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融
爭王,是一切動物,尤其是群居動物的本性和本能。所謂“弱肉強食”,不僅指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而且指同為獅子,或者同為蜂蟻,為爭王,也會同類相殘,爭得你死我活。動物之所以會爭王,是為了獲得“個人”的利益,比如說一旦爭到了獅王,這頭獅王就可以獨自占有獅群中所有母獅;但從客觀上說,因為它的更強壯,也有益于這個獅群整體的發(fā)展生存。也就是說,爭王的動機雖出于利己的本能,結(jié)果卻是利公的。
人類也是群居的動物,所以,從一個小地方的團體到一個國家的團體,乃至整個世界的“大家庭”,當然也包括各種級別的書畫團體,爭王也成了必然的一種行為,并把動物的爭王演繹得淋漓盡致。古人的訴諸武力,是沿襲了動物爭王的野蠻,今人的民主選舉,則是把動物的野蠻爭王進化為文明的爭王。相比于動物世界流血的爭王,美國總統(tǒng)的競選作為不流血的爭王,與之形式相異,性質(zhì)則一。
但人類的爭王,其動機卻不只是競爭者自私的利己,而更是為了群體更好地生存發(fā)展。所謂“當今之世,舍我其誰”?每一個參與競爭者都認為自己是對的,或更對的,別人是錯的,或不如我對的。所以,出于責任和擔當,我必須去爭王,只有我當上了王,才能使群體中的每一個成員都獲得更大的利益。
當然,不是出于“天下為公”而是出于“以權(quán)謀私”動機而爭王的人也是有的,而且數(shù)量更多。因為,在他們看來,只有爭而當上了王,握有了左右這個群體的大權(quán),才能使自己攫取到更大的利益。這在今天的書畫界尤其可以看得明顯。只是一般會員的書畫家,作品的價格很便宜,還很少有人問津,而當上了主席的書畫家,作品的價格很昂貴,俗稱“天價”,不僅遠超于普通會員,更遠超于去世的老一輩名家,而且供不應求,排隊等候者爭先恐后。
試與動物的爭王相比較,前者的動機與動物相異,但旨在群體的利益則一。無非在動物是不自覺的,在人類是自覺的。但動物不自覺于此而結(jié)果一定臻此,人類自覺于此而結(jié)果則不一定,而是有可能臻此,也有可能不臻此。因為競爭者雖然自以為是,但實際上卻不一定“是”而是“非”。后者的動機與動物相同,但結(jié)果相異。動物出于利己的目的爭到了王,客觀上一定有益于群體;人類出于利己的目的爭到了王,客觀上一定有害于群體。因為在動物,是強壯的基因遺傳,而在人類,是腐敗的風氣傳播。強壯的基因遺傳,表現(xiàn)為“虎父無犬子”;腐敗的風氣傳播,則表現(xiàn)為“上梁不正下梁歪”。
但人類中也有不喜歡,甚至自覺地拒絕動物爭王行為的,尤其在中國。從伯夷、叔齊的三讓其國,到介子推、張良的急流勇退,代不乏例。當然,從總體上來看畢竟屬于極少數(shù),所以,這樣的人便被推為圣賢。是不是因為他們?nèi)鄙偕鐣膿敽拓熑文??我想應該不是的。那么原因何在呢?一、自認為水平不夠,不足以擔當大任;二、天下已有大有為之君,則不妨有不召之臣;三、怕苦,因為當王就是當群體的公仆,為天下第一勞心勞力之事,不如當公仆的主人來得逍遙自在;四、也許什么也不為,就是不想去爭、去當。
