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唯珂

水村圖作于大德六年十一月（1302 年），趙孟頫48 歲時。那一年趙孟頫在杭州任集賢直學(xué)士、行江浙等處儒學(xué)提舉，回歸江南水鄉(xiāng)的他自是要尋訪隱逸在江南水鄉(xiāng)的山水之中的朋友。該圖紙本，縱249 毫米，橫1205 毫米，是為在江南隱居的好友，水村居士錢德鈞所繪的，他所居住的清幽鄉(xiāng)村的平遠小景。在畫中，近處低平的沙洲平緩地起伏，蘆荻茅草在微風(fēng)的吹拂下傾向一側(cè)，叢雜的樹木灌林疏密有致，還有曲徑竹橋，村舍茅屋散落在曠野中，漁舟和村夫于曠野間出沒，一行水鳥掠過靜謐的水面，飛向水汽飄渺的遠方；遠處有一脈低山橫臥于水霧之中，形態(tài)溫吞秀美，正是符合江南丘陵的地貌特點。從畫中，可以看出趙孟頫善于觀察，擅長抓住景物的特點進行描繪，而不是千篇一律的固定模式，這一點與趙孟頫的創(chuàng)作主張是分不開的。

一、從水村圖中看趙孟頫的創(chuàng)作主張

水村圖是趙孟頫去看望朋友時的半寫生作品，明代董其昌言道：“獨此卷為子昂得意筆，在《鵲華圖》之上，以其蕭散荒率，脫盡董巨窠臼，直接右丞故為難耳?！痹跇?gòu)圖上，水村圖是一個全景構(gòu)圖，這一點與董源的《瀟湘圖》有幾分相似。但是，此畫雖然畫法源于董、巨，卻又大有不同。全畫使用了許多披麻皴、點子皴，但已不似董、巨的披麻皴繁復(fù)，點子皴密集，濕潤模糊，渾厚濃郁的特點，而是用淡墨枯筆，筆筆明晰，簡練合型。畫帶水汽的情景如河岸沙洲，也不用濕筆淡墨渲染，而是運用側(cè)鋒、干筆拖掃。這幅畫以用線為主導(dǎo)，融合書法的筆意在其中，加入了元畫“寫”的方式，線線揚抑頓挫，富有節(jié)奏變化和表現(xiàn)力，與董、巨點線面較為均衡的結(jié)合的風(fēng)格有所不同，自成一派。由此看出，趙孟頫的創(chuàng)作中，既有“古”的成分，也有“新”的風(fēng)格。

趙孟頫重視作畫的“古意”。趙孟頫曾道“作畫貴有古意，若無古意，雖工無益。今人但知用筆纖細，傅色濃艷，便自為能手，殊不知古意既虧，百病叢生，豈可觀也。吾所作畫，似乎簡率，然識者知其近古，故以為佳。此可為知者道，不為不知者說也?！壁w孟頫批判南宋以來尤其是畫院一脈不重視事物本來形貌，古風(fēng)逐漸湮沒頹敗，繪畫工艷瑣細的風(fēng)氣。他反對“墨戲”，提出“以云山為師”的觀點，一反南宋以來忽視事物原本形貌重要性的風(fēng)氣，而是強調(diào)畫者掌握寫實的能力和技巧，重視對事物的觀察描摹。

趙孟頫并不是像清代的一批畫家一樣一味地復(fù)制古風(fēng)，他能從古意中生發(fā)出新意。后來的明朝畫家董其昌評價“吳興（趙孟頫）此圖，兼右丞北苑二家畫法，有唐人之致，去其纖。有北宋之雄，去其獷。故曰師法取舍，亦如畫家以有似古人不能變體為書奴也?！彼非蠊乓?，以史為鏡鑒，他從晉唐時期的古畫中尋找靈感，學(xué)習(xí)董、巨的畫風(fēng)，最終目的是形成新的風(fēng)格，最終自成一派。他之所以能成功，離不開他對觀察寫生的重視和基本功的訓(xùn)練。趙孟頫的山水畫作品中，有很多是旅途中的寫生和記錄游覽印象的，比如《洞庭東山圖》《吳興清遠圖》等。他的藝術(shù)不是空虛的泡沫，是落于實處，立于實踐基礎(chǔ)上的發(fā)展變革，所以才能站得住腳，且源遠流長。

結(jié)合水村圖一圖就可以看出，趙孟頫的創(chuàng)作主張是重視“古意”的同時卻不囿于古板，在觀察自然的基礎(chǔ)上融會貫通，自發(fā)地創(chuàng)新。

二、從水村圖中看趙孟頫的“夾縫生存”

水村圖是一幅帶有典型歸隱性質(zhì)的山水畫，且“為一時信手涂抹”，帶有明顯的抒情性。圖中竹林四五處，農(nóng)舍三四家，農(nóng)夫漁樵往來和樂，是一派安閑自在的桃花源式風(fēng)光，但由于趙孟頫的藝術(shù)加工，利用筆法、構(gòu)圖渲染出了一派悲涼曠遠的氣氛。它是元初隱士的田園別墅的真實小像，也正是趙孟頫理想但卻求而不得的棲息之所，擁有一定的時代特性。這幅水村圖的完成，有兩個重要的影響因素。

一方面，趙孟頫回歸了南方。由于元代的統(tǒng)治者喜愛設(shè)色濃艷的畫作，趙孟頫也有許多顏色光艷的作品，比如《秋郊飲馬圖》《浴馬圖》。但這幅水村圖并沒有進行設(shè)色，只是單純的墨與水的結(jié)合，用不同深淺的墨色來表達空間的遠近。這或許是因為遠離元大都甚至遠離了城市使趙孟頫放下了戒備和規(guī)矩，用江南文人的方式揮灑了自己的情感。可以猜測，也許這幅畫才是最符合他心中美學(xué)的作品，黑白水墨的山水鄉(xiāng)村寧靜曠遠，美的清淡，美的凄然。

