,生出豪闊膽氣。景陽岡上武松打虎,不也是十八大碗燒酒,才催生出蓋世英雄?柴刀在木木身后,并不安穩(wěn),它一直晃腳搖手,“咯咯”著喧鬧,像個調(diào)皮、挑逗、快樂無拘的孩子。嗨嗨,柴刀。木木身量短,那柴刀就顯長了,拖劃著,像是追母牛的牯牛,拖拉出第五條腿。木木并不害躁,他志得意滿,抬頭看那秋陽,曠達高遠,正包攬了天地萬物。丈八蛇矛,青龍偃月刀,水磨禪杖,古今大英雄的武器,個個出乎常理。嗨,你們凡夫俗子,少見多怪,嗨嗨。

添丁加口,“看下牛仔了”,擱哪一家都會一臉花開,喜氣洋洋。但木木家沒有。多張嘴多勺水,木木的到來,偏偏還帶個藥罐子,蝸牛背屋,害做父母的愁眉不展,難見一絲絲光亮。孩子新生要吃開口奶,母親入鄉(xiāng)隨俗,第一口喂了豬泔水,說是賤命易養(yǎng),可這個木木為什么這么難伺候呢?好馬好鞍,貴命要生銀子窩里,一落生到窮家,這日子真過不下去了。貴恙貴恙,這病哪能誰都生得起呢?父母還有更遠的擔憂。如果,假如,一旦,孩子養(yǎng)不大,不就人財兩空,吃力不討好嗎。難斷之事,通常得問天問地,請算命先生來定奪這事。他們開天眼,能聯(lián)通陰陽三界的。木木父母的心思,確實也夠陰冷、齷齪——真成不了林,“早些投胎”去吧,長樂錢、開元周、華堂王,大戶人家,才有享不盡的福分呢。先生大約口干得緊,舉杯連啜。木木母親的茶加了糖精,甜得發(fā)苦。先生吃慣了四方米飯,說話點水不漏,又云遮霧罩,把木木父母繞得比鬼打墻更糊涂。

“命理嬌貴,要喝三江水,最好換個血地吧。去也去得,留也留得。孩子自個兒,還有你們家,前世陰功,塘水夠大,就沒事兒,看造化吧?!?/p>

拌完手指拌腳趾,木木真?zhèn)€老鈿不起:氣血不足可以慢養(yǎng),疝氣,腎炎,雞盲眼,是病,就得撒真金白銀消災,這個窮家還能掏出油水嗎。木木頭枯毛黃,骨瘦如柴,如果真有一分可愛,只能是那娃娃臉上還有三分血色,細皮細肉。木木病怏怏的慫樣,叔叔就第一個看不慣,他開口切題,說像個“死藤瓜”,可憐的木木一下子有了新綽號。連木木父親也得彩似的,叫得順溜?!八捞俟希捞俟稀?,無論咒罵,還是吩咐,他都直著這聲嗓嚷嚷。仿佛木木與自己毫不相干,不必留那點情面。木木雖不舒服,卻阻止不了。木木心想,還做過老師呢,“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屁君子,狗屁。

懂些事后,木木特感謝救命菩薩似的二外公他們。他們像太乙真人,用蓮葉蓮花蓮子芯,重塑了哪吒肉身。二外公會做地理仙,就是說說唱唱,給故去的靈魂辟山點主。更多時光則是農(nóng)夫,一流的田把作,活兒到他手里,便順溜得像泥鰍黃鱔,沒一點批評頭兒。閑常時節(jié),他還操木匠活兒。那天,二外公捏著墨斗,彈完墨線,正神定氣閑地抽著煙袋。兩個舅舅打下手,大汗淋漓,一推一送地配合著拉板鋸。木木母親匆匆趕來,她心慌不定,要找二叔說事解悶。外公去得早,長叔如父。

“養(yǎng)好這毛頭,虧不了你?!毙踹读撕靡魂囎樱灸灸赣H終于開竅,落了錘定了弦。大晚上的,山村早已安然入睡,木木母親與沒睡好的父親,卻在細細商定木木的前程。

“剃刀棒槌,各人各命,自求多福吧?!?/p>

“你又不是不知道,木木骨架小,身子弱,他自己活得了的?”

“能有啥辦法?去做官,坐辦公室,他有這好命嗎?”

“誰知道呢,落生在我們家,也是罪過。我們做爹娘的,不能不管他。別空口白話,讓他多念點書吧,也許就用上了?!?/p>

“好吧,他能讀,盡力供著吧。體力不行,要是腦子好使,也能扳回來幾分的?!彼麄儧]有直說,心里則想著樟喜叔公的幸事。自養(yǎng)一頭沒人看得上的豬骨,結果臉上貼金,給自己掙了大臉面。人啊,哪能沒些盼頭呢。

木木身子骨依然輕輕飄飄,弱不禁風。別個孩子隨手操縱的玩具與游戲,木木只能撿省力的,打個陀螺,跳個房子。至于爬樹叉,掏鳥窩,摸螺螄,打木棒,騎牛背,的確更有趣,但木木只能眼里饞,統(tǒng)不敢沾邊兒。他的手腳泥捏一樣脆,一磕碰,就能傷筋動骨,鼓鼓地紅腫,大紅蘿卜一個,煞是可愛?!按禾炀鸵獊砹?,我卻沒法看見”。大冬天北風嗖嗖刮,滿地鋪了冰雪,把單衣薄裳的孩子們刁難壞了。不,想頭奇多的孩子們,吃冰塊,堆雪人,拿黑炭頭點眼睛,不亦樂乎,然后是不遺余力地“擠屙渣”。兩隊孩子蠻牛斗角,均著勢,挨靠住粗里毛糙的土墻,拼命擠擁。熱饅頭出籠,孩子一頭的汗,衣扣全扯開了,亮出多日沒沾水的油黑頸項?!澳阍贁D,看不剝光你的皮,凍死你,喂狗頭熊!”大人們黑臉大嗓門,時而雜以“鑿栗”,與老天爺沆瀣一氣。那一身衣衫雖好不得那里,但要扔與狗牙犬突的糙墻撕咬,睡得心里會不滴血嗒嗒。孩子們近順遠皮,通常是不買賬,“罵罵不痛,打打沒洞”,慣于右耳朵進,左耳朵出,即便有事,也要等攤上了,再或躲或跑地想招。擠擁的場面,巨大的聲勢,天色的陰沉在不斷怯退,也許是害怕,這些孩子再整個梯子,爬上來掏鳥窩呢。木木也是呆在場上的,但他并不被待見。沒人邀約他參與,他當然也不肯拿熱臉孔去貼冷屁股,雙方關系就像拿麻線納鞋底不涂蜂蠟,僵澀得很。孩子被擠兌出群,是要遭嘲笑的,統(tǒng)一的意見便是“有老婆”,泄氣了。懵懂少年,有老婆最丟人了,比被捉奸犯科還無地自容。大人的見識也只有這么一點,要糟蹋侮辱仇家,會拿掛草鞋、罵婊子這類游戲說事,無論事實或臆想,也就開心自己倒霉別人兒。木木發(fā)冷孤苦,倒也不必受“有老婆”的恥辱,大抵也算值了。看人家大英雄們,武松,魯智深,也是不屑家室妻小的,了無牽掛,才顯英雄本色。奸佞昏蛋,才磨磨嘰嘰,見了女人走不動路,比貓兒叫春還慫。古代皇帝有三宮六院,許大馬棒就瞎搞一臉雀斑的蝴蝶迷,什么東西!

無趣落寞了,木木灰白著臉,半是不屑地袖手而立。接著孤狼獨行,轉去村口的白果樹下。那里也是枯枝敗葉,死氣沉沉。不過木木喜愛瞎想,天界之上有仙女,這里能綻放十里春花,那就過癮了。木木自卑到看不起自己。他無意間做過叛徒,害“擠屙渣”的哥哥挨母親一頓“爆炒筍鞭”,想著就臉紅?!疤ど弦恢荒_,永世不得翻身”,叛徒就該這種下場。兄長的確一臉冰霜,認準木木的罪行不可饒恕。左鄰右舍的松興、興棠,是木木的同年伴,但不會約木木一起玩。除非木木母親給予了食物誘惑,楊梅馃、粽子、番薯、餅干啥的,短嘴了,才給木木一點臉面。山窮水盡,木木的孤單,比失群孤雁還落魄。

但另一個木木,似乎又能自得其樂。也不知起于何時,木木戀上了游魚、走獸、飛鳥,還有那些花草樹木。與它們說話,才快樂呢。如果我變成神仙,學會了神仙法術,看你們不一個個巴結我?木木想。木木還留意了畫在石板上的象棋棋盤。九直十橫、楚河漢界。車橫馬躍炮當頭,那些兵兒將兒,個個兇巴著臉你沖我奪,鼻青眼腫,血流成河。木木搖旗吶喊,擊鼓進軍,他是將軍。將軍必能運籌帷幄,決勝千里。這種時候,木木通常目不視物,耳不聞聲,像老和尚沉沉入了定。木木還是招了不少罵,“死藤瓜”。觀棋不語真君子,木木管不住嘴,不時讀破了棋手的內(nèi)慧陰招。“棋子木頭做,輸了再來過”,這是寬慰,輪到了自己,誰都淡定不了,臉紅脖子粗地出真性情。丟棋子,拍棋盤,罵罵咧咧,晾下對手走路,都算得不出格的慣常態(tài)度?!八捞俟稀保灸究偹懵犝媲辛?,他掄掄眼,我要挨罵嗎?打一個哭,迎一個笑,木木已是虧本,何況他還兩頭招了怪。人家好不容易聚一起,殺上兩局,被攪了閑情逸致,能不怨人?“十五刀絡,充啥好佬,這點肚腸,還瞎三話四,就人家都是豬頭阿三?”一身不是,木木卻依然沒轉過彎,“我說錯了嗎?”木木委屈,卻又快樂,說穿了人家棋路,抄底了。

“谷時無破籮,忙頭無太婆”,已是秋收時節(jié),像鳥獸們儲存過冬食物,鄉(xiāng)親們也不能不忙碌,沒有足夠的儲蓄,來年春上必定鬧出饑荒來。木木只是邊腳料,像一個兩腳甏,光知吃喝。老天開眼,木木這次終于被母親抓差,派上用場了。

“木木,下午你放牛去。”忙著從七石缸里挖臭豬草的母親,抬眼囑咐閑坐門檻之上,無所事事的木木。

放牛就放牛,去山上能新鮮新鮮,無聊的木木心想。

“那我要帶柴刀?!蹦灸九c母親談上了條件。木木眼神如燈,瞄向豬草缸邊雞籠頂上正打盹休息的柴刀。舞刀弄槍,砍削掠割,那是華章麗篇,英雄壯舉!刀易傷人,過去木木碰得少,父母多半也不允許。腦子飛轉,木木這回構思了一大堆理由:山高谷低,牛兒要找回不?牛行無路,要走過去驅趕不?逢山開路,遇水搭橋,需要工具不?

“小猢猻精,發(fā)什么大頭昏,十五刀絡的?”蒼蠅套豆殼,看著正試綁刀鞘的滑稽兒子,木木母親的臉上漾出一層笑。但母親又一提氣,臉面嚴肅如初。親孩子要親在心上,老輩人說,母親也懂這個分寸。嘻皮笑臉,把孩子木皮了,可不是小事。

“今天,你們不是沒用嗎?”木木反手扶住刀把。他懼怕母親來搶奪柴刀。自己那點分量,小雞對巖鷹,沒有一丁點勝算。

“小鬼頭,別十五刀絡,過來,我摸摸你骨頭,發(fā)癢了沒?丟了柴刀,你爸可和善著呢,看他不扒了你的皮!”原本是民辦教師的木木父親,想著“工人工人,不如農(nóng)民一條田畻”的好,回村務農(nóng)圖溫飽,不料輪上做“倒掛戶”,他的心情怎么爽快得了,這也是木木一個推不開的噩夢。生產(chǎn)隊長法苗機槍步槍手榴彈地殺伐他,木木俱是知道的。

“分什么分,蛀蟲!坐地分贓,剝削勞動果實,你們就爛得下肚腸?倒掛戶,你們欠誰,是我們,我們貧下中農(nóng)。你們是米蟲,地主老財,你們等著人民政府告炮!”烏龜頸項的法苗隊長把關,給社員分配許多胡須的春玉米棒。他像一頭怪獸,紅眼睛,短頭頸,護衛(wèi)著領地和權力。蛙舌吊蟲,法苗的手伸過來,一下奪下了木木父親臂上的竹籃。接著低位進球,一揚手,籃子飛出了隊屋矮闊的后窗口。

木木替父親難受。父親居然啞了,沒有說話?父親的腦子正糾結于那條扭來扭去的“蛀蟲”?牛耕田,馬拉車,自己伺候土地,就換不來吃喝和尊嚴?“午后轉上半夜,有時有雷雨和陣雨”,每戶新裝的廣播里,一夏里總這般預報天氣,似得了抑郁癥。木木通常會避著父親,害怕他亂燒無名瞎火。

“我保證不丟的?!蹦灸倦m不知拿什么保證,卻萌個笑臉,旦旦信誓。以木木的機靈,他早嗅辨出了母親的曖昧,于是迅疾回手,從灶沿撩捏了一個烤薯,轉身,溜向大門。鳥兒出籠,天上的云朵流光溢彩,輕快自在。鳥兒們歌唱著,沒有一絲瞌睡。木木心里徜徉了許多旋律,馬躍青山,水流溪谷,有說不盡的歡快。木木真想唱歌,卻沒找著應景的歌詞。自己能記起的,總是英雄氣和火藥味兒足足的,再聞下去,還有血味兒。木木只能哼哼,轉進了屋后的小弄。弄里充塞著牛圈騷味,仿佛聚會有千百頭牛兒,正湊趣歡快地熱鬧。天氣已不算熱,但蒼蠅依然成群盤旋,嗡嗡地嬉鬧打趣。牛蠅大個兒,鶴立雞群,把長嘴針管招搖身前,飛來蕩去地沖撞。木木深惡痛絕這家伙,常舉個棕葉蠅拍去追逐伺候,再提了它那股落腹裂的死尸,晃來蕩去地炫耀。不過,木木今天不想搭理這壞胚子。牛們已在里臺門牛圈里炸騷,“哞哞——”,等不及似的,在催促放牛人開門。

“柴刀,刀絡,一定別丟。惹惱你爸,有你好看!”與洪興有約的木木早已聽不見母親的說辭?!凹郎袢缟裨凇?,雙手還在掏挖豬草的木木母親,她放心不下,還在一板一眼地庭訓。

刀絡是木木這邊山村的方言,就是插柴刀的刀鞘,連有粗細長短合身的麻繩,纏系于腰里,方便行動。刀插木殼,木殼串繩,繩捆腰間,環(huán)環(huán)相扣,摸得著,看得見,有條不紊,慢慢悠悠,與山野鄉(xiāng)民理解的日子類似,簡陋而穩(wěn)妥。

木木一直鬧不明白,簡單的刀絡,怎又拉線紡花,被扯成了罵人話,而且必須是十五個?!笆宓督j”,是木木這邊的公罵,類似于“他媽的”那種國罵,大小人等都這樣罵別人,以嘲笑頭腦不靈和掄不清事。罵人也是一個苦難輪回,罵來罵去,最后就罵自己了。人真有意思。木木已讀過些成語。老師說,連著典故,四個字一句,約定俗成。木木想問但沒敢瞎問,這罵人話算成語不。村校老師是木木的遠房族伯,木木怕他眉毛倒豎的樣子,臉上臥著只會搶撲出來的猛虎。族伯力氣大,合著身份,最喜提拉學生的耳朵。學生被懸提起來,仿佛一個器皿。木木真擔心那耳朵的韌度。事實也是如此,血跡斑斑的情狀,并不罕見。不過老師就是老師,除了總粉筆灰救火,圓起故事也是天衣無縫。提前告狀,只限于那些尚夠體面的家長,否則是不屑說道的。族伯臉上蹦出一頭老虎——什么上課,整天右耳朵進左耳朵出,總做小動作,自己不讀,還鬧人家?真不想讀,帶回去算了,掙幾個工分,讀書又沒啥用。孩子已是委屈,通常還會再次受罪,做父母的除了低身陪小心,就是劈頭蓋臉,揍一通孩子,鋪天蓋地的烏鴉,澆滅了孩子幻想公平的最后火苗。木木的同桌增土,耳朵在流血,木木似乎聽見了小河流水的嘩嘩聲。增土沒娘,鞋前鞋后全破了,他用寫過字的廢紙包扎腳跟,凍瘡紅腫,流著血水。老師一面用粉筆灰補漏,一面破口罵:“誰教的,拿字紙包臭腳?十五刀絡,這叫褻瀆。字紙要燒,還要燒經(jīng)龕里?!边@事確實觸怒了老師與他的師道尊嚴。増土沒哭,眼睛直直定定地看向老師,似乎捏著一把刀。他隨手弄了撮土,去黏頸后正蚯蚓下爬的紫血,再和泥成團,不停地捏,不知想變出個啥。木木膽小,心拘緊了,可別出事。果然出事了。山轉水也轉,威嚴高大的族伯被打瘸了腿腳,一群山外來的孩子,仿佛夢游,腰扎黑皮帶,臂袖紅布圈,開闊了木木的眼界。但木木并不是滋味?!熬緞⑸倨娴暮诟蓪ⅰ?,那群大孩子先高舉紅寶書,排隊跳忠字舞,唱歌,然后是打人,往死里打。村里年長的,連著老書記斐燦,先是看熱鬧,后來圍成了圈,怒目而視。那些大孩子掂量完了,慢慢停下了手,黑皮帶的金屬扣自依然閃著亮。他們又貼開了大字報,一個教室的學校,立即就貼滿了許多紅紅黑黑的“×”,那紅的、黑的勃然沖動,似乎正行進中,捺不住腳。這算個什么事兒?木木一腦袋的凌亂,像塞滿了雜草,理不出半點頭緒。不過,尺度秤盤,大的規(guī)矩、習慣,并未完全銷匿,太爺爺留下的老物件,刀絡,標簽的墨字,依然突兀著高戳。鄉(xiāng)下家什匱乏,東鄰西舍要和睦共處,親兄弟明算賬是減少糾紛之法,籮筐、扁擔、水桶、飯碗、糞桶、夜壺,物件全鏤刻或墨寫有家主的名號,更講究一些,還書寫什么堂號。棗木刀絡也是,太爺爺祖璿的大號與燕翼堂堂號,赫然全在,這些讓木木他們及一村人都格外在乎。

木木所在的村莊叫八宿屋。大明天子朱重八轉戰(zhàn)乾坤,住了八宿,落下了這村名。皇帝來過,紫氣東來,當然是碧玉明珠。木木落生在這明山秀水、魚米之鄉(xiāng)的江南,應該是前世賺來的好福分。只是木木沒這樣看,他感覺全是虛頭巴腦,騙人的。什么米,珍珠白米飯,有嗎?番薯、玉米、青菜、蘿卜,有啥填啥,倒與“一硬硬到底,麥出不食米”的山性水質(zhì)及人物性格吻合。魚嘛,不是沒有,池塘里,田埂邊,才孵化的魚花花,輕快似一陣風,在無憂無慮地追來逐去,木木隨了其他孩子,拿竹籃兜,拿回家喂雞鴨。少見人頭,多見樹頭??可匠陨?,鄉(xiāng)親們家里精打細算,外面挖筍撅葛尋找藥材,地頭屋角栽些桃梅李杏,這是他們所尋找的活路。土薄地瘠,柿子樹不嫌瘦,簇簇黑根緊抓了泥石,長得倒是枝繁葉茂。棗樹就細膩了,粗放不得,也就很稀罕。六八年的夏天真大,太陽癡癡呆呆,忘記了日出夜歇,一個勁地加熱,裂爆了村西五升菩薩的千年山石??h里鄭領導與公社周副主任是包村干部,可憐茫然無助的村民,引種來內(nèi)蒙的苦蕎麥,又移栽山東的“金絲小棗”,才有了棗樹在村里的群英會,讓戳于木木家墳山的老棗樹不再孤苦伶仃。當然,這是撿舊說法,土改后,墳山不再是誰家的。村里造大會堂,死人讓路,貢獻安身的喜槨墓葬,磚塊棲著的靈魂砌進墻上,大會堂里也就陰森,有人說,與出鬼的三王廟一樣,木木到處走,卻不敢一個人去那空蕩蕩的地方玩。“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老棗樹一定太過觸眼,遭忌了,年年招惹那臺風,烏蜂猛豹地光顧。流年似乎太過不利,百姓說有多難就有多難。正是民國二十五年春上,木木父親剛轉紅腳桶出世,村里來了些灰衣紅星的兵。他們刷墻寫標語,祠堂照壁墨跡猶存,“紅軍是勞苦大眾自己的隊伍”。還說要打土豪分田地,不過沒等分土,又匆匆一陣風,吹掃而過。土豪是打過的,小棠財主家出了半畚斗銀元,木木家也被濟出去一擔玉米,木木太爺爺說了一句話,就當荒年放糧吧。夏秋之交,大風橫行,雞犬不寧。都說水火最無情,木木二太爺家的青磚白瓦祖?zhèn)骼衔?,被直挺的風兒老鷹抓小雞,叼得不留痕跡?!案绨。艺钊四??”上身赤膊,下身一條松口緞緞褲的二太爺,軟蠶一樣,癱跪在木木太爺?shù)哪_下,聲音艱澀得如繩子捆扎。木木太爺手里捏根熄火的煙桿,深吸一口,喘勻氣兒?!袄咸煲麟y,哭有啥用?直起腰板。去,灶間有六谷餅的,自己拿。有手有腳,餓不死瞎眼雀,你怕個球?!碧珷?shù)难例X咯咯作響,像是正嚼咬著什么硬物。然后他顧自出門,去看看山場地畈。老棗樹似乎還繃得住勁,依然戳在祖墳邊,只是被刀削了,半邊枝椏折去,凌亂倒在地上,稀里嘩啦的青果更星星眼睛,散了一地。知道物力維艱的太爺爺,也不管自己已六十好幾了,掌心里吐一口唾沫,就去拖搬那濕重的樹枝。幾天后,黃桷榔八仙桌的厚重里,歇了只醬黑的刀絡,木訥嚴肅,老爺子自己下的刀。“留著”,老爺子語言不多,聲音沉悶。木木還知道太爺爺?shù)钠渌适隆H毡救俗ミ^太爺爺?shù)膩?,挑兵擔去天臺、婺州,輾轉幾百里遠。太爺爺是在地里被直帶走的,家里無音息,兜里也沒帶錢。最后他能回家,刀絡有大功勛,是敲刀絡唱道情才混個半饑半飽。也許經(jīng)的事情多了,刀絡的聲響怪異之至,像是正在長大的孩子能變聲嗓。晴日里峭拔清亮,有許多靈魂在攀爬,等待升天成仙,陰雨天則幽深沉悶,有數(shù)不清的餓鬼冤魂在糾纏號哭。雖是木頭,同了寺廟的木魚,居然能晨鐘暮鼓,知曉四時差異。這一點,狐疑了一村鄉(xiāng)親。他們絞盡腦汁,答案更是神秘凝重:風折,天怨,墳地,人怒,陰陽相隔,對話猶在。天地有異象,只是人木知木瓜居多,總也猜不透悶葫蘆里會有啥花樣。

等到木木上學,棗木刀絡已夜壺升蠟燭臺,被鼓板師傅金達“貨郎”抬舉成戲臺樂器了。山村苦寂,有愛擺弄二胡三弦的,但聲音比殺雞宰羊好不了多少。金達的擺弄樂器,是木木父親教會的。番薯品種數(shù)紅皮白心最甘美,金達在同齡人里,有比干丞相一樣的七巧玲瓏心。刀絡果然爭氣,鼓板師傅一調(diào)教,它不僅指揮鑼鼓鐃鈸,還次第喚醒了村野大地的雜色百花,為荒村陋巷注滿了皆大歡喜。群山拱衛(wèi)之下的村落,荷瓣繞蕊,群星拱月,真是個風水寶地,這話還是功力蓋了杭州紫陽山師傅一頭的高高先生的真言。高高先生有言,村莊從村西新坑嶺出水,能出比尚書還大的官。沒人求證,但逃命于斯的木木先祖,智慧超群,是被認可的。只是代代出末代,子孫后代感激不多,埋怨之聲日盛。日子總也慢吞吞,磨蹭個沒完。物阜年豐,村里要謝神敬菩薩,請班子弄響,就像農(nóng)歷小陽春,給寂寞桃李來點難得的浪漫和瘋狂。宗廟盤龍舞鳳的戲臺,臺上瘋子說唱演打,臺下傻子如癡如醉,酒意深沉娛人愉神?!耙粡椓魉購椩?,半入江月半入云”,“盛盛盛盛盛盛盛,行行行行行行行”,四方戲臺的楹聯(lián),天圓地方,雅俗共賞。木木向族大爺學對仗,卻稀奇這怪對子。木木父親時刻不忘曾是教師的身份,不厭其煩地解析。完了,則是一句掃木木興的臺詞,功過相抵,“死藤瓜,不多讀點書,就等吃癟吧”。不過,父親所言,也是一村人的共識,與上面那個宣傳,常常牛頭不對馬嘴,“知識分子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比绻旅嬖賮硪痪洹柏毾轮修r(nóng)到城市去,接受工人階級的再教育”,村里才向往呢。騎馬調(diào)又吹吹打打地響起來,一村老小熄滅火塘灶火,像被牽套了長繩子,昏薰其間,直忘記了今夕何年。