美協(xié)、書協(xié)成立之初,誰當主席?似乎也是沒人去爭的,上級提名誰當,大家投票通過就是了。上海中國畫院成立之前,上級讓幾位有權(quán)威的大畫家推薦院長人選,吳湖帆也好,劉海粟也好,謝稚柳也好,潘天壽也好,都是推薦的別人,而沒有一個毛遂自薦的。最終上級定的是誰也想不到的豐子愷。而無論誰當主席、院長,大家都沒有什么異議。這正是中國人特有的不爭王的傳統(tǒng)。不爭,則天下莫之與爭,莫之與爭,則天下平。近三十年來,一方面受西方競選傳統(tǒng)的影響而激發(fā)了中國人,尤其是書畫家本能中的動物性;另一方面又因為市場經(jīng)濟的大潮,使“以權(quán)謀私”成了最有效的一種方式。通常認為,一件書畫作品的市場價格,取決于它的藝術(shù)價值、藝術(shù)水平。對去世的書畫家,這樣的認識肯定是正確的。但對在世的書畫家,由于藝術(shù)水平的高低、藝術(shù)價值的大小,是必須要待五十年后的人論定的,所以,其市場價格便只能取決于其作者的地位。這也是最能體現(xiàn)中國不爭王傳統(tǒng)的書畫界,在今天成了一個爭王最激烈領(lǐng)域的原因。
人類的分工中,有些是必須由該專業(yè)的人來做的,專業(yè)之外的人根本無從下手。比如神舟飛船,任何一個畫家可以畫出來但絕對造不出來。乃至腦外科的醫(yī)生,無法承擔心臟搭橋手術(shù)。又有些則是該專業(yè)之外的任何人都可以從事的。比如唱歌、書畫,甚至不是書畫家的人所創(chuàng)作的書畫,成就比有些專業(yè)的書畫家還要高。在中國書畫史上,有大量書畫僧,便屬這一情形。據(jù)文獻的記載,歷代有名的書畫僧有近百人,其中真正能在書畫史上留名的則不過十數(shù)人,如智永、懷素、高閑、貫休、惠崇、法常、玉澗、四高僧、虛谷等等;近代則有弘一,還有趙樸初。但趙樸老雖曾為中國佛教協(xié)會的會長,本人卻不是出家的僧人,而是在家的居士。
根據(jù)弘一大師的意見,僧人應以研習佛法為主,而不可把主要的精力用在書畫上,則即使書畫水平泛泛,但由于他的佛學精進,是高僧大德,因此人們也會看重他的書畫。是為“書以人傳”,是佛門的光榮。如果荒廢了佛法,專心于書畫,即使書畫水平達到了高超,為人們所尊重,則為“人以書傳”,是佛門的恥辱。我們看中國佛教史,玄奘、慧遠等,是毋庸置疑的大善知識,他們肯定也是寫毛筆字的。但世人似乎并沒有因人而傳其書,在中國書畫史上并沒有他們的名字。而前述的幾位書畫僧,在中國佛教史上基本上都沒有他們的功德,卻“人以書傳”,成為中國書畫史上顯赫的名字。唯一的例外是弘一,既是佛法的大德,又是書法的高明。
書畫與僧人的關(guān)系如此,書畫與帝王的關(guān)系同此。判定一位帝王的標準,是看他把國家治理得好不好,而不是書畫成就高不高。漢武帝治國有方,但書法不傳。唐太宗、玄宗,明宣德,清康熙、乾隆,治國有方,書法一般,但“書以人傳”。而宋徽宗治國昏庸,書畫成就卻極高,在政治上被作為反面的例子,在書畫史上卻被作為正面的榜樣,是亦“人以書傳”。但不同于書畫,帝王的昏庸于政事會導致國計民生的涂炭,因此人們在推崇其藝術(shù)的同時,附帶還會惋惜其誤國殃民的錯位;書畫僧的荒廢于佛法卻不會導致佛門的蕩然,因此人們除了推崇其藝術(shù),決不會去追究他們?yōu)槭裁丛诜鸱ㄉ蠜]有精進。甚至佛門本身,也決不會把“人以書傳”看成如弘一大師所說的恥辱。最多在佛教史上不提他們的名字,有時甚至把他們的藝術(shù)成就看成是佛門的另一種光榮。因為,畢竟佛門中佛法精深的是極少數(shù),絕大多數(shù)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而在同樣沒有佛法高深修為的僧人中,書畫僧至少還可以書畫名世。
