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炳海

[摘 要]《大唐西域記》漢譯地名出現(xiàn)的邏字，一方面是西域語的音譯，具有標音作用;另一方面，又包含意譯因素，表示名稱所指對象，處于自然天險的邊緣，以高山大川等作為邊界。這類名稱涉及作為邊界的西域邦國、城邑、山水，集中分布在南亞次大陸北端，以古代北印度、覩貨邏故地居多。作為邦國、城邑、山水、邊境的天險有蔥嶺、印度河、喜馬拉雅山等，都是高山巨川。書中的邏字暗含邊緣、遮攔兩種意義，在詞語義項演變鏈條中處于重要環(huán)節(jié)。

[關(guān)鍵詞]《大唐西域記》 邏字 自然天險 邊境

唐代玄奘、辯機所著的《大唐西域記》出現(xiàn)數(shù)量眾多的地名，在對這些地名進行漢譯過程中出現(xiàn)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對于西域語的一個相同音節(jié)，用作標音的漢字大量使用羅字，間或也用邏字。為什么所用漢字沒有采用整齊劃一的方式，而是兼用兩個讀音相同的漢字，這確實是一個值得深入探討的問題。羅和邏的漢語讀音相同，漢譯過程中與它們相對應的西域語的音節(jié)也相同，因此，僅僅從音譯的角度進行考察，無法對上述現(xiàn)象作出合理的解釋，有必要深入到意譯層面，從個案切入加以梳理。

一、帶有邏字的漢譯邦國名稱

《大唐西域記》帶有邏字的邦國漢譯名稱共7例，根據(jù)邏字在漢譯名稱中所處的位置，可以劃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漢譯邦國名稱綴以邏字;另一種是把邏字嵌入名稱的中間。

（一）綴以邏字的邦國名稱

《大唐西域記》綴以邏字的漢譯邦國名稱共3例，依次是覩貨邏國、健馱邏國、堊醯掣口旦邏國，試分別加以論述。

1.覩貨邏國

《大唐西域記》卷一有如下記載：

出鐵門至覩貨邏國（舊曰吐火羅國，訛也。）故地，南北千余里，東西三千余里。東扼蔥嶺，西接波刺斯，南大雪山，北據(jù)鐵門，縛芻大河中境西流。[1]100

文本對覩貨邏國故地所處方位的敘述頗為具體，其中涉及的山川有蔥嶺、大雪山、鐵門、縛芻河。首先提到的是鐵門，這個邦國“北據(jù)鐵門”，在鐵門之南。“覩貨邏國”前邊的條目就是鐵門，其中寫道：

鐵門者左右?guī)?，山極峭峻，雖有狹徑，加之險阻，兩傍石壁，其色如鐵。既設(shè)門扉，又以鐵錮，多有鐵鈴，懸諸戶扇，遂以為名。[1]98

鐵門故址在烏茲別克斯坦南部杰爾賓特西，那里地勢險要，高山峽谷間有一條狹窄的通道。鐵門既是天然的地理分界帶，又是古代中亞南北交通所經(jīng)之處，設(shè)有關(guān)卡。鐵門還是當時政治地理的邊界，《大唐西域》校注稱：

鐵門被西突厥國視為汗國之西界，這與玄奘的記載可以相印證。玄奘指出鐵門以南為覩貨邏境，由此可以推斷，公元580年以后鐵門先是西突厥與嚈噠，后是西突厥與寄多羅的分界。[1]99

鐵門不但是自然地理的分界，而且是政治地理的邦國邊界。覩貨邏國位于鐵門南，是與自然地理分界相鄰，北部以高山峽谷為依托。

覩貨邏國東扼蔥嶺，《隋書·西域傳》記載：“吐火羅國，都蔥嶺西五百里，與挹怛雜居?！盵2]1853吐火羅即覩貨邏，蔥嶺指帕米爾地區(qū)，是中亞和西亞之間的天然分界，那里險要地形使其成為古代西域交通的最大障礙?！端?jīng)注》卷二引《涼土異物志》稱：“蔥嶺之水分流東西。西入大海，東為河源?！盵3]15蔥嶺是名副其實的分水嶺。蔥嶺以東，水皆東流;蔥嶺以西，水皆西流，覩貨邏國東扼蔥嶺，是以自然地理的分界地帶為東部屏障。