另一方面，年齡漸長的趙孟頫非常希望獲得江南文人們，尤其是散落在山水田園間的南宋遺民的認同，雖然他被其中很大一部分漠視，甚至被錢選和竇開等避而遠之，但是他的許多作品都依舊訴說著他對歸隱生活的渴望與羨慕。從這一幅畫就能看出，趙孟頫的繪畫具有一些帶有討好的傾向性，既是處在封建王朝的身不由己，也是個人經(jīng)歷使然。

趙孟頫在夾縫中苦苦支撐，既為隱逸生活所傾倒，又被官場所禁錮。作為前朝宗室子孫的他，在元初的命運是復(fù)雜的。他不能像一般的前朝臣子文士一樣干脆的歸隱于山林，也做不到像一個普通百姓一樣平淡的接受招安。前者的行事于他卻關(guān)乎全家性命，而后者，作為大宋的王孫，眼睜睜的看著國破家亡，沒有憤怒、悲傷與仇恨也是不可能的。所以，在威脅中，他不得不接受了元朝朝廷的第三次招撫，深入了茫茫宦海。

趙孟頫在夾縫中艱難的追尋本心，既受遺民隱士所唾棄，又因身份特殊在官場中掙扎。因為“變節(jié)”，他被當(dāng)時大多歸隱于山河的文士邊緣化；又因為不僅是一個“四等南人”還是前朝王孫，他在官場中也只能做一個“疏遠之臣”。在與文人們的關(guān)系這一側(cè)，趙孟頫雖然碰壁但依舊真誠以待。當(dāng)趙孟頫不得不出仕的時候，許多江南文人寫詩文勸他不要去：戴表元的《招子昂歌》，牟巘《簡趙子昂》和《別趙子昂》詩，其中嘆道“余事到翰墨，藉甚聲價喧。居然難自藏，珠玉走中原。”而他最終還是去了的時候，這一批文人中的大多數(shù)便不屑于再和他相處。但是，出于對這些先朝遺民抱節(jié)自屈的景仰和敬佩，出于對隱逸生活的向往，也是出于對文人群體認同的渴望，即使這些文人對他不滿，他還是去拜訪他們，寫詩、贈詩稱贊他們，借鑒他們的書畫風(fēng)格，試圖融入他們。在官場求生這一側(cè)，趙孟頫努力做一個好官，遠離權(quán)力斗爭。最初他初出茅廬，做下許多有利于民生的政治決策，但由于因為身份和恩寵萬眾矚目，趙孟頫被卷入了權(quán)力的傾軋中，常常成為被人指責(zé)的話柄……雖然每次信任他的忽必烈都袒護了他，沒有讓他受到什么實質(zhì)性的傷害，但也使他產(chǎn)生出了如履薄冰的恐懼感危機感。后來，一方面為了報效皇帝寵幸的恩情，一方面為了自己牢記著的前朝王室之后的身份，他開始小心謹(jǐn)慎地行事，盡自己所能做一個好的官。

水村圖（局部）

趙孟頫自身的情感和思想，可以從他的詩文中略窺一二。趙孟頫對故國并非沒有感情，但作為一個末代王孫，大廈傾頹之時，他什么也做不了。每當(dāng)目睹了故國的事物，趙孟頫內(nèi)心深處的黍離之思就會躁動、迸發(fā)。在《松雪齋集》中，收錄了許多他寫下的詩文散曲，越讀越是沉重。其中有：“蒼天高無極 大川廣且深 下有沉潛魚 上有防飛禽 先民莫不逸 我獨懐苦心”的嗟嘆，也有《岳鄂王墓》“南渡君臣輕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的無奈。但在平日里，這份心情也只能深埋心底。所以，當(dāng)他被趙家族人唾罵，被侄兒斷絕關(guān)系的時候，想必也是有幾分委屈的。

官場上的壓力巨大，一不小心就性命堪憂，再加上自己的宗親這般對待，趙孟頫的歸隱之心從來沒有斷絕過。《松雪齋集》中，有大量的詩文都表達了他對隱逸的向往和對官場的厭惡。“昔為海上鷗，今為籠中鳥?！薄叭藷o金石夀，生年不盈百。何為慕榮祿，抱此長戚戚?！薄安刹缮街修保柸馐橙?。”“勞生本非情，祿仕吾不茍。古來畎畆間，亦有沮溺叟。依依耦畊心，千載思尚友?！弊肿志渚涠际撬幕诤蓿耐纯?，他的向往。

在“被遇五朝，官居一品，名滿天下”本應(yīng)春風(fēng)得意的表層下，趙孟頫身不由己又痛苦萬分，深陷于夾縫之中，已無歸處。

讀一張水村圖卷，讀出趙孟頫的千年往事；讀出他的書畫筆法，他的學(xué)為己用，他的創(chuàng)造才華；讀出他的痛苦，他的平和，他的努力，他的悔恨。趙孟頫評價自己，“齒豁童頭六十三，一生事事總堪慚。唯余筆硯情猶在，留于人間作笑談?！庇捎诔鍪嗽?，他被后世唾棄了很長一段時間，“薄其人遂薄其書”連書畫作品也被貶低。有的人說他生不逢時，但正是復(fù)雜的人生經(jīng)歷造就了書畫大家趙孟頫，他的痛苦著折磨著他的心靈，也成就了他的藝術(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