由此也可見佛門廣大,是非常包容的。但林子一大,就什么鳥都有。尤其是佛門這座林子,以清凈名世,而清凈在世人的心目中是非常神圣的,只要與它沾上了邊也就沾上了光,就像終南捷徑一樣,成為熱衷的方便。于是,不少刁鉆之徒,明明熱衷得不得了,也要鉆營到清凈中來。晚明的《三言》《二拍》中便多有“最毒最禿,最禿最毒”的驚奇故事。晚明的筆記中還有不肖者借遁入佛門暴得書畫大名的記載,但只能騙人于一時,無法騙人于一世,書畫史上最終都沒有留下他們的名字。但這些書畫僧,似乎都旨在出名,而不一定是為了借出名而謀利。當時的不肖文人,對名的追求遠甚于利,甚至為了名而不惜犧牲利。像莊家的那位大少爺,為了出名居然自己花錢去刻什么《明史》,結(jié)果導致滅門的慘案。而不像今人,即使花了錢去謀名或權(quán),目的卻不在名或權(quán),而在獲得了名和權(quán)之后可以得到百倍、千倍于花掉的錢。
近代還有一位書畫僧竹禪,四川人,本姓王,竟然自稱“王子”。書畫實在很差,沒有一點市場,便出了家,又稱“王子出家”,畫名一下子大震。云游四海,以賣畫為生,草書、人物、山水、竹石、花鳥無一不能,生意居然出奇的好!實在只是托和尚之名,根本沒有在具體的某一座寺廟里有正式的編制,直到最后的半年才住回家鄉(xiāng)的雙桂堂中“圓寂”,一生沒有好好地讀過一部經(jīng)典。今天的拍賣市場上,還經(jīng)??梢砸姷剿淖髌?,但價值極低。而近代書畫史上,也基本沒有他的名字。
晚明時持文、詩異體而指責《文選》的人是不少的。但其實,《文選》而選了詩,并不難追究;蕭統(tǒng)所讀的書,肯定也沒有明清人多。清代時《四庫全書總目》對這類指責便有回應:“然則諸史《文苑傳》外,亦當別出《詩苑傳》乎?”但這樣的回應,還是沒有回答《文選》選了詩,《文苑傳》列了詩人的原因。而從《古文觀止》《古文辭類纂》等均只選文而不選詩的事實,似乎文和詩真的是兩種不同的體裁,就像蘋果與香蕉之不同一樣。
其實,在明代以前,“文”是從它的廣義上來理解的。就像“水果”一樣,它包含了蘋果、香蕉、桃、梨、葡萄等各種各樣的品類。廣義的“文”亦然。像劉勰的《文心雕龍》,便列有明詩、樂府、詮賦、頌贊、祝盟,一直到封禪、章表、奏啟、議對、書記等二十種體裁?!墩衙魑倪x》則別為賦、詩、騷、七、詔、冊、令、教、策問、表、上書、啟、彈事、箋、奏記、書、移書、檄、難、對問、設(shè)論、辭、序、頌、贊、符命、史論、史述贊、論、連珠、箴、銘、誄、哀文、碑文、墓志、行狀、吊文、祭文等更多種??梢姡辽僭诹瘯r期,詩與賦、啟、檄等等,都是屬于“文”這一母概念中的子概念,就像“水果”中包含了香蕉一樣。準此,則《文選》選了詩,《文心雕龍》論了詩,諸史的《文苑傳》列了詩人,也就在情理之中。
但從晚明以降,文人無行,便要賣弄學問,偷換概念,把“文”看作了“蘋果”,而把“詩”作為香蕉?,F(xiàn)在,你開了一家“水果”店,就應該只賣蘋果??!怎么賣起香蕉來了呢?