覩貨邏國既是“縛芻大河中境西流”，縛芻河指阿姆河，系古代著名的大河，也是天然的地理分界線，它從東到西貫穿這個邦國的中部地區(qū)。覩貨邏國南邊是大雪山，既然這個邦國的疆域已經(jīng)包括阿姆河南岸，因此，大雪山指的應是興都庫什山脈，這個常年積雪的山脈也是天然的地理分界帶。

綜上所述，覩貨邏東、南、北邊境的蔥嶺、興都庫什山、鐵門，都因地勢險要而成為天然的地理邊界，覩貨邏是三面與自然地理邊界相鄰邦國。除此之外，境內(nèi)還有阿姆河從中部貫穿東西部地區(qū)，是疆域內(nèi)天然的地理分界。

《大唐西域記》成書之前，覩貨邏邦國已有多個漢譯名稱，其中包括兜佉勒、吐乎羅、吐火羅等。玄奘把吐火羅改譯為覩貨邏，對此，該書校注作出如下說明：“玄奘以‘覩貨邏三字校正吐火羅的譯法，或許意在強調(diào)原文Tukhāra 第二音節(jié)為長元音。”[1]102這是從梵語漢譯在標音的準確性方面立論，這種推測有一定道理，但不能從根本上把這種改譯的必要性解釋清楚。如果只是為了突出梵語原名第二個音節(jié)為長元音，那么，只須對原有漢譯名稱吐火羅改動中間一個字即可。而不必對三個字全都要換，況且羅、邏二字讀音相同，純從音譯角度考量，完全沒有必要把羅字改為邏。

顯然，玄奘對這個邦國已有漢譯名稱所作出的更改，應該還有其他方面的想法。至于這種改譯的原因究竟是什么，要通過其他同類案例的梳理去尋找答案。

2.健馱邏國

《大唐西域記》卷二有如下記載：

從此東南山谷中行五百余里，至健馱邏國。（舊曰乾阤衛(wèi)，訛也。北印度境。）

健馱邏國東西千余里，南北八百余里，東臨信度河。[1]233

健馱邏國在《大唐西域記》成書之前有多個譯名，其中包括乾阤衛(wèi)。玄奘認為這個漢譯名稱訛誤，改為健馱邏。這個西域邦國東臨印度河，這條大河是它的東部邊界。健馱邏的首都布路沙布邏，其舊址在今巴基斯坦的白沙瓦。這是一個以自然天險為東部邊境的邦國，玄奘把它的漢譯名稱改為健馱邏，系梵語Gand hāvat的音譯，這個漢譯名稱也綴以邏字，當是取自它的邊境以自然天險為依托的地理形勢，印度河也是天然的地理分界線。

《大唐西域記》成書之前，健馱羅的漢譯名稱：“《法顯傳》作健陀衛(wèi)，《水經(jīng)注》引釋氏《西域志》作健陀越，系由梵語（Gandhavat）的讀法而來?！盵1]234這兩個漢譯名稱有梵語依據(jù)，只是與玄奘所依托的梵語有所不同而已。健陀衛(wèi)、健陀越系梵文的漢語音譯，但是，如果進一步加以考察，會發(fā)現(xiàn)這兩個漢譯名稱末尾的衛(wèi)、越二字，在含義上有相通之處。

我們先看衛(wèi)字?！吨芏Y·春官·巾車》有“以封四衛(wèi)”之語，鄭玄注：“四衛(wèi)，四方諸侯守衛(wèi)者，蠻服以內(nèi)?！盵4]823這里的衛(wèi)指中土邊陲地帶?！稜栄拧め屧b下》云：“疆、界、邊、衛(wèi)、圉，垂也?！惫弊ⅲ骸敖畧觥⒕辰?、邊旁、營衛(wèi)、守圉，皆在外垂也?！焙萝残辛x疏曰：“蓋衛(wèi)之言，猶裔也?！盵5]244衛(wèi)指邊陲，亦即邊遠之地。

再看越字?！渡袝ぬ┦纳稀酚涊d周武王如下話語：“惟其克相上帝，寵綏四方，有罪無罪，予曷敢有越厥志。”孔安國傳：“越，遠也。”[6]180這是以遠釋越，越有遠離之義。據(jù)《左傳·襄公十四年》記載，魯國厚成叔充當外交使者，對流亡到齊國的衛(wèi)獻公有如下陳述：“聞君不撫社稷，而越在他竟?！焙榱良b曰：“《廣雅》：‘越，遠也。杜本此。”[7]533