木木的族大爺憂戚之心不改,懷著杞人憂天的慈悲。“眾人皆醉我獨醒”,改朝換代后,他再無機會收取束脩,做他的教習。賣油郎獨占花魁,蘇小妹三難新郎,族大爺拿捏《今古奇觀》,興觀群怨,一一掂分論寸,與他已顯少見的鐵青竹布長衫一樣,一塵不染。聽鄉(xiāng)音,看鄉(xiāng)戲,他說如果生在圣人輩出的西周春秋,他一定是搖著鈴鐸四處去采詩的那個,可見生生死死,魂飛魄散,不同的時世,遭遇、命運、造化,都會倏忽變異。讀書人多有詬病,族大爺也揣摩不了鄉(xiāng)人心態(tài),還不懂得遷就寬容?!皬R堂之高也行騎馬調(diào),什么東西,污穢祖宗嗎?”演戲的不清楚老人發(fā)哪門子火,忙低眉順眼,來小心討教?!昂?,尿布當頭巾。武則天顛鸞倒鳳,拿這個遮羞。你們倒好,敬宗孝祖,就拿不出高雅點的曲調(diào)?”把班主扼得夠嗆。時也運也命也,族大爺丟面子的,是年關時節(jié)被村里點卯,去掃街出義務工。族大爺并不知道是監(jiān)督勞動,還欣然而行,不也是積德行善嗎?但場面的冷清,唯有他與“地主”小棠的婆姨為伍。族大爺像老狗挨棒,脊梁直坍塌下去,再也沒直貫起來。當年虧著爺娘瞎花錢去上學;如今學問又化出罪過,這世道,族大爺豁達不了?!拔┰负河耷音敚瑹o災無難到公卿。”東坡居士所思所想,倒與自己算得上同病相憐。不遠的小棠婆娘不忘掃地,一面則長聲短氣,“罪過猛啊,爺娘哎,眼睛白瞎是屁眼,看你們找的啥金龜婿?小棠哎,你有嘴不吃餓肚皮,熬熬省省出一個地主來?你死了就死了,還拉上我做陪葬?死鬼啊,你有本事,你現(xiàn)在就帶我走?!彼腥吮粯寯涝诖搴?,親外甥斐燦把舵行刑,真?zhèn)€大義滅親?!案?,有嗎?老天有數(shù)的,瞎眼牛虻飛到死,都是白搭?!贝謇镉腥诵渲中覟臉返?。寒風竦竦,兩個“地富反壞右牛鬼蛇神”各自勞作。木木不帶一絲情感,看著那倆佝僂的背影,分不清誰是誰?!八刮膾叩亍保宕鬆斉牧伺拈L衫,揚頭,又一劃一劃,繼續(xù)掃地。

刀絡借給“貨郎”,木木父親曾經(jīng)愁腸百結?!暗陆B文學”,按族譜排行,金達與木木的爺爺同輩。不過,村里人已不甚信奉?!鞍吹幂叿?,老婆沒份”,日子要過實在,有些規(guī)矩,是得改改,要不,太委屈自己了。就這個金達,相好上了族里差輩的姑娘,雙方父母一見面,寅眼見血,可憐他近四十了,還打著光棍。木木父親與村里人一樣,管金達叫“貨郎”。金達倒沒搖撥浪鼓雞毛換糖,是他的能說會道招贅下了這賤號。沉默是金,鄉(xiāng)下人最討厭招徠和煽情,王婆賣瓜,必然會掉價?!奥爲蚣?,耳朵準,真有先祖情懷?!苯疬_胡吹著木木。金達所說的先祖,乃是大宋朝駙馬,譜牒有記載的。芝蘭玉樹,十三歲為探花郎,圣上親賜金枝玉葉。木木父母清楚金達那點花花腸子,沒很在意。百年光陰轉瞬過,落難的鳳凰坡再度發(fā)達,“圣旨口”朱老皇吩咐蚊子去叮咬毛竹,村子更加出了名。不大的村莊,百來戶人家,攢成九觀十二廟的盛大排場。木木聽父親說,始祖逃難,曾受寺廟粥飯施舍,到他彌留之際,遺言五個兒子:修廟敬佛,心思長明。木木只見過大王殿和三王廟。三王廟排坐著三尊大神,白臉,紅臉,黑臉,木木說不清什么講究,神道僧佛。后來洪興的二叔懸梁于此,三王廟里鬧鬼了。孩子們皆避著走,腳下咚咚地跑,就怕妖魔鬼怪后面追來。大人們大約也害怕,便一耙平,拆了殿堂。邪魔外道似乎還在,木木依然不敢去那邊。供祖在宗廟,年年清明上墳,過年祭祀,桐油燈亮,二踢腳響,長梅花吹,少牢祭品居多,偶爾也凸個肚子,用簡式太牢,全豬全羊加一個牛頭。然后是大戲,直演三天三夜,祖宗的畫像和牌位總覺居高臨下,不怒自威。木木也去跪拜過,不是古廟堂。后來,重修的宗廟也沒了。祖宗們居無定所,大約正流著淚到處流浪。木木害怕褻瀆祖宗,但偶爾又心生疑惑,祖宗們自己如此狼狽,自顧不暇,還有能力來佑護子孫,給后人賜福?呸呸,這話是不能說的。木木最在乎的,還是戲臺上的那份熱鬧。

七億人民七億兵,萬里江山萬里營。樣板戲好年成,到處搭了舞臺,臺板被踩得怦怦響?!柏浝伞弊龉陌逶诤笈_吹拉彈唱,臺前是幾個化過妝的姑娘,運動出各種姿態(tài)。村里人就調(diào)侃,多承了些雨露,姑娘們的聲音、臉面、身段,統(tǒng)統(tǒng)清亮多了。木木不懂葷腥,“雨露滋潤禾苗壯”倒是會唱。學戲誤工,依然拿工分,走臺步也輕松,惹得別人拿死魚眼睛翻看,姑娘們又被爺娘怪異的眼光掃瞄,真是煎熬。大人們怕女孩子出點什么事,他們愁腸繞了一百個結。“篤兒鏘,篤兒鏘,篤兒鏘采令采鏘鏘令采令令采”,鑼鼓炸響,正吃著晚飯的木木腳底發(fā)了癢,像撕咬著許多跳蚤、螞蟻。他眼睛烏溜,瞄盯著父母,一有口形松動,立馬迫不及待,向宗廟直奔,不再顧忌身體。孩子們愛四處亂鉆人堆,也惹人罵罵咧咧。木木不扎堆,一個人,自顧自地抱住臺柱,看許多腳掌“鏘鏘鏘”地來回行動。

“木木,你抱緊了,別瞎吹‘落帽風,跑了臺柱,包龍圖可坐不穩(wěn)開封府的?!迸c木木家關系不賴的鄉(xiāng)黨,就逗木木玩。

木木斜瞟一眼,想找一句話回應。也許沒合適的,他晾著人家,又一眨不眨地看上了戲。

夜已深沉。烏黑藍青的天,星星們淡著心思,隱約而神秘。木木回家夠晚的。他的手里提著那刀絡。是他截住“貨郎”,討要回來的。父母哈欠連天,慵懶無奈地等待木木。

“我要帶刀絡回家?!蹦灸就χ绷搜?。他自覺是有功之臣,舉一舉刀絡,并順手放回雞窩頂上。父親的臉讓人害怕,嚼骨鼓得脹脹的。

“死藤瓜,你多去浪浪?睡什么覺,想去狗窩不,當看家狗。十五刀絡?!?h3>三

刀絡繩結的余頭,似乎不知疲倦,正蝴蝶穿花翻飛,留戀著木木細腿幸福跳躍。木木挺過癮兒。繩絡當然不是太爺留下的,母親搓苧麻繩換新,是木木親見的。木木不敢告訴母親,他還偷著結繩于門挽,以拔河對抗的架式來驗證其結實程度,結果糟糕得很,單薄的手背被勒出了血痕。刀鞘也張開扁嘴,鴨子似的嘎嘎著嘲諷木木:“小樣,想弄斷我,沒門!”吃吃大人糧,干活沒商量,四個孩子的家務夠母親操心打理的,好在親力親為,精打細算,是母親與生俱來的特長。

母親在村子里鶴立雞群。她身量高,村里老少一律喚她為“長婆”,再衍生出“長婆嫂、長婆嬸、長婆姨”啥的。母親所梳的二尺有零的長辮,益發(fā)增顯了她的身高。晨光初現(xiàn),母親早早晃著一雙大水桶,去老井里挑水。長鉤扁擔吱吱扭扭地響,一對辮子身前身后扭著秧歌,倒也般配得活潑俏麗。母親是從不用胭脂粉底的,青花水綠的素顏,猶如飛泉流白穿行山澗,自然本色,干凈而干練。母親會許多活兒,挖草藥,夾毛栗,撿樹菇,都是好手,為人卻厚道,人心冷暖,嫁過來才幾年,就成了婦女隊長。這也離不了原隊長雙全太婆的推薦。雙全太婆能胳膊上跑馬,那次她殺豬剝牛,親手扒下了法苗隊長的短褲?!澳隳区B鳥不是想找窩窩嗎,來,讓它飛飛?”法苗隊長一面求饒,一面恨不得長出八個手,來前后左右地遮羞。選舉隊長那天,雙全太婆雙手叉腰,站到稻桶的脊背上,那架勢足以藐視天下?!坝姓l不服氣長婆的,盡管比試,識字,唱歌,采茶,拔秧,炒茶?”臺下沒啥反應,木木母親就被拉上稻桶,又托舉起手,頗像后來所見的拳擊勝出。女人采茶,男人炒茶,這等分工本來沒啥,但男人們嘴賤,得了雙倍的工分,還吹著鼻音調(diào)笑女人:“你們,啥用?臉厚不生髭,撒尿總要蹲,老爺們的活兒,哏,你們想干,等下世吧?!贝藗儞屜嘛L頭,男人們才蔫了菜心,奶狗一樣縮向門后:“別,別過界,你們只頂半爿天,毛主席說了?!奔壹叶加腥遍L少短的辰光,木木母親常一升半筐地接濟鄰里。難得自家一升米,也會勻出一半來,“先對付了這餐”。不過,木木母親不被斐燦看好,眼睛光看腳背上,這是書記大庭廣眾下說的。母親不慣算政治賬,“日省一粒米,支援亞非拉”,她看著就發(fā)笑,“充胖子嗎,吃了晚飯,明天早餐都缺著,想想咋熬過去吧”!她的思想確與世界革命大聯(lián)合有那么些距離。“實在?頂個屁用。好好的鐵飯碗,公社干部不當,就是愚蠢。”支書斐燦說“愚蠢”,一直卷起舌頭,比打噴嚏梗在喉里還犯難,“咱三五支隊,南下戰(zhàn)友,就是這調(diào)調(diào)?!彼顷犖樯系娜?,缺少字眼才回了村,執(zhí)掌了這個小得可憐的諸侯國。沒吃公糧,是他一世的痛,他當然也替木木母親可惜。木木母親采茶采出個區(qū)狀元,區(qū)上要提拔她做農(nóng)業(yè)干部,都板上釘釘,就差她本人的意見了?!昂⒆诱l幫我?guī)??”母親一個獨腳殺,直接將死了史區(qū)長。史區(qū)長也是個女干部,想不到事情這么僵,會分不清箬帽搗臼?!邦I情?我家就有讀書人,他下地,我一個大腳婆去數(shù)腳毛,鋼筆插兩支?雌狗換狗娘,誰稀罕誰去?!庇望}醬醋醬醋茶,木木母親似乎只信服屋后的瞎眼三爺。“一餐有個七粒米,就餓不死人?!比隣斪霾涣耸?,常常回憶逃離戰(zhàn)亂的經(jīng)歷。木木母親牽來黃牛當馬騎,立馬活學活用:煮一大鍋蘿卜絲,青青白白的色,忙著再撒幾個飯粒,漲胖田雞似的,就供簡八仙桌上,讓木木他們?nèi)壹牢迮K神。木木牙齒發(fā)癢,恨著三爺?shù)酿t主意,更恨母親?!澳銈冏髻v!好,我餓死,看你們拿眼淚水淘飯?!蹦灸狙劬饪倘珏F,毒辣地戳著母親。

木木的難以侍奉,是村里出了名的?!坝衩缀喂?,日頭晡軋軋”,有玉米糊吃已是盛大福氣!“大伯大伯,我也會吃玉米糊了?!蹦灸臼迨宓膬鹤友劬ω炛?,停在木木父親碗前,反復伸斂著舌頭。但木木是不吃玉米糊的。要那金黃的東西下肚,比吞金受死好不了多少。木木有氣無力,朝里歪坐在門檻上,然后弓腰漲臉,嘔出一大攤清水。木木母親火急火熗,又無計可施?!靶♀┆s精,你到底什么命啊,投胎來受窮?前生前世,我是多吃了,還是還少了,會欠下這等斷頭債?”木木不急,他優(yōu)雅遲緩,挑起一條條晶亮的蘿卜絲,慢騰騰塞進嘴巴,仿佛繪畫繡花。他的眼前一片金晃晃亮晶晶,許多金玉之人悠晃在半空,跳逗開心。接著又快活輕松,收割起糧食。那程式化地舞動鐮刀,節(jié)奏齊整而優(yōu)美。廣積糧,深挖洞,木木的肚子鼓圓了,繃如皮球,正適合孫悟空翻騰筋斗云。金箍棒不停地篤向木木,像要搗開許多洞洞。木木瞇緊眼,看著肚子紅紅艷艷的,張著無數(shù)嘴巴,孩子著鬧騰著,鉆進又鉆出。木木也在其中,溜來溜去,快樂逍遙。

日子緊巴,苦難空氣一般,包圍了所有人,木木家也概莫能逃。秋收進賬,日子宜從長計議。鄉(xiāng)親們沒誰托大,“放開肚皮吃飽飯”的陰影并未消退。半饑半飽,流清鼻涕,放連珠屁,打寒噤,固然夠難受的,卻勝于餓死,這是村里最庸俗卻也實誠的哲學盤算。木木母親一路苦撐,心里到底升騰著一線生機,孩子們漸長漸高,猶如柳樹萌芽,燕子春回,玉米插上“紅纓槍”,她不會普希金“春天還會遠嗎”的吟誦,但那份感覺卻也實在。好日子在臨近,她要推波助瀾,像玉米彈胖,來擴大心里的希望。年關到了,家家戶戶都趕熱鬧,殺過年豬。血的流動,聲的無奈和人的勞作,總吵成一鍋粥。屠夫好心,吃完點心,看著木桶沉,想殷勤一把,“大嫂,我?guī)湍銤姷敉拭伞!蹦灸灸赣H慌忙攔住,臉都青了。“大哥大哥,你快放下,不勞煩你?!蹦峭婪蛄锪镏劬?,迷茫著盯住女人。飽漢不知餓漢饑,木木母親要理出那豬毛蹄雜,去換幾個針頭線腦呢。

木木母親弄柿皮吃,是我們整村人嘻笑的典故。青柿澀舌,不必防偷。病癱的爺爺口味寡淡,躺床上總是翻騰成年老賬,記憶色彩輝煌的年代。

“又過春分了,柿子放葉了沒!”木木爺爺似詢問,也似嘆息。

“立夏麥黃謝柿花,新柿掛如珠?”爺爺眼睛瑩瑩有光,似一頭四處覓食的餓獸。木木撿凋謝的柿花玩,扯條草莖串成掛,套脖子上炫耀,像和尚的佛珠,也像貴婦的項鏈。

“知道不?兩座山全我們家,還有一大崗旱地。肥沃的香灰土,全種上花生。來年下新種了,去年的還沒挖完?!蹦欠N壯觀,木木沒法想象。小姑也跟木木提過這事,廳堂床頭,凡留地兒的,都堆了花生秸稈,甜膩曖昧的味,討厭死了。還有討厭花生太多的,盡是咄咄怪事。

爺爺接著又說柿子,“人灣,松尖山,撈蝦袋,陰崗頭,那些柿子樹全是你太爺爺栽的。前人栽樹,后人乘涼,一個土改,上百擔的進賬,就全沒了。窗外下著棉花團的雪,屋里烤烤火,抓幾個柿棗柿餅來饞饞,沙甜沙甜。放開肚子吃,吃不完的,那才一個愜意?!睜敔斦f著話,嘴里便已肉肉地品到味兒,害木木的舌頭也斂緊了,在虛無中舔嘗著那甜軟。接著是牢騷:“什么集體,好哪里了,出工不出力養(yǎng)懶漢,也不知糊弄的誰?看看分下的,才幾個柿子,那也能叫柿子?”籮里或青或黃的澀柿,小丫頭似的盤在筐內(nèi),沒敢露頭。木木兄妹護在籮邊,全滾圓了眼珠,似乎一眨眼,那柿子便會偷著遁遠。木木沒存奢望,母親收拾東西,像貔貅,只進不出,決不肯掏出來的。也難怪母親手重,禮尚往來,留點像樣東西,給走動著的各檔親友,是她這個家庭主婦的職責。賣柴娘子燒箬殼,母親只能別出心裁,拿柿皮犒勞子女。柿皮是制作柿棗的腳料,母親曬下屋檐里,等軟乎了,收進“緊幫袋”,聚寶盆似的,帶在身邊。招財進寶,牛耕田,狗看家,母親要差遣子女,才用上這貨色?!俺?,別告訴你哥。你去前山,攤曬開高白菜,等腌成了,給你吃菜梗。”外面刮著陰冷如刀的白毛風,裂割著耳朵、手背、腳跟、腳趾,再恩賜你又痛又癢的凍瘡。母親的空頭支票,常讓木木想象甘美,恨不得如敬佛拜菩薩,去摩挲母親的腳背。后屋檐有怪獸,張牙舞爪,是如劍如戟的冰柱倒掛。路邊、菜地的淺土下,也凝聚了蘿卜絲狀的白亮冰晶,根根直豎,人踩上去,極易滑倒,弄不好會折了手腳?!叭潘木牛鄦静怀鍪帧?,缺精氣神的木木特怕冷,又向往食物,他猶豫,矛盾,心里就爬動了無數(shù)螃蟹,它們正抓狂著撕扯他的心肺。

木木母親的摳門,也煎豆腐翻身,出現(xiàn)了轉折。原來狠著指責的,轉而認真效法,事情真是奇奇怪怪。這事嚴重影響了孩子們的活計,始作俑的木木母親,背黑鍋了,受到狠毒咒罵。孩子們饑不擇食,最相思食物的年齡,忽被鉗緊了門框,這日子還能過嗎?木木已讀了“朝三暮四”的典故,他就想象母親,是不是狙公的徒孫?木木和孩子們雖皮,卻不是猴子,恨深牙癢,卻反擊不了??蓱z的孩子,怎能讀懂父母的難色和窘迫呢!

木木帶刀而行的阻礙,與內(nèi)心獲得的滿意相較,他可是賺大了。自由支配柴刀,就像埃及法老的支配權杖。權力的魅力,總這樣根深蒂固,松興家的黃狗就到處竄,到處撒尿。木木有刀,自不再在意父親的蠻橫和兇狠。

“死藤瓜,十五刀絡,骨頭發(fā)癢了?砍下手指,就做殘佬,要飯去。”那時木木正分腿騎在門檻上,專注地刮削著陀螺。陀螺也是“賤骨頭”,正在木木的心間完滿悠轉,木木也沒在意父親的作賤與刻薄。但父親得寸進尺,要收走柴刀,木木的火氣嘩然上竄,他都開始詛咒了。聲音跑到嘴邊,木木又收回去,只是怒目而視。父母是不能罵的,木木懂。村里孩子吵上架,會噪天烏鴉,揪住對方大人的名號喊,咒罵侮辱。洪興與他姐吵架,盡管蘭質(zhì)蕙心,卻失去了拿手戲。罵誰呢,一時茫然。最后達成的結論,是一個罵爹,一個罵娘。沒誰吃虧,似乎他們分別來自于另一個爹娘。洪興的老爹叼著長煙桿過來了,他并不具體調(diào)停矛盾,而是威嚴地落下來銅煙嘴,磕得各人頭上咯咯發(fā)響:“你們罵誰,他們是誰?”

秋收的忙碌,作踐著每一個大人。他們彎背如弓,卷成屠夫刮豬毛的工具——“土鐵殼”。但即便如此,歇息仍無著落。雛鳥待哺,催逼著大鳥帶吃的回家。木木父親力氣小,螞蟻搬家,身子卻彈簧一樣蹦跳。母親也忙,“破扇無風,雜差無功”,她管挑水洗衣煮飯喂豬,還要曬場。撒場外的稻谷,玉米,要一粒粒地撿回,雞婆與飛鳥的偷叼,更得防御?!袄咸炱兴_啊,忙得腳趾頭都絆落,還掙不來一年溫飽,我們圖個啥呢?”大人們煩心煩肺,對孩子也就多有怨懟,順手就能討一頓柴禾。木木想親近柴刀,體會持刀的威武,是完全不可能的。

“現(xiàn)在,我是柴刀的主人。啊,我的柴刀!”木木反手又摸上了刀柄,開始他夢境般的詠嘆抒情。神交已久的老朋友會面,真是分外高興。扭住了這機會,木木舒心極了。他的內(nèi)心正柔水一般,纏綿,活泛。

最寒酸日子,依然得往長里過?!兆涌倳闷饋淼?。黑夜最長,總有黎明,信念之力在吶喊,經(jīng)營之力助長生機。

木木確信母親,她是一個高水平的魔術師。對,就是魔術師,當然不會是巫婆。山洞的眼睛,森白的牙齒,鷹爪的手掌,那個只有恐怖,母親不是。馬達嘆氣一樣停息下來,畫面與聲音在顫抖后消失。木木他們在曬場觀看著露天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列寧的手真是大,那么揮著,就風來了雨來了,天地波濤洶涌,那大手又朝前一指,蒼茫大地風雷翻滾,千軍萬馬奔涌而來。母親的手必然也能如此,“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

寒磣帶給木木家的,是黯淡的碗筷器什,春風不度玉門關。一整排房屋里的某間木頭樓房,正是木木的家。除去后壁的石墻,別的三面全是木頭——木柱、木壁、木窗、木門,也算是山居人家才有的優(yōu)惠。煙火熏烤久了,木色黑漆漆的,不見本色。柴米油鹽醬醋茶作為開門七件事,其實忘記了基礎,“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房屋才是開門立戶的重頭戲,就是演唱的舞臺,耕種的土地,飛翔的天空。木木沒忘記,公社憶苦思甜會,一個趿鞋的懶漢,上臺來炫耀曾經(jīng)的赤貧,“上無片瓦之所,下無立錐之地?!贝蟮乐梁啠謇锼械某源┯枚?,已節(jié)儉到保命的刻度。木木沒有替換衣服,整年一件“家織布”的布紐扣黑便服。這已不算壞,香花內(nèi)眷生十二三個孩子,女的八九歲了還得打著赤膊。白天黑夜,木木的眼睛里,衣服也只有青黑二色?!叭竞谶€是染藍?”長織染的奶奶一面燒火煮水,一面詢問來人。木木清楚,奶奶也說不出第三種選擇??椚镜氖炙囯m已落戶,但奶奶還是因了這個,與攜盤花彩帶來歸的媳婦,對不上脾氣,她懷疑媳婦乃是繡花枕頭、白銅元寶的那種。后來木木母親持家有道,與鄰里也和睦客氣,才迅速改變做婆母的威嚴,還幫著帶起了第三輩人。木木就是奶奶帶的。奶奶拿了個爛去半邊的破紙片,教木木看圖識字?!鞘瞧嚒6紱]見過真家伙,奶奶想不通,憑什么它能跑過木馬流星?“嗨,花錢坐車,全是敗家子!”雙全太婆的主張代表著一村人的意見。她是婦代會代表,清早打著篾篁火把照亮,趕縣里開會。百十里的路程,抬抬腿就能到,犯得著乘車,花冤枉錢嗎?其實也沒有車,以及馬路。平陽那些個代表是乘車的,一群敗家娘們。長那腳不白瞎了嗎?石砌,泥筑,籬笆,茅草,有一屁股的地兒,家就有了根基。活著時遮著風避了雨,等化黃土了,靈魂不走,依然眷戀著這草窩。木木看清許多靈魂,棲息在椽瓦梁棟之間,還交頭接耳,攤曬各自的見聞。清明冬至了,他們大快朵頤,闊臉門,油嘴唇,在香煙繚繞里一身富貴樣兒。一代又一代,這些魂魄,如何擠得下那張留有只黑眼睛的簡八仙桌?門外路口,木木父親雙手捧香,高過頭頂:“列祖列宗,駙馬太公,東郭太公,燕窩太公,曬網(wǎng)太公,墳山崗太公,豆莢太公,撈蝦袋寄爺爺,前山親爺爺,媽,今天冬至了,你們回來吃冬至羹飯?!狈彩窃摻械模灸靖赣H一個不落,會沖犯了祖宗,是要吃生活的。豬肉酒菜,白飯米果,紅燭明照,線香輕煙,祖宗們正“酒過三巡”,等下輩燒了紙,他們還得追著搶錢?!俺缘弥艿弥?,他們被寄予重任,就是“買田買地”。木木后來才清楚,田地不是田地,乃是子孫后代。這會兒,木木的腦子里也是醉意朦朧。別看陰陽隔層紙,其實祖宗們一直同在,依然操勞著他們早已放棄的凡塵俗事。醉酒的祖宗會不會走丟,如果忘記了歸路咋辦,木木想。他自然不敢詢問大人。多嘴八舌,惱了祖宗,無常伯伯要割舌頭。

