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業(yè)成
1
有首 《五匠歌》唱得好——
木匠吃酒醉,
木碼做枕頭,
手上拿起錛鋤睡;
瓦匠吃酒醉,
泥巴做枕頭,
手上拿起泥掌睡;
石匠吃酒醉,
石頭做枕頭,
手上拿起鏨子睡……
還有鐵匠吃酒醉,篾匠吃酒醉。這歌唱的是鄉(xiāng)村五大匠。這五大匠有一個共同特點(diǎn),那就是“手上拿起酒罐睡”,請匠人都要酒飯伺候。但在我們這兒,鐵匠和篾匠吃不到酒,家庭不請鐵匠,鐵匠在村頭開鐵匠鋪,誰家的镢頭、鋤頭該掛鋼了便送到鐵匠鋪里去,掛完鋼拿錢,拿上錢兩訖。鐵匠想喝酒只能自己掏腰包。篾匠可能在南方才算專業(yè),被人請到家里編筐編簍有吃有喝,在北方?jīng)]有這個專業(yè),因?yàn)檫@算不得什么絕活,一般老爺們兒拿起荊條都會編,編了自家用,即使不會編的到集上買也很便宜。五匠中只有鐵匠和木匠掙工錢,因?yàn)槟窘秤谐杀?,他那一挑子木工家什,如鋸子、推、刨、鑿子要花不少錢,工具損耗也很厲害,所以在掙吃掙喝之外還要領(lǐng)取一點(diǎn)工錢。這也只限于做家具的細(xì)木匠,掄大錛盤房架的粗木匠,也和瓦匠一樣,不掙工錢,只賺吃喝。
過去的鄉(xiāng)村匠人都是服務(wù)性的,如瓦匠?,F(xiàn)在的瓦匠可不是一頓酒飯能打發(fā)得了的,錢少了根本請不到,他們都進(jìn)城掙大錢去了。木匠也一樣,根本不在村,都在城里,原先的土瓦匠土木匠搖身一變成了氣候,除了蓋大樓便是豪華裝修。他們的生態(tài)和性質(zhì)已隨著時代的變遷變?yōu)榱硪环N群體。
木匠最具有藝術(shù)含量,所以木匠有個祖師爺叫魯班,瓦匠就沒聽說過有什么祖師爺,因?yàn)橥呓诚鄬碚f是粗活,可以說是最基本的技能。農(nóng)村打墻蓋屋太普通了,秋后和開春農(nóng)閑,村子里打墻蓋屋的人家層出不窮,需要大量的瓦匠,所以很多男人都能拿起瓦刀。不能砌外墻的幫里墻,砌不了墻垛的砌面墻。做什么都有悟性高、上進(jìn)心強(qiáng)的人,這部分人便成了瓦匠中的高手,他們做的活別人做不了,如砌墻垛,墻垛猶如房子的筋骨,用石頭砌墻垛技術(shù)性尤其高,不僅有砌墻的功夫,還要有石匠本領(lǐng),鏨子、鑿子、錘子不離手,這才是真正的師傅。而更多的瓦匠大多只是幫里墻,里墻技術(shù)性沒有那么嚴(yán)格,高一塊凹一塊到時一把泥抹平了。有些人一輩子幫里墻,打下手,跟著吃酒撈肉。當(dāng)然,這些人的作用也是不可缺少的,只憑幾個瓦匠高手蓋不起房子來,蓋房子是一個發(fā)揮群力的工作。但再高明的瓦匠也沒有專業(yè),都是業(yè)余,是種田之后的事,在農(nóng)忙季節(jié),田里割莊稼都是清一色的農(nóng)夫,看不出哪個是瓦匠。
2