杜預《左傳集解》把越字釋為遠，洪亮吉表示贊同，并援引《廣雅》的解釋作為佐證。

通過以上梳理可以看到，衛(wèi)、越都有表示邊遠、遙遠之義，漢譯西域邦國名稱健陀衛(wèi)、健陀越，分別綴以衛(wèi)、越，意謂是處于邊遠之地的邦國。衛(wèi)、越二字不但標音，而且具有表意功能?！洞筇莆饔蛴洝匪玫臐h譯名稱雖然與上述兩個譯名存在差異，但是就其名稱后綴兼有標音和表意功能而言，三者卻是殊途同歸，異曲同工。

3.堊醯掣口旦邏國

《大唐西域記》卷四有如下記載：“堊醯掣口旦邏國周三千余里。

國大都城十七八里，依據(jù)險固。”[1]412這個邦國的名稱綴以邏字，對于它的都城具體位置，該書校注作出如下說明：

此地原系古代的北潘查拉國（Pancāla）的首都，潘查拉國位于現(xiàn)代德里之北與西方，其領(lǐng)域包括自喜馬拉雅山麓直抵錢巴爾（Chambal）河間的地區(qū)，以帕杰羅蒂（Bhāgirathi）河為界，劃分南北二部。[1]413

堊醯掣口旦是位于古代潘查拉國的舊地，疆域面積較大。潘查拉國北部邊境是喜馬拉雅山的南麓，由此推斷，堊醯掣口旦邏國也是北依喜馬拉雅山，這是它的漢語譯名綴以邏字的原因所在。

（二）嵌以邏字的邦國名稱

《大唐西域記》嵌以邏字的漢譯邦國名稱有四個，下邊依次加以辨析。

1.曷邏阇補羅國

《大唐西域記》卷三有如下記載：

曷邏阇補羅國周四千余里。國大都域周十余里，極險固，多山阜……從此東南，下山渡水行七百里，至磔迦國。[1]350

曷邏阇補羅國境內(nèi)“多山阜，川原隘狹”，是一個山地多而平原少的邦國，可以稱為山地邦國，然而，這不能成為它的漢譯邦國名稱嵌以邏字的根據(jù)。

《大唐西域記》卷三排在曷邏阇補羅國前邊的有迦濕彌羅國，這個邦國“四境負山，山極陗嶺”，可以說是群山環(huán)繞的邦國。它的漢語譯名出現(xiàn)羅字，而沒有用邏字加以標示。這就提出一個問題，究竟地理形勢怎樣的邦國，它的漢譯名稱才使用邏字。這從前邊幾個案例可以找到線索。覩貨邏國北據(jù)鐵門依蔥嶺、南邊是雪山，亦即興都庫什山。健馱邏國東臨印度河，堊醯掣口旦邏國外境是喜馬拉雅山麓。這三個漢譯名稱帶有邏字的西域邦國，它們的邊境都有作為天險的名山大川。

《大唐西域記》卷三《迦濕邏國》條目提到“覩貨邏呬口旦羅王”，玄奘自注：“唐言雪山下?！盵1]338覩貨邏國位于雪山下，這個雪山應指興都庫什山。后邊又有該邦國訖多利王稱：“我是覩貨邏國雪山下王也?！庇G貨邏國南境位于興都庫什山北麓，這是它的漢譯名稱綴以邏字的原因之一，因為這座雪山是著名的天險。而迦濕羅國雖然被群山環(huán)繞，但是它的邊境沒有喜馬拉雅山、興都庫什山這樣著名的天險 ，因此，漢譯邦國名稱出現(xiàn)的是羅字，而沒有用邏字。

曷邏阇補羅國與磔迦國相臨，“從此東南，下山渡水行七百余里，至磔迦國”。這兩個邦國之間有河流相隔，在《磔迦國》條目可以確認這條河流的名稱。“磔迦國周萬余里，東據(jù)毗播奢河，西臨信度河”[1]352。印度河是著名的大河天險，它既是磔迦國的西部邊界，也是曷邏阇補邏國的東南邊界。這個邦國東南邊境是以印度河為界，這是它的邦國漢譯名稱嵌入邏字的原因。