一四二八,六尺門廳,木木家的直筒子房,寬深幾何,一目了然。捉襟見肘,袖珍的木木,眼點低,只見著許多雙腳在穿花行走,似乎唰唰游動著一條百足之蟲。道地大垃圾多,雞鴨豬兔,牛犁操耙,存糧留物,農(nóng)村人家,囤啥都得留地兒。木木家的房子屬于撿漏。但木木堅決不相信那種說法,不過村里人瞎話瞎說罷了。木木爺爺更不想留下笑柄,他堅決備齊三大缸霉干菜,要自已造房。只是人強強不過命,土改像洪水猛獸一樣洶涌,山場,土地,全分給了別人,自己的好夢也爆竹受潮,再響不出聲來。禍不單行,爺爺?shù)挠冶垡补之愔c瘓了。一定是犯了神靈,好心人勸家里做法事,寬緩一些也是好的。這事偏偏又屬啥的迷信,真是憋屈死了人。爺爺奶奶與小叔同住,吃喝之后要拉撒,奶奶一邊幫爺爺解褲帶,一邊就兇兇地罵人:“你富貴,吃了喝了,還雇個婆姨伺候?!蹦棠虥]了,爺爺不知咋解的腰帶?木木爺爺也掃地,脅下夾了掃把,一撇一撇的,像耷著翅膀發(fā)騷斜行的公雞。木木好玩,隨在爺爺身后,一撇一撇地學。輕擊還重擊,早米還糯米,六道輪回,媽媽說,十五刀絡,要遭報應的。她的想法也與村里人相合,爺爺因病被原諒,土改成份寬了一碼,算上中農(nóng),不必挨批斗,內(nèi)部矛盾。難聽的話不是沒有。有鼻子有眼的,要數(shù)說木木奶奶土改干部眉來眼去,像美女蛇。呸,你們才美女蛇,一群臭蛋。

木木家確實擁擠,螺螄殼里做道場。孩子們往高里長,以后得成家,必須有房子,木木母親的設計比較長遠。公社周副主任是木木小舅一同扛槍打仗的哥們。他來木木家也妹子妹子地叫,享受的待遇也高,能吃臥雞蛋的米線——雞子榨面。他幫木木家做些事兒,也屬人之常情?!盁o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來就是好,就是好……”喇叭里大著嗓門的高吼,也需要主任配材料來涂抹。周副主任扇著麥秸草帽來了,他悄無聲息,徑自去木木家正翻修的屋場。木木二外公已白須飄飄,正使喚斧頭一下下地削劈桁棟。幾個親舅、堂舅站在墻頭,“啪嗒啪嗒”筑夯著泥墻。造房子是村里久違的新鮮事,木木驕傲而積極,不管礙手礙腳,想出點力氣?!澳灸?,新屋造完,你住,還是你哥???”幾個舅舅逗木木開心。才一會兒工夫,木木眼淚鼻涕滾滾而來,還有滿頭汗水。木木大舅立馬跳下墻頭,三步兩步抱木木離了屋場。剛才木木父親掄泥土上墻,木木的手指墊進了畚箕,十指連著心呢。母親急忙替木木敷上熱毛巾,眼睛則死盯著木木,“不能哭,噙住眼淚?!蹦灸径?,父親說過,孟姜女去找新婚丈夫萬杞良,一哭哭坍了八百里長城。筑墻走不得哭聲,要不吉利的。

“他娘的,這也算造房子?你,你申請。我就一手落,立馬批屋基,蓋章?!敝芨敝魅渭绷?,他短手圓臉,借手撐腰,順手出一個指頭,直戳木木父親胸前。不過是添兩堵墻,擱幾根橫梁,能是新建嗎?他吃了人家,卻不嘴短,又嚷開了:“產(chǎn)婦娘靠肚皮健,你們,你們瞎顯擺,想騙儲備糧吧,我告訴你們,沒門!”周副主任吃過苦頭,他留了心眼,小心駛得萬年船。

夜里黑想,日里白想。這是一個窮人的故事。貧賤夫妻百事哀,破屋漏光,天上月光穿過門洞,落影像是一枚銀元。如果以此賣豬……他們的幻想真是大膽。夫妻也起了沖奪。女人說,豬心肺必須留給父母。男人說為什么,聲音一次次地大起來,他說,就是把豬心肺“扔”在道地里,也不外送。這話歸了門外路過的瞎子耳朵,不撿白不撿,可憐他黑燈瞎火,尋摸了一個晚上……木木父親也渴望無中生有,月影買豬。手頭乏銅,他彎曲著腿腳,蹲在石階上,臉色罩著層清灰云翳。他尷尬紅臉,借糧的那點伎倆,已被周副主任一語道破,讀書人的臉面實在太薄,是紙糊的。木木母親涎著笑臉,拿眼睛乜向周副主任,不知算不算暗送秋波?母親像掉入刺蓬,想掙脫,又似乎認了命。八字閻王定,更改不了。“人定勝天”是個好事,我還想長對翅膀呢,怎么可能?母親忙里忙外,繼續(xù)做她該做的事兒。依箬裹粽,量入為出,便是她的定盤星。樓房小就立體利用。先擺大件。鍋灶,樓梯,桌子。樓板上鍥幾枚釘鉤,掛去飯籃,簸箕。簸箕里躺了留種的洋芋。高掛能防老鼠和孩子們挖溜溜的眼睛。梯后的那格空間,母親已瞞天過海,塞下了菜櫥、水缸、咸菜缸,七石大的豬草缸,比八仙過海有創(chuàng)意多了。兔籠雞籠,塞角落去,可憐雞籠被擠得扁塌塌的,但母親說沒啥事兒,從來彎稻無彎谷。果然,雞公雞婆出籠搶食,天晚歸巢,到處踱步,快活著呢。豬食發(fā)酵臭不可聞,大缸可以藏貓貓,木木想。找不著孩子,大人們著急,紅汗沁沁,那才好玩。他還想著司馬光砸缸,那石頭,該是卵石,還是礫石?木木也想出手,只不過年末的紅燒大肉,壓制著他的放肆,并允許臭味如酒,四處張揚。臭與香的命題也激發(fā)著木木,蘿卜番薯一下肚,怎么就催生出了連珠的臭屁?自己能跟孫悟空一樣,鉆鐵扇公主的肚子就好了。無聊的木木近來油腔滑調(diào),接受了樟華叔公的吟屁詩,“城里一只鳥,出城一聲叫。能見眼光好,捏牢手法高”。響屁雅號叫“捏勿牢”,大人們的無窮智慧,全消蝕在大事小事的噪雜里,匆匆年華虛度。樟華叔公窩在臺門那頭,他不端正走路,凝云聚雨,會夾出一路響屁?!澳灸?,木木,過來,送你件東西?!蹦灸静幻骶屠?,待走近了,瞇眼樟華把放身后的手在木木嘴邊一攤:“木木吃屁?!蹦灸镜淖彀驼娴某袅?,那東西似乎正哄哄地拼命鉆入木木的牙縫。這個老光棍,不會做大做駱駝!弄堂口也就沒少捉弄他,攔下木木,要看他的雞雞大了沒,眼睛更迷,說割下來正好做酒菜。這種賴皮狗,木木惹不起,直跑得七撞八跌,心里則直罵“樟華瞇眼”。對,瞇眼,瞇眼,屁眼。

木木踮腳攀住灶沿,顧念那冒著熱氣的尺八大鑊。母親挑鼻子數(shù)落:“討飯狗,門檻當床頭。”“媽媽,討飯狗哪來的?”“白果樹下?lián)斓?,要不把你還回去?!蹦灸颈鞠肽迷捯赣H,不想母親又噎了回來,還一揚手,拍打了木木手背?!安惶郏稽c都不?!蹦灸境渲美??!跋胩垡恍??”母親的手又高舉起來,木木不敢回音。飯菜豆腐肉,花生薯片榧,一切好口味,被木木催化放大著,有肥皂泡的艷麗。煙囪插在屋頂上,輕煙白,濃煙黑,田園詩人們大肆贊美其裊裊炊煙。老天爺也喜歡太婆管卵,給每家每戶安排下一個灶司菩薩。菩薩識相,住在煙焰穿過的囪邊,四片土瓦反圍,一片銅錢方孔的地兒,就是享宮。灶司得寸進尺,學土地公公,又配了婆婆,真夠幸福的。天上玉皇就愛封賜神道,還惹不起,火神菩薩六月二十三生日,那天百姓不能挑水,更不能施肥,否則回祿懲戒,真正威風。灶君殿邊還有對聯(lián),“上天奏好事,落地保平安”,百姓們要趕臘月二十二,給灶君飴糖封嘴。飴糖黏,灶君張不開嘴,就無多講多話之虞,大人們太過聰明。木木總想看驗灶司上天的秘密,但才一個盹兒,天色早已青白,回迎灶君的“二踢腳”已經(jīng)山響,木木只有自責和懊惱。

八宿屋村里也不是沒有富戶。樟喜叔爺就當?shù)闷?。他家天天有烤玉米餅吃,豬油加鹽,那個黃亮,那個香脆,是天下獨一無二的一份,反正木木這樣想。他家是養(yǎng)豬母的,一個一個的豬娃出去,喜氣洋洋。無獨有偶,偏偏留這個豬娃被嫌棄,這好比造下回遷,卻沒客人赴宴。沒有辦法的樟喜叔爺,只能啞婆被賊偷,自己悶著出氣。他細心伺弄,兩年,那豬娃成了牛犢,供銷社過磅,居然有六百五六的白肉,還不包括豬頭、下水、板油、雜油等七七八八的部件雜碎,莊戶人家一輩子掙不來的榮耀全有了。榮譽也是一個村的,木木父親擺龍門陣,無數(shù)次地說道過這件大事,就像他不厭其煩,演講梁山聚義的《水滸傳》。叔公家正廳靠壁放張一根藤的八仙桌,上面立個豎碑式的自鳴鐘,厚實威嚴,鐘擺“嚓嚓”行動,似乎嚴藏了百萬雄兵,有恃無恐,待吃飽喝足,還有回音嗡嗡的驚天宏響。村里重要時刻,諸如小孩出世,關乎生辰八字,一世運程,不能不立馬趕赴他家看鐘點。母親又埋怨起了木木,說木木討債鬼,選在半夜子時出世,十一月上,大雪節(jié)氣,老虎交子,地上積雪尺半深淺,看老天還在賭氣紡花。聽見孩子啼哭,父親早顧不得妻子在床,涉雪而奔。叔公正起著夜:“好,新添下小牛,春來好耕田。癸卯丙子,是只水兔子。下雪,好,好,下雪好,天地一色,和光同塵?!备赣H走得急,并沒思量這話的兇吉,后來才想起來有這一說,似乎真有些天人感應的味道。叔公家不止八仙桌重漆暗紅,兩邊八把太師椅同樣端肅沉重,透著大戶人家的深厚底蘊。木木家只有簡八仙桌,也叫四仙桌,應著一年不如一年的家境。堂板開裂透縫,木木不自覺使小指頭摳進去掏挖,喝了大人們滿騰騰的白眼湯。桌上留了一個凹坑,像烏黑藍青滿結怨毒的眼睛。木木奶奶、姑姑及母親圍著油燈,巧借長夜縫補衣服鞋襪,時間長了,就焦燙出這份孤獨怨懟。桌邊是擱了條凳,但孩子沒資格上桌。木木兄妹端碗夾菜,去門外悠晃,順帶撿回些朝聞軼事。接著是傳嘴,抓不住癢癢地厭說厭話,又脫頭落環(huán)地雞零狗碎。大人們聽著聽著,就數(shù)落起來,甚而敲筷頭,“小孩子家家的,十五刀絡,撿什么螺絲殼?!蹦灸局?,他不坐凳子,也不出門,就騎著滿是柴刀斫痕的門檻,慢慢吃飯。母親的評價左右搖擺。同樣的事,今兒被表揚,明兒說不定遭指責了,哏,大人們總沾著理兒。

省工省料,木木村里,大多姓宋,本家,左鄰右舍的房子也毗連著,再木壁隔出一家一戶。臘肉厚黑的木壁,會貼上煙殼包裝做裝飾,大紅鷹,雄獅,新安江,五一,金貴些的有大前門和藍西湖,屬著中山裝的干部才能享用,偶爾還有糖紙,火票。木木兄長的獎狀高高在上。木木也想貼些金,卻很泄氣。檢點自我,沒有能招老師青睞的優(yōu)點。家家戶戶都不忘,貼張板印的春牛圖,一年一換,也算氣象更新。綠柳,紫燕,黑牛角彎,牧童身后背個大斗笠,牛背上吹橫笛。木木聽真了燕子的語言及笛聲的悠揚。驚蟄春分,清明谷雨,春牛圖寫著節(jié)氣,木木已能背下,“春雨驚春清谷天,夏滿芒夏暑相連……”總算輪到表揚了?!白x什么書,早該隨你爹去種地?!崩蠋熣f。木木回家學舌,父母全黑了臉,這讓木木異常委屈。木木兄長每受表揚,父親會抹一把他的下臉,自己沒這待遇,可見父親是偏心眼兒,什么東西。冬至的水不易餿,打下年糕麻糍存得久。送春牛圖的愛擇這時節(jié)進村,毛巾在肩,還戴個扇風涼的草帽,夠風趣的。天上雪花飄,他們行動如常。背著人,村里稱他們“明討飯”,但面上熱情有加,趕上趟的,還能給半截熱麻糍。五分一毛的交易,鄉(xiāng)人們也大方,不討價還價。送圖的也不計較,接下錢物,雙手按胸,倒頭低身,大概是古制禮節(jié),木木少見多怪,感覺有些滑稽。木木父親付完半升糙米,偏追加一句庭訓:“死藤瓜,你不聽話,就送給他們了。”好像自己是個添頭物件。錢物一點點流入了那人的緊幫袋,木木真想蜜蜂鉆花,探袋口看看。但木木又不屑。要飯也是不勞而獲,剝削。木壁之間,靠柱子連綴,中間是棟柱,新糊了一張電影劇照——《杜鵑山》,乃在外的表舅所贈。一個干練女子持著槍,目光炯炯。樟華瞇眼一瞅眼就嗅出了怪異,“那眼珠,對,那眼珠,在轉動的,四處瞄人?!逼浼?,勝似孩子。木木也著急,在自己家里,這等秘密怎么反被別人發(fā)現(xiàn)了?木木也有新怪異:天上月,情義重,常隨行人相親相送。才一輪光華,怎顧念得住萬千行客?觀音菩薩千手千面,那慈悲佛意才光大到功德圓滿?世界太怪,木木睏了。僻靜的夜晚,月亮巡天,木木一家齊煨于樓上,一張牌顯眠床,一張橋床。蟲鳴,風嗚,還有無聲之聲。村口銀杏樹有梟鳥磔磔,木木縮進被窩,蒙住了頭,才感覺心定許多。床外囤存了各種糧食——稻谷、麥子及玉米。番薯、土豆也堆臥在樓板上,像手榴彈、手雷,那些東西最壯人膽魄。手中有糧,心里不慌,偉人的話語總能一語中的,穿透人心。

山野家居,數(shù)老鼠膽子最大,它肆無忌憚,吱吱鉆咬,似乎要咬爛嚼碎整個黑夜。鄉(xiāng)親們頭疼,卻又無奈。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為了活著,誰都不易。春天青黃不接,野豬、麂鹿四處竄,布谷布谷,烏鴉黑著身子,陰沉沉地訴說著自己的不幸,似乎祈求著老天菩薩憐憫。為什么《伊索寓言》說烏鴉有一身智慧,木木他們村里,鐵定烏鴉是兇鳥,聽著哇哇的怪叫就心里發(fā)毛。村前是松尖山,圓尖如筆,是祖宗認定風水寶地擇居的依據(jù),村后屏風山,有終年積水的墨硯,側遠的五升菩薩其實就是一個筆架,文房四寶,子子孫孫出狀元。饑不擇食,這里早已墾為茶園,四海無閑田,還得套種黃豆,能收一點是一點。早晨起來,木木見前山一片黑霧,像是天上下了墨水。再細看,一地烏鴉,立時磣得木木發(fā)寒,腦子轉著披麻戴孝的喪事。人獸掙食,人的智慧溫文爾雅中已殺了生。原始一點,用弶套了事,能就范幾百斤大小的野豬。對付鼠類也多用此法,只是成效不著?!叭龤q貫汝,莫我肯顧”,人類幾千年練就的耐心總被啃噬得體無完膚。白果樹邊是村加工廠,松興的能耐是弶逮了一只大大老鼠,長長胡子正一耷一耷,似乎懷疑著自己的智慧。普天同慶,這事值得一村人興高采烈。凌遲,大劈,千刀萬剮,智慧不斷攀升,千回百轉。眾目睽睽之下,操刀手的松興滿手煤油味。那鼠身拖著長尾,一片油漬。這會兒,服輸?shù)睦鲜蠛仙狭搜?,裝死。林沖戴枷,他不再掙扎,蜷成團,可憐兮兮。終于,幸福的火種歡跳起來,燎灼得每一個人心花燦爛?;鹎驖L動,時而攤開衣衫,像飛著的蝙蝠,時而又緊收枝節(jié),如一只刺猬,隨即又怪異如人,狂勁舞蹈。鹵水煮豆腐,大人孩子都硬成一付心腸,食肉寢皮,這種壞東西,自尋死路,沒啥可商量的!生存在前,人獸界線總也混淆不清,時光所能錘煉的人性,常脆弱到不堪一擊,直致沉淪湮沒。番薯,玉米,樹皮,草葉,人強勢了,能搶奪豬食,豬崽們會不會也來個蓄勢報復?木木思想實在怪異,他的站隊大約出問題了,怎么能站到自我的對立面。生存真的就是弱肉強食嗎?

玉米棒收回了,等待脫粒。零活常被排在晚飯之后。周扒皮半夜雞叫壓榨長工,孩子們也會跟雞鴨一樣,被抓捏著頭頸勞作。木木這樣想,他當然不敢指責大人。天上還是半月。清冷著臉,無關痛癢地散漫出光亮。干活省燈節(jié)油,分明劃算。木木父親放下飯碗,權威地捏起一條龍的鐵鉆。鐵鉆尖尖頭,也屬快口,孩子動不得,木木自然掃興。

“爸爸,你使喚鐵鉆,幾歲開始學的?”木木問,溜著黑眼珠。

父親大約沒思索過這問題:“死藤瓜,別十五刀絡,又想憋啥鬼點子?看它咬爛你,流血,拿罇頭積?!蹦灸狙劾?,就浮現(xiàn)過年殺豬的躁動場景。父親鉆頭直探過來了,游動似蛇。

“咬,他又沒長嘴巴?”

“十五刀絡。沒嘴巴,你看,這是不?”父親左手抓棒老玉米,右手一擰,那鐵鉆游龍入水,迅猛犁鏵開一道隙縫。龍蛇翻轉,金玉的籽粒成排滾落,散金落銀。木木夾緊了嘴皮,顏色烏紫。

孩子就是孩子,做事的耐心和持久力有限。過了新鮮勁兒,木木的懶蟲與哈欠約齊了,爬將出來,其眼睛先瞇縫成細線,睫毛交接,頭也漸歪漸下,終于靠在筐匾上。一驚,頭豎正了,搓幾把玉米,又傾斜過去,來來回回。木木母親察言觀色,她的聲音嫵媚動聽,與幾個孩子約法三章——堅持,堅持到完工,明天獎烤玉米餅,涂油鹽,噴噴香。畫餅充饑,那香氣似乎已感染木木,他犟起了頭。盹一盹,撐眼,先盯辨兄長的嘴,直擔心母親的愿心,已落入其口。父親的招術也在嘴巴,他會說書,講故事。木木羨慕。父親有空閑,愛不務正業(yè),看書,編故事,倒是威武。待自己長大了,也要講故事,木木想。母親還會唱歌,輕著聲音,她說故事,現(xiàn)編隨講是她長處,能把木木及兄長的提問深化在故事里——月亮瘦了,神仙們住哪里?——嫦娥姐姐是后羿妃子,咋派醉漢吳剛伺候?——喝桂花酒,看長袖善舞,這還不算什么事兒?木木常感覺異樣,又沒法說清。吳剛是可怕的,像堯汀,在村里發(fā)酒瘋。他舉了大柴刀去砍伐桂樹,不是焚琴煮鶴嗎?真是瘋子。斫倒了樹,月亮墜下,得砸著多少人,木木擔心。月亮真砸下來,木木沒思量危險啥的,倒想撿一截桂枝。桂枝做飯鏟,清水變出白米飯,三叔婆與九斤姑娘斗法,就這樣唱。這等法寶在手,自己不餓,天下無饑,餓殍斷絕,何等幸福!父親說故事求有根有據(jù),書上說的。武松打虎景陽岡,李逵的板斧楊志的刀,林沖的槍棒如龍鬧。三國言說忠和義,桃園結義成兄弟,生死同依,美髯公千里護皇嫂。木木想,既然是好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難道還有別的說辭?木木聽鄰里聊天,說道父親是詩歌“大師”,但那腔調(diào),卻又怪異,總攙著點別的什么。文化真是個說不清的東西,它能讓人匐服,心懷敬畏,又百無一用,餓不當飯,冷不抵衣?!霸捳f武松別兄外出,已經(jīng)幾年……”木木父親一直繼續(xù)著他的故事,人來瘋,他大約聽不出那層譏諷。

孩子的木木還理解不了生存與教育的關系及意義。他也理解不了父親。他青著臉罵孩子,算不算大節(jié)有虧?他的人生經(jīng)驗有沒有局限?書是不能不讀的,耕讀傳家。大富靠命,小富靠勤,我們小戶人家,豆瓣干菜醬,還得靠出汗勞動。懶人爛命,那種討飯胚子,做鬼了也進不了祖墳。父親只能堅持這些道理,他也不一定理直氣壯,事實如此,無論怎么要求,你也別指望螃蟹家族會走出一個直行的家伙,或者老鼠不打洞了。木木想,父親自己的日子過得像漏斗,難道他不是勤快人?那道理又似乎是對的,村里確實餓死過人,是瞎眼三爺所預言的“五保戶”。吃官飯,打官鼓,八宿屋村唯一的“五保戶”,有政府兜底,活著管養(yǎng),死了管埋,誰相信來?“五保戶”更是不信,他鼓著雙水泡眼,要餓死我,哼哼。木木看他白胖如饅頭的臉,太多的板油脂肪,把他端正的中山裝撐得鼓囊如袋。他愛支一支拐杖四處散步,手上那枚金戒指亮光光閃爍著福氣。別人多忙碌都與他無關,他只有優(yōu)哉悠哉的享樂人生。木木看完電影《紅色娘子軍》,第一印象就是“五保戶”像“南霸天”?!拔灞簟钡降尊I死了,在那個滴水成冰的日子。木木的堂姑父掃床前灰,釘棺材板,幫著料理白事?!拔灞簟蹦蟀虢厮芍?,嘴里啃著個松果,姑夫說。木木當時還想起了尾巴蓬松的松鼠。松果當飯,這發(fā)明真夠偉大。木木也這樣希望。遠看四周的山嶺,也不再討厭,那是多大的倉庫啊。木木樂觀極了,“篤兒鏘采令采鏘鏘令采令令采鏘”,但一村人并不樂觀,木木母親牽住木木的手:“記住,老天爺?shù)舨幌略獙?,別十五刀絡。不想勞動,餓死你?!?h3>五

柴刀長柄捏起來倒也光滑壯實,手臂似的,直撐在木木腰上。插刀入鞘,木木曾學父親,用右拇指尖,輕搭刃口,驗試鋒利。刀口白森森一張狼嘴,咬人決不是問題。無知者無畏,木木察覺不見危險,只感覺正一頁頁摳動書卷,動作自得灑脫。父親會磨刀,側著刀身,變化手法,刀面豎直一體,自信高漲,就像權杖在握。木木撮嘴,徐徐吹口輕霧,刀刃生珠,幻出幾分龍云虎風。這也是木木父親磨完柴刀后的慣常動作。柴刀穩(wěn)實落入刀鞘,木木躊躇滿志。他的骨頭輕飄如羽。“力拔山兮氣蓋世”,楚霸王項羽放聲高唱,千軍萬馬,能奈我何。木木也想唱一句,已咳著清了清嗓子,但到底沒唱出來,膽怯和拘謹在水波漾動。

與往日的瘟生模樣不同,今日木木,行動利索了不少。母親才吩咐完,木木立馬就盤算起了下午的執(zhí)行問題。母親喂完豬,還得忙碌曬場,然后打算中飯。木木乘母親啰啰喚豬的當兒,溜出了門。他得找個伴兒,這個事兒得自己做,母親是不會顧念的。村子孤單安靜,野外更加空曠寂寞,高山大嶺,柴草樹木,它們天地同在,卻各顧各的,并無惺惺相惜之意。“新四軍就在沙家浜”,山野深鍋潭底,井底之蛙也許自大,更多是卑怯,還有落鍋里被煮的惶恐,又沒法作遠遁逃離。牛雖是大牲口,但吃草動物,天生膽兒小,需要同伴來壯膽,其高豎著耳朵,也是懼怕的表征。母親過去的念叨,木木沒忘,牛在山上受不得干擾,否則吃不好草,填不飽肚子,夜里會三回四轉,空翻肚子。木木懷疑母親說的,她真什么都懂嗎,但他相信籬笆要樁,好漢要幫,找伴兒這事沒錯。

木木個兒雖小,卻有些硬頭硬腦,石板頂摔烏龜,村里稱這種犁田不轉彎的,是牛頭牛勢。木木不想彎腰,去求懇松興和興棠。自看好,爛稻草,自夸花,爛冬瓜。你們厲害,也沒雞毛升上天?法香是臭狗屎。他交惡于兄長,自己也絕不與他尿一壺,老死不相往來,那才好呢。行橋走路,木木偶遇法香,必定別轉頭去,借勢干咳下,再跺腳,狠吐一口唾沫。

那還是去年夏日的事。這個下午,太陽業(yè)已西斜。木木隨了兄長與一幫大孩子,放牛飛鳳山。男孩子們做堆,絕非有啥好事,愛惡作劇,破壞力也強,常能讓一件事結果爛到徹頭徹尾。這會兒,他們是藐視天地法則的勇士,全一字兒排開,站在石坎之上,坎下深溝根本不去在乎。一二三,他們合節(jié)合拍,一齊褪下了褲檔,然后是盯著那相同又不同的玩意兒,細細評較“鳥”的品相。香蕉卵,雁飛卵,銅釘卵,獨蒜卵……木木第一次知曉,這里面居然有如此之大學問。接著當然是排炮發(fā)射。他們天然就是炮手,雙手扶定,吸氣,蓄勢,發(fā)力,射擊,前后一氣呵成,禮成。他們更要比個六丁魁首,誰最厲害。那還是游戲,接下來就打臉了。高人一頭的法香,搬歪了槍把,讓尿水唰唰,燕子斜飛,落向了木木兄長的臉面、肩膀。敢欺負我哥,還這樣欺負,木木氣血上涌。但他不敢打架。即使與哥哥聯(lián)手,也肯定放不到法香。法香留級胚,比木木兄長還大二歲。如果是錯手,如果法香道歉,如果……自鳴得意的法香一手護著直豎的鳥雀,一邊則用小手指繃臉:“我就尿你,你能咋的?”滿是輕蔑和挑釁。一邊的放牛娃們不知輕重,只覺好玩,也就加倍放肆,他們邊跳邊喊,火著好看。他們眼中,同情是狗屎,英雄才是本色。

“法香,法香,腦殼當夜壺,大佬?!?/p>

“尿水上臉,晦氣年年!”