瓦匠的產(chǎn)生是鄉(xiāng)村的生活現(xiàn)象,種田是生產(chǎn)性活動,蓋房子是生活性活動,生產(chǎn)性活動和生活性活動都不可少。一個男人最起碼需要會砌個豬圈、蓋個雞窩、支個鍋灶這樣的技能,夏天暴雨淋塌了院墻,也需要自己動手修補(bǔ),這樣便學(xué)會了基本的瓦匠技能。有些瓦匠從沒從過師,就是這樣慢慢練成的。有些人做事專心,成了瓦匠,有些人做事不專心,砌一輩子豬圈雞窩不長進(jìn),所以永遠(yuǎn)成不了瓦匠,只能給瓦匠們上大泥搬石搬磚。瓦匠是門利己利人的手藝,主要是利人,自己家能蓋多少房,精力都投入街坊鄰里打墻蓋房了。過去農(nóng)村蓋房子沒有工錢這一說,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幫工,義務(wù)性的,義不容辭的,有的需要叫一聲,有的不叫自來,你不幫工面子上過不去,過后見了面心愧?!按驂ιw屋,鄰相幫助”成為習(xí)俗。當(dāng)然,請人幫工蓋房是要管飯的,管飯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特別是起屋的那天,晚上要大酒大菜慶賀。管飯對蓋房戶來說也是有利的,管飯可以促進(jìn)工程進(jìn)度,飯管得好,瓦匠會加倍工作,瓦匠不歇,累死力工,不但活快,質(zhì)量還好,連抽袋煙的工夫都舍不得耽誤,上來煙癮就蹲在架子上抽煙,眼還要瞅著墻上的石頭,是不是哪一塊石頭沒砌正、沒砌好,干自家的活兒也不過如此。如果滿意,他們便是一種陶醉的樣子。
大伙都是來幫工的,房主要百般伺候。除了飯,還要煙茶伺候,兩把竹皮子暖瓶輪流往一把大茶壺里沖水,一大堆茶碗擺在地上,茶碗全部沖滿,讓茶水涼著,有喝茶的,拾起茶碗一飲而盡,不耽誤干活。瓦匠們很少有喝茶的工夫,他們上了架子一上午或一下午不下來。這泥瓦匠原來是個很上癮的活,砌上一塊石頭,還想砌第二塊石頭,砌上一層,還想再砌上一層,瓦刀抹泥是那么上癮。成就感就在眼前,就是覺得自己的手藝好,自己的活漂亮,所以不到飯時不下架子。有的憋尿了,瞅瞅附近沒女人,避在墻上站在架子上撒尿。他們都知道莊戶人家錢緊,茶盤子里的香煙從不去摸,抽煙就抽自己的旱煙。香煙是九分錢一盒的“葵花”牌香煙,只有那些嘴饞忍不過的上大泥的小青年才會瞅空叼一支。
3
瓦匠可以說是出色的生活本領(lǐng)。不只是鄰里沾光,七大姑八大姨所有的親戚都沾光,親戚一叫,自家的活不干也得幫忙,有個瓦匠親戚是很得意的事,所以瓦匠在鄉(xiāng)村是極受人尊敬的。那時候的村居大半石頭房子,石頭幾乎是不花錢的建材,山西頭村住在山根,山上有的是石頭,石頭多得不用放炮開采,山上撿就夠用。那時的村落最像村落,最有村落的特色,蓋房子從來沒有人為的規(guī)劃,低的地方不去填高,高的地方不去扒平,所有的房子依勢而建,高低錯落,別有風(fēng)味。街也沒有規(guī)劃,胡同小巷更無規(guī)矩,怎么拐怎么彎完全依地勢進(jìn)行。能做街的地方做街,能做巷的地方做巷,做不了街做不了巷的地方就做夾道。夾道并不浪費(fèi),夾道里長出大榆樹,一摟粗也沒有人去砍伐,留著吃榆錢兒。街旁到處躺著些廢棄的大石磙大碾盤,還有不知哪輩人留下的石頭大馬槽。到處都是石頭墻,拐著彎兒的石頭墻,起著肚兒的石頭墻,凹著肚子的石頭墻,分岔的石頭墻,斷頭的石頭墻,這些石頭墻造就了村里一茬茬瓦匠。有的石墻是蓋房子的,有的石墻是砌院子的,還有的石墻是砌園子的,那時村子中間有很多園子,有些戶多余的院子廢了就變成園子,里面種菜,也可以種樹,都有石頭院墻圍著。