2.秣邏娑國

《大唐西域記》卷四《屈露多國》條目有如下敘述：

從此北路千八九百里，道路危險，踰山越谷，至洛護羅國。

此北二千余里，經(jīng)途艱阻，寒風飛雪至秣邏娑國。

自屈露多國南行七百余里，越大山，濟大河，至設(shè)多圖盧國。（北印度境）[1]374-375

以上記載為確認秣邏娑國的地理位置提供了可靠的參照對象。洛護羅國在屈露多國以北兩千多里的地方，“越大山，濟大河，至設(shè)多圖盧國”。“據(jù)《西域記》，從屈露多國到此須‘越大山，濟大河，可能指翻越喜馬拉雅山西南的突出部分并渡過薩特累季河而到達此國，該國可能以河名為國名”[1]376。這種推測是有道理的。設(shè)多圖盧國在喜馬拉雅山南麓，而屈露多國則在喜馬拉雅山以北。

洛護國在屈露多國以北近兩千里處，“洛護羅國：即我國西藏的洛域（lho-yul）即南方地區(qū)之意，屈露人稱之為Lāhul”[1]374。洛護國在我國西藏南部，今山南地區(qū)有洛扎，日喀則地區(qū)有洛江（白朗），這一帶當是屈露多國的舊地?！按吮倍в嗬铮?jīng)途艱阻，寒風飛雪，至秣邏娑國”。秣邏娑國在屈露多國以北兩千余里，那里氣候寒冷，依此推斷，秣邏娑國當在念青唐古拉山一帶。這個邦國的邊境以唐古拉山為依托，故漢譯邦國名稱嵌以邏字。

3.缽邏耶伽國

《大唐西域記》卷五記載：“缽邏耶迦國周五千余里。國大都據(jù)兩河交，周二十余里?！痹摃Ｗⅲ骸袄忂壱任挥诤愫优c閻牟那河合流處，是印度有名的圣地?！盵1]460恒河屬于大河巨川，可稱為天險，是天然的地理分界，缽邏耶伽國以這條河流為邊界線，因此，它的漢譯名稱嵌以邏字。

排在缽邏耶伽國前邊的是阿耶穆佉國，該條目結(jié)尾如下記載：“以此東南行七百余里，渡殑伽河南，閻牟那河北，至缽邏耶伽國（中印度境）?！盵1]459阿耶穆佉國的邊界河也是恒河，但是這個邦國的漢譯名稱沒有出現(xiàn)邏字。阿耶穆佉國，“國名也有種種不同的還原法。儒蓮擬還原為Ayamukha或Hayamuhha（馬面），康丁哈姆擬還原為Ayomukha（鐵面）”[1]457。無論哪種還原，對它的梵語標音邏字都派不上用場，因為梵文名稱的讀音沒有與邏字對應的音節(jié)。缽邏耶伽國的梵文名稱是Prayāga，它的第二個音節(jié)可以用邏字加以標示，因此，漢譯邦國名稱嵌以邏字。

4.曷邏胡國

《大唐西域記》卷十二設(shè)有《蔥山》條目，具體記載如下：

從此東入蔥嶺。蔥嶺，據(jù)贍部洲中，南接大雪山，北至熱海、千泉，西至活國，東至烏鎩國，東西南北各數(shù)千里。崖嶺數(shù)百重，幽谷險峻，恒積冰雪，寒風勁烈。多山蔥，故謂之蔥嶺，又以山崖蔥翠，遂以名焉。[1]64

《大唐西域記》卷十二以蔥嶺作為地理標志，對一系列西域邦國作空間定位，首先提到三個邦國：“東行百余里，至瞢健國?！薄氨敝涟⒗釃??！薄皷|至曷邏胡國?！笔[嶺的西限是活國，從那里以東開始進入蔥嶺。瞢健國、阿利尼國、曷邏胡國是從西部進入蔥嶺之后的一線邦國，均位于蔥嶺西麓，瞢健國、曷邏胡國在蔥嶺西部山麓，阿利尼國偏北。按照邦國名稱漢譯的基本規(guī)則，這三個邦國的漢譯名稱似乎都可以出現(xiàn)邏字，因為它們的東部邊境都以蔥嶺這座大山為界?？墒牵捎谵?、阿利尼國的西域語讀音在用漢字標示時無法與邏字相對，因此，漢譯名稱沒有出現(xiàn)邏字。而曷邏胡國，“馬迦特將曷邏胡擬音為Rāhuia”[1]67，其中的ia可以用邏字加以標示。由此而來，這個邦國名稱嵌以邏字，但是這種標示與馬迦特的擬音并不完全一致。按照馬迦特的擬音，漢語譯名應是曷胡邏，而不是曷邏胡。很有可能玄奘所作的擬音不同于馬迦特，把ia這個音書置于整個名稱的中間，而不是放在末尾。