“哦,人喝尿水,讀書吃孵退雞子?!?/p>

……

已讀四年級的木木兄長,成績不賴,他還渴求爬天上去。退步之類的話語,也就十分惡心。族伯不僅會提擰學生耳朵,還嘴巴大損,“你早上是不是吃了孵退雞子?”最近信上因果的雙全太婆,說孵退雞子就是喜蛋,是胎死的生命,有靈魂的,吃不得。但她這話是耳邊風,難入人耳。臭蛋不也是蛋嗎,大補,能扔嗎?擰人耳朵,粉筆灰可遮掩過去,言語的刺痛呢,直戳人的心肺。哥哥犟起頭頸,眼睛霧蒙紅濕,他沒話,反手摸著身后的柴刀。太陽卑謙,紅著臉面,群山悠然,風平浪靜。哥哥也是沉穩(wěn),一步一頓,腳下絕不零亂,他似乎在正經(jīng)事,朝顧自吃草的牛群斜溜走過去。哥哥認慫了。木木既懷疑又羞愧,他幾乎閉上了眼睛。雖然是哥哥的事,畢竟是自己的哥哥。

牛主人法香嚎啕大哭,痛苦得如喪考妣。他的身子抽著風,瑟瑟發(fā)抖,嗷嗷喘氣,聲音粗礪像加工廠里的碳機馬達。哥哥沒說一句話,柴刀抬了頭,簾卷西風,代他說明了一切。法香家喂的大牯牛,正臊氣哄哄,前用犄角,后動屁股,東一下,西一下,專蹭那些母牛,還抬了前腳,搭半個身子上母牛后背,腰里已伸出一截粉色的槍棒。它的尾巴似一截黑繩,先聳起一兩節(jié),再綢緞一樣,油油地披掛于腿后,恍如女人招搖著嫵媚之手。但這會兒,那曾經(jīng)漂亮的尾巴,卻紅紅白白,削拖掛下一大綹見骨見血的皮肉。那牯牛青黑犄角,其逢場作戲的情愛,差不多有了實質(zhì)性進展,前面的小母牛氣味曖昧,身子也變得旖旎綿軟了,正是無心插柳的好事。它可不知道晴天霹靂,有一把柴刀會連刮帶削,砍向自己,我招誰惹誰了?是驚恐,是疼痛,是煎熬。無解的牯牛尾巴屈曲似盤,節(jié)節(jié)見棱,再支直了,如一支木棍,尾節(jié)上沖,像海馬,像蝎子,像施法的神仙祭動塵拂。這個姿態(tài)本已傳奇。那牯牛突然如獅子抱球,四肢收緊了,渾如圓球,繼而蹦彈而開,四蹄外展,一下子龐大了幾個身量,然后折疊轉身,朝石倉之西光禿的山脊沖奔而去,那架勢早已非牛,而是一頭被銃傷想拼死的野豬,一匹沖鋒陷陣視死如歸的烈馬,一頭披光撒金威震百獸的雄獅。那崢嶸的氣勢,一下子感染了正老態(tài)龍鐘低頭遲暮的夕陽,促它也突然笨拙而努力地跳躍了一下,回光返照地分外鮮紅,仿佛是一輪朝陽正在噴薄出海。但轉眼間,牯牛似一段神話,與夕陽淹沒于沉淪之中,群山也已無嶺無壑,沉默無言,氣氛也似乎歷夏經(jīng)秋,轉換著,冷清寡淡了許多。

兄長的絕地反擊,一擊而中,木木自然是解氣的。但興奮剛冒出個頭,木木又陷入危機和懼怕之中。結局的離奇,他擔心,會引發(fā)一場劍拔弩張的爭斗,你死我活。那法香牛高馬大,若是提戈上陣,兄長怎么辦,他即使橫刀為盾,依然其勢在下,而兄長必不肯示弱屈服?兄長肯定會吃虧,木木思量。自己怎么辦?他是兄弟,能坐視不管嗎?木木的態(tài)度也迅速堅定起來,他估摸著自個的力作,隨手撿起地上的已截木棒,兩尺長短,搟面杖粗細,正好趁手。怎樣下手,該敲,該捅,還是該抽,木木細心計算著。木木驚呆兄長剛才的身手,一招之內(nèi),就扭轉了天地乾坤。木木沒見過真豹子,但評價兄長,他會用“猛豹”這個詞溢美。勇敢,英雄,武二郎打虎。大郎三寸丁谷樹皮,臉上生光。

損毀耕牛,在這個的年代,是說不過去的。上了綱上了線,有牢獄之災,屬于正常事態(tài)。真的,隔村石研灣,紅生大塊頭家的牛跌落懸崖,就被判了七年徒刑,至今還在勞改。木木母親快如長鞭,頭發(fā)飛揚,沖來飛鳳山。手中一支嘶吼叫囂的竹梢,如刀片飛進,直直殺向木木兄長。一時之氣,待過去了,木木兄長也后怕了,傻呆僵硬地待在一邊,手足無措。木木兄長脊背光溜,如一條黑皮泥鰍,一夏天里,男孩子大抵不著上衣。許多血色“蜈蚣”奔突沖撞,從木木兄長的體內(nèi)聳頭爬擁出來?!翱炫?,志侖!”志侖就是木木兄長。放?;锇橐埠笈铝?,這個玩笑有點大,惹禍了。痛刺激了木木兄長,他總算反應過來,本能地側身如魚,斜溜騰跳,朝村子方向飛掠而去。木木母親則是鷹隼獵手,緊追不舍:“小畜牲,誰都別攔我!我一定要打死你,你這個活祖宗。”喊聲尖利如刺。村口古廟不存,基礎猶在,幾圍大的銀杏風水樹,下面正好休閑。已是傍晚時分,有人在乘涼了,斐燦書記和趿倒幫布鞋的法香他爹也在。一對母子的異常追逃,早已招人耳目。女人繼續(xù)發(fā)瘋發(fā)威,“我劈不了你這個孽根禍胚,就不活了”,手里提捏的,似乎已蛻變成一柄快刀。老書記章法不亂,鹽鹵點豆腐:“長婆,砍牛犯法,你打死人,要不要償命?”木木母親的腳步總算收緩了,接著是見著親人的一通哭訴:“斐燦叔公,這孽子,你替我管教吧。”后來哭回家的法香也被他父親賜予了一頓柴槁?;钤摚憔捅M情受用吧。

思來想去,木木只能去邀約洪興。上午已然說妥,木木的烤紅薯,是留給洪興的后手。洪興都大人了,滿臉黑簇的胡子,翻卷,有獅子王的威勢,也有說他像伽藍菩薩的。一個番薯的溜須拍馬,木木不敢小氣。“大唐十八省,麻油最通行”,錢禮財貨,閻王、如來都喜歡,“珞珈山僧人結緣活命,能沒供奉?”《西游記》上菩薩自己說的。大人們做事,木木也依葫蘆畫瓢。不過,木木內(nèi)心又深以為恥。洪興是二傻,供奉這種人,不是情急從權,木木是決不肯為的。

牛圈集中在里臺門。大牲畜集體所有,木木他們只是放養(yǎng),掙些工分而已。滿打滿算,村里就七八頭牛,包括年初才下的牛犢。耕田犁地,離不開畜力,牛是真寶貝。以至與女孩子的戀愛婚嫁,都捏一塊兒了。男婚女嫁,婆家的生存光景,必須看一看,它關乎一生甚而幾代人的福澤,馬虎不得。但講究太多,木木是糊涂的。一四七,二五八,相人相屋相土地,還相牛羊,沒完沒了,又不是做妃子。但更講究的,就雞蛋里面找骨頭了。光房子一項,要看磚砌,石壘,土筑,木壁,泥糊。又有青磚紅磚,空斗實疊。樓房平房,層高層低。結構框架,泥墻扛還是串柱屋,真煩死了人。吃完白糖雞蛋,喝過蜜棗糖茶,考察還得繼續(xù),該盤問田畝、旱作山場和耕牛了。一牛頂半家,牛貴人賤。上面監(jiān)管耕牛,橫豎到位,村里、公社、區(qū)上、縣里全員聯(lián)手,比后來時髦鬧騰的網(wǎng)格化大數(shù)據(jù)還科學嚴密。十二生肖,也以鼠牛為大,百姓考工評值,也拿用牛的技藝來衡定。犁耕耘耙,就是保護自我和利益的十八般武藝。眾目睽睽,豈有虛假。一團面粉,滿人必淺己,誰愿虧損著自己?木木爺爺青壯之時,用牛多了,憑了眼睛,就能判出犁頭入泥分寸。土改一完,家里只剩下兩頭牯牛,但木木爺爺依然抱著希望,比伺候孩子都要用心。但一個接一個的運動,互助組,合作社,人民公社,似乎全與他的耕牛作對。敲起鑼,打起鼓,人家載歌載舞地高興,爺爺卻被挖了心。入了社,人是公家的,牛也是公家的,并不婆婆媽媽的爺爺眼涌山泉,又沒啥辦法。自家的牛自家疼。除夕守歲,孩子們等粽子熟,想“青蛙田雞活剝皮”的美味,爺爺呢,他呆在牛欄,拿熱水給牛洗澡刷毛,讓牛也清清爽爽過大年。再喂吃的,糯米飯、玉米餅,別委屈人家。牛雖是畜生,也是伙計,整年老實巴交,不該乘有空與它說說話兒?沒牛了,爺爺過年早早睡,心里發(fā)酸,他只能想牛,想過往的日子。牛能聽懂人話?木木又信又疑。集體的耕牛雖也金貴,到底有一層隔閡,雙全太公本是把式,關了大牛一冬,剩下一付棱骨畢現(xiàn)的瘦骨架子,這不是糟蹋嗎?但看著的人只心里疼,沒個開口說話的,隊里的事,與我何干,還得罪人。紫燕繞梁,開犁耕耘,田里紫云英油嫩碧綠,正好解大牛的饞。大牛多日不見鮮,討飯佬吃死蟹,肯定貪心荒耗。増土家的黃牛就古里古怪,躺倒在池塘邊,再也動不了了。圓球身子,頗似縣衙門前等鳴冤者響敲的大鼓。木木看那牛眼珠,一片死魚眼的昏白,像要述說自己的冤屈。木木再經(jīng)過塘邊,大牛的模樣仍在,莫非那靈兒不肯走,眷戀著這片故土?牛兒也可滿足了,木木思想。撐死了自己,到底也算個飽鬼。看鄉(xiāng)親們藍青的臉,似涂抹了草灰,像戲里的無常伯伯還了陽。木木的想法就是稀奇。自己真要死了,吃頓飽飯也值。死囚刑場砍頭,都管吃飽喝足,戲里都這樣,林招德吃拌沙子飯。大牛啊,死就死了吧,你夠幸福的!

耕牛脹死,在寂寞山村,事兒不比死個人小。平日散漫慣了的鄉(xiāng)親,這會自覺停下活計,順溜圍擁在大會堂側池塘外連著銀杏古樹的廟基地里。臌脹嚇人的耕牛,說不定早已轉世往生,去別處投胎了,也不知會輪轉成了哪種活物。但尸骸報身,蟬蛻似的,還留在此地,給一村人出了大難題。書記斐燦盡管打過仗斃過人,也沒敢拍板,他流汗搖動掛了大電池的電話,三回四轉,給區(qū)上報告兇信。所有人都麻木而專注,似乎在等待牛兒一蹬蹄再站起來,演魔術,翻筋斗,自動拉犁。屋后的瞎眼三爺又摸來湊熱鬧了。他骨瘦如柴的手里,拄根竹杖。雖看不見人,他還是轉頭轉腦,嘩啦嘩啦地翻動著老黃歷:“老輩人慈悲,是堅決不吃牛肉的。干活幫人,人吃它肉,這不是恩將仇報嗎?大家做做好事,挖個坑埋了它吧。因果報應,世世業(yè)報,吃了牛肉,下世要吃‘呼嘯絲,自遭大罪?!毖诼瘢磕鞘侨?,讓這精美的食材腐爛,暴殄天物,村里沒一個人能同意的。張張灰暗陰晦的苦臉,后面都繃著嚼骨,似乎已暗里分享受那難得的美味。議論空瞎,旋轉如風。依然沒人放血剝皮,區(qū)上也得好好請示縣里。鄉(xiāng)親們依然忠誠守護,只是性質(zhì)已經(jīng)大變,從在乎耕牛變味為對牛肉的貪婪。這是公器“禁臠”,大家的東西,憑誰都沒權力偷吃它。真有人妄動,那是冒犯天下人,不想活了,因為就是最軟弱的慫包,也會沖鋒在前,憑什么他能咬第一口?

洗凈的牛肉在村里全伙的注視里連湯帶鹵,放進了大食堂后多年棄之不用的大鐵鍋里。春天的夜晚又濕又冷,透骨森醒,木木與一村人沒有半分睡意,他們盯直眼睛,盡情享受那沉迷的夜霧和越來越濃的飄香。這個晚上,不是沒有動靜,此起彼伏來自不同方向的屁語響個不停,時而急躁,時而尖銳,仿佛燃放花炮,騰起了火藥味,充斥的煙霧,想象的美味,到底沒能喂飽人心。直到第二天的晨光乍現(xiàn),木木轉頭看四周,一個頂一個,似乎沒少,也沒動窩,甚至連姿勢也沒有變換。他們擔心,在這動一動的間歇,會出現(xiàn)障眼法,把那牛肉牛湯乃至蒸騰的霧氣,全擄掠去了。他們必須亢奮,即使眼睛已經(jīng)醉酒似的紅。木木自己的眼睛也發(fā)痛。母親走過來,一把擁了木木的頭,嘴里嘀咕,“紅眼野貓”,也不知在說哪一個。

“和相,牛肉我是不吃的,罪過。三哥我有個想法,吃臟補臟,可憐我眼睛瞎了。要不,挖那牛眼睛給我補補吧?!币淮笤?,瞎眼三爺又摸索來場上了。和相是木木的小爺,大隊長,負責煮肉。

“給吧!”小爺和相思索再三,終于利索下刀,撬給三爺一只牛眼。一轉眼,他撬下另一只牛眼,也不怕燙著,三口二口地吞進肚里,也許他的眼睛也不很好使。木木站得遠遠的,瞪出眼睛,許多眼睛正瑩瑩閃亮,交織在一起,天羅地網(wǎng),他們也遠遠地盯著。仿佛刀割,所有的人心里都痛楚地顫抖了一下。為等分肉,那個上午,從隊長到社員,他們?nèi)浟艘患笫拢撼龉じ苫?。這在木木他們村莊,應該是絕無僅有的事。

給村里放牛掙工分,得有大面子,牧戶不能不巴結巴結干部。這種工分可下放給孩子賺,家家愿意的。牛欄做肥料,撒入集體的田地里,有工分加。牧戶還有特權,能多分些稻草、麥稈、玉米桿梢。一石三鳥,多好的事。木木不討厭放牛,卻不喜歡自家的大牛。他的心里難以舒坦,如梗在喉。

木木家所領喂的,是村里沒人敢收的剩牛。

舉頭三尺有神明。掃帚神,豆腐桶神,刀絡神,鬼神如風,在立體的天地間無拘來去。木木順山順水,早承受下種種觀念。人做天看,自己的一言一行,天地神明如鏡明鑒,都能評分個三六九等的。順從天意,福祿壽喜,忤逆觸犯,苦字當頭,行山山塌,過橋橋斷,出門摔跟斗。山村里,傷風感冒,頭痛發(fā)熱,皆算不得病痛,挺著,熬著,一切交予時間處理。排場一點,請示下草頭郎中,拔草挖藥,“單方獨味,氣煞名醫(yī)”。熬不過去的才是真病。時間耽誤了,病情加重了,閻羅王喚,束手待斃。選擇去醫(yī)院的少之又少。囊中羞澀,上醫(yī)院做“院長”,真的太過遙遠。臨最后了,是神神叨叨,請神敬佛,捉妖降魔。桃木劍,香灰土,畫符念咒,拜懺,捉鬼,遣夜豆送神。一千種方法,全餿餿的,好死賴活,生存維艱,又必須一分一分地撐持。

村里妖風謠言盛行,說木木家所養(yǎng)的大牛,是紅孩兒他爹——天上下凡的牛魔王,禍胚災星。木木心里直犯悚,生肖不對,天生沖克。木木一面避著走,一面緊盯了牛眼間的那綹白毛,直豎,如封神榜里的灌江口二郎神楊戩。村里說白虎星抬頭,招災惹禍的。白虎克青龍,要出人命。神秘和恐怖,無處不在。

帶這匹牛兒來八宿屋村的,是松興的父親牛牙郎棠溪。一白遮百丑,牛兒初來乍到,欣賞遠多于挑剔。個高力大,脊背板闊,能耕沙板田。也許不服氣,有人要掂掂牛的力作斤兩。試試就試試,雙全太公出手了,腰里塞塊新毛巾,白白凈凈,仿佛將出行作客。他不惜年事已高,趕牛到了足有畝半大小的新田坵?!班徉徉帷?,拉犁開始,牛兒似乎也懂人心,繃緊了勁道。時過中午一點點,田心已被一犁刺穿,泥圈翻開,魚鱗瓦脊,不碎不亂,村里懂使牛的,都嘖嘖稱奇。這田畝,擱別的牛犢,需要哧呼上一整天。雙全太公不急不躁,拿下毛巾,趕了趕衣衫,再吸一斗煙,最后定論,“方圓十里,頭把交椅”。雙全太公那眼睛,盯著牛,仿佛捧著碗油凍大肉,不肯歇筷,“蹄爪,牙口,力作,干活不狼藉,一個頂倆,青牛潼關,比太上老君的坐騎還結實。”不過萬物通靈,這牛兒自恃有些本事,錦雞尾巴鳳凰毛,眼睛便長在頭頂,孤傲囂張。牛勁一上來,敢甩牛軛,嘴角濕濡,眼珠充血,腿柱子挺直,沒人拉得動它,什么竹梢、牛繩,牛栓、木棍、板刀,都籠不住,彎角聳直,像兩柄尖刀,天王老子見了都膽顫。這牛的毛色也奇特。一身土黃,毛梢?guī)Ъt,極易幻想成本地特產(chǎn)——紅胡子的嵊縣強盜。最醒目出彩的,是四只牛蹄,鑲一截黑毛,像套上了黑緞錦襪,一派貴族紳士氣概,公子哥兒風度。額上懸的那撮白毛,則是一個感嘆號,警覺著人提腚收腰,整肅出無限精神來。萬綠叢中一點紅,這白毛半月兒,似一只豎眼,怨毒沒擺正位置,裂開一絲縫,鋼筋彎鉤,扛力抗爭著。包龍圖額頭半月眼,二郎神楊戩掌心眼,觀世音菩薩千千眼。這怪誕事兒,村里人說,“三眼槍”,一戳一窟窿。也許是“三眼戧”,聽那音調(diào),就冒勃出血腥味兒。木木不清楚該是哪個字,卻心里常顫,過年放爆竹,又怕又不能不看。

“長婆,你是婦女隊長,當著隊里半個家呢?!狈缧£犻L今天木訥著臉,來與木木母親套近乎了。他的衣衫沾了濕痕。門外正下著霧,朦朦白。也沒等人招呼,隊長移坐屁股到了桌旁長凳上。法苗隊長肥頭大耳的憨厚,讓人心生暖意,這世界到底還是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的。他的項頸又粗又短,烏龜不出洞。上天的好生之德,他法苗隊長頂住壓力,收編下“三眼戧”,幫棠溪渡過一劫。長手蒙不住亮眼,村里人心知肚明,法苗眼熱田稻,黏上了棠溪的婆娘。棠溪有口難言。幾年前他吃生豆不腥,染了肺癆,是洪興的爺爺斐堯先生救他一命,才免了他早早轉世投胎。如今的他瘦弱如竿,排骨畢現(xiàn),松興他娘半真半嘻,直喚他“無常伯伯”,鬼伴。女人動了怨念,惹不起的:“呸,誰可憐可憐我,日里喂不飽末代子孫,晚上解不開腰帶褲衩。”松興娘不僅撕裂了棠溪的臉皮,也給狼眼漢子許多啟迪。棠溪沒力氣干活,偷著販上一兩回牛,算是活計?!叭蹜辍毙U牛是他臨縣黑牛市場淘來的。他確信祖墳冒青煙,自己撿了漏。他吹鼻簫,輕哼鄉(xiāng)村小調(diào),避了行人,走山間小路跋涉了一整天,才回的家。他估摸著,賺個二十三十的,不成問題。但他決想不到,抓鱉的被咬了手。區(qū)上的公安特派員正大光明,坐在他家堂屋,端莊如一尊菩薩。老天爺呀,我挨著誰了,被生生出賣?不想吃“國家米飯”的棠溪,低聲下氣,忍痛送出兩條“五一”煙卷,牛兒才算沒被充公。他棠溪時運不濟,抱個金飯碗討飯,在于法香他爹再次砸鍋。雙全太公降伏“三眼戧”,法香的爹也想逞能,給它個下馬威。威風,竹梢“嗖嗖”,裂帛地響。“三眼戧”本就不信邪,看那毒辣手段,也不避讓,轉頭一挑,那彎彎牛角仿佛鉗子,一把卡住了法香他爹,又提升起來,再側頭往下按。法香他爹自覺也是條漢子,沒想到不堪一擊,像是大樹斫倒,仰翻在田坎下,更折了腰。大牛猶咧著圓眼珠,估計再動作幾下,能直接埋了人。斐堯先生慈悲,用去二斤藤三七粉,才幫法香他爹散了淤消了腫。棠溪嚇得不輕,既怕要賠錢,更怕斷路子,大牛成了“活寶”,誰敢買它?鬼打墻,棠溪在道地里打轉,來來回回,沒有辦法,只有走女人的軟路子了。烏龜咋的,王八又怎樣,要不你不吃飯試試?棠溪跪了床踏板,這事是嘴巴不嚴的樟華瞇眼帶出來的。污七八糟,許多事兒揉一起,難煞了半懂不懂的木木。但該發(fā)生的事兒依然發(fā)生,饞貓叫春,咸魚翻身,男人女人那點事兒,如水在流,有波有浪,漲潮退瀾,日子依然這樣往下過。香花內(nèi)眷當街脫下了花花短褲,村干部直蒙住眼,作鳥獸散。她與奸夫鴛鴦戲水,親老公倒去睡門房,家喻戶曉。木木既不解眉眼傳情,也理不清生活的苦澀、辛酸,他順同族大爺,對葷腥污穢懷有先天成見。法苗隊長雖橫人軟話,但木木沒忘記被摔竹籃的事,斜過眼睛:“你也求人?”

“你巧手善調(diào),拜托你,‘三眼戧沒人認養(yǎng),寄幾天吧。”法苗用“拜”“寄”這些字眼,讓木木倍感新鮮,莫非老天要翻個兒?