那時蓋房子的成本很小,一戶人家不僅蓋有堂屋,也蓋廂房、東廂房、西廂房,還有蓋南屋的,有的人家把大門樓蓋成閣當(dāng),有一間房那么大,一邊裝門,一邊敞口,通風(fēng)好,夏天坐在閣當(dāng)里吃飯乘涼,犁耙镢锨鋤頭習(xí)慣放在閣當(dāng)里,出工收工方便順手,雨天怕淋的都往閣當(dāng)里收。房子密,胡同緊,門對門,門挨門,戶與戶接山,戶與戶鄰墻,人與人就顯得特別親密。鄰里之間不僅可以借農(nóng)具,借生活用品,借米借面,不用秤,用瓢量,還可以借磨借碓借宿,人與人就生活在這些石頭墻間,石頭堆里出瓦匠,瓦匠枕著石頭睡,村民們摸著石頭過日子。
那時候蓋房子為什么會成為大事呢?比如,老王家生了五個兒子,老李家生了六個兒子,村南杜為仁家一氣生了八個兒子!想想吧,每個兒子都要給他娶上媳婦蓋上房子,蓋那么多房子,剝了爹娘的皮?,F(xiàn)在的人志得意滿以為小康了,如果每對夫妻生上五個兒子,娶五個兒媳蓋五處房,恐怕立刻降到貧困線以下。那時候的日子是怎么對付過來的呢,一句話:簡單的生活。生活成本最小化。比如,蓋房子,秋后村頭的一塊蘿卜地,蘿卜剛剛拔了,還有滿地的鮮蘿卜纓子,一群孩子還在蘿卜地里翻跟頭拔轱轆,忽然進(jìn)來幾個瓦匠吊線,誰家要在這里蓋房子啦。接著石頭就運(yùn)進(jìn)來了,一邊挖地基一邊鋪石頭,鋪好地基,在地基上面砌墻,墻砌一米高,四個角和門窗的墻垛砌起來,接著夾起門板打墻。打墻用土就地取材,無論屋框內(nèi)還是屋框外,都可以用土,幾個大勞力往夾起的門板里上土,有人站在門板里打夯,把土夯實(shí)了,這就是墻。蓋房子就是幾天的事,親眼看見的事。如果臨時做不起門窗,也不要緊,賒著。賒著就是把窗口和門口都留著,以后再說。這樣房子就站起來了,給兒子說媳婦就理直氣壯了。媒人領(lǐng)著大姑娘來相親問有房子嗎,往村頭一指,新房子就在那兒。如果一個媳婦要一棟樓房加一臺轎車,恐怕連一個兒子都養(yǎng)不起。蓋房子的成本降到最低,無論瓦工力工都是鄰里幫忙,不花一分工錢。再是取材成本也小,檁條是自家房前屋后的樹,檁條之上抹泥的箔子是地里的高粱秸,箔子之上苫的麥秸也是田里來的。花錢的是房頂上的幾十片脊瓦,山西頭村有窯廠,可以賒著。即使落一點(diǎn)饑荒,老兩口也有算盤,記在兒子頭上,等娶了媳婦分家連饑荒分出去。這樣便迫使女方定親時不敢多要彩禮。
蓋這么多房子實(shí)在勞駕瓦匠們,因此,瓦匠都是村子里的大紅人,一門手藝得到人們的尊重。至于說他們在物質(zhì)上的獲得,實(shí)在談不上,掙吃掙喝不假,上大泥的力工照樣有這個待遇。
4
山西頭村有幾個出名的瓦匠,如王圴茂、徐茂坤、錢蛟龍、郭田。山西頭村分東頭子和西頭子,就是東半村和西半村。村碑上記載建村于元代,有七百年的歷史。西半村大多是姓高和姓徐的,東半村大多是姓王和姓李的。東半村不伺候西半村,西半村不伺候東半村。西半村的瓦匠為西半村服務(wù),東半村的瓦匠為東半村服務(wù)。東半村有個瓦匠叫郭田,五十來歲,有一個兒子叫郭松,剛滿十八,小伙子已定了親,坐莊的。