蘇軾曾題文同畫墨竹屏風,有云:“與可之文,其德之糟粕;與可之詩,其文之毫末。詩不能盡,溢而為書,變而為畫,皆詩之余。其詩與文,好者蓋寡,有好可德如好其畫者乎?悲夫!”意為古代的讀書人,以品德即學養(yǎng)為本,涵蓋了文,文又涵蓋了詩,詩又涵蓋了書和畫。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不是這一個與那一個的關(guān)系,而是大范疇與小范疇的關(guān)系。而晚明以降的讀書人,卻不是從以大轄小的關(guān)系來認識文和詩,而是從這一個與那一個的關(guān)系來認識文和詩。本來,詩只是文的一種體裁,現(xiàn)在,詩和文卻變成了兩種不同的體裁。從此之后,詩自有各種“詩選”而絕不會選文,文亦自有各種“文選”而絕不會再選詩。
細想起來,“白馬非馬”,詩非文,當然是不錯的。從現(xiàn)代哲學的思維,個別不是一般,不僅香蕉不是水果,蘋果也不是水果。但馬中間肯定包含了白馬,文中間肯定包含了詩。從現(xiàn)代哲學的思維,一般中肯定包含了個別,水果中肯定包含了蘋果,也包含了香蕉。一家水果店,只賣蘋果當然無可厚非,就像明清的各種“文選”只選狹義的文而不選詩一樣;但硬要指責一家水果店在賣蘋果的同時還賣香蕉,就不免強詞奪理、無理取鬧了。晚明人指斥《昭明文選》在廣收多種狹義之文的同時還收了詩,便屬此例。當然,我們在這里更不可忘了杜甫的名句:“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這是杜甫自述作詩的體會。其意思,顯然是把詩作為文章體裁的一種,把自己所養(yǎng)育的白馬看作是馬而且是一匹良馬來認識的。九方皋相馬,不問牡牝驪黃,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相中的千里馬一定是或牡或牝,或驪或黃的,而不可能非牡非牝、非驪非黃。如果因此而要求他的《相馬經(jīng)》只能寫馬而不能寫白馬,要相白馬的話必須另寫一部《相白馬經(jīng)》,想必九方皋也只能無語了。
“人生識字糊涂始,初記姓名便可休。”《文選》選詩,本是簡單的常識而根本不成問題,到了晚明卻成了復雜的嚴重問題。實在不是因為讀的書比蕭統(tǒng)少,而恰恰是因為他們讀的書太多了。
不記得是哪一年了,報載上海市某領(lǐng)導視察一家大醫(yī)院,感慨地說:“今天的某些醫(yī)生,學術(shù)論文越寫越好,臨床水平卻越來越差。”其實,學術(shù)論文在近三十年間的大盛,不限于醫(yī)學界。還是據(jù)幾年前的報刊報道,說是我國的學術(shù)論文數(shù)量已居于世界前三位,但質(zhì)量在120位之后。全世界200來個國家,這120位后的水平并不是中等,而是墊底,因為200來個國家中在發(fā)表論文的不過120來個,許多小國家是根本沒有學術(shù)論文發(fā)表的。而這里所統(tǒng)計的論文,只是自然科學界的,并不包括人文學科和藝術(shù)學科。
專以美術(shù)學科而論,我想,數(shù)量肯定居于世界第一,而且遠遠超出各國總和的幾倍;質(zhì)量呢?很難說,因為這不比自然科學,有客觀的標準來檢驗;它是用主觀標準來檢驗的,當然也居于世界第一。
書畫論文更不用說了,因為除了日本等極少數(shù)國家,基本上只有中國在寫,美國、英國、法國、德國、俄羅斯等基本上是不寫的。所以,數(shù)量、質(zhì)量當然更皆居世界第一。這是從橫向上比較。
從縱向上比較呢?漢、晉、唐、宋、元、明、清以來,書畫論文的數(shù)量雖一代超過一代,但加起來的總和再乘上10,大概也不及近三十年間的所寫。包括學士論文、碩士論文、博士論文、副高職稱論文、正高職稱論文等等,甚至還有國家重大項目的課題論文,投入的財力、物力、精力之大,是古人做夢也不敢想象的。歷來有“明清人好著述”的說法,以致顧炎武有慨于并世人著書之多,呼吁“著書不如抄書”;但相比于今天,實在如小巫見大巫了!不僅因為明清的著述,是用毛筆寫、刻版印,今人的著述,是用鋼筆寫、電腦打、照排印,在速度、便捷方面遠遠不及今人,更因為今人對著述之“好”,實在遠甚于前人。
質(zhì)量上呢?先看學術(shù)規(guī)范。古人的著述,包括王羲之的《書筆陣圖后》也好,歐陽修的《論書》也好,蘇軾的《論書》也好,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也好,石濤的《畫語錄》也好,完全不符合學術(shù)規(guī)范,在今天,不要說職稱論文、博士論文,就是作為學士論文也是通不過的。而今人的論文,從起順轉(zhuǎn)合到資料索引,從邏輯推理到引文出處,乃至不同級別標題的字體字號,排版的格式等等,無不具有嚴格的規(guī)范,具有很高的學術(shù)性,洋洋灑灑,碩士論文六七萬字,博士論文十六七萬字。皆可令古人羞煞!