“偉大的隊長大人啊,你的命令沒下錯地方吧?咱公是公,母是母,要先掄掄清爽是哪一回事。找我?guī)兔?,我沒二話,但咱不吃別人的屎。你是小隊長,該不會要我生下兩個牛犢吧。我不打人臉,也不吃你這一套。”木木母親態(tài)度強硬。去年春上,木木母親也想養(yǎng)牛掙工分,去求過法苗隊長。他自然能做主的,躺在隊部的馬袋椅上,一個勁地搖晃,“那個,那個”,官腔打了老半天,極為難的樣子。劈木木母親臉的,是隊長依然沒答應,而攬下的活計,留給了臭名昭著的香花內(nèi)眷。難怪背后有人指點,說香花的三女兒與隊長一個印模,也不知真假。得,你的人你照顧,我睜眼閉眼,當沒看見,但法苗隊長的損招更拉屎出血:“干部嘛,識大體,顧大局。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能與社員掙長短嗎?”冠冕堂皇,這狗娘養(yǎng)的!木木憤憤不平。六月債還得快,法苗隊長送上門來,木木母親自然也不咸不淡,借力打力。

讓木木更著急的,還是“三眼戧”害人的正題兒。誰都清楚“三眼戧”在村里是不斷惹事的禍孽冤鬼。第一個倒霉的,是上坎頭那貴菊老爹。貴菊黃巾力士,肩一緊,挑四五百斤的擔子不歇腳。法苗隊長禮讓于他,最早領養(yǎng)了“三眼戧”。“貪了屙尖頭,丟了洞肛頭”,貴菊的婆娘小產(chǎn),拖了小半年,年紀輕輕就夭歿了。第二個扣屎盆子的,是法苗隊長自己。他不信邪,“官打捉賊”,自己大小是個官,官鬼護身,印綬通神,“三眼戧”能奈我何,他頗有“舍我其誰”的慷慨和慈悲。無獨有偶,他的婆娘花癡病,油菜一撒出花枝,她就打上赤膊,胸前垂掛兩坨肉袋,滿村通街地瞎逛。她還拉別的男人啃嘴。然后唱歌,整天唱,咿咿呀呀,又沒人懂。最后是跳進了村前蕩夜壺的臭塘,嘴里說著撈呀撈呀撈月亮,撈個月亮上山崗,便豬狗似的淹死了。肚痛埋怨灶司,牛兒不會辯白,“三眼戧妨內(nèi)”的陰云,卻籠罩了整個村莊,兩條人命呢。沒誰敢再去試一下真?zhèn)?,法苗隊長嘴掛涎水,候上了木木母親。

“長婆,算我求你了,暫時代養(yǎng)的,暫時代養(yǎng)。隊上可多記你二百個工分。等有新戶主,我一定幫你轉手,立馬?!被野滋焐?,法苗隊長眼睛豆綠,兮兮可憐?!瓣犻L大人,你可說清楚了,樹有皮人要臉,我養(yǎng)牛,不貪你二百工分,只是給你隊長一個面子?!被ハ嘌a臺,母親的口氣已經(jīng)柔軟許多。

“給我面子,給我面子。你原諒,原諒我一介粗人,說不來話,誰好誰壞,我心里蠻有數(shù)的?!狈珀犻L雙手合十,舉在胸前偏高的位置,一拜一拜的。他一面說,一面離開凳子。有了結論,他不在乎語言的出入,要溜之大吉了。

“你隊長面子大,別急著走啊。水開了,看杯子也洗了,喝杯茶再走?!蹦赣H的氣已經(jīng)喘順,她并不小肚雞腸。木木他們平日喝水喜歡牛飲,用大碗,這回敬法苗隊長,拿了只碗瓷杯子,茶葉是自采的“荒山毛”,母親真心相邀,可不像戲文里的九斤姑娘戲石二佬,“茶喝喝起”,“點心食食起”,人已走遠,聲音越叫越響,太過虛頭虛腦。木木眼睛烏溜,他沒法拿主意,卻深恨法苗,這個死烏龜。又怨毒母親,真?zhèn)€頭大不清,人家的卵頸當自己的頭頸,啥包袱都敢攬,看你捅下了馬蜂窩,頭腦叮得像豬頭、斗桶,去自作自受?“不和你說話,十五刀絡,油鹽不進?!蹦灸镜降状种懽?,抗議母親。母親嗔下臉:“你十五刀絡,小孩子懂啥屁事,管大人閑事,你管得了嗎?”哏,這是閑事嗎?“不會出事的,肯定不會。”木木又暗暗為母親祈禱。別人的嘴都是烏鴉屁股,瞎傳瞎說會爛洞肛。

木木母親自己去放牧“三眼戧”。才第一天,老天就警示于她了,又下大雨又打雷,害怕得很。木木母親告訴木木,雷聲隆隆,車轱轆地碾滾,“三眼戧”滿山疾走,像躲避著什么。她不敢松懈,隨牛而行,摔了好幾個跟斗。待母親回得家來,臉色煞白,嘴唇發(fā)紫,大約仰承了響雷尾巴,狠狠打出兩個大噴嚏。木木父親好似沒看見自己的女人,依然憑聰明勁兒,坐竹椅子上編織籃筐。喂養(yǎng)“三眼戧”,他也不贊同的。木木和哥哥在門廳下跳房子。木木連輸了兩間房,斜乜著眼睛看赤腳瀝水的母親,嘴里沒說,心里則希望母親轉頭。母親并沒理會木木,她上樓換了身干衣服,又自顧自熬碗姜湯,咕嚕咕嚕直灌。木木十分無趣。

木木此前也放過牛。不過是配角,隨母親或哥哥同行,做拖油瓶。無所事事的他,眼睛里塞滿了有趣,魚鳥蟲草,天地萬物,樹木朝天上生長,樹根又走泥土巖石,螞蚱會跳也會飛,趕路逃命,就容易多了。他還迷糊了眼,坐地打盹,似母雞啄米,催促頭上的太陽悄無聲息地溜走。今天就不一樣了,木木是主,心里要自拿主張。木木希望表現(xiàn)超群,在母親那里多些份量。無須瞎走,木木直奔關著“三眼戧”的牛欄。半暗半明,另一邊的欄門也吱呀開了。適應下眼睛,木木看清了,那是今天的同行者洪興。洪興明面上滿是黑胡髭,褲襠里也黑毛亂草,木木深感怪異。池塘里游泳,摸螺螄,抓魚,洪興仍然光著屁股,混在毛孩子群里,像是一只高腳鸕鶿,也不害躁。那模樣惹急了一邊洗衣服、洗菜的女人。她們大呼小叫著,拿棒槌或臉盆趕水,也不知是趕洪興走,還是逗著玩。洪興的短褲也被栽進了池塘。師出有門,洪興理直氣壯大模大樣站到埠頭邊女人堆里,似要與女人們理論,可又“我我”地說不成整話,倒是腰下的短棍,直直地支豎起來,不時挑逗一下,好似一個玩物。事情有些僵,洪興父親捏著長煙桿走了過來,洪興雖不情愿,還是縮身入了水。洪興就會放牛,別的活兒,隊上沒一個放心,連他父親也嫌:“天天就兩頭牛,背進背出,會干點別的活兒不?”抽著他那一刻不離的長煙桿,直搖著頭?!澳愎鈺闊?,還會別的活兒不?”在煙桿夠不著的位置,洪興鑼啊鼓地,與父親犟著嘴。洪興一頭蘑菇似的癩瘡疤,而且傻不拉嘰,他不會數(shù)數(shù),一,二,八,五,二,七,常常瞎掰?!昂榕d,你有幾個媽?”“八個”,洪興想了又想,終于回答了。村里人更有尋他開心的,故意要他點理稻把。洪興歡快極了,熱心奔跑,抱著稻把攏到一塊兒?!耙焕Α?,“兩捆”,“一捆”,“兩捆”……循環(huán)往復,他似乎只會這二個位,許久以后,木木才知道,這種進位制的確存在,而且早就有了?!暗任胰⑿聥D,給你們分糖”,他愉快地開列出空頭支票。“洪興,啥時娶新婦,比你娘還早嗎?”他雙手四舉,呵呵傻樂,說“給你分糖”。最近,洪興又收受了新綽號,升級做“隊長”了。宋會計有心覬覦隊長大位,又缺乏人緣,心里酸如葡萄,“狗屁隊長,洪興都能派工”。洪興就直接上位了。隊長給社員派活計,張三刨地,李四種田啥的。社員下地,晨出暮收,須隊長發(fā)話,這頗合雞雛依母行動的法度。公家活兒,公家時間,隊長耽擱了事兒,社員也決不著急,全巴拉了鋤頭,不徐不火,閑坐在大會堂門側的條石上誑事,決不因為太陽升到頭頂或西擱山上而心情煩躁。他們打盹,抽老煙,聊天八只腳,神仙追不著,村里村外的種種新聞舊事,被一一交流解讀評價,接著是熱烈而無聊的爭論,爭辯,抬杠,甚而是吵架。沒有隊長,群龍無首,一盤散沙。也有男人猥瑣葷腥,乘機鬧同在的媳婦姑娘們,吃點干豆腐。洪興戲臺花臉,適時趕牛上場,供人調(diào)笑。有人挪開撐于頜下的鋤把,一本正經(jīng)地“請示”洪興。

“洪興隊長,你估估,六谷、番薯半年糧,今年種啥收成好?”

“洪興隊長,香花內(nèi)眷的褲襠,田缺漏水,你安排個啥人,給補補?”

……

洪興沒法說事,就呵呵傻笑,似乎夢里娶了五個媳婦。不知是誰,突然學了洪興母親的聲調(diào):“死尸,挺著,還挺,太陽三丈高,燒穿你屁股,煎熱燒餅!”孩子們少不更事,一臉歡快地起哄:“吃燒餅啰!”然后作鳥獸散。洪興哼哼唧唧,想表達點什么,但最后常一片空白,沒說出點啥,依然呵呵笑了。

洪興就洪興,木木沒奈何。傻是他的,又傻不著自己,木木編織著自我安慰的屏障。不就是放個牛嗎,誰伴不是伴?有伴兒總比沒伴兒強,聊勝于無。

“嗨,拉屎出欄?!?/p>

木木雙手叉腰,腰桿后仰,大約這是很氣派的。木木母親也會這等動作和腔調(diào),木木早已無師自通。他一面捏竹梢輕搖,嚇唬大牛,一面含糊吆喝,似乎自己李代桃僵,所發(fā)布的命令不夠地道?!叭蹜辍敝敝鴫褜嵉哪_柱,停在發(fā)暗的欄圈里,似表演木偶戲,聽從木木的差譴。額上那撮白毛,有些污黃,卻也清晰。大牛眼睛先探一下柵欄外的路徑,再瞭向木木,似乎在征詢什么,然后就乖巧地岔開后腿,支偏尾巴,啪啪地拉開了熱屎。屎糞粉白熱氣,攤餅一般,在腿后堆出小山。接著大雨如注,夸張地撒尿。大牛拉撒略顯冗長,但木木足夠耐心。種地肥當家,養(yǎng)牛戶所圖,無非囤些牛圈糞肥,加幾個工分。屎尿撒落欄外,猶如鴨子下蛋到河邊池塘,是敗家勾當,牛要吃“呼嘯”,放牛的也挨人罵?!叭蹜辍蓖杲Y了這等事兒,邀功似的,長哞一聲,然后聳肩起腳,準備跨出欄檻。大牛轉著尖尖長角的大頭,濡著眼,催促木木開門。木木伸手去開木柵,“三眼戧”就揚一揚頭,從濕熱的厚嘴唇里伸出粉紅長舌,來舔斂木木的手背。木木看著大牛的溫順,想去按一下那撮白毛。待手接近了牛面,卻又收了回來。木木心存神秘和害怕。牛是溫順動物,木木卻不敢太近前,那牛角似尖刀,惹不起的。對“三眼戧”,木木更覺迷茫,猶如頭上暈乎乎的太陽,不敢直目。木木須小心翼翼。

放牛地點,是洪興圈定的。村口之東的石倉。這種事兒,木木無須有啥具體意見。

石倉又稱“祠堂背后”,這是老話。村里原來成套打幫的十二個祠廟,大小高低不等,都雕了梁畫了棟,坐東面西,連成一個弧圈。族人們說,祖宗錢財太燒包,堆出這些活兒來。話語驕傲,又有幾分不解、埋怨甚而指責。不過這些事關神佛的建筑,已化為了陳跡。廟基猶在,方石礎,圓柱礵,長石階,斷石柱,亂散一地,似乎積蓄著滿腹怨言。宗廟出事最晚。先后兩次皆失于回祿。第一次事件,木木沒有親見,只能依據(jù)村里的敘述?!皵〖易影?!”族人們沉浸在親切的故事里,深恨那引火燒廟者。待他們跳出事外,他們又灑脫而寬容,像換了一群人:“那是一次意外,錯手。誰能沒個差錯?”但當時現(xiàn)場的情緒,比較燃燒的熊熊大火,有過之而無不及:“揪住?丟火里直接燒死,不肖子孫,活著干嘛?”堯汀到底逃過了劫難?!跋鄦静怀鍪帧钡拇蠖?,冰棱如刀,難辭其咎的堯汀冷餓交加,撅著屁股,藏身于村口落水溝逼仄的橋洞下。兩天三夜后的清早,村民的火氣已經(jīng)消歇,一臉猥瑣的他,才田鼠一樣探出身來。他偷看一眼面目全非的宗廟,表情木訥疑惑又卑微膽怯:“丟人現(xiàn)眼,我的臉,尿布,貼褲襠了。”成堆的殘磚破瓦,如同背負在身的深重罪孽,他自抽了好幾個嘴巴。堯汀也失去了居所,宛如一只無著落的田鼠。支邊寧夏,堯汀住在窯洞里。堯汀也挖起了洞,倒爬著,老鼠褪土,送泥洞外。村外來龍崗下的小太婆墳邊,出現(xiàn)了江南罕見的地窖,半人高矮。堯汀宅窩其中,他自嘲自個是烏龜在殼。一只才半截的陶瓫,也不知哪撿的,圓口朝外,被糊在窯角,算是通氣透亮的窗牖,堯汀則說是瞭望臺,能預偵敵特來犯。木木再讀《詩經(jīng)》,才知道這樣子古風極了,人類之初,這種土洞石穴遮風躲雨,保護人種避過了諸多劫難。土洞出口低,堯汀如獸,四肢著地,爬著進出。木木就瞎想,來了客人咋辦?但堯汀是無須擔憂的,直到他的生命被時光莊重收回,也無人光顧過他獨樹一幟的金鑾殿。別人嗤之以鼻,堯汀瀟灑自在,還“嗦啦嗦啦多啦多”,誕生出自度的幾多歌聲。人生真就是一段橡皮筋,有無窮彈蹦之韌性,扯長拉短,只要不斷裂,就會同著太陽月亮的起落,無休止地延展下去。

木木懊惱堯汀,不愿見他,又不能不見。他是木木的近支叔伯,盡管木木從未開口叫過他。殺完年豬,主人家都得大方,煮下一大鍋咸菜豬血,再一碗碗分送著鄰居,既是感恩言謝,又是有福同享。木木母親也是如此,盛滿一碗,再蓋兩塊豬頭肉,差木木送窯洞那邊去。洞是不敢進的,木木害怕。他磨蹭躊躇,來到窖外,盡量離小太婆墳塋遠點,再裝模作樣地咳嗽,弄出點聲響?!罢l?干什么的?”隨著警覺的發(fā)問,一只黑瘦枯手鳥爪似的,從破陶的洞口伸長出來,收去了碗具。才半分鐘,一只空碗,又變戲法地被吐出破陶洞口。是一口吞了,還是倒在別的器皿里,木木狐疑。木木腳不停蹄,連忙逃離了現(xiàn)場,送食之事也像大雨濺起的水泡,立時消散了。木木無須給母親交代,母親也沒問,語言其實很多余。

不能小看堯汀。他的大紅大紫,曾讓他的鄉(xiāng)親心生敬意和羨慕。胸前披掛紅綢,又戴大紅花,“哩烏拉嗚哩嗚喇”,他被鑼鼓聲擁送,去寧夏支邊。似乎踩著高蹺,堯汀的身段扭如走蛇,雙手也一步三搖,姑娘兒般嫵媚。人生巔峰,得意揚揚?!袄相l(xiāng)們,我想你們。我要去人間天堂——塞上江南,享受你們消受不得的無上快樂,請祝福我吧?!眻蛲‰p手抱拳,如明星演完大戲,興高采烈。一個三十好幾的老光棍,突然黃金鑲玉,惹了許多女子的芳心,她們眉目傳情,顧睇著這個曾經(jīng)不入法眼的“鉆石王老五”。堯汀確是鉆石,他趾高氣揚,此行乃是升天成仙,前去侍奉王母娘娘,顧念你們凡塵女子,什么東西!升天之前,堯汀的準備格外充分。他要脫鉤,逼不及待地變賣了全部祖業(yè),雖有些漏雨,有些晃悠,到底也是間半樓房呢。他的產(chǎn)業(yè),能留給別人發(fā)洋財嗎?他去那邊將是工人階級,無須錢財積累,他就天天老酒,豬肉,二五八六,祭奠著自己的五臟廟。堯汀這種態(tài)度,太過浪漫,村里并不贊賞,但偏偏討領導喜歡,緊緊握手,甜甜拍照,贈送《毛澤東選集》,還有鋼筆本子,許多東西??h里部長說,無產(chǎn)階級是最純粹的革命力量,同生共死,意志堅定,有著深厚的階級感情。堯汀新星閃耀,轉眼之間,被樹立成為全省的先進典型。

只是堯汀的好夢實在醒得太快。羨慕之色尚未從鄉(xiāng)親臉上消淡,堯汀居然潛回了故地,像是一只北去南來的候鳥。狼狽趿著鞋幫,烏青腳梗,破爛衣衫,日子肯定好不了。“騙子,我被騙了,全是騙子。”他反復陳述著這句臺詞,還每每瞻頭顧臀,懼怕有人窺見跟蹤。村里所搜羅的消息也在不斷豐滿,“堯汀是跑回來的”,“在那邊傷了帶隊的指導員”。公社周副主任來了,后面隨了幾個民兵,背著槍,氣氛緊張。要抓人了。堯汀大大咧咧,他沒有跑,只是頭發(fā)散亂,如一頭鬃毛獅子。周副主任并沒有下手,但他嚴肅叮囑斐燦書記和村里干部,施行監(jiān)管之責,別讓他逃跑。村里倒沒為難堯汀,猶如公器,安排他去宗廟落腳,陪在祖宗畫像及一大堆木主牌位邊,順便也做點廟祝該做的事。大火噼里啪啦,把半夜的天空,涂抹得紅黑參半。鄉(xiāng)親們?nèi)镄袆?,水桶腳桶洗臉盆,全叮叮當當?shù)赜蒙狭恕4蠡鹜疙?,柱梁木料紛紛坍塌,大伙心思也發(fā)生嬗變。他們丟下盛水器什,紅了眼睛,群狼嚎叫,龍卷風般來回滾動,摧枯拉朽地尋覓獵物。族人們怎能不心疼,白花花的銀子,祖宗們汗水呢!把人丟進火里燒烤,木木皺著眉,不敢想象。那是人,大活人!他只實踐過烤紅薯,焦黑焦黑的模樣,倒是真興奮。后來的堯汀低調(diào)如野狗斷了脊梁。他依然不去種地,也不再偷雞摸狗?;钪姆绞綄嵱枚鴨我?。一年四季,他就砍柴買賣,賣掉,再砍,再賣??可匠陨剑鐟械霉芩?,這也成了他的福利特權。砍賣之間,他就買酒買肉,也夠逍遙,直到一身衣衫爛成一抖就掉的布渣渣。堯汀還是沒了,餓死的,病死的,醉死的,說法不一。落作出殯,赤卵光的人,一根根排列有序的肋骨。蓋棺論定,總算披了身短衣衫。業(yè)已吃齋念佛的雙全太婆說:“人,光溜溜來,哪能光溜溜走呢?!彪p全太婆并不富有,但是好人做到底,又給他手里整了兩個不很發(fā)達的棉花饅頭,胸口也留了幾張紙錢,招呼惡狗及賄賂小鬼用得著,“好歹做了一世鄉(xiāng)親呢”。

第二次的回祿波瀾不驚,沒有絲毫異議。重修后的宗廟,燃燒起來更加燦爛輝煌,煙焰滾滾,遮蔽天日。沒人知道上面咋說的,上行下效,矯枉過正,傳達者的動機簡單明了:破四舊,消滅封資修,統(tǒng)統(tǒng)燒掉。木木族大爺?shù)摹督窆牌嬗^》被摔進火里了,斐堯先生的救命醫(yī)書也被丟火里了,還有各家各戶寶貝著的族譜,還有威嚴的大王菩薩。一個“燒”字,決無憐惜之意?!皶?,車同軌”,燒書埋儒,秦皇帝或許是第一個。后來者確實文明了許多,但火焰不滅,流光溢彩的金色蝴蝶,不時在毀滅與夢幻間痛苦飛翔。村里這幾年的心血,換來這一大堆難得一見的好火。幾抱粗的木柱,削四方的大梁,雕花描人的牛腿,嗶嗶啵啵,爆響了一天兩夜,最后合著一縷青煙,焦黑地嘆息著完結了。沒有人說話,大家一律沉默,眼睛卻緊盯了金榮、水樟。金榮、水樟笑臉燦爛,像春天的桃花,泛著露水滋潤的潮紅,他們是勝利者,信心滿懷,但他們也不能不驚慌,打破舊世界雖難,卻比建設新世界,容易多了。破舊立新,新世界會是怎樣的,他們一點都不知底,就像一張白紙,等待筆墨涂抹。水樟帽冠加冕,村會計終于新兼了民兵連長,長槍短槍紅纓槍,偉大領袖說了,槍桿子里出政權。金榮一臉麻皮,一個麻皮一丘田,米桶出“牛”,比地主還富裕,更奇怪的是他的歪頭,不知誰出的綽號,“等打巴掌”,似乎把臉迎上,等待受用別人賜予的巴掌。他乃小老婆生養(yǎng),又單兄獨弟,族里當然會受些輕看。沒人敢拿雞蛋硬碰石頭地怨懟政府,但對于具體執(zhí)行者,心里就難免磕碰,嘴里不說,放屁總行吧,屁的能量也能彈崩出坑來?!懊忻?,上山割草。半路絆倒,牛屙食飽?!泵芯褪墙饦s他爹,落土幾十年,靈魂又被牽扯,真是罪過。再后來,金榮家遭了彌天殃災,攪面機切了他大女兒的手脖子,大兒媳隨個算命瞎子私奔,小兒子游泳,沒了……時間果然是把殺豬刀,瞎眼三爺又泄密了天機:“這個家真毀了。人有橫擋心,天有落縛格,祖宗神靈能不怪罪?”木木不知真假,想想也會的。木木所思,還有另一回事。廟柱黑漆,對聯(lián)鎏金,廟宇宗寺被毀,木木看不成大戲了,胸中如被挖了個缺口。木木并不懂戲,一群描紅著綠的人物,水袖冷風,咿咿呀呀地唱。呆大有富貴,冷飯長新芽。舅家、姑家姐妹全過來做客熱鬧,口袋里也多了點零食,薯片,花生,玉米胖,孩子只記得快樂日子。演戲酬神。戲臺正對中堂,列祖列宗個個甜蜜憨厚,神秘而幸福地微笑。駙馬太公和駙馬太婆,一個溫文爾雅,一個鳳冠霞帔,母雞帶雞雛,他們關顧和保佑著子孫后代,木木多次與他們心神交匯,澄明而溫暖。陽光,月色,大雪,天地一色,什么都沒有了,如同從未發(fā)生過,“色不異空,空不異色”,雙全太婆說。木木后來讀過別的說法,“無極生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有有無無,世界的循環(huán)其實像一張玻璃紙,簡明直白。

倉者,儲物之所也。石倉所儲,乃是一川浮石,東坡南坡皆滿。木木閑來無事,也飄來過南坡游玩。只是路長行遠,有些荒疏。已近白露,素雅的山嶺又不甘寂寞地繁復起來,郁郁青綠之外,楓香樹、烏桕樹、柿子樹,葉脈葉緣醺紅,露出幾分醉意。東坡山巖鐵黑蒼青,光禿裸露。石縫裂罅,無來由地長著叢叢“寒玉”,黑紫藤,兇兇的白刺,它們與樹莓、覆盆子近親。紅果串串簇生倒掛,如珊瑚珠,倒也喜慶。寒玉如梅,能酸人至骨。木木有樣看樣,會找玉米殼衣兜住漿果,使勁扭絞,逼出漿汁紅紅,再用嘴唇接吮,似乎就不酸了。這種漿果還有許多兄弟。四月天熟的耘田玉,紫黑甘甜,最好;五月紅的叫麥玉,酸甜。此番是寒玉,再晚一些是溝壑邊的拐棗。村里叫金鉤銀鉤。七棱八叉,枝節(jié)相生的果實,仿佛梅花鹿角,確實稀奇。見了霜,還有蜂糖之甜。拐棗樹高大,木木冬瓜上不了樹,只有守株待兔。落地的拐棗招黑螞蟻,它們也同了木木,直著眼睛,癩蛤蟆等飼來食。無所選擇的木木,在螞蟻的抗議和屈死的尸身旁幸福進食,他既沒有半分謙讓,也不存一絲懺悔之心。

南坡路遠,那才算真石倉?;j筐大小的浮石,均勻地從崗脊隨灣而下,直積到山腳,頗似河水流動。似乎被某一神秘力量點化,瞬間凝固,留下幾分動勢。這倉浮石,讓木木與所有鄉(xiāng)黨,迷茫狐疑,也在貧瘠之中,孕育出詩與遠方。一次次聽聞大人們講述故事,木木心里就腹誹起了觀世音菩薩,埋怨她多管閑事干嗎。一群人物在天地間欣然活躍,觀音大士慈悲為懷,雪白胡子溜溜長的太白金星,紅冠黃羽賣力啼唱的天雞,再是一群踢踏著腳步的大肥豬,天上真是熱鬧。