郭田妻子死得早,他一個人把兒子拉扯大,雖然是個男孩子,可打小能給爹做飯,養(yǎng)得像個閨女,特靦腆。郭松長到十四歲時,為了吃飯方便,農(nóng)閑時郭田便帶著他給人蓋房子。開始做力工,給瓦匠上大泥搬石頭,十五歲開始學(xué)砌墻,郭田手把手教,一開始幫里墻,小伙子心靈手巧,兩年后就可以砌外墻了,可郭田不準(zhǔn),他怕房主信不過。到了十八歲,郭田允許兒子砌外墻,但砌的還是后墻和不顯眼的地方,前墻不準(zhǔn)他砌。這還不算,他對兒子老不放心,瞅空便放下手里的活,到兒子砌過的墻上用錘子敲敲打打,有一次還對兒子發(fā)了火,命令返工,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小伙子臉皮薄,哭了。沒過門的媳婦是坐莊的,還有丈人門上的人在架子下干活,小伙子很沒面子。農(nóng)民蓋個房不容易,再說,房子要好幾輩人住,要拿瓦刀,吃瓦匠這碗飯,一磚一石一個泥口都不能馬虎,人活著就兩樣?xùn)|西,除了一口飯,就是一間屋。那年代,農(nóng)民對錢敢想不敢求,兩分錢一盒火柴,一毛錢的鹽吃倆月,生產(chǎn)隊(duì)一個工日值兩毛五分錢,有的年份還出現(xiàn)負(fù)數(shù)(虧損),農(nóng)民吃鹽、點(diǎn)燈、買火柴的錢都靠雞屁股拉蛋到代銷店里換,頭等大事是吃飯問題,只要吃飽了,好像一切都解決了。這是在有了房的前提下。所謂“一把瓦刀吃四方”說的就是吃。匠人吃香,突出一個“吃”,而不是錢,所以人就特別單純,欲望就特別單一。
郭田是村里最好的瓦匠。最好的瓦匠也是村里人最受尊敬、最被信任的瓦匠。人品好,手藝也好。瓦匠有人品不好的嗎,有,房主最怕遇到這樣的瓦匠。木匠中自然也有。有一戶人家娶了一個媳婦,夫妻不合,三年沒生育,找算命先生算了一卦,算命先生說,禍起木匠。請木匠打嫁妝時沒把木匠伺候好,木匠記了仇,在一張抽屜桌子后面的夾板內(nèi)刻了兩個小木人,兩個小木人背對背。砸開抽屜桌子后面的夾板,果然如此。這當(dāng)然是迷信,可事情就怕巧合。還有一起,村里一戶人家請了一個小木匠做大門,杏樹大門是非常珍貴的,不只是木質(zhì)好,更在于吉利,杏門諧音 “勝門”,門開得勝之意。正巧這個小木匠的一位朋友遠(yuǎn)路風(fēng)程來看望,小木匠想借戶主的飯局招待朋友,便加倍干活,不惜大汗淋漓,朋友也幫他打下手,可到了天晌,這戶人家的女主人就是不肯上飯,朋友識趣,起身走了。人走了,飯菜上來了,小木匠一個人吃不下去啦。一桌飯菜沒吃幾口撤了。小木匠一下午沒心干活啦,只干了一件活,把上午剛做好的一扇新門的門樞給鋸掉了。匠人之所有受人尊敬還有敬畏在里面,伺候好匠人是不吃虧的,伺候得越好他越賣力,反之,倒霉的是你。當(dāng)然,并不是所有的匠人都這么小肚雞腸,比如郭田,經(jīng)歷得多了,在有的人家干活連飯都吃不好,他理解的是這家人家窮,或者女主人小氣,小氣女人多著呢,大男人不能和女人一般見識。房子要幾代人住,千萬不能拿房子出氣。農(nóng)村人所說的“忠厚”,指的就是待人待事。拿房子出氣的瓦匠不是沒有,有的瓦匠用鏨子在石頭上畫鬼符,砌到墻上咒人,這是非常惡劣的行為,犯大忌,有的被識破,有的沒有被識破。