二、帶有邏字的漢譯城邑名稱

《大唐西域記》所載的漢譯城邑名稱，有的也出現(xiàn)邏字，這類名稱有口旦邏私城、娑羅覩邏邑等。

（一）口旦邏私城

《大唐西域記》卷一有如下記載：“千泉而行百四五十里，至口旦邏私城。城周八九里，諸國商胡雜居也。”[1]177口旦邏私城在千泉以西一百四五十里的地區(qū)，這為考察它的地理位置提供了線索。前邊所引《大唐西域記》卷十二關(guān)于蔥嶺的記載，稱它“北至熱海、千泉”，千泉是蔥嶺的北部邊緣，而口旦邏私城距離千泉只有一百四五十里，應是處于蔥嶺西北邊緣?？诘┻壦匠枪手吩诮窆_克斯坦的江布爾城，東臨吉爾吉斯山，唐代稱為雪山，被視為蔥嶺的西北邊緣，也是一道天然的地理分界線，口旦邏私城東鄰當時所謂的蔥嶺，那里是該城的東部邊境，因此，它的漢譯名稱嵌入邏字。

關(guān)于口旦邏私這個城名的由來，《大唐西域記校注》作出如下說明：“口旦邏私城：位于口旦邏斯河畔?！稘h書》卷七○《陳湯傳》所記郅支單于侵占之都賴水，當為文獻口旦邏私河之最早記載?！盵1]77《漢書·陳湯傳》記載，郅支單于殺其妻康居王之女及相關(guān)人員，“或支解投都賴水中”。顏師古注：“都賴，郅支水名。”[8]3010把郅支國境內(nèi)的河流名稱漢譯為都賴水，與口旦邏斯讀音相近，屬于音譯。如果仔細加以推敲，還會發(fā)現(xiàn)其中有意譯的因素。

《漢書·陳湯傳》在敘述陳湯率兵進攻郅支時寫道：“明日，前至郅至城都賴水上，離城三里，止營傅陳。”[8]3013都賴水距離郅至都城只有三里，相當于護城河，是都城的依賴。再從口旦邏私城的地理位置考察，那里北部是沙漠，該城處于沙漠東南邊緣，都賴水作為錫爾河的支流，又成為這個邦國日常用水的重要來源，就此而言，把它稱為都賴河也是名副其實。對于這個西域城邑，《漢書》記載的漢譯水名已經(jīng)是音譯意譯相疊加，用以表示它是城邑的依賴對象。《大唐西域記》對該城的譯名嵌入邏字，則是暗示它以險峻的蔥嶺為邊境，同樣是兼顧音譯和意譯。到了清代，都賴水又稱為都勒爾水，把它歸入特穆爾圖淖爾所受水系之一，稱它“入淖爾西北”[9]285。所用的名稱已經(jīng)純屬音譯。

（二）布路沙布邏城、布色羯邏伐底城

《大唐西域記》卷二記載，健馱邏國“東臨信度河，國大都城號布路沙布邏”。該書校注寫道：

布路沙布邏：梵語purusapra音譯，即《法顯傳》的弗樓沙國，《魏書》的弗樓沙城……意譯丈夫土、丈夫城，《續(xù)高僧傳》卷二作“丈夫?qū)m……其地業(yè)經(jīng)諸家考證，一致認為即今巴基斯坦喀布爾河南岸白沙瓦市的西北地方。[1]235

布路沙布邏城是健馱邏的首都，這個邦國因其東臨印度河，故漢譯邦國名稱綴以邏字，前文已經(jīng)進行敘述。至于布路沙布邏城這個漢語譯名綴以邏字，則是因為它位于喀布爾河南岸。這條河也是著名的河流，是天然的地理分界線。布路沙布邏梵語的含義是丈夫土、丈夫城，而這個漢語譯名所用的邏字，則是用于標示它處在大河的近側(cè)，以河流為邊界。

《大唐西域記》卷二《健馱邏國》條目還有如下記載：“迦膩色迦王伽藍東北五十余里，渡大河，至布色羯邏伐底城?！痹摃Ｗⅲ?/p>

此地即今巴基斯坦所屬之查薩達（Chārsadda），在白沙瓦東北十七英國，斯瓦特河（Swat.R.）與喀布爾河（Kabul.R.）交界處稍北的斯瓦特河東岸。[1]251