木木長大后再思考這孩提往事,才知道佛法無邊,慈航普渡,另有一些佛道斗法的意味。群山如海,波涌如潮,天上指點黃昏又指點晨曉的,是同一顆星星,鄉(xiāng)親們稱“黃昏曉”,就是“太白金星”。老神仙巡行天庭,起早貪黑,累是必然的,便想著開竅偷懶,抄些近路。能有一座橋梁,連天接地,不是省事多了?村北幾層山外那九九尖疊石巖,鼎足支著三塊巨石,就是老神仙勘定了的橋樁。夜幕沉沉,一切活物皆已睡熟。老神仙瞞天過海,匆匆行動了,他像個豬倌,趕著一群黑溜溜的豬娃蹈空而行?;矍叭荷綖槊C4蠛?,再砌建長橋,這是老神仙的宏大敘事。凡此種種,卻瞞不過大徹大悟的佛祖及珞珈山紫竹林的觀世音菩薩。你有神仙道行,我有朗朗乾坤,洞察玄機的觀音大士妙手回春,在三山五岳之上,安排一只天雞報曉啼晨。天下四洲八府,雞公們?nèi)浩痦憫?,那是一場比任何音樂會都壯觀的盛會,木木羨慕地想。神仙道術一被穿幫,老神仙趕忙跳出是非圈,也無閑心顧及豬玀了。豬玀們無頭蒼蠅,全掉落在八宿屋村南坡,再也沒能回去天上。

神仙八只腳,無法實證,但木木愛犯傻,去南坡,還在石頭間尋找豬的印痕,更向往神仙的奇思異想。高高的天,大大的海,長長的橋,彎彎的拱,燦燦的顏色,像輝煌的月宮,來來回回,飛翔著許多仙女。世界真是奇妙,木木持續(xù)地亢奮。木木絕沒有思考,自己會置身何處?木木只想著在長橋上施施而行,一路走,一路行,越走越遠,就到了天上。五光十色,五彩繽紛,大自在!木木也必然仇恨腳下的貧瘠。青山如織,網(wǎng)羅一般羈絆了自己心室,捆縛了自己手腳。他不要做那只落在鍋底的青蛙!咦,多么美麗的夢幻?。?/p>

木木更切近的想法,要是那些石塊又變回肥豬,變成香氣撲鼻的回鍋大肉,那真是一件萬分幸福的好事兒。

山里山,灣連灣。木木每天開眼即見的山梁溝灣,行走起來并不容易?;蚴?,或八里,累人到腰酸背乏,感覺分外遙遠。眼下,木木正體驗著這種眼近腳遠的感覺。

趕牛出村,木木還算新鮮。眼睛所顧,黃家坪平崗直脊,兩側的老茶樹深綠油亮,老玉米已收拾完畢,留下的茬腳倒也齊整,頗似軍人列隊操練。百姓精細勞作,注入他們對收成的純粹理解。秋收連著秋種,土地不舍落空和隨意荒蕪。冬日寒風,萬物蟄伏,依然有麥子、豌豆等越冬作物會嘆息著生長,他們直待著肥厚的東風鼓蕩發(fā)力,再催生它們蓄勁猛漲,分蘗拔節(jié)孕穗。白面饅頭,是木木所喜歡的,幾乎超過了香噴噴的珍珠米飯。母親不算數(shù)落:“小猢猻精啊,你真是十五刀絡,投瞎胎了。要是生到北方,多有福啊?!焙孟衲菑臎]去過的北邊,俱是麥子鋪成的,而且木木的出生,能由自己選擇與決定。從腳下的厚實到遼遠的空曠,木木心情不錯,清秋時節(jié)到處空明、安靜而知足。山坡地頭,熟地的秸桿已老實地轉黑,東倒西歪,尚未謝盡的黃花,依然似袖珍向日葵,繼續(xù)堅持著沒法自信的嫵媚,可憐而寒酸。木木曾盡力建議過父親種植,這種植物地下塊莖繁多,狀如生姜,足以膨大虛假而熱烈的豐收情緒,誘惑木木和其他孩子好大喜功。蘿卜青菜,綠葉碩大,有意無意地預告著收成??嗍w麥本不常見,這時卻反客為主,吐露出星星點點的粉紅細碎花兒,與滿山遍野的山菊同臺吐艷,仿佛正想著鋪墊一場大戲。霜露還偏早,山野于卑微之中彰顯著粗潑豪放,午后的山村,奮發(fā)的生機遠勝于不斷逼近的另一個聲音。

木木眼里,五谷糧食是值得景仰崇拜的。木木沒有舔碗習慣,但碗里不許留飯粒、剩飯腳,媽媽說,看人家金榮,娶個麻皮老婆?!皳炱饋恚曰刈炖?。飯粒最小,老天菩薩看得見,大如白籃(竹制淺圓曬匾)。糟蹋糧食,雷公要劈下來”。木木不情愿,還是半信半疑,拾撿回桌凳衣褲上撒著的飯粒。母親的懲戒威嚴如法,但木木還是懷疑,飯粒那么小,天上真能看見,那里有望遠鏡嗎?

缺乏書籍教育,孩子們認識五谷雜糧,唯有觀察。是從哪一天開始呢,作物修煉成了糧食?它們的外形,就讓木木感覺神秘,直至景仰。稻谷長殼嚴封,包得沒頭沒腦;大麥扛了尖芒,刺得心里發(fā)癢;小麥則是開叉燕尾服,裂了肚子裝富翁;豆子嘛,上面一溜黑線,長在莢殼尖角之中,誰畫上去的?小米叫粟谷,木木只見過圖片,穗子沉甸甸彎著腰,似乎很眼熟,對,狗尾巴草。木木就思想,狗尾巴草也是糧食嗎?嘴饞的木木,急不可耐,偷著捋下那種子來啃。細而無貨,硌牙,沒有黏勁,木木的熱情才最后缺失了,遺憾。五谷之外又有玉米,尊為六谷,它也委屈,如同十二生肖大鼠小牛,誰能服氣?它像一頭獨角牛,犄角朝天,對天怨懟。電影里做官長的,腰里別支短槍,倒是差不離的裝束。蕎麥是四菱包,殼色黑漆,與池塘浮生的大菱相像,一水一陸,它們莫非近親?木木怪異這東西,催著父親引種。但自己沒公社周副主任面子大。后來木木父親到底種了些,沒有自己的功勛。這玩意兒本就周副主任打北邊引的種。夏種不過立秋關,去年的大旱,等苦了欲種晚稻的鄉(xiāng)親們。病急亂投醫(yī),村里幾個細腳老太太隨了雙全太婆,偷著去村西新坑嶺土地廟上香,祈求龍王賜些雨露。念叨泗洲菩薩的也多起來。泗洲菩薩聽說還是玉帝的外甥,“外甥皇帝,娘舅狗屁”,被寵愛著呢。他偷拿了玉帝硯臺里的些許墨水,撒墨成雨,救下了本地一域百姓。雖然沒有受封,百姓依然感恩其功德,于路頭村邊立起不少小祠,供奉相謝。無須區(qū)分神佛,泥塑木雕,只要能賜福解難,百姓都甘愿跪拜,祈求保佑。公社也著急,社員餓了肚子,他們也失面子,交不上征購任務,還會撕破面子隔里挨上板子。周副主任別出心裁,借參加“扭轉北煤南運”的誓師大會,調(diào)回這怪誕東西。周副主任盡管口干舌燥,開過兩次動員會,并沒多少人買賬。不得已,宣稱不收種子錢,村里才來了勁,紛紛搶要。不要白不要,香花內(nèi)眷拿蕎麥種子去磨面。“老天爺啊,他們哪個眼睛看見的,早晚會斷十蹺。我香花賤命,就剩爺娘留的一坵田,誰愛種誰來種。犁不敗的田,耕得死的牛?!毕慊▋?nèi)眷罵街,木木懂不得其中的曖昧,凄厲罵聲回蕩在村子上空,與豬狗的吠叫連接,經(jīng)久不散。

正經(jīng)稻田可以撂荒棄耕,卻不可以自甘下賤,種苦蕎麥這等雜色粗糧。雜糧下賤,就像狗肉不得上席。是尊重,是古板,反正該守的規(guī)矩,誰都不去背離?;蛘哒f自古皆然。正經(jīng)人家容不得自家子弟沾染了各種惡習。至于其作賤和墮落,另當別論,他愿意下地獄做餓鬼畜生,別說族長族人,就是佛菩薩也救不了他。瞎眼三爺警世憫人,總是未卜先知,預知別人的結局:“吃吧,吃吧。遲早是個討飯胚子,掄籃子,捏破碗,操打狗棒。”吃下狗肉的,心上有愧,做人也會低了身段,像癩皮狗。那些燒狗肉的,內(nèi)心也自覺下賤,不敢見人。他們往往乘夜黑無月,天地睡意朦朧之際,偷著挖土坑,撿爛棺木、料缸板來作柴火。木木沒有成本之類的概念,只是滿心向往灰蒙蒙的蕎麥窩頭。是在小舅家吃過一回的,但沒咂出真實滋味。自己家終于也下種了,木木的高興,勝過雞毛飛上天。他鐵定主意,慫恿母親,一定要蒸窩頭吃?!皨寢專C頭你會蒸嗎,比糯米飯還滋糯?”仿佛自己已是烹飪大師。木木又不敢太露骨。木木不敢忘記前年秋后的臭事。前山臭塘邊是他們家的自留地,木木貼邊嵌種了幾棵糖蘆稷。天多雨水,收完一季的秸茬上,又爆出新苗,迅猛拔高。木木一日三看,拿滿世界的上好東西,都不交換的?!八捞俟?,別犯賤,十五刀絡,都啥季節(jié)了,白露秋分,還想吃糖蘆,等天鵝屁吧?!备赣H的嘴巴沾屎帶糞,木木倒也罷了,可惡的父親又伸出正理治薯藤的手,抹灰趕塵,一把破滅了木木蓬勃生長的希望。木木后來也后悔,懷疑自己真?zhèn)€十五刀絡,發(fā)燒熱壞了腦子。那會兒他雄赳赳氣昂昂,不管不顧,扯拔了父親的一大把薯秧,抱著寧死不屈的勇氣,與父親對峙。木木想象,那時的自己一定像一只雞婆,使勁張開翅膀,以阻撓俯沖猛撲雞雛的蒼鷹,孩子們都熟悉老鷹抓小雞的游戲。木木自然后怕,如果父親豎直了巴掌,大風起兮云飛揚,自己會不會被扇得不知西東。是自己豁出去不避生死的朗然氣勢,鎮(zhèn)住父親了嗎?父親著了魔魘,啞巴了,不言不語。他細細地鋤草,一張刀削臉蛤蟆似的臌脹著。這模樣兒也是木木平生僅見。決不是平日里那個父親。但木木也得意,父親不敢打他,自己不是沒有錯兒嗎?哼,不信拳頭大,大人也不行,無理寸步難行!

洪興指定了石倉東坡,木木自然照辦。他們要將牛放到下半坡,得繞許多路。出柿樹坪,走撈蝦袋,轉陰崗頭,一個大圈子轉來,才回到了坡下。中午的陽光暖融融地熱乎,新鮮活躍的木木已不屬于木木,他身體慵懶,眼睛迷離。但任務在肩,木木還是努力著撐住眼目。大牛倒也聽話,不疾不徐,行動著四肢,無須木木吆喝或揚動竹梢。滿山靜謐而空曠,兩個人,三頭牛,漏留在枝頭的三五個柿子紅黃發(fā)亮,快軟熟了,山油茶籽已裂口,該收采了,橫走水口,就是石倉東坡的山腰。山腳下,小烏溪江流水淙淙,時而響亮,時而沉悶,仿佛一個纏綿多情的姑娘,任性渲泄一懷情緒。上看則是村口,池塘里流瀉的白水揚成飛花碎玉。近處的大元寶樹依然枝繁葉茂,掛滿了串串綠黃元寶,精致漂亮。微風吹拂,元寶輕揚,似乎丁零作響,言笑晏晏,炫耀著自己的富裕高貴。那樹葉的綠也十分招搖,伸胳膊出腿,像是那種風騷女子,難耐寂寞而顧盼生姿,下賤得很。走了這一路,木木真疲乏了,背后的柴刀也成了累贅,早顧不得出門時的威儀。行動也不再挺直有精氣神,遲緩地拖拉著竹梢牛鞭。吆喝牛兒的事,全歸洪興了。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山野鮮草,誘惑牛兒,它們無師自通,自動追尋而去。元寶樹下,疲乏的木木,先四腳八叉地躺倒,好歇上一氣。但木木又突然跳起來,母親吩咐過,放牛上山,要檢查一番,牛繩是否繞緊。媽媽說,散了的牛繩會纏上柴草,牛兒就死磕,會壞了鼻馴,撕裂嘴口,甚至撬斷牛角。木木不情愿看顧“三眼戧”,但也不想留下閑話失卻面子。木木“哞哞”學著牛叫,走近“三眼戧”?!叭蹜辍辈o母親所說的暴烈,它應該認可了小主人,見木木近了,把頭輕輕抬起,湊向木木。木木學著母親的樣子,輕撓幾把牛肩胛,那牛似乎舒服,愈加溫和。木木伸出手,緊了緊纏在牛角間的繩韁。見沒啥問題,木木又扶了扶牛面,但沒去摸那簇白毛?!拔曳挪涣伺??”木木曾反問母親。母親叨叨有些多?,F(xiàn)在,木木有了些自信。母親訓斥兄長,那眼神真兇巴而急促,好比冬夜下雪霰子,你分不清聲音的起落:“你真笨,十五刀絡,牛都放不了,提籃子要飯會嗎?看誰能給你吃的!”木木不解,哪有這樣詛咒兒子呢?木木盤算,“三眼戧”吃飽了草,自己就有臉有面子。若它自己不想吃,那也不關我事,我沒法硬按牛頭喝水。母親要罵人,盡管罵,肚痛埋怨灶司,是自己罪過。大人們天生的這些特權,自己忍讓得了。我會長大,我在長大,“待我長大”,木木狠著心,差點笑出聲來,也不清楚這是賭氣,還是解氣。

回了元寶樹下的木木還想再休息一會。感覺手上閑,似乎空落落的發(fā)癢。他反手摸出了柴刀。關公持青龍偃月刀,威風凜凜,戲臺上前后左右地耍刀花,一而再再而三地繞出許多個“8”字。金達會的,說這是功夫。木木也想耍,卻沒敢真耍,他有自知之明,耍不過來,會擰著了手,自討沒趣的。再說快口要小心,出血咬肉呢。木木喜歡用拇指去試搭刃口。父親與大人們?yōu)⒚?,霸道,神氣活現(xiàn),自己也能做到吧。木木向往著長大。希望自己的身體,也能穩(wěn)如山岳,偉岸貴重。這會兒還太輕,風吹毛羽,飄渺失重。羽毛,也可以變重的,項羽,關羽,雞毛飛上天。做大英雄,真英雄,才有意思。

時光在消逝,樹下已多了些陰影。木木滿足,他的身體支持他倒頭睡下,就做門檻當床頭的懶惰狗。遠遠的太陽,瞇著自得的眼睛,似乎在羨慕木木坦然無掛的睡相。

木木到底沒能睡熟。野外山間,木木不過是一只倉皇小獸,眼目所及,深藏著窺視和威脅自己的無數(shù)眼睛,他不想陷入圈套。陌生環(huán)境危險,不可信任,木木不敢盲目。

“三眼戧”沒入了柴草,木木也放下了擔子,輕松愉悅,他的身子又開始活泛活躍。抬眼四顧,群山四立,像開張著一大攤子,簇擁出許多形形色色的實物,雜亂而圓滿。草木蟲鳥,按著各自的意愿,或站或坐,或蹦或跳,或歌或唱,大約是自得其樂的。秋分白露,早晚已有些寒意,蚱蜢也是矛盾的,季節(jié)似乎威壓它收斂,翅翼不再透明鮮艷,泛滿淺黑微棕的色斑,身子也鼓囊囊的,不再精干俊偉;它們更加放肆,抓住最后的機會瘋狂蹦噠??此鼈兯坪⒆訉W步,一刻不停地瞎蹦,偶爾又揚開團扇的內(nèi)翅,四處飛動。老而成精,它們個頭碩大,粗腿長手鼓瑟彈琴。草綠色,石青色,暗紅色,老黃色,灰色,應有盡有。公螞蚱大腦門,光頭臉,腿腳威武,似打手,似流氓,似英雄;母螞蚱反應總是文雅些,含著羞,卻靈動妖艷,尖細頭,長秀臉,內(nèi)翅綠紅相接,霞色披耀,漂漂亮亮,遠賽戲里執(zhí)扇撲蝶的丫鬟小姐們。

但木木比較不近人情,對眼前這些活物,懷有天然的敵意。老師說,青蛙盡管坐井觀天,幫農(nóng)民伯伯吃蟲除害,是益蟲,是朋友。木木早已不干使稗草穗子釣白肚青蛙的臭事,“玩青蛙,要絆腳趾頭。白肚子,大嘴巴,從不饒人”,孩子們對大人的這種戒規(guī)倒是爛熟于心的。青蛙蛻變于黑豆豆的小蝌蚪,木木愛屋及烏,兜魚誤入一些,必定一一撿出,小心放還水里,其虔誠不啻于前人放生。蝌蚪搖著不成比例的長尾巴入深水去,木木如留戀友人,只覺真有“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的空闊悠遠。蚱蜢乃是蝗蟲,是害蟲,古代勤政憫農(nóng)的官員,深惡痛絕之,不僅自己,還引導百姓烤它來吃,也是一絕。木木想不見蝗災的事,卻目睹過蚱蜢啃莊稼的兇殘。那小東西,撲趴在玉米苗心葉上,猛似獅虎,兩支輕豎的細長軟角,似乎在鼓勁,一聳一聳的,它唧唧撕鳴,咔嚓咔嚓地橫絞“剪刀”。才眨眼工夫,玉米心葉仿佛頭顱被執(zhí)行砍殺,垂掛,祭品一般,蒼涼陳列于天地之間,為神為魂的生機也似乎一下子被抽走了,干癟失色。木木自己沒有下地勞動,但父母披簑戴笠、起早趕晚,其艱辛焉能不知?這等強盜四處剪徑,奪人飯碗,他怎能不心生痛恨,這些壞蛋,鳥蛋!木木早已發(fā)乎情,又斷然不會止乎禮,被他抓捏住的二貨,狼牙似的腿刺幻想自衛(wèi),木木不怕,撮手捏住頭頸,一撕二段,比手起刀落更快意恩仇,木木的心里,比過年吃肉還暢快高興,為民除害,就是英雄。他只能這樣理解正義,背后的殘忍是一點都感覺不到的。許多年后他更發(fā)現(xiàn),正義之舉其實常常伴生著血腥殘忍,最慈悲的菩薩,也會借雷打電擊的霹靂手段來橫掃惡逆之人,佛法固然無邊,韋陀、四大天王的莊嚴護法更少不了。這世界,太過復雜,木木似乎力不從心,甚而感覺血湖地獄的貼近和恐懼。

不過,木木今天沒有大張旗鼓,他在放牛。干大人的事,玩心就要節(jié)制。甘羅九歲拜相,他決不會拿自己當孩子看,去彈玻璃球啥的。出了村,木木一直在聽洪興說話。說吃飯,說游戲,說稀奇古怪。聽眾的木木他不打斷洪興說話,除非是不得不回應的。“你家?guī)讖埓??”“一張。不,兩張?!蹦灸救鐚嵒卮?。雕花大床是父母和弟妹的,弟弟還要吃奶。木雕的牌顯,許多小人活動其中。一張板床,木木與哥哥睡,一什兩用,下面是柜子,能裝好多袋糧食。洪興的問話啥用意,木木并未揣摩。洪興近了幾步,側著帶怪味的大頭,神秘湊近木木,木木便有些發(fā)暈。“你爸你媽,晚上可睡一頭?”木木自然知道父母的睡眠情狀,卻似突遇嗓子不適,“咳咳”地干咯了兩下,又不自然地笑笑,算是應過了提問。這種問題必須警覺。去年秋上,無所事事的木木游神一樣,到碾米打面的碳機加工廠玩。幾個大人嬉著臉,伸手攔住木木,做手勢要割他雞雞。木木一手抓緊褲腰,一手護著襠下,整個身子發(fā)著顛,亂掙亂竄?!拔?,想不割也行,你得說說,你爸你媽睡覺,疊一起了沒,刮大風沒?你說得清楚,就放過你?!壁吚芎Γ灸疽呀?jīng)動搖。剛想開口招供,恰好母親來加工廠打糠了。母親像只碩大的甲蟲,背著體量大她幾倍的花生秸桿。大人們無聊無事,耍小孩玩,并不稀奇。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女人到場,他們的興趣點立馬轉移了,接著必是半葷半黃的調(diào)侃?!伴L婆,木木在說,你們倆公婆夜夜抽風,嚇死了老鼠,可是真的?”“媽,我沒說,他們造謠。他們,他們要割我雞雞?!蹦赣H斜肩一抖,秸稈已落在地上,見她隨手理了理弄散了的頭發(fā),莞爾一笑,再瞄瞄幾個玩鬧的男人:“你們咋還沒長大?十五刀絡,就會教唆孩子了,臉皮厚不厚?不就是睡覺那點事嗎,想看戲,晚上過來,讓小姑奶奶教教你們。你們爹媽忙,只顧著生,怨不得你們?!比詢烧Z,那愛鬧玩的幾個,全被鎮(zhèn)住了。“好個厲害女人,程咬金三斧頭,壓我們男人矮一頭。”“不玩了,十五刀絡,自討沒趣,還得做小?!编l(xiāng)里鄉(xiāng)親,飲食男女,來個玩笑說個葷話是常有的,木木母親也是大方開朗。但懵懂孩子面前,木木母親則容忍不得?!拔覀冏摺保f著話,母親把木木提舉起來按在自己背上,一言不發(fā),晾了那幾個開玩笑的人。一路上,母親點畫著告誡木木,哪些話該說或不該說,要懂得斟酌保留。雞雞留著做種,不可隨便給人看。木木不懂做種的意思,還是順母親,狠狠點頭,算是應諾?!凹依锏氖?,別多嘴百舌,舌上要生瘡的。有事先問下大人?!蹦赣H吩咐著。

洪興到底情不自禁,他要用自己的手,挖開內(nèi)心的大洞,讓窖藏的秘密得見天日。他神秘,激動,直手,攀住了木木的頭。木木不情愿地往邊上讓,“你說,我聽得見?!卑]頭會傳染,洪興幾個兄弟姐妹,個個爛貨?!拔乙?,睡覺,做新郎,娶老婆?!焙榕d今天的話忽然開竅,順溜了。木木奇怪,睡覺,生娃,這算什么事兒?他想問,抬眼見洪興一掛的哈喇子,只張了下嘴,興趣立失。洪興大約又該說自己的臭事,吃了他爹的長煙桿,依然沒長記性。“我要與林娟好。”洪興癡心不改,他喜歡林娟姑娘。喜歡就喜歡,卻擋不住村里女人們砰砰乓乓的一路彈胖,無風浪三尺,滿世界都是這個事兒?!笆宓督j,你娶老婆?娶你死娘骨頭。三叔婆家有花婆豬,你要不要,正好陪你睡覺?!焙榕d他爹“嗞嗞”深抽兩口旱煙,一不留神,煙斗又砸向洪興額頭。木木幾乎聽見了心顫的磕碰?!盎ㄆ拧i,呸,你娶我娘,我也要娶娘,林娟是你娘?!焙榕d犟上了。洪興他爹肝火大動,嘴唇都發(fā)了紫。林娟是法苗的親侄女,其父親萬人之上,官封副大隊長。洪興他爹面薄,白果樹下,已被林娟她娘克刨得體無完膚。那時,雖然說好男不與女斗,但頭腦清醒的他,手把挽歸里,堅持自己的傻兒子是被誣陷的。但眼下兒子的直白,當街脫了他的內(nèi)褲叉子。洪興頭腦沒問題,木木卻被鬧成一團漿糊?!拔乙е志?。女人是寶,我大人,啥活兒都會,我要睡女人?!绷志旯媚锲?,木木雖脫頭落環(huán),依然記得“貨郎”的快板詞,“毛竹園里出排筍,林娟眼睛亮亮的。笑臉常如嫦娥的,懷里白兔跳跳的……”。木木對林娟家族充滿敬畏。他們與斐燦住在新臺門,是全村的政治中心,村里“三黨二團”,林娟一家占了兩個。除了她爹,她在隊伍里四個兜的哥,也是在黨的人。木木猜疑,鮮花真插牛糞上了,但這也不是不可能?!稊澈笪涔り牎防飩€二姑娘,遠看近看都是一朵花,嫁的偏是猴不是猴猩猩不是猩猩面粉一團的哈巴狗?男男女女的事,蘿卜青菜,大姑娘可以愛駝背。斐燦書記的大女兒新訂的婚,女婿是個公家人,旁人羨慕,她卻沒法滿意。最后吃了一把“亡牯?;ā?,把自己生生歿了。那一嘴白沫,木木想著就害怕。大姑娘的墳上還壓了沉沉的秤砣,村里說,要防鬼魅回陽間作祟,秤者“忖”也,思忖、反思之意,她念著親情,才不會來禍害鄉(xiāng)親。“我要娶林娟,她會對我好。你來吃飯,我抓糖給你,二、五、八、六,那么多?!焙榕d額頭發(fā)亮,滿心憧憬?!叭⒘肆志辏乙ü?,天天喝奶?!焙榕d雙手比劃的,好似機手在操控稀罕的拖拉機,威風凜凜。屁股,拉屎的,摸它?喝奶,大人也喝,小孩子一樣唧巴?木木真弄不明白。

“娶林娟,我就分糖,硬糖,軟糖,全村都分,一大堆。我就天天背著走路,一直背,不放下來。”

“你說話要算數(shù)。說假話的,月亮婆婆割耳朵,閻王要割舌頭。你對她好,她才會對你好?!蹦灸緹o師自通,揣度著說。木木沒法知道陰謀、欺騙和傷害,只相信投桃報李,族大爺說,“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木木對洪興不很放心。整天背個女人,累不累,還怎么放牛?洪興他爹吱著長煙桿,晚上也抽嗎,咋睡覺呢?這老貨夠殘暴的,癩頭,兒子洪興的傻,其煙斗有汗馬功勞。