再看學術(shù)質(zhì)量。古人那些短小而且不合學術(shù)規(guī)范的著述,雖然不能據(jù)此而拿到學位、職稱,學術(shù)性不強乃至幾乎沒有,但卻具有很高的學術(shù)價值,理由何在呢?規(guī)范上的是不是具有學術(shù)性,是有客觀標準的,今人有,古人沒有,一目了然,毋庸置疑,即使起王羲之、歐陽修、蘇軾于地下而問之,也只能敬謝不敏,主動放棄學位、職稱的評審。但價值上的是不是具有學術(shù)性,是有相當主觀性的?。”热缯f今天某一博士的學位論文,有的評委認為有學術(shù)價值,通過;有的評委認為沒有學術(shù)價值,不通過。你為什么說古人的著述學術(shù)價值很高呢?那便是,今人的書畫論文,凡涉及史論研究的,大多是把這些著述作為研究對象的,如果它們的學術(shù)價值不高,我們又怎么會以此為研究對象,并以此去評得學位、職稱呢?而恰恰是我們的論文,幾乎毫無學術(shù)價值,在它們發(fā)表之后,通過學位、職稱評審并獲獎之后,就為書畫界所忘記了。書畫界所不忘記的,還是古人的論著。
因此,面對今天在世界上數(shù)量、質(zhì)量皆居第一,在規(guī)范上學術(shù)性遠高于古人的書畫論文,我一點也驕傲不起來。即使它們被自評或評審為具有很高的學術(shù)價值,實際上都是我們自己的認為,而很難為后人認同。
要之,晉唐宋元的書畫論文,假設(shè)數(shù)量上只有一百篇,具有學術(shù)價值的則有九十篇;明清的書畫論文,數(shù)量上膨脹為一千篇,具有學術(shù)價值的則有六十篇——但它們均不合學術(shù)規(guī)范。而今人的書畫論文,數(shù)量上擴張為十萬篇,具有學術(shù)價值的僅有十篇——但它們都合于嚴格的學術(shù)規(guī)范。
回到前述報載上海市的某領(lǐng)導視察一家大醫(yī)院,發(fā)表感慨說:“今天的某些醫(yī)生,學術(shù)論文越寫越好,臨床水平卻越來越差?!逼鋵?,這是今天各個領(lǐng)域,尤其是文藝領(lǐng)域的普遍現(xiàn)象。但就書畫界而論,則是論文寫得越來越多,不一定好,甚至還是差;創(chuàng)作的水平卻不一定越來越差,甚至可以說越來越好,尤其是70后的一批書畫家。
朱景玄《唐朝名畫錄》分畫為神、妙、能、逸四品,自述襲于張懷《畫斷》(應為《書斷》)分書為神、妙、能三品。但后世論畫,泛用四品之說,尤重逸品;而論書,則基本上不用三品說,而用張說之前的上、中、下三品九等說,再加上出神入化的無上上等,如李嗣真《書后品》分為十等。
神、妙、能當然是指在規(guī)矩法度之內(nèi)的水平優(yōu)劣,逸品則專指出于規(guī)矩法度之外的“格外不拘常法”,朱景玄奉其代表畫家是王墨、李靈省、張志和,酒酣潑墨,腳蹩手抹,顛倒淋漓,“非畫之本法”,“蓋前古未之有也”。大概類似于張融的“不恨臣無二王法”和近世的現(xiàn)代書法、流行書風和“丑書”。
或因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評畫品優(yōu)劣分為自然、神、妙、精、謹細五等,便把神對應于神品,妙對應于妙品,精對應于能品,而謹細為“精之病”,故不入品,自然也就被對應為逸品。非是。因為在朱景玄,逸品被置于四品之末,而在張彥遠,自然被置于五等之首。在朱,逸品被視作“非畫之本法”的“格外不拘常法”,其代表畫家王墨等,在張的眼中也被看作是“不謂之畫”。所以,張的自然,絕非朱的逸品。