布色羯邏伐底城是健馱邏國的故都，它的南邊是喀布爾河。因此，這座城的漢譯名稱嵌以邏字。布色羯邏伐底城、布路沙布邏城，作為健馱邏國的兩處故都，一處在喀布爾河北岸，另一處在喀布爾河南岸，都是因為以這條大河為城的邊界，所以漢譯名稱都用了邏字。

（三）娑羅覩邏邑

《大唐西域記》卷二記載：“烏鐸迦漢荼城西北行二十余里，至娑羅覩邏邑。”[1]262娑羅覩邏邑在烏鐸迦漢荼城西北二十余里，而《烏鐸迦漢荼城》條目記載，該城“南臨信度河”，在印度河北岸。娑羅覩邏是烏鐸迦漢荼城所屬邑，兩地相距不遠，都在印度河北岸。娑羅覩邏邑這個漢譯名稱嵌以邏字，是因為它與印度河相鄰，這條大河是該邑的南部邊界。

三、帶有邏字的山、泉名稱

《大唐西域記》有的山、泉漢譯名稱也有的出現(xiàn)邏字，分別是跋邏末羅耆釐山、阿波邏羅龍泉。

（一）跋邏末羅耆釐山

《大唐西域記》卷十《憍薩羅國》條目有如下記載：

國西南三百余里，至跋邏末羅耆釐山，（唐言黑峰。）岌然特起，峰巖陗險，既無崖谷，宛如全石……

從此大林中南行九百余里，至案達羅國。（南印度境）[1]829-832

從上述記載可知，這座山處于憍薩羅國的西南邊境，它的梵文含義是黑峰山，顧名思義，是令人畏懼之山，給人以恐怖感。這座山峰巖石陡峭，像一塊完整的巨石，成為所在邦國自然形成的邊界線，因此，它的漢譯名稱出現(xiàn)邏字，暗示它的地理分界線的屬性。

（二）阿波邏羅龍泉

《大唐西域記》卷三有如下記載：

瞢揭釐城東北二百五六十里入大山，至阿波邏羅龍泉，即蘇婆伐窣堵河之源也。派流西南，春夏含凍，晨夕飛雪。雪霏五彩，光流四照。[1]274

對于阿波邏羅龍泉，該書的校注作出如下說明：“阿波邏羅，梵文、巴利文apalala音譯……阿波邏羅意義為‘無稻草，舊譯為‘無苗、‘無稻草?！盵1]276阿波邏羅的梵文、巴利文含義，是由那里龍的傳說而來。傳說由于當?shù)鼐用駥τ邶埖酿佡洺霈F(xiàn)缺失，致使龍發(fā)怒，暴行風雨，損害莊稼，因此，稱那里為無稻草之處。

阿波邏羅龍泉在瞢揭釐城東北二百余里處，而這座城是烏仗那國的首都。烏仗那，《法顯傳》《魏書》作烏萇?！堵尻栙に{記》卷五作烏萇、烏場，并有詳細記載。文中稱：“烏場國，北接蔥嶺，南連天竺?！盵10]305宋云等人在烏場國停留四個多月，從那里進入乾陀羅國，亦即健馱邏國。如前所述，健馱邏國地處南亞次大陸北端，其首都布路沙布邏故地在今巴基斯坦白沙瓦。由此推斷，烏仗那國應是位于健馱邏國以北，那里西北部是興都庫什山，當時被視為蔥嶺的組成部分。阿波邏羅龍泉在烏仗國首都東北二百余里，臨近興都庫什山，是該國的北部邊境。興都庫什山在當時亦稱大雪山，故稱阿波邏羅龍泉所在之處“春夏含凍，晨夕飛雪”。興都庫什山是天然的地理分界，是由蔥嶺進入北印度的必經(jīng)之處。該龍泉處于興都庫什山這個天然的地理分界線附近，又是烏仗那國北部邊界，因此，它的漢譯名稱嵌以邏字。

四、帶邏字地名所屬區(qū)域、邊境天險量化分析

《大唐西域記》所載帶有邏字的地區(qū)共13處，對于它們的所屬區(qū)域、邊界天險，列表統(tǒng)計如下：

在13處帶有邏字的地名中，北印度數(shù)量最多，共6處。而東印度、西印度、南印度則見不到這類地名。其次是覩貨邏故地，共3例;還有中印度，也是3例。其余1例在我國西藏境內(nèi)。再從這些地區(qū)邊境的自然天險來看，主要是蔥嶺，其次是印度河，再次是喀布爾河。上述統(tǒng)計表明，《大唐西域記》中帶有邏字的漢譯地名，它的主要分布區(qū)域是蔥嶺以西地區(qū)以及南亞次大陸北部邊緣克什米爾以西的巴基斯坦、阿富汗交界地區(qū)。而作為天然形成的地理分界線出現(xiàn)的，基本都是大山巨川以及綿延數(shù)百里的原始森林?！洞筇莆饔蛴洝分袔в羞壸值牡孛紫仁菨M足西域語音譯的需要，其次是針對帶有標志性的大山巨川，至于普通、常見的山川，雖然也有一些是天然的地理分界線，但并沒有納入這類名稱所覆蓋的范圍。