5
請人蓋屋要管飯,平時沒啥好飯,更沒有酒,只有起屋那天最后一頓飯才有大酒大菜伺候。這頓飯叫“起屋宴”,也叫“謝工宴”。平時吃什么?農(nóng)民家的一日三餐是極清淡的,那年代要窮大家一起窮,一起窮成了公平原則,也成了太平盛世,沒有什么差別,平時都是“瓜菜代”,以菜代糧,或者糧一半菜一半,口口吞糧食沒有那么多糧食吃。來到農(nóng)忙時,地里的活重,菜就吃得少一點(diǎn),糧食吃得多一點(diǎn)。請人蓋房子管飯要盡最大力量,把平時舍不得吃而積攢的糧食都用在刀刃上。一天只管兩頓飯,早晨下糊涂炒菜吃煎餅,大煎餅是最當(dāng)飯墊饑的。中午做豆腐吃煎餅。吃過早飯,房主家的女人就上磨推黃豆,黃豆頭晚就在盆里泡開了,滿滿的一大瓦盆黃豆端到磨頂上,上磨推,白糊糊從上下兩扇磨的中間流出來,下邊的一扇磨全被豆糊糊滿了,滿得塌到磨盤里,磨盤也滿了,眼看就要溢出磨盤,磨盤是起沿的那種,而且還有一個沿口,磨上塌下的豆糊用勺子挖到磨盤沿口下面的木桶里。很快就盛滿了兩桶,然后刷磨,刷磨的白漿流進(jìn)木桶里。這些豆糊足可以做一桌子豆腐,豆腐論“桌”,一篩子豆腐叫一桌子豆腐。天晌豆腐做熟了,一桌子滴答著豆腐漿的豆腐抬到工地上,整個工地立刻彌漫了豆腐的香味。這是犒勞瓦匠們最好的飯,聞著這豆腐味瓦匠們摩拳擦掌。豆腐是熱的,敞開上面的包袱冒著熱氣。豆腐被犁成一方方的,房主家的女主人,嫌用鏟子慢,用手搶出一方豆腐,撂到一個碗里,地上擺了一圈碗,女主人不用鏟子,用手正合瓦匠們的意,都覺得用手痛快。還挑來兩桶豆?jié){,吃豆腐不喝豆?jié){與吃餃子不喝餃子湯,那簡直就叫不會吃。一方豆腐一碗豆?jié){按平常是全家人的口福,可當(dāng)瓦匠就有這樣的好處,一人就可以獨(dú)享。煎餅是地瓜面煎餅,地瓜是粗糧,地瓜面煎餅并不可口,可卷豆腐吃就可口了,這叫對味。再拌上一盆子辣椒,辣椒盆里放一把勺子,各人往自己的豆腐碗里舀辣椒,吃得瓦匠們鼻子上出汗。甭管瓦工力工,口福都是一樣的,力工出大力,更能吃,吃得更香,小伙子一頓能吃八張煎餅!這足以讓人體會到什么叫一飯之恩,吃了這頓豆腐,瓦匠們哪有不出力之理?豆腐一晌午一頓,房主真是豁出去了。
6
山西頭村馬鍋腰家,六個閨女一個兒子,一個兒子叫“獨(dú)苗”,又叫蟈蟈腚上一根毛,特別嬌慣。那年代除了村里的公房很少有人家能蓋得起瓦房,大多是草房,稍有經(jīng)濟(jì)能力的人家,能在檐口使上兩趟或三趟瓦就很不錯了。馬鍋腰要給兒子蓋瓦房震動全村。馬鍋腰哪來的錢,原來馬鍋腰賣閨女,每一個閨女都要一筆彩禮錢,以要夠蓋三間瓦房的數(shù)為準(zhǔn)。
馬鍋腰家起屋這天,自然是一片歡騰。前后兩面墻起來了,東西兩個山墻起來了,兩架梁拉到房上,立起來,一通房子分成三間,兩架梁與東西兩個山墻的高度和坡度是一致的,然后在梁上釘檁,斧頭錘子一個勁兒地響。一開始瓦工們還小心翼翼,檁條越釘越多,瓦匠們就大膽了,騎在檁條上掄斧頭,叮叮當(dāng)當(dāng),噼噼啪啪,房上一片斧頭聲、錘子聲。馬鍋腰找人寫了紅帖子,紅紙黑字“上梁大吉”,貼在中間房的脊檁上,脊檁就是所謂的棟梁。