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娟
夏周的《戴王冠的白鸚鵡》是一個六城故事集。這個故事記錄了夏周在上海出生,到悉尼留學,在倫敦實習,到東京旅游,去首爾度假,在紐約讀研的一段人生歷程。夏周主業(yè)設計,寫小說純是興趣,這也符合夏周作為“Z世代”為興趣而生的生活邏輯?!盀榱藗鬟_和呈現(xiàn)人的‘心靈(soul)所感知的‘世界的樣態(tài),文學藝術的創(chuàng)造就成了人類賦予‘世界以可把握的‘形式(form)的‘賦形(form-creation)活動?!保ㄙR昌盛、蔣滿鳳《“小說”何以呈現(xiàn)“現(xiàn)代”世界“總體性”》,《探索與爭鳴》2020年第10期)夏周的這個故事集就是用講述的方式為世界“賦形”。作為一個九五后寫作者,他是這個時代的年輕的聲音,他呈現(xiàn)出來的是還沒有被完全注意到的一個年輕群體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值得注意的是,寫作的初學者往往會以自我為寫作對象,從個人的精神世界再擴展到外部世界,塑造出個體的精神歷程。但夏周卻起筆老到,他的小說集既體現(xiàn)了個體的經(jīng)驗,又展現(xiàn)了這個時代的癥候,同時還試圖對“死亡”“愛”等此類哲學命題進行探討。這也意味著在小說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夏周已經(jīng)嘗試將“問題”帶入小說之中,嘗試借助“敘事”和“想象”來尋求可能性的答案,這種強烈的問題意識和時代癥候感讓他區(qū)別于普通的青春寫作,賦予了寫作更深刻的意義。
這是一個具有空間感的小說集。從某種意義上講,Z世代的年輕人正是在虛構的神怪游戲世界中長大的,這和現(xiàn)實共同構成了他們的生活的真相。Z世代是一個從美國流傳過來的流行用語,指在一九九五年至二○○九年間出生的人。這批年輕人是受到互聯(lián)網(wǎng)、即時通信、智能手機和平板電腦影響很大的一代人,他們有著自己的經(jīng)驗世界和空間體系。六篇小說分別在六個不同的城市:上海、悉尼、紐約、倫敦、東京、首爾,構成了一個全球化的文本。小說對每個城市的空間特征都有精準的描繪。如《以黃昏為例》寫到東京,在陳雪鳶人生的最后時刻,作者將其安排在明治神宮的鳥居。鳥居在日本的神話中代表神域的入口,是連接神域和俗世的大門,白先生在這里和姑獲鳥展開大戰(zhàn)。《哀矜之時》寫到首爾的幾個重要地標,也是年輕人最愛去的潮流場所?!洞魍豕诘陌W鵡》中寫到了悉尼的達令港,港口停泊的白色游艇,遠處的悉尼塔。《自由與槍聲》中的紐約則選擇了雜亂的法拉盛和繁華的曼哈頓?!侗乳L跑更長》則發(fā)生在倫敦,周末衛(wèi)一鳴和王曦月走在垂?jié)M英國國旗的攝政街,這條皇家大道是英倫風的最好表征。時間和空間是人類感知這個世界的坐標,時間“體現(xiàn)物質(zhì)運動的順序性、持續(xù)性”,空間“體現(xiàn)物質(zhì)存在的伸展性、廣延性”(楊義《中國敘事學》,人民出版社2009年)。Z世代的生活方式中,時間已經(jīng)虛擬化,空間的并置、移動已經(jīng)成為生活常態(tài),小說的空間結構也正對應了Z世代寫作者感知世界的方式。同時,人類的世界和鬼神的世界又構成了一個現(xiàn)實和虛構的平行時空。