古代西域邦國林立，中土文獻對其中主要邦國所作的記載，往往把著名的高山大川，沙漠沼澤等作為它們的邊界，而許多弱小的邦國，中土文獻對它們的疆界或是記載得很模糊，或是付之闕如。借助《大唐西域記》出現(xiàn)的帶有邏字的漢譯地名，可以進一步探索這些漢譯地名得以生成的自然地理依托，確定這些地區(qū)邊境所存在的天險，從而把它們的疆界認定得更加準確。在某種意義上可以這樣說，《大唐西域記》每次出現(xiàn)的帶有邏字的漢譯地名，都是在或大或小的范圍內(nèi)豎立一處自然地理邊境的界碑。

五、邏字表示自然地理邊境分界的語言學價值

《大唐西域記》中漢譯名稱帶有邏字的邦國，都是將天然形成的地理分界作為它們的邊境，二者的地域空間是重合的。邏字所表示的這種含義，要從它的文字構(gòu)形入手進行追溯。邏字的構(gòu)形從辵，從羅、辵是指人的行進、走路。再看羅字《說文解字·網(wǎng)部》：“羅，以絲罟鳥也?！倍斡癫米ⅲ骸啊夺屍鳌罚骸B罟謂之羅?！锻躏L》傳曰：‘鳥網(wǎng)為羅?！盵11]356段玉裁援引《爾雅·釋器》《詩經(jīng)·王風·免爰》毛傳對羅字的解釋，確認羅本捕鳥的網(wǎng)。用網(wǎng)捕鳥是對鳥加以遮攔、最終把它捕獲。由此而來，羅字衍生出遮攔、阻止之義。《墨子·備高臨》記載防御敵方進攻的具體設(shè)置，其中寫道：“為高樓以射道，城上以荅羅矢。”畢沅援引《太白陰經(jīng)·守域具》篇的記載對這種御敵設(shè)置作出說明，其中包括“中設(shè)氈幕”[12]540。這里所說的高樓，指在城墻外設(shè)置的高臺，用以抵御敵方的進攻。高臺上有射道，供弓箭手向外射擊，同時在高臺上應對敵方射來的箭，即“城上以荅羅矢”。荅是應對、抵擋;羅指遮攔、阻擋。高臺上所設(shè)的氈幕，發(fā)揮的就是抵擋、遮攔敵方所射箭矢的作用。羅字有遮攔、阻擋義項，邏字的構(gòu)形從辵，從羅。因此，邏字可以衍生出行進遇到障礙而被阻擋、遮攔的義項。

《大唐西域記》所載帶有邏字的漢譯地名，都是由于邦國、城邑、山水處于險要的地理環(huán)境而得名，因此用邏字加以標示。而這些地區(qū)的自然天險，絕大多數(shù)是著名的高山大川，是中土通往西域的險關(guān)，對于人通行所起的是遮攔、阻擋作用。罽賓是西域古國，其故址在今克什米爾及其附近地區(qū)《大唐西域記》所載的健馱邏國、曷邏阇補羅國以及布路沙布邏城、布色羯邏伐底城，還有烏仗那國的阿波邏羅龍泉，也都集中在與克什米爾相鄰的以西地區(qū)，從中土前往這些地區(qū)通常取道蔥嶺，需翻越這道天險。西漢成帝時期，杜欽對前往罽賓的交通狀況有如下描述：

又歷大頭痛、小頭痛之山，赤土身熱之阪，令人身熱無色，頭痛嘔吐，驢畜盡然。又有三池，盤石阪，道陿者盡六七寸，長者徑三十里。臨峰嶸不測之淵，行者騎步相持，繩索相引，二千余里乃到縣度。畜隊，未半阬谷盡靡碎;人墮，勢不得相收視。險阻危害，不可勝言。[8]3887