用紅線穿了一串銅錢攬過紅帖子系在棟梁上,錢串子末梢拴了個紅布條,還在紅帖子上綁了一雙筷子,這是有講究的,這一串銅錢代表有錢花,這一雙筷子代表有飯吃。瓦匠們上梁起屋沒有不放鞭的,一個瓦匠騎在梁上,用竹竿挑著一掛大鞭,用煙頭點(diǎn)著了,噼噼啪啪紙屑炸得紛飛,從空中往下落,居高臨下,鞭炮聲震得四方回音,全村的人都知道馬鍋腰家上梁起屋啦,都來看熱鬧。附近的小男孩聽到鞭炮聲都往這邊跑,在新屋外等候,準(zhǔn)備鞭炮聲一停沖進(jìn)去撿啞炮。馬鍋腰老婆炒了一捧盒花生,端上來,讓所有的幫工的勞力和瓦匠們分享,還有看熱鬧的孩子和婦女,都拿花生吃。瓦匠們和力工們只是吃幾個意思意思,他們沒有工夫享用,剩下的就交給了孩子們,一捧盒花生很快被孩子們搶光了。
上梁之后的工作是鋪箔子上泥抹泥,然后便是壓瓦。瓦匠本是平常人,他們與所有的農(nóng)民一樣,長年風(fēng)里雨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不出有什么特別,誰也不會想到他們會有這樣一手絕活。他們在展示這手絕活的時候,原來還有那樣一種瀟灑的氣質(zhì),在他們干粗活的時候,種地、挑擔(dān)、挖土,他們都是笨手笨腳的,什么氣質(zhì)和靈性都表現(xiàn)不出來,可一旦讓他們施展這種技藝的時候,一個個變得那么瀟灑,氣質(zhì)非凡。
馬鍋腰家的房子蓋在初夏。麥?zhǔn)罩?,短暫的農(nóng)閑,這時節(jié)很容易變天,說變就變,風(fēng)起云集,大有 “黑云壓城城欲摧”之勢。風(fēng)催雨勢,天昏地暗。就要起屋,梁已架好,檁已釘實(shí),箔已鋪好,泥已抹平,如果這時下雨,則全部泡湯。如果在雨前壓上瓦,那反而是一件幸事。
人人都為瓦匠們捏一把汗,他們遇到了大麻煩。時間不等人,雨隨時就要傾瀉下來,架塌墻倒的危險都可能發(fā)生,不只是經(jīng)濟(jì)損失,生命安全是第一位的。但瓦匠們臨陣不慌,一個個嚴(yán)陣以待,沒有一點(diǎn)發(fā)愁和當(dāng)逃兵的跡象。那么高的房頂,這么惡劣的天氣,一般人,站都站不住,但瓦匠們一個個如同平常,擺開陣勢,開始壓瓦。房高三米之多,地面到房屋斜坡頂端距離有六米,地面上的瓦嗖嗖飛向房頂,從地面到房頂,中間有一次傳遞,整個空間只見瓦飛,從這個人的手到那個人的手,沒有絲毫的時間之差,差一秒就會腦袋開花,也沒有絲毫的距離之差,瓦匠們頭不抬,眼不睜,憑耳聽,憑感覺,就知道瓦在什么地方,伸手接來,瓦從地面到房上到瓦匠的手,從瓦匠的手啪啪壓到房上,幾次傳遞都在同一流程,就像機(jī)器的流程沒有絲毫差錯。
一片瓦在瓦匠們手里像玩魔術(shù),一摞瓦呢?一摞瓦扔上去,房頂上的人照樣穩(wěn)穩(wěn)接住,無半點(diǎn)兒閃失。哪里缺锨泥,房上喊一聲,房下一锨泥锨頭锨柄一同扔上去,房上的人一把接住了,雙手接住的是锨柄,穩(wěn)穩(wěn)地端在手里,不待灑一滴泥,你難以想象這些種田的人是什么時候練就的這功夫。在一面房坡,從低到高,一溜五六個人擺開,眼看著一片粼粼新瓦越鋪越大,越鋪越快,越鋪越讓人心里振奮,只聽到嘩啦啦一片瓦響——原來還有這么好的才藝展示!這些成天在土地上干粗活的人,想不到還有這般絕技!