在張的標準中,以“畫之本法”為規(guī)矩法度,“失于自然而后神,失于神而后妙,失于妙而后精”,顯然,其自然相當于李嗣真的無上上等。喻之于高考,朱的神品考到了100分,妙品考到了80分,能品考到了60分,而逸品則沒有及格,但以特長被錄取了。而李的無上上等,張的自然,則是考到了滿分之外的加試題120分。120分與不及格,顯然不是同一個概念。而在李嗣真、張彥遠的高考標準中,只有普招而沒有特招,所以不及格的考生,再有偏才、怪才,也沒有予以錄取。
到了黃休復的《益州名畫錄》,列畫品為四格:逸、神、妙、能。并具體而論:“畫之逸格,最難其儔。拙規(guī)矩于方圓,鄙精研于彩繪,筆簡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故目之曰逸格爾。”“大凡畫藝,應物象形,其天機迥高,思與神合,創(chuàng)意立體,妙合化權(quán)。非謂開廚已走,拔壁而飛。故目之曰神格爾?!薄爱嬛谌?,各有本情,筆精墨妙,不知所然,若投刃于解牛,類運斤于斫鼻。自心忖手,曲盡玄微。故目之曰妙格爾?!薄爱嬘行灾軇又?,學侔天功,乃至結(jié)岳融川,潛鱗翔羽,形象生動者。故目之曰能格爾?!被蛞渣S說逸格即朱說逸品。非是。因為黃說逸格還是在規(guī)矩法度之內(nèi)的,而不是逸出于“畫之本法”的“格外不拘常法”。無非對于常法的運用所達到的成就,在逸格是出神入化,在神格是神化,在妙格是優(yōu)秀,在能格是及格而已。黃休復所認為的唯一逸格代表孫位,他的畫跡我們今天還能見到,即上海博物館所藏的《高逸圖》,其法度的森嚴,與王墨等逸品畫家的腳蹩手抹顯然不是一回事。又有以黃說逸格即張彥遠所說自然的。甚是。
但從宋代以降,“翰墨游戲”之風漸起,如蘇軾的竹石、米芾的云山等等,怪怪奇奇,當然屬于朱景玄所說的逸品。因蘇、米的社會地位甚高,與王墨等的荒肆不可同日而語,所以,徽宗朝時重新排定畫品優(yōu)劣的序次,既變朱的神、妙、能、逸,又變黃休復的逸、神、妙、能,而是成為神、逸、妙、能。
直到清末的秦祖永撰《桐陰論畫》,以逸、神、妙、能作風格,以上、中、下作優(yōu)劣,能品的風格也可居于上等,逸品的風格也可居于下等。所說甚是,可惜沒有形成廣泛的影響。
歸有光曾說:“天下事舉歸諸于名,唯耕者得其實,余皆欺世可盜者也?!逼鋵?,名實相符之事不僅止于農(nóng),像造橋、搏擊、發(fā)射人造衛(wèi)星等等,都是無法欺世盜名的。而即使農(nóng)業(yè),在“文化大革命”中,種出高產(chǎn)莊稼的農(nóng)民也可能被認作不是優(yōu)秀的農(nóng)民而只是“白專道路”,而大幅減產(chǎn)的農(nóng)民卻可能因為“老三篇”學得好而被評為優(yōu)秀農(nóng)民的標兵。
所以,錢鍾書引西哲語認為:“藝術(shù)與政治、哲學被并列為世界上三大可以騙人的玩意。藝術(shù)家不僅可以騙人,更用來騙自己?!北葰w有光所說更為全面深刻。
這樣,藝術(shù)就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無法騙人的,它可以很好,也可以很差,但再差也騙不了人;另一類是可以騙人的,它可以很好,也可以很差,但這個很差卻往往可以騙人,讓人感到“很好”。