這里所列舉的一系列地名都帶有恐怖的性質(zhì)，沿途的艱難險阻令人望而生畏、毛骨悚然，這些對人前往造成遮攔、阻隔的有高山深谷，還有惡劣的氣候條件。把蔥嶺的天險視為前往西域的嚴重障礙，是當時中土人士的普遍心理。

北魏時期宋云等人曾經(jīng)越過蔥嶺南下到達古印度，他在敘述從缽盧勒國前往烏場國的旅途經(jīng)歷時寫道：

鐵鎖為橋，縣虛為渡，下不見底，旁無挽捉，倏忽之間，投軀萬仞，是以行者望風謝路耳。十二月初入烏場國，北接蔥嶺，南連天竺。[10]305

宋云親身體驗到翻越蔥嶺的艱難困苦，沿途阻礙前行的高山峽谷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玄奘與宋云有相同的經(jīng)歷，《大唐西域記·記贊》稱他“出鐵門、石門之阨，逾凌山，雪山之險”[1]1040。關(guān)山難越而冒險穿越，玄奘往返中土印度過程中經(jīng)歷的天險數(shù)量眾多，遇到這方面的遮攔、阻礙超乎常人想象。因此，對于邊境處于自然天險近側(cè)的地域，他們的漢譯名稱出現(xiàn)邏字，暗示它所包含的遮攔、阻擋之義?！洞筇莆饔蛴洝烦霈F(xiàn)的帶有邏字的地名，其邊境所依托的是著名的高山大川及其他自然險阻，這些天險是自然形成的地理分界，《大唐西域記》對此多有標示。由此而來，這些地名中出現(xiàn)的邏字，又暗含表示邊界、邊境之義。

《大唐西域記》漢譯地名所用的邏字，兼有表示遮攔、阻礙和邊界、邊境之義，這兩種義項在此前還未曾出現(xiàn)過。《說文解字·辵部》新附：“邏，巡也?！盵13]42這是以巡釋邏，故后來巡邏連言成為雙音詞?！墩f文解字·辵部》：“巡，視行也?！蓖躞薹Q：

視，宋本作延……案，延行者，長行也。巡守者各國有慶讓，則我行永久也。[14]60

這是把巡字釋為長久遠行，既然《說文解字》新附以巡釋邏，巡有長久遠行之義，邏字亦應有這方面含義。長久遠行通常會走到邊遠地區(qū)，這樣一來，邏字又潛在引申為邊緣、邊界的可能。

無論從邏字本身考察，還是依據(jù)以巡釋邏的通例，邏字都有可能衍生出阻攔、邊緣方面的義項，但是邏字這兩種義項生成較晚。對此，權(quán)威字書作出如下解釋：

①巡邏，巡察……②遮攔（后起義）。《集韻·戈韻》：“邏，遮也?！彼吸S庭堅《演雅詩》：“疊蠶作繭自纏裹，蛛蝥結(jié)網(wǎng)工遮邏?！?/p>

〔備考〕山溪的邊緣（后起義）唐許渾《歲暮自廣江至新興往復中題峽山寺》詩：“海虛爭翡翠，溪邏斗芙蓉?！盵15]1462

《集韻》成書于北宋，黃庭堅是北宋詩人，這是把邏字表示遮攔之義的起始時間追溯到北宋。許渾是晚唐詩人，他所生活的時代上距《大唐西域記》成書已多達一個半世紀以上。所引許渾詩確實用邏字表示邊緣之義。

《大唐西域記》提供的上述案例表明，至遲在初唐時期。邏字表示遮攔、邊緣的義項已見雛形，只是沒有明確地顯示出來，而是暗含在漢譯西域地名中，處于潛藏狀態(tài)。如果進一步考察唐代吐蕃及其他西域地名，還可以發(fā)現(xiàn)類似情況，拉薩所在之處地勢險要，唐古拉山在其北，雅魯藏布江在其南，相對于中土而言又是邊緣地區(qū)，故稱邏些城。印控克什米爾有撥邏勿邏布邏城，該城處在彌那悉多河源頭附近，那里有磨訶波多磨龍池，該城處于兩個區(qū)段南北流向的印度河之間，它的邊境也是靠近天然形成的地理分界線。這兩個地名中的邏字也暗含邊界、遮攔之義。邏字含義在中國古代所發(fā)生的演變，《大唐西域記》對它的運用具有承前啟后的作用，而且是其中重要的環(huán)節(jié)。邏字不僅是自然地理邊境的界碑，而且其中滲透玄奘等人跋山涉水、穿越天險的人生體驗。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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