在大雨之前,以驚人的速度,一排排新瓦在一片啪啪聲中,粼粼鋪就。大雨落下來了,瓦匠收工了,都到新房子里避雨。新房子在大雨中洗禮。
7
馬鍋腰的起屋宴不一般。
蓋房子最大的破費(fèi)也許就是這頓起屋宴。農(nóng)民一輩子無非兩件大事,一是蓋房子,二是娶媳婦。起屋是大喜事,自然要好好張羅。起屋宴要比過年更豐盛,過年是自家關(guān)上門吃,起屋是大家吃,大家吃叫場面,場面一定要辦得有頭有臉,場面萬萬丟不得,要傾盡所能 (也有個別小氣的人家,但那是極少數(shù))。場面好像就是一個人或一戶人在村子里的立足之本,尊嚴(yán)之基,傳家之道,是農(nóng)民蓋房子娶媳婦之外的第三大文化。鍋腰子有錢,房子上冒尖,場面上一定也要冒尖。
平時誰見過十個盤八個盤,連娶媳婦都做不到,起屋宴能做到;誰見過大米干飯燴豬肉,起屋宴能見到;過年才能吃上一頓餃子,起屋宴能吃到,肥肉蘿卜菜餡,那個香!那年代人們最關(guān)心的是吃,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坐北京,村里的老頭老嬤嬤天天惦記毛主席他老人家吃什么,有的說天天都吃麥子煎餅卷雞蛋,有的說頓頓都吃大米干飯燴豬肉,想象吃是最實(shí)惠最陶醉的事。平時喝的都是散酒,起屋喝的是瓶酒,地瓜燒,別小瞧地瓜燒,那是真正的糧食酒,現(xiàn)在的酒桌上不一定能喝到糧食酒。
一桌當(dāng)然坐不下,三張桌,一溜放在新房子里,起屋宴都在新房子里進(jìn)行。瓦匠進(jìn)屋,門里便丟下一大堆瓦刀,一大堆瓦刀都擦巴得干干凈凈。剛起屋,室內(nèi)的濕氣很重,屋笆上抹的泥還是鮮的,土打墻還沒有干,為了安全起見,墻角梁頭臨時頂了好多木柱子。新房的室內(nèi)叫當(dāng)門,當(dāng)門因?yàn)橛猛链驂α粝铝撕芏嗫?,用鐵锨大致一平,能放桌就行。好幾塊大石頭還留在室內(nèi),沒人在意,門窗自然也是賒著,這樣也好,空氣流通。屋里當(dāng)然不能用小燈,找來兩盞馬燈,馬燈也叫保險燈,風(fēng)里雨里都可以用,兩盞馬燈掛在東西兩個梁頭上,三張桌子都照亮。農(nóng)家宴席葷菜素菜一齊上,一家伙就擺滿了桌子。起屋宴不論輩分,甭管論爺爺還是論孫子,上席都是郭田郭瓦匠的。他的手藝最高最受尊重,無論砌門垛、砌檐口、做潲都是他的活。男人喝了酒話多,見了酒話也多,這個老鰥夫,如果不是酒和瓦匠這門手藝支撐著他,他的日子不知會多么暗淡,他活著,整個的精氣神兒靠的也是這兩樣。從未娶過媳婦的光棍叫光棍,中途喪妻的光棍叫二茬光棍,二茬光棍比光棍還難熬。這個二茬光棍不想再娶的原因就是不想給兒子找后娘。米罐面罐不如個老漢,這話是寡婦訴苦,老鰥夫同樣可憐。他和兒子除了手藝上的交流,到家沒有話說,兩個男人,像兩堵墻。