蘇軾論畫,以為有“有常形”之畫,有“無常形而有常理”之畫。有常形之畫,“世之工人”皆能之,而其失,“人皆知之”,所以無法騙人。無常形而有常理之畫,“非高人逸才不能辨”,而其不當,“雖曉畫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而取名者,必托于無常形者也”。這與董其昌認為畫家中的“護短者”必“竄入”逸品中而不敢“竄入”神品中,完全是一樣的道理。
佛學中,誰是高僧大德?誰是不學無術(shù)?只要上臺講法,在律宗,判然可別;在禪宗,就往往讓人不明覺厲?!段鍩魰分杏浺惶忑埗U師,每有信眾問法,輒不發(fā)一語,舉右手食指為答。大音希聲,默如雷霆,使信眾有醍醐灌頂?shù)膹匚?。一時名聲大震,有“天龍一指禪”之譽。久而久之,伺候他的小沙彌也得其三昧,每有信眾問佛法,便舉一指,信眾滿意而歸,連本師也不去見了。天龍知道后,便召小沙彌問:“什么是佛法?”沙彌舉一指,天龍抽出暗藏的快刀將其指斬去,沙彌視手而佛法已不見。禪宗盛行的結(jié)果,伴隨著心性解放的,是使佛門烏煙瘴氣,三寶蕩然。所以,后來馬祖不得不用律宗來重新整頓禪林。
傅抱石 山水 54cm×48.6cm 1964年 邁克·蓋勒斯中國畫收藏
古典藝術(shù)或者行家畫的好處,是真功實能,不能騙人,但它的弊端,是束縛個性,桎礙創(chuàng)新?,F(xiàn)代藝術(shù)或者利家畫的好處,是打破束縛,推動創(chuàng)新,但它的弊端,是顛覆規(guī)范,便于騙人。在西方,所謂“繪畫死了”,在中國,所謂“荒謬絕倫”,都是現(xiàn)代藝術(shù)或者利家畫取代古典藝術(shù)或者行家畫泛濫成災的結(jié)果。書法史上,由帖學、碑學而現(xiàn)代書法、流行書風、“丑書”的演變也是如此?,F(xiàn)代書法、流行書風、“丑書”等等大異于帖學、碑學的書法形態(tài),肯定有它們很優(yōu)秀的一面,但誰是真正的優(yōu)秀,誰是欺世盜名的“優(yōu)秀”,有時真的很難分辨。即使高明如蘇軾,也認為無常形的畫究竟畫得好還是畫得差,是“雖曉畫者有不知”的,何況我輩?無非為了掩飾自己的無知,對于已享大名者、眾所推重者的如此這般,只能昧著良心說:“實在寫得太好了!”
而藝術(shù)家則不僅騙人,還用來騙自己。尤其在今天,我們看到多少利欲熏心的“淡泊名利”之輩,用“淡泊名利”贏得了“大師”“當代十大家”“德藝雙馨”的名、利、權(quán)。在沒有獲得這些名、利、權(quán)之前,他可能還知道自己是在用欺騙的手段去謀求這一切;而一旦獲得了這一切之后,他竟真的認為自己是“大師”“當代十大家”“德藝雙馨”的“淡泊名利”了!進而用此去謀求“應該”得到而尚未得到的更大利益。
這使人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個故事。某人做夢有神人告訴他,家門口的一棵大樹上有一片隱身葉,只要得到了這片葉子便可以拿著它為所欲為。第二天起床便把樹葉全部打下,一片一片地拿起問他的妻子是不是看見我。千萬片試下來后妻子不耐煩了,便說“看不見”。他大喜,拿起這片葉子到集市上的一個水果攤拿了一個蘋果。攤主看了他一眼以為這是一個傻子,不去理他,而他卻真的以為自己已經(jīng)隱身了。于是又去拿人家的饅頭、豬肉……屢試而不爽,干脆到縣衙的大堂上拿了縣太爺?shù)墓儆【团埽Y(jié)果,當然被拿下、嚴懲。
但愿今天書畫界的“大師”“當代十大家”“德藝雙馨”的“淡泊名利”者們,不要像這位“隱身人”一樣被歷史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