其次,這是一個九五后新生代的故事集,也體現(xiàn)了一個Z世代年輕人的宇宙觀。這個新生代的世界是由父輩、祖父輩的生活的回望和想象構成的,是以由很多平行的同齡人的世界構成的。他們有的是出國留學的學生,有的是定居海外的移民,有的是因公出差的白領,有的是觀光旅游的情侶。夏周記錄下了他們的熱愛,也記錄下了他們的悲傷。這個時代的年輕人獲得了很多父輩們沒有享受過的自由和物質(zhì),但是他們也深陷在自己的困境之中。關于死亡這一命題,作者借用白無常之口告訴他的人物紅梅,“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看出的世界也不同”。紅梅希望父親活著,也許父親并不這么想。生命終究是自己的事,多少生死的背后其實又潛伏著原生家庭的傷害與恩怨。在《哀矜之時》中有關死亡的思考又與抑郁癥和網(wǎng)絡暴力聯(lián)系在一起。在網(wǎng)絡時代,個體很容易淪為??滤v的“生命檔案化”的“人口”(population),但人作為純粹的生命體(vivant),又無時無刻不在渴望著被理解和被關注。雖然在小說的結尾,韓小魚最后和自己、和死去的好友都達成了某種和解,但這個難題其實是無解的。
這又是一部結構上非常精巧的、埋伏著草泥灰線的伏筆的死亡之書。書名為《戴王冠的白鸚鵡》,一直讀到最后一篇《以黃昏為例》,才發(fā)現(xiàn)這個白鸚鵡其實就是白先生,白先生則是地獄使者白無常的化身。這一設定的原型是悉尼皇家植物園常見的黃頂白鸚鵡。雖然直到最后作為死神代言人的白先生才揭開面紗,但在紅梅的夢境中,他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并且貫穿整個小說集。在小說流動的敘述中,白先生往往會忽然切入,凝視著塵世里這些悲傷的人們,撫慰著脆弱的人心。白先生是一個超驗的形象,借由白先生的凝視,蕓蕓眾生的苦難仿佛得以撫慰。但同時白先生不僅僅是鬼神,也是一個有著自我情感的“人”,也會為了愛情而不顧一切。對于生長在相對穩(wěn)定環(huán)境中的Z世代,他們更關心自我價值的充分實現(xiàn),也對這個世界有著更溫暖的愛和關懷。
這是一部現(xiàn)實與虛構相交叉,文學、設計、美術、玄幻交織的跨界之書。夏周本身是昆士蘭大學多媒體設計學士,帕森斯設計學院交互設計碩士,他為自己筆下的白鸚鵡親自設計了封面。同時,在閱讀時候,我們也會感受到現(xiàn)實和虛構的交叉,一些現(xiàn)實生活中真實發(fā)生的新聞事件穿插在虛構的故事里,比如二○一七年的拉斯維加斯槍擊案,二○一八年倫敦馬拉松參賽選手死亡案,二○一九年轟動一時的日本京都動畫縱火案,還有二○一九年引發(fā)大家對于抑郁癥和女性性騷擾事件關注的崔雪莉首爾自殺身亡案……這些虛構的主人公、來自玄幻世界的死亡使者和真實的現(xiàn)實生活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鮮明的時代感。甚至作者還會有一些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巧思。《比長跑更長》中,衛(wèi)一鳴在學姐王曦月死后得知她其實愛著自己時,作者并不是通過文字來傳達他復雜的心情,而是用了一個魔幻的情節(jié)處理:“他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骨骼斷裂的聲音,肌肉重生的聲音。他感覺變成了一棵樹,根須從他腳里長出來,他睡著了,夢里他一直在跑。醒來后,他發(fā)現(xiàn)腳變大了—就像王曦月和馬拉多納的腳那樣變大了—令他錯愕與羞愧的是,不是一般的大,足有五十碼,如果腳趾間有蹼,簡直就是夸張的鴨掌?!边@都使得這本小說集既有魔幻現(xiàn)實主義特色,又充滿玄幻的少年感。
眾所周知,九五后世代的青年文化,和祖輩、父輩們截然不同,他們生長在較為充裕的物質(zhì)環(huán)境和由電子游戲等構成的虛幻電子世界中,他們的精神狀態(tài)和全球范圍內(nèi)的政治經(jīng)濟的結構性轉換緊密相關。這個發(fā)生在世界各地不同空間的故事集正體現(xiàn)了這種全球性。但不容否認的是,夏周筆下的各地故事還是流于表面,對各個標志性空間也只能說是浮光掠影,夏周是否有能力把握到更為深層的青年心理困境,是否能夠跳脫出青春經(jīng)驗敘事的藩籬,還是值得作者本人繼續(xù)反思和沉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