木木無須砍柴伐禾割牛草。木木樂得開心,少年的他尚未學成主動干活的擔當。小盹已過,太陽依然溫和暖融,高高靜立在天上,牛也安靜,偶爾會哞叫一聲。世界無事,無聲無息,由近及遠,清凈如水如空氣地覆蓋著一切,讓心里躁動的木木空蕩無依。

洪興已吃完紅薯,他也同樣無聊。終于,聰明之至的洪興,生出了同走石倉南坡的動議。

“你一個人走吧?!蹦灸居行┪冯y情緒,那邊有些遠,他還擔心牛兒走岔。

“你以后還放牛不?”這是威脅,木木聽出言辭的鋒利,含著刀片。河水鬼討替代,洪興要拉上自己墊背,木木想。啰啰抬轎,大王出巡,一呼百諾,六丁六甲開鑼鳴道,呸,洪興想做山大王。

“你不去,行,我去摘‘晾糖,好吃,眼熱死你?!焙W翅,洪興一下子就驚擾起了木木的欲望。“晾糖紅熟了,甜?!焙榕d繼續(xù)誘惑木木,如開門啟爐,升起層層火焰。木木腋下發(fā)緊,滲出一層黏糊的細汗。見者有份,洪興怎能獨吞呢,木木不知道自己已落入弶套。這個季節(jié),“晾糖”是該黃紅了。串串粒粒,高懸于樹,披金戴銀,珠光寶氣。木木喉舌間,涌出汩汩流水。“晾糖”是北五味子果實,當令時鮮,美味得很。山歌野調(diào)唱得歡,“六月香,七月盎,八月晾,九月葡萄藤藤蕩,十月藤梨像蜂糖?!睓M山波涌,直山馬奔,大山深處,野果隱蔽或張揚,招引著松鼠、鳥雀和貪食的孩子們。采摘野果,也是最基礎的靠山吃山。藤梨也叫獼猴桃,毛絨絨的,常見,木木還知道另一品類:青果白肉,形似大棗,松脆生津。棠梨、山楂、楊梅、野棗、冷飯包、烏米飯、八月瓜、珍珠榧,山之所出,不計其數(shù)。許多年后,木木發(fā)現(xiàn)新上市的珍稀果品,其實很是土鱉。烏米飯改良出了藍莓,另一種藤梨長成了牛奶棗,珍珠榧就是紅豆,唐詩吟唱后,原本接地氣的東西,就注入靈氣,仙風道骨了。石倉南坡偏西,是一片杉林,其間獨獨掛有一叢“晾糖”藤,并非啥機密。木木夏天去割吸著甜的楓藤,親眼見過。那時一樹繁花,黃黃白白的,充滿遐想。木木立馬如草間螞蚱,鯉魚打挺地蹦跳起來。他也驚訝,自己的筋骨咋變這么強了?忘乎所以的木木,沒留意,后背被什么咯頂了一下。他的興致停留于對美味的想象,全忘卻了母親反復關照的“凡事多留回頭眼”。晾糖停在木木靈臺里,如鵝毛撩撥,他心頭的每一塊,都搔不著地癢癢。

風靜天青,山野空明,牛兒自顧自地吃草,早忘卻了主人的存在。它們偶爾也搖動長尾,驅趕尋味聚集的飛蠓,再哞哞喚叫幾聲,同伴之間弄一個響,相互呼應。荒山野嶺,太陽高懸,陽光結實綿密,似要把光亮渲泄到每一個角落,但木木總存著孤單和害怕,逐不走山影樹蔭,其后會隱藏些什么,木木不敢深想。洪興去那邊,木木真沒膽量,一個人呆在這山林之間。中飯之前母親教誨過木木:“小猢猻,洪興腦子少,你要清楚,別總是十五刀絡。自己要拿個主見,總做應聲蟲、跟屁蟲,會專吃人家的臭屁?!蹦灸井敃r應承過,現(xiàn)在卻變了想法。他向往野果,更懼怕落單,他捆縛不了洪興,便只能綁架自己,隨了洪興,亦步亦趨。想到怕字,木木頭腦里立馬泛現(xiàn)出一群靈魂,奶奶、小太婆、洪興的二叔、貴菊婆娘、法苗老婆、斐燦的大女兒。陰陽一張紙,他們死了,遠了,又似乎繼續(xù)活著,近了,全朝木木集聚過來,還直直的戳進木木的眼窩,他的耳輪,雜撻腳步,咚咚作響,驚人心顫。

有樣看樣,仿佛涉雪而行,木木一步不離,緊踩洪興的腳窩,奮力前行。螞蟻在排長隊,千足蟲嗖嗖聳動,四腳蛇顏色紅青詭秘,還有青黃一身刺的毛剌,木木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看它們,腳下一步都不落下。石梁、樹枝,阻礙著木木,洪興一跨而過,木木不行,他須揙開腿,分兩步竄著走。兩步就兩步,他提緊了心,決不能走丟。臉上,背上,汗水黏著皮膚,心里干咳冒火。木木不敢回頭,身后總似有什么在進逼,步步緊隨。木木掩耳盜鈴,也許沒看見,能不怕一些,又因沒看見,又似乎更危險后怕。木木無所適從。草木縱橫,路,一下丟失了。其實也不是路,不過人畜走獸瞎竄亂走,留些痕跡,供人下腳罷了。木木腦子忽然又搭上了怕人的獸。狗頭熊。木木尚不清楚,那就是狼,狼狗同宗?!安还?,狗頭熊排肉隊,來吃了你。”大人們拿它恫嚇孩子。木木仿佛置身暗夜,后面烏溜兇巴的眼睛到處都是。偷雞的狐貍,愛吃豆莢的野兔,會爬樹的野貓,稍大些就數(shù)野豬與角麂。農(nóng)閑時節(jié),狩獵仿佛游戲。有土銃的,帶柴刀的,或找根趁手木棍的,成群結隊,吆喝著打獵,依然在山言山。獵人們虎視眈眈,觀痕察跡,守備于野獸必經(jīng)的點位,并牽蒼擎黃,使喚獵狗四處驅趕,喊山助威,激怒躲藏的走獸露出痕跡。獵殺獵物是一種難得的榮耀,武松打虎,披紅掛綠,游街示眾。獵者的利益也倍受保護,除了原始的贓物均分,獸頭與腳爪是應得的獎賞。獵人也有狡猾無恥的,明明已是死獸,還裝模作樣地開槍使棒,邀功逞能,臭不要臉。角麂是小型的麋鹿,分黑黃兩種。黃麂肉鮮,黑麂血貴。前年春茶時節(jié),木木松松垮垮,隨母親他們上松尖山采茶。碧玉清池,天光渡云,一只黑麂瞎撞著來村前的水塘喝水,大小如羊,震撼了半村人。那皮毛緞子光潔,墨黑溜亮,一塵不染,優(yōu)雅高貴,仿佛是一個精靈。村里的獵戶,像極了神話,個個忘卻身份,不想去摸填彈的火銃。獵狗也啞口無言,不吠不叫。來的都是客,不可沖撞。老輩人的傳言,又被抬舉出來,黑麂耳后那撮白毛,通靈,尖利勝眼目。惱了它,麂子會放出響屁,不僅摧裂槍管,而且能炸翻持銃人。若有若無的東西,從來就比實在的更讓人害怕,賤命也是命,雖值不了多錢,卻沒誰肯拿它與神神秘秘的東西賭博。全是抱定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格調(diào),萬物皆平等,六道有輪回,循環(huán)往復,神仙老虎狗。今世善惡,下世苦樂,閻王爺心明眼亮。披上了獸皮,你也得被獵殺,被開膛破肚。弱肉強食,山野里還有流竄的豹子。鄰村菖蒲屋那個叫篤鼓矮的樟林,就套殺過兩只,那豹皮塞進豆莢,至今仍陳于大堂前廳,比活豹子威風許多。他能辨腳識獸。狗狼同梅花,但狼的爪痕深于狗。牛羊分蹄。豹子爪下肉墊軟,出捕獵物,悄無聲息。平靜大山布滿了種種陷阱。多疑的木木怎敢獨自待山上呢?山旮旯里,暗眼如炬,獸兇魔狠,吮著血,磨礪白牙。木木必須攀緊洪興這根藤條。就像木木在村口白果樹下聽鬧鬼的故事,興奮而恐懼。黑暗入鋪,厲鬼處處。亦步亦趨,行走乏力的木木,一心一意,緊追著洪興。巖石,棘刺,蓬草,叉枝,山螞蟥,臭百腳,黃爪蜂,再怎么作難,木木必須鍥而不舍,心無旁鶩。

木木的行動還有激勵?!傲捞恰比鐭?,高掛于樹杈之上,也照亮著他的心田。杉木刺尖,樹桿溜滑,晾糖曖昧而詭秘,閃爍言笑。木木計劃,采到野果,必須先迎逗迎逗松興、興棠。哏,你們,不要我,看看,看看,這是啥子?晾糖,甜著呢。想吃不,真是好吃,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他是什么東西,能嘗到這等美味?呵呵,來一顆?不,你們不是不與我玩嗎?分你們,呸,想得美,羞死你們!

木木一路行,一路昏昏地做夢。苦點就苦點,他堅著勁,情緒縹緲而幸福,所想象的甜蜜姿態(tài),迷住了他的所有心路。

讓木木始料不及的,是柴刀居然通神,生出魔力,自己走掉了。真是自說自話。怎么可以自行其事呢。木木被一地雞毛的苦難逼上了絕路。

“你還哭,十五刀絡,你個小猢猻精,誰委屈了,我逼你帶柴刀的?花樣鏡死透死透。你等著,看你爸咋打死你?!绷R聲之中全是憤怒。在木木望眼欲穿的期待里,母親救苦救難,菩薩現(xiàn)身,停在自己面前。母親雖然呵叱不已,但木木感覺,這是天上才有的仙樂,是觀世音慈航普度。無限等待,木木盼星星盼月亮,盼皇天后土菩薩神靈,能夠鼎力援助于他。那些神圣一半清晰一半模糊,清光冷眼,難道沒有絲毫的惻隱和解救之意?木木無比失望。誰能救我?木木第一想到的自然是母親。有母親在,溺了水,又攀援上了稻草。木木內(nèi)心已然一塌糊涂,淚水鋪天蓋地,王母娘娘的天山瑤池肯定也在漲水。人心多變,貪欲無窮,木木也有一絲不滿和埋怨,你,母親,為什么不早點來呢。

從發(fā)現(xiàn)柴刀丟失,到母親匆匆趕過來,木木懸著心,倍感煎熬。他的心早就哭糊,沒有鏡子,他依然清晰自己的哭腔,淚流滿面。但他的哭沒有發(fā)聲。他奇怪,自己的心坎,石頭,鋼鐵,怎變硬梆了。他也只能如此。眼之所及,處處山崗溝壑,石頭柴草,自己哭給誰聽,它們會同情和關愛嗎?他也糊涂,為什么母親一來,自己就流水嘩嘩,河岸決堤呢?難道自己經(jīng)受的傷心委屈,都是母親所賜?雨點泉流,討厭的哭泣,模糊的眼睛,修短了母子間的阻隔。天早已變涼許多,山腰被收走了光亮,只留對山崗頂?shù)闹衲鹃g,堅持著幾點曖昧的虛光漫影。天色抹了一層細灰,青藍之中透出擰不干的憂郁。母親在側,木木的膽子大了不少,像是狗仗主人膽,尾巴又雞毛令箭去翹聳向上。夕陽也許又返照回來,眼前的山嶺也明亮多了。平日里,木木依戀母親,又帶著畏懼,他不敢太過親近。母親拿棍棒和竹梢說話,是木木所懼怕和隔閡的。母親功法了得,大刀闊斧,快刀亂麻。竹梢青凜凜被祭劃著,長袖善舞,左右開弓。打孩子疼娘,母親會割心肝地自痛嗎?母親大約是木然的,拿孩子的苦楚作樂。左鄰右舍,會傻臉聽她傳授心得,“竹梢,抽著疼,長記性,又傷不著孩子?!蹦灸倦m不敢公然忤逆、違抗,但怨毒積眼,總像埋著炸彈?!鞍纛^出孝子”,木木也是懷疑的。孩子挨打,不需要太多理由。大人可以不分青紅皂白,也無人會以為突兀。一時失控,也不會有啥異議。大人折磨孩子,癖好不同,手法各異。木木父親愛打屁股,還得扒下褲子,說這樣打不壞孩子。木木母親喜歡關門訓狗,孩子不得哭,別人不得勸,否則火上澆油,后果更加不堪。許久以后,木木讀到胡適博士的文章,才知道天下母親其實款曲相通,互相商量好了的。木木奶奶疼孫子,偏又是媳婦所不許?!白约液⒆樱蛩懒宋易?,你管個屁。”“你折磨我們老宋家的孩子,我咋不能管?廿年媳婦廿年婆,再過廿年做太婆,你盡管兇,接著就輪到你了?!眱扇烁髌痂尮?,各有說辭,常捏不到一塊。木木也知曉奶奶的好,勸阻奶奶:“奶奶你別說,媽媽會更兇。”鄰居棠溪折騰松興他們,總在黑天上床之后。竹梢明明在殺豬,語言卻文明冷靜,商量著辦,及其溫馨?!澳阕约赫f,犯打沒?你腳拿過來,和我作對,嗨嗨,看我捏腿肚子,捏死了你,嘴巴矯健,有個屁用?”木木與松興兩家間著木壁,無論撒尿,說夢話,老鼠溜梁,全都清晰無隔。木木想,生下孩子,又不是鐵砧鐵錘,怎能總像是練拳棒的受體?打殘了,死了,沒命了,大人們會愧疚不?不過,現(xiàn)在的木木,卻渴望被結實打上一頓,他心甘情愿,決不會有半絲半縷的怨恨。母親能幫著找回柴刀,木木才有面子。母親打他能解氣,也勾銷自個兒犯下的失誤,這買賣不是劃算嗎?真是罪過,木木又想。他想自打嘴巴,一張臭嘴,不是說柴刀掉不了嗎?回家了,父親怎么饒得了自己?木木緊一緊衣袖,似乎做好了準備,寧死不屈,視死如歸。挨了母親的打,一了百了,母親就攬下了余事,自己也就能避重就輕了。木木也怕疼,他幻想,母親一出手,自己縮成“五通”菩薩才好,移花接木,讓身子變輕,變小,一粒微塵,隨意隱身于某個角落,既不痛不癢,又能在那兒視檢母親的狂暴,那才過癮。母親最兇,木木還選母親。父親無分寸,對木木似乎仇視,也更陰險。這個暴君,木木沒說,心里卻常常想。

沒有辦法,柴刀丟掉的后果,木木豈能不思想。柴刀何時離身?刀絡還在,柴刀長了腿?木木回顧自己的足跡行蹤,估摸著各種可能。他的臉漲得緋紅。木木已學過“不翼而飛”的成語。完成造句,他有些遲鈍?!敖壩疑砩系牟竦恫灰矶w了?!痹僖鳂I(yè),木木一定會得意,自己的創(chuàng)意順手占來,又如此連接地氣。但此刻的木木,唯有沮喪。不翼而飛,這是神仙舉止,太白金星驅趕石頭走路,哪吒駕馭風火輪,觀世音腳踩祥云,八仙過海,柴刀有神通,也是跑天上去了?老天爺啊,別作弄我,我受不了你的玩笑,求你,求求你,讓柴刀回來吧。在木木的世界,咒語是靈驗的。村落夏晚,四飛的螢火蟲,星星點點。仰頭而觀的木木,既羨慕其一閃一閃的亮,又向往蟲移的高低自在。木木一步步起跳,想抓住一只。腳的行進哪能追上流螢的翼翅,木木著急,牽住母親的手。母親就念咒語,“螢火蟲,螢火蟲,一步一步飛下來,我要找你上天去”。那些精靈果然聽話,不快不慢地徜徉到木木周邊。還有,灰塵進了木木眼睛,他也學母親,“烏雞娘,白雞娘,幫我把黃沙蹆蹆掉,呸嗟曉”。再眨眼睛,果然又利索了。木木渴望老天伸手,保佑柴刀翩然回歸,以前的一切只是虛驚。木木茫茫四顧。老天爺啊,你快出現(xiàn)吧!

木木母親風風火火,她的行事風格連男人都自愧不如?!鞍组L白大,滿肚屎屙”,她有力氣,爛泥田里挑濕谷擔,本是重體力活,男人的事,但她出手,腰不晃,心不顫,男勞力們都總用怪怪的眼神看她,心生敬佩。村里定工值,木木母親得八分工,大家個個心服口服。周副主任說,一個公社,木木母親是獨一份。但木木母親上得了廳堂,進得了廚房,女人的活計也是百里挑一。姑娘的驕傲,是樟木箱底下的五色盤花帶,均勻細實,霞光在天,色彩調(diào)配恰到好處,端午拿出來孝敬長輩,帶子被視作典范,照例去傳教給各自的女兒媳婦。采茶是山村女人的擅長,木木母親雙手采摘,嗖嗖嗖,如雞雛啄食,平穩(wěn)快捷,定時計量,采下的青葉,總能比人家多出那么些,區(qū)冠軍真不是她自己說的出于偶然。隨母親采茶,木木常常看上癮了,母親的雙手怎能如此靈巧。母親還有肚量,她讀過書,還是父親的學生,珠算、心算都參加過鄉(xiāng)里的比賽。母親還是村干部。這樣的母親,木木是驕傲和榮耀的??焓挚炷_的母親終于來了,六神無主的木木,瞬間恢復了活力。洪興先走,丟下自己一個人,木木曾經(jīng)十分不舍,又無計可施?,F(xiàn)在母親是實在的靠山,他激動,喉嚨風雷涌動,他的嚎啕感天動地。束手無策,如鯁在喉,太陽幸災樂禍,除了躲藏,還故意揉碎幾分蒼茫和荒涼,來襲擾木木。木木收縮了身子,膽小如兔,他愿意躲進不見天日的瓦罐,不必出來。母親是大人,天下沒有大人過不了的坎。好話不照應,壞話全靈驗,木木的柴刀真的丟失了,母親是巫婆,會下蠱,會符咒嗎?《西門豹治鄴》,那巫婆露了餡丟了命,但木木不這樣理解,巫術肯定是有的,那些人學藝不精罷了。山野愚昧,連蒙帶騙,柴家灣就有這種叫肚仙的巫。能得很,故去的親人可招來說話,行醫(yī)治病,看花看草。草不是草,花不是花,巫婆打的啞謎,讓每個人惶惶猜度。此時此刻,木木更希望巫術靈驗。天靈靈,地靈靈,丟失的柴刀快回來。

火燒眉毛,木木母親自然是三腳兩步,趕將過來的。平地驚雷,洪興的傳話,傷著了木木母親。馬廄起火,孔子問人不問馬。母親也在乎“三眼戧”,她更在乎則是兒子。天已向晚,一個病弱孩子在山上,她豈能不急?許多年后,木木檢視父親的日記,上面的記載哭笑不得:“最高指示:要斗私批修。1971年11月5日,去葉村供銷社,出售鐵刺菱16斤,二級,四元七毛。買回柴刀一把,三塊五毛。另,糴米30斤?!鄙鐔T出工一天,工值一毛錢。年底無紅,掙不夠口糧錢的,記紅字,是漏斗戶。法苗隊長其實也糾結,天寒地凍,他寒磣著嗓子,吼得苦水漣漣,“后背屁股前面鳥,勞碌難填肚子飽。梁上雛燕黃口啼,何日歡顏自在笑?”木木父親說,有點味,黃泥崗白日鼠教的。山野穿越,木木邋遢齷齪,若在平日,母親早手癢癢了。母親眼里,木木無計可施,是一只田鼠,卑微可憐。母愛如水,起伏蕩漾,她一把抱緊木木,仿佛一件寶貝失而復得。她不敢松手,擔心眼前的一切被風吹散,無法真實。

追隨洪興的木木,大失所望。那時,太陽西斜著眼,似乎正嘲笑木木的空手而歸。木木拖著腳步,一歪一歪的,無精打采。被洪興騙了,還是自己騙自己?洪興沒腦袋,自己又在哪兒?“晾糖”藤下,無數(shù)腳印,如牛踏窯泥。有人捷足先登。野果無主,先得為上,這是通律。自己隨洪興屁顛屁顛地走,真是個大蠢貨,豬。洪興似乎也后悔,嘴巴嘟囔,一面走,一面揮動柴刀掠削,仄倒柴草,發(fā)泄著許多不滿。離出發(fā)的元寶樹已經(jīng)不遠,“三眼戧”聽話停在一邊,肚子已經(jīng)圓圓實實,正轉眼神尋木木,如一個尋覓母愛的孩子,無邪而渴望。一得一失,母親的任務已好歹完成,木木已能有個交代。想著這個,“三眼戧”就濡糯、親近了,像是自己的兄弟,心領神會,息息相通。木木的勇氣沖涌上來,他的手自然伸出去,三爺問路似的,摸向牛面?!叭蹜辍币菜泼靼仔≈魅说囊鈭D,轉動巨大的牛頭迎向木木手邊。木木終于觸摸到了那撮豎眼似的白毛。毛發(fā)溜光柔順,不再神秘,與一身土黃的毛色并無二致?!叭蹜辍钡难劬σ彩茄劬?,濕濡潤澤。木木的手好似抓癢,在那撮白毛上揉一揉,輕抓了兩抓?!叭蹜辍贝蟾乓彩嫘模L長的舌頭伸斂出來,輕輕纏舔木木的小手。木木心有些濕,絲顫似的,傳遞來溫熱,正滋潤著木木,木木還感覺有些癢癢的輕醉,木木看喝酒人,便常似這樣的。

柴刀也是自個的兄弟,癡女怨婦的冷落不得,木木想。柴刀可斫,可砍,可割,可削,簡樸靈活。木木左邊不遠,立著一方石崖??莺阼F青,崖頂獨獨長了棵細葉檀木,孤單簡練,已經(jīng)一握粗細。檀樹是硬木,長推刨,斧頭柄,柴刀柄,車軸,磨軸,都用這材質(zhì),上好的。等木木讀《詩經(jīng)》,才知道從古到今,伐檀不絕,聲音坎坎作響。木頭被金鐵侵犯,但木頭也反噬著金鐵,譬似器什冶煉,砧錘相較,錘子也會變形,緩慢而嚴肅。木木沒有細究木材之用,在他看來,只有一個選擇,做旋轉不醉的陀螺。陀螺“賤骨頭”,抽抽轉轉,能挖出松興、興棠的眼睛。你們不是不與我做伴嗎,羨慕吧,我抽,我抽,抽死你們這些賤骨頭。白露秋分,寒露霜降,氣溫已是大頭朝下,早晚生涼。再過些日子,就該早霜晚雪了。陀螺是衣服,幫人化寒,活動筋骨,能鬧騰個一身熱汗的。佛要金裝,人要衣裝,紫檀木削“賤骨頭”,就有面子,什么青木、繼木,統(tǒng)統(tǒng)“彈開”,比狗肉都賤,怎能擺一個桌子上,同日而語。這樣想著,木木的手反著摸向身后。他的思緒,像是觸了電,突然短路,掉進了冰窟?!安竦?,我的柴刀呢?”沒有,怎么可能?他扭過頭,側身想看身后,干脆解下了蝴蝶飄帶的刀絡。木木沒有支撐力,感覺就要癱軟。柴刀呢,柴刀咋會沒了?去哪兒了?木木就差喊出了聲。

“柴刀肯定丟路上了?”木木其實毫無把握。木木內(nèi)心也再無“新四軍就在沙家浜”的滿腔豪情。他的思想轉得比“搶風旋”,書上叫“大風車”的還快,哪吒踩動了風火輪。他不能不急,記憶的池塘里,水草、泥沙必須迅速清除。游魚,螺螄,全不要了。他只有一個目標,大海撈針,找回他的柴刀。鑼鼓齊鳴,嘟嘟響的梅花長號吹奏起來,戲里大結局,總是皆大歡喜,木木喜歡和需要。木木的記憶并不清晰。剛才路上,木木也許太專注于“晾糖”的誘人,專注于不敢落后的追隨,專注于對千足蟲、四腳蛇的害怕和防范,急于樹林間的穿越。什么云霞變幻,蜂蝶纏綿,蚱蜢彈跳,與希望的美味相較,俱是一屁不值。木木混沌無痕,根本找不到定點,分不清界面,沉淀不出有價值的膠片:哪兒停過,可能會掉鏈子;哪兒被樹枝或石頭絆過,柴刀滑出了;哪兒柴刺當?shù)?,用柴刀鉤削,沒插回刀鞘……我的柴刀啊,木木早已張惶無措,只能憑想象瞎猜,自以為是地編織各種存在。柴刀是不長腳的,木木確信。它一定丟在自己來去的路上,木木的想法堅定起來。“我必須回去。”不容置疑,木木決定。這會兒,木木精疲力盡,按母親常說的話:“小猢猻啊,十五刀絡。你真笨,生病生病,就會吃飯,沒點精神。”這樣的貶低總讓木木內(nèi)傷?!氨仨氄一夭竦?!”這是機會!木木似乎伸手就能捏住柴刀,它正悠閑地停泊在遠征的毛狗路上,還瞟眼嘲笑木木:“小樣,沒能耐了吧,我就要你好看?!蹦灸驹谝粋€焦躁的圈套里,真想豎巴掌,把臉當屁股,舀油一樣,扇扁自己。一個時辰前,洪興邀他遠征,西天取經(jīng)。風水輪流轉,現(xiàn)在,該木木慚皮涎臉了。