酒的氣氛讓郭瓦匠什么都忘了。他幾乎就是一個見酒如命的人?!巴呓痴碇乒匏币稽c(diǎn)都不夸張,瓦匠們個個都是大酒量。郭田的酒量大得嚇人,一斤半酒不倒??崭购染剖芯抛?,只有他無事。冬天大雪封地瓦匠們沒法干活了,他一個人跑到村里代銷店里喝,一個人站在柜臺前,代銷員徐宣敏用一個竹端子,一端子二兩,舀一端子,倒在一只小黑碗里,郭田兩口下肚,一氣能喝八端子。起屋宴上三盅酒下肚,三個桌上的氣氛頓時活躍。郭田盯上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錢蛟龍。錢蛟龍比郭田大,是那種永遠(yuǎn)直不起腰來的體型,又細(xì)又瘦,人很精明,郭田對錢蛟龍不看好。打墻蓋屋要對得起手里這把瓦刀,瓦刀不能生邪念,更不能有惡念。有一年,村里一戶姓徐的人家蓋房子,起屋后房子逢雨必漏,新房漏雨幾乎是沒有的,麥秸苫在房上足有半尺厚,怎么會漏雨?過去的草房其實(shí)不錯,冬暖夏涼,冬天特別保暖,而且成本低,苫一茬屋十年不用換草,如果用山上的菅茅苫房,二十年不用換草。這房子也是郭田領(lǐng)著瓦匠蓋的,房主徐茂山家哭哭啼啼找村干部告狀,村干部找了郭田,這讓郭田大失顏面。他二話沒說,提了一把苫屋的拍耙上了房,找到錢蛟龍苫草的地方,扒開麥秸,發(fā)現(xiàn)里面橫了一把草。還有一回,錢蛟龍把鏨了“王八”二字的一塊石頭砌在了房主的山墻上,沒人發(fā)現(xiàn),因?yàn)椤巴酢弊质翘芍?,“八”字是倒著的,這戶人家的女婿是個教師,走丈母娘家看新房,發(fā)現(xiàn)了“王八”二字,這事做得不光彩。兩件事讓郭田惱在心里。錢蛟龍這人特別貪吃,白面餃子是過年才能吃到的好飯,作為瓦匠的錢蛟龍即使一年能吃到多次餃子,也是求之不得。郭田想讓他這頓餃子吃不成。便要和錢蛟龍碰盅子,錢蛟龍也不示弱,還挑釁,碰就碰、喝就喝。錢蛟龍也是好酒量,但到底不是郭田的對手,結(jié)果撐不住了,上來一大笸籮餃子,抓了一只沒送到嘴里,送到耳朵里了。最終人倒在桌子底下了。
有人捎信給錢蛟龍的家人,錢蛟龍的兩個兒子,一個叫錢亭,一個叫錢用,住在溝南二里遠(yuǎn),下著雨,兩個兒子抬了一個大???,牛筐是抬糞的,因?yàn)榇螅环Q為“??稹保J谴蟆拔铩?,古人造字,就覺得天下萬物牛最大。大兒子錢亭見老爹餃子沒吃成醉成這樣心中不快,說話帶鉤,他隱約知道老爹是被誰灌醉的。郭田不讓,話里帶話:“我今天就要 ‘王八’躺著寫!”兩個兒子老老實(shí)實(shí)把老爹放進(jìn)??鹄锾ё吡?。這邊人們繼續(xù)喝酒吃餃子。
郭田很少喝醉,這次喝醉了,他高興,實(shí)在喝多了,醉得不省人事,餃子沒吃成。兒子郭松背他回家,下著雨,有人跑上來打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