“洪興哥,你陪我找找吧。”木木清楚,自己與洪興的爺爺同輩,但坐矮板凳,木木只能討好,撿順口的叫。

“你找,原來的路。一定在的?!被仡^路,洪興自然不愿再走,但他鼓勵著木木。

“你幫我一把啊,我怕走岔,找不著路的?!蹦灸拘⌒牡貓猿?。

“太陽回去吃飯了,你聽,咕嚕咕嚕,我的肚子在餓。我要回去?!焙榕d腦子絕對沒問題,不痛不癢,他就關閉了門戶。得不到幫助,木木想哭,他不知道怎樣感動洪興。

“增兔、松興,罵你吃燒餅,我沒有,從來沒罵?!蹦灸疽『榕d,遠處空間似乎在走動著,直威壓過來。

“我媽說了,誰罵誰罪過。他們罵吧,爛他們舌頭?!边@回的洪興,油醬不進,也不生氣,仿佛一下子已修煉成了大肚羅漢,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

“你吃了我的番薯?!睕]有辦法的木木,直接挖起了屁眼。

洪興應該還沒忘記這個事兒。“又不是我?guī)湍愕舻摹5任易鲂吕?,我給你糖,許多喜糖。你自己去找。叫你娘來,我?guī)湍阙s牛。”

木木已留不住洪興。天一暗下來,不歸欄的牛,會四處亂走,要壞事的。沒有辦法,木木直看著一旁沉默思考的“三眼戧”,它沒有話,也沒有什么緩手。他只能接受,盡管他委屈。

木木的眼里涌了淚水,他只能沿原路回去。想想就想哭,好遠的地方,而且是一個人。木木的腳真不敢踏出去,擔心踏空,擔心陷阱,他的頭腦里亂云飛渡,卻是一個主題,猶豫不決。他不斷估摸著洪興到了那里。陰崗頭,撈蝦袋,柿樹坪,祠堂背后。木木安慰自己,大人就會來了,不要怕,不怕。他似乎遠遠就聽到了母親的聲音。母親會來的。母親是大人,大人沒有做不了的事。木木的心在跳躍,時而發(fā)冷,時而又竄升起呼嘯的火焰。

十一

“不回就不回。找不著,我就死這里?!?/p>

木木聲音決絕。他像發(fā)了病,傻傻呆呆,半依戀半泄氣地坐回在大元寶樹下,下午迷糊過一盹的草地。母親沒來前,木木是一個獨立人,他咬著牙,與滿山樹木好一番比拼,頑強挺立。母親來了,木木立馬恢復了孩子脾氣,鼻涕一樣粘糊。孩子可以任性,不負責任,依賴大人,木木原有的精氣神轟然坍塌。元寶樹下,木木似乎到了家,無欲無求,癱軟在那里。這里不過是個歇了一會的路口。動物及人類,戀舊也是本性使然,紫燕繞舊梁,池魚思故淵,駕輕就熟,廝守現(xiàn)成,自然比開疆拓土容易。習俗只是習俗,沒必要贊賞和美化,什么安土重遷了,什么戀室戀家了,否則,會封鎖了自新的腳步,這也是過猶不及。頭上的天空,已經(jīng)開始模糊,像是木木的臉??拊V發(fā)泄完了的木木,從外形到靈魂,甩手掌柜,全賴著母親了。雷厲風行。木木母親決沒有時間磨蹭,夜幕四迫,正提醒著她。孩子沒事,尋回柴刀作為重心,迅速顯現(xiàn)。母親放下木木,眼睛前后左右,手電一樣掃視。婦女隊長處事縝密,她又一把扭住了木木,然后是詢訊,有條不紊。最后一次用柴刀,具體的地點,時間;發(fā)現(xiàn)柴刀丟失,何時何地;中間那段時間去哪兒了,又在何處停頓過。包龍圖包大人開封府抓“落帽風”,木木父親講過故事“貍貓換太子”。要是木木母親輪到坐開封府正堂,她也會鐵面無私,斷案如神的。木木高興,母親有條有理,那柴刀就跑不遠,“官打捉賊”,遁出十萬八千里外,偷兒依然能被糾拿回來。那樣,自己的罪過也像拖小數(shù)點后的一串尾巴,可以忽略不計。其實木木還未學分數(shù)與小數(shù)點。木木就讀的村校只有一個老師,只能是復式班教學。三復式,隔年招生。布置二年級做作業(yè),老師就開講四年級的算術。老師的眼睛或許有些問題,他幾乎看不見,孩子眼目正星星一樣,溜溜地轉。木木也是,他沒心思做自己的作業(yè),卻在似懂非懂地傻聽四年級課程。有什么難的,木木想。但木木的害怕接踵而至,母親將重走“長征”路,木木必須帶路,梳理辮子一般,去找回柴刀。填補窟窿,木木高興,但重走一遍傷心的路,木木卻畏縮,他擔心沒了力氣,又害怕走岔了路。木木對母親的感情也在漸變之中。他想逃離父母,逃離那個家,也逃離生活了八年的這方故土,去到一個陌生而自在無拘的好地方。幸福快樂,前途光明,那里一定有永恒不變的自在和親切。

洪興回村,接到消息的木木母親趕來山上,這段時間,木木盡管不愿,卻已逼著自己自救。他沿原路回走了不少地兒。他要找回柴刀,更要找回屬于自己的尊嚴。一個許諾一枚釘,不然,就是自己下蠱,不人不鬼,抬不起頭。但是木木的腿腳又堅定不了,特沉,似乎再前踩一步,就會引發(fā)爆炸。木木看過電影《奇襲白虎團》,冰天雪地,志愿軍那個排長姓嚴,踏雪而行,踩著了地雷。生死之間,英雄大汗淋漓。木木看見了許多齷齪東西,它正睜著許多眼睛,肆無忌憚地窺視。木木在僵持,他想拋個鉛幣,或用石頭剪子布,來決定自己的進退,但他沒帶道具,也沒有游戲的對手,他沒想著自己的兩個手——順手、借手,是可以陰陽互搏的。兩個聲音卻在心尖上僵持,不分高下,正拔著河,在木木耳邊爭執(zhí)不休。他沒法做主,就像被繩鞭抽打轉動的“賤骨頭”。遠遠地,他敏感的耳朵纖毫畢響,母親從家里出發(fā)了,母親到祠堂基了,母親出柿樹坪了,母親過撈蝦袋了,母親……木木一步一步地計算著,母親是自己的大救星。終于,母親堅實的聲嗓一聲驚雷炸響,木木不知來自何處的力量,像爆竹點眼上竄,他飛快朝元寶樹下跑。母親真是千手千眼的觀世音,她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她必然有尋回柴刀的無數(shù)法子。那柴刀必然如做錯事的孩子,乖乖站到母親面前,作揖認錯,祈求原諒。木木要趕跑回去,迎接母親的大駕。事實是感動的,木木涕泗交流。

“十五刀絡,儂副犯賤骨頭,誰叫你帶柴刀了?”母親呼呼喘氣,木木想象母親,是蜻蜓、螢火、蝴蝶、蜜蜂、鳥雀,飛著來的。飛著也不輕松嗎?

“你與洪興比誰更傻,十五刀絡?叫你放牛,你偏東跑西顛,兩個傻卵,不就是大傻和二傻嗎?你晚上別回家了,洪興是你哥,隨他去睡。要不睡牛圈,看‘三眼戧怎樣踩壞了你。”母親喘氣雖近平復,卻依然怒氣沖沖,主意也變了,轉成了恨鐵不成鋼。

“走,快點,你到底走的哪條道?磨磨唧唧,十五刀絡。找不回柴刀,你要食白柴,大柴槁。你當我愿意?自己骨頭犯賤,還連累人。我真想咬你兩口,你這個前世的爺爺?!蹦赣H指揮著慢吞吞動作的木木,心急如焚。

母親的氣又轉急了,鉗子似的手,一把卡緊了木木的手臂。木木感覺難受,想要掙脫,又不敢太用力,需要拘謹。自己坐地雷炸彈上了,稍不留意,炸沒的就是自己。炸彈、地雷,威力最大,木木會下軍棋,你司令,軍長,多大的官長,也架不住連火帶彈的炸。一聲巨響,火花煙焰,血肉橫飛,電影里總拿這種熱鬧來渲染緊張氣氛。母親抿緊了嘴,似怕會跑出什么妖孽。母親還懷有希望,盡管言語已經(jīng)難聽,有嗆嗆的火藥味,到底沒選擇向木木出手。

木木身子早已犯困。“死藤瓜”體質(zhì)不行,何況又顛倒乾坤地折騰了一下午。木木母親其實也清楚郎中、藥物與木木那緣分。木木后來聽金福叔描述自己孩提時的印象,“方頭大耳,一看就是大富大貴?!钡灸镜挠洃浝铮^無美好可言。自己像一條長久缺食的餓魚,頭大尾巴細,只剩一付萎靡的骨架。最要命的,是骨節(jié)間缺乏粘合之力,手啊腳的可隨意拆卸,經(jīng)常脫臼。要不是屋后三奶奶有接骨絕招,能三摸兩摸,手法飛快,讓自己歸位消腫,真不知大人們會如何忙乎。后來三奶奶歿了,木木真擔心自己以后咋辦,事情也是古怪,木木卻再也沒出過事。犯疝氣也是。鼓脹著圓球肚子等死的奶奶,開合著嘴巴,言說木木的糗事:“小腸氣,疼起來啊,全身發(fā)抖,四處打滾。”又教誨木木:“木木,等長大了,別忘記那個白胡子郎中,西坑的,真是神仙針法,一刺,又一刺,你的小命就救下了。”木木犯腎炎,則是斐堯先生下手救的。斐堯先生兼有塾師、醫(yī)師身份,他把脈息,看舌苔,開方子,針灸,郎中的名頭更響。木木已掙不開眼。母親抱人,父親隨后,火焰上房,他們正要往公社衛(wèi)生院趕。在村口,耄耋之年的斐堯先生青布大衫,白布襪,黑布鞋,正溜達在祠堂背后的白果樹下,他還低聲吟詠著古詩,自得其樂??粗沧呷绫嫉哪灸靖改福收哚t(yī)心,讓他直言不諱。“我討個麻煩。遲半個時辰,孩子小命難保。要不我先挑一針,不收費用?!狈路鹗窃{咒別人,卻是對一條生命負責,攬下的更是生死責任。腎病要忌淡,前后四個月,吃不得鹽和咸東西,木木眼花落花,看不見了東西。每臨傍晚,母親點亮油燈,第一件事便是提問木木,亮了幾條燈芯。再是伸開自己的手,問木木豎了幾根手指。木木并不知道問題有多嚴重,還好望:“討債孩子,是不是要割肉給你吃,才能不再折騰?”“死死活活,求你給個結論吧?!焙盟蕾嚮睿灸镜纳眢w總算轉青,有了起色,能背住頭了,盡管矮了同齡人半頭。那時,木木父母有史以來,闊氣了一回,打了斤半肉,整九樣盤的回遷,來犒勞刺窩巖壑走出的自己。父親還舀回兩吊土黃,邀斐堯先生上座。父親真心感謝先生:“懂得感恩,做個先生一樣有擔當?shù)奈拿魅?。”木木當下就滿是腹誹,烏鳥反哺,也算是文明人嗎?木木的力氣小,到底力不從心了,這會兒仿佛靈魂出竅,正在夢游。他看見了他那金光四射的柴刀。被一大群華衣麗服的白胡子神仙圍擁著,擺弄著,那光亮搖簇著木木,仿佛鋪天蓋地,數(shù)不完的金子。木木要奪回柴刀,還要奪刀人賠理道歉,氣勢洶洶。母親的手緊了一下,木木醒了。他自己也不清楚,咋又回到了元寶樹下。隱隱約約,元寶樹只有一個灰黑的輪廓。

“小猢猻,你個十五刀絡,找不著柴刀,你就葬在山上,別回那個家了?!睂ち艘宦罚廊粌墒挚湛盏哪灸灸赣H肝火興旺,似乎也在生火做飯,扇著風爐。大海撈針,希望本就渺茫。天又暗黑蒼灰了,希望已完全掐滅,木木母親如武士出劍,或者已是魔鬼,她要生吞活剝這肇事的笨兒子。

木木真累。死,作為生命完結的狀態(tài),對于木木而言,太過遙遠,他不過是春天,那才剛露出芽芽的草尖。拔節(jié),開花,結果,漫長的生命之旅才剛剛啟程。沒有曲折,沒有風霜,沒有磨難,也必然沒有重量,木木怎能知覺生死的分量呢。不知輕重的木木,接下母親的話,犟起了嘴。木木母親兇狠著心,一個熊孩子的放肆挑戰(zhàn)上澆油更嚴重?!澳氵@張臭嘴,還犟,看我不撕爛了你?!扁Р患胺?,木木母親張牙舞爪,那巨大的黑影,宛似一頭母獅,撲壓過來,要撕碎縠觫獵物的木木。木木已經(jīng)橫下了心,回家也得被父親扒皮,自己能回哪里去?他一屁股俟挨在草地上,雙手挖住了草棵,不就是死嗎?大英雄都是視死如歸的,自己又何必懼怕?他要豪邁大度,瀟灑平靜,等待母親坦克一樣的碾壓和死亡。人生不就是一棵草嗎,被連根拔起又能怎樣?

大難臨頭,無賴的木木已升華為莊嚴、視死如歸的勇士,忽視生死,也就無所畏懼,乃至大義凜然。佛說,“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他的誓言是否也是覺悟后的決絕和毅然?沒有負擔,木木柔弱纖細,也一樣壯麗人生。人可以羸弱猥瑣,說不定也有別的棱面,剛強、堅決。

十二

那個夜晚,老天并沒有十分虧待木木母子。它的最大人情,是在木木找回柴刀后不久,升起了月亮。在東山樹梢的輕晃中,首先露出了金黃如玉米餅的臉面。滿是期待的半月,慈善富裕,天色也由黑變青,純凈醇厚。雖然木木怨毒她紹興大班似的排場,太過磨嘰,但還是喜歡這一層烤薯烘暖的光亮,似真似幻。半月咸鴨蛋黃,摻幾絲桔紅,《燒餅歌》說,“半似日曦半似月,曾被金龍咬一口”??赡灸炯毧茨前朐滦螒B(tài),金龍并沒真咬,另半邊隱約還在,只不過著色淡了?;卮宓穆犯叩筒黄?,又曲曲折折,總覺已經(jīng)無路,讓人生疑,卻又現(xiàn)出淡淡的小徑。老天垂青,不必木木父親拿了竹簧火把來照亮。木木也就不必擔心父親會奇出古怪的羞辱。柴刀終于回來了。自己勞駕了父母心焦,木木倒是愿意挨罵,只要父親別折騰得太兇。有月的晚上,天色并無木木以為的沉黑,山岳黑郁,輪廓分外鮮明,顛覆了木木原有的籠統(tǒng)概念。母親在側,木木無須太害怕,山中的空氣也是新鮮好聞。偶爾還有流星拖著尾巴閃爍而過,木木擔心,不會又有什么偉人凋落了,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照應著呢。木木伏在母親的背上,眼睛一直注視著那個月亮。大約夜行人不很多,月亮也專注地瞧著木木,頗有不離不棄的殷勤,“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木木熟記的唐詩就流水一樣瀉泄出來,絲絲裊裊的。清早,母親去井里挑水,木木兄弟也會被父親壓迫,一一起床,騎坐于閑了一晚的門檻,背誦詩文。父親啰嗦著,背出“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nèi)外整潔……”的大段語錄。“讀書無用論”批過了,“讀書做官論”也批過了,但木木父母與村里人還是有所適從,他們依然督促孩子讀書,傳家的還在耕讀。木木家的主意,顯然還是父母共同的意見。木木打盹偷懶,聲音一小,母親就喚父親,大有責罰之意。月亮深情厚意,木木感動著,鼻子就發(fā)酸,強吸氣,似要控住鼻涕。木木又想起了月亮的回家,夜夜跋涉,她要去哪兒呢?它每個晚上都升自東山,她是如何從西歸東的,還是老天庫存了千萬個,足以備用?木木的人生如礱糠搓繩,剛開頭兒,但他細細檢點,今晚確是自己最最幸福的時光。

不平的上坡路,木木感受出,母親雖然力氣足,卻也在用力。竹枝或樹葉不時拂著衣衫,仿佛在詢問木木,母親的后背舒坦與否。木木無法細說這種感覺,隨著母親的動,自己一張一合,恰似兒時搖籃晃動,那是木木所熟悉的。生計的苛刻,沒人專職照顧孩子,孩子也不金貴??炷苄凶叩哪灸?,被塞進叫站桶的木桶里,拘禁著,了無生趣。更小一點,則被安置在竹編的搖籃,母親一面干活,擇豬草、篩砂米、納鞋底、打毛衣,一面就用膝蓋撐撐籃幫,告訴孩子,大人在身邊,別怕。母親是孩子的慰藉和膽量。木木又想象自己是騎馬人,正信馬由韁,徜徉在綠意盎然的草原之上,龍梅、玉蓉在大草原踏雪放牧,他們的歌聲悠揚遼遠,“草原人民縱情歌唱,萬歲萬歲毛主席”。木木會唱這個歌,隨媽媽學的。那時,木木想象,媽媽手里有一支長鞭輕輕揮動,牛羊自近而遠,歡快地跑,一直跑到了天上。木木還感覺自己是在乘船。大海真大,浩瀚無邊,小船在起伏,在蕩漾,木木似要睡著了,無憂無慮。母親在前,背后的夜空空蕩清靜,木木才敢回頭去看看。天幕黑藍,懸在木木頭頂,那么高遠虛無,空曠神秘,木木所擁有的母親肩背,那么厚實廣大,豁達包容,木木是心安的,寬心到直犯迷糊。不,他靠在母親的肩頭,正重溫著久違又難以忘懷的溫馨母愛。

“小猢猻,十五刀絡,別睡著,你和媽拉拉話。媽背你,舒服不?”

“舒服?!蹦灸竞芟硎艿負u了搖身子。

“等媽老了,走不動了,你會背媽不?”

“我,背得動嗎?會的,我每天背,讓媽媽吃烤玉米餅,涂豬油,煨鹽,香香的?!边@是木木知曉的最好東西。一下午的折騰,木木肚子空了,正咕咕回響。

“記住,以后大人面前不能隨便說死,你要好好活,活出一口氣,活一百歲,比小太婆還長命?!?/p>

“嗯?!贝謇锶擞嬎阒?,算上閏年閏月,小太婆差不多就長命百歲了。一百歲真那么重要嗎?木木沒法理解其意義,但母親向往的,必是好東西,木木順母親,點著頭,身體也連著動作,傳達著自己的態(tài)度。

“媽媽打過你,也打過你哥,你們恨媽媽不?”

“媽,你那次真不該打哥,還那么兇,追著打。法香撒尿,還繃臉皮,哥才砍牛尾巴。我們?yōu)槭裁匆黄圬摚氵€不幫襯,是不是親媽?哥問我,我們是媽生的不?”事情過去已一年多,木木依然耿耿于懷。母親的提議,立馬引發(fā)了木木心中的炮彈。以木木哥倆的閱歷智慧,自然理解不了母親的追打,怨氣不小。

“你媽就不苦嗎?你哥柴刀砍牛,被抓了咋辦?你也知道的,石研灣的紅生,正勞改著呢。拳頭打出外,手把挽歸里,你說,媽不打你哥,人家怎么消得了氣?”

“那也是法香使壞,先撒尿的?!蹦灸景选跋取弊忠У锰爻?,似乎這個前提一成立,兄長就不會有事。

“你個小猢猻,尿在臉上,要討百家米飯,我不心疼?但法香不對,你哥那事兒,過了頭,要坐牢的?!蹦灸灸赣H沒解說前,按木木理解,哥哥和自己,理兒滿正的。

“小猢猻,等你長大了,你要干什么?”

木木到底不懂事,人生前途,他還缺乏思考?!拔也恢?。媽,你說,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p>

“你傻,得自己有個志向。我們家窮,幫不了你,你身體弱,力氣小,種不好地的。你只有好好讀書,像小舅,當干部,發(fā)全國糧票,媽最高興。像你爸也行,做個老師,公辦老師,自己舒坦,別人也敬重?!弊龈改傅?,一絲光亮希望,全寄托于子女身上。

“媽,我能選擇嗎?”木木像是突然明白了許多事。

“能啊,你說?!蹦赣H側轉頭,鼓勵著木木。

“唱戲,像金達貨郎,你們不會答應,就不說了。要不,我做科學家,造大橋。很長很長的橋,這個山頭,那個山頭,一下就穿過去了。我陪媽媽,橋上走,那么長,那么長,總也走不完?!蹦灸九磺蹇茖W家和工程師的區(qū)別。

“好,孝順孩子,你還想做啥?”

“嗯,我還想弄糧食。不種地,只擺弄糧食種子。稻谷,麥子,六谷,蕎麥,許多種子,分大家種。我們都能吃飽?!蹦灸颈鞠肱囊幌露亲?。在母親背上,只得免了。

“好,好,你有這份心,就好。你小,還是先讀書。多努力點。等你有出息,爸媽起早落夜的辛苦,就算值了,也能高興、樂呵些。一句話,你要學個好樣?!北持⒆樱赣H有些吃力,說著話,氣有些緊。

“嗯,我學好樣,做好人。媽,我下來,自己走。”木木一面發(fā)揮,一面就想,資產(chǎn)階級的少爺小姐,才要人背。衛(wèi)星上天,紅旗落地,亡黨亡國,資本主義復辟,受二遍苦,吃二茬罪。報紙上,廣播里,天天都說要反修防修,繼續(xù)革命。

“別,媽背著你。你有本事,別人才尊敬?!?/p>

“媽,別人不欺負我嗎?”

“不會的?,F(xiàn)在是人民政府,有什么可怕的?”

“我怕,怕鬼。”

“怕鬼,有什么可怕的?想做大事,要有格局膽量,怕前怕后,就不會有啥出息。人生禍福,老天注定,你怕也沒用。怕鬼?鬼是什么,是死人變的吧。人比鬼多了口氣,鬼怕人才對呢。人分善惡,鬼也一樣,惡鬼害人,善鬼護人,這鬼神天地其實也和我們?nèi)碎g一樣,不必懼怕的。倒是人更可怕,人心隔肚皮,是好是壞,真好假好,難分得很?!?/p>

原來該鬼怕人,木木點了點頭。他回頭再放眼遠山,山色雖朦朧,天地卻清泰,確也沒啥怕的。木木不清楚,過去,自己為啥就怕上了,真是大大笑話。

“嗯。媽,你看,爸會來接我們嗎?”

……

“你要死,十五刀絡,乘早,你個討債鬼?!蹦灸灸赣H本就一肚子火,聽得木木說死,又氣又疼,她一把抓住木木,也像父親,要找木木的屁股下手。視死如歸。英雄化了的木木,沒看母親,母親的聲音憤如獅吼,表情也必定張揚。你棒子粗,我皮兒厚,就算是沒辦法的辦法吧。母親沒帶竹梢,能親近木木屁股的,就她的手掌了。木木被打也不少,也就遲鈍了。母親真?zhèn)€生氣,會抓著什么是什么,不擇手段。去年,安排帶妹妹的兄長,藏大會堂偏門忙著打牌,把妹妹掉池塘里,還差點出人命。母親就用鑲鐵頭的搭柱打,那么粗的棒棒。木木本來有點幸災樂禍,但接著,心就沉了。兔死狐悲,自己哪天犯了錯,不也是這等光景。母親說棒頭出孝子。木木曾殺豬一樣嚎,后來就不聲不響了。白費力氣的事,木木不干,干也不解決問題。木木后來的訣竅,自作自受,還是憋著氣,能耐打一些。母親也像父親了,說屁股肉厚打不壞。奶奶在日,疼孫子的老人會顛著尖銳如錐的小腳,拍門喊,“木木,趕快求饒,向媽認錯。”奶奶走了。她的最后一件事,是關照木木,要聽娘的話,別犯打,挨打要護住屁股。

木木迎著母親,升頭一刀,縮頭一刀,給個痛快吧!

突然,木木的屁股好像長了眼睛,得了通神。

“媽,看,柴刀,柴刀。”仿佛彈簧,木木突然直直蹦跳起來,手里是剛摸起的柴刀。柴刀的磨口在不甚明亮的月光里依然有些色亮,暗銀。老天爺大概也不愿在這個清凈幽雅之所,談論生死這種嚴肅到毛骨悚然的話題,他把自己吞下的寶貝,又吐露了出來。失而復得!木木又抓住了柴刀。一驚一乍的轉變,必然驚著了木木母親?;筛隇橛癫赣H正要拍出的大手,化刀為花,瞬間變成了興奮至極的擁抱,她一把抱住了木木?!罢抑耍灸??”她不相信木木手里拿的,真是柴刀,眼睛瞅上前去,手也摸上去,要辨一辨真假。待真正確認后,母親的熱切和親熱,燦爛如花,仿佛撿回的不是那柴刀,而是木木自己。

皆大歡喜!

“好好,我們快趕回去。”母親焦急的心一下子釋然了。她要一刻不停,趕回去,繼續(xù)下一場戲的演出。木木的小弟應該早在哭鬧了,他才兩歲,不牽住點什么,還走不穩(wěn)路。

“小猢猻,媽背你走?!?/p>

木木就幸福地趴上了母親的脊背。過去,木木是騎在母親脖子之上,叫“坐高高菩薩”。

苦難的日子也有快樂幸福的時光??涌油萃?,木木一路行走。那個夜晚真是悠長,長到木木都忘記了時光的流逝。頭上的月亮像個箍桶匠,正在慢慢修復圓滿,還跟屁蟲似的,不緊不慢地隨著木木,像是要窺探他的下一個笑話。

【責任編輯朱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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