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東嶺
[摘 要]王袆的詩學思想由于受到個人性情與易代政治的雙重影響,呈現(xiàn)出獨特的內(nèi)涵與特征。其詩學觀念以儒家教化經(jīng)世為核心,同時更強調(diào)情感抒發(fā)的真實性與自然性,并由此體現(xiàn)為其認可詩歌體貌多樣化的傾向。其本人詩歌創(chuàng)作所構(gòu)成的哀感頑艷體貌與超然脫俗審美趣味,則展現(xiàn)出其詩學思想的豐富復(fù)雜特征。王袆詩學思想的復(fù)雜豐富代表了易代之際文學觀念的典型特征。
[關(guān)鍵詞]詩學觀念 儒家教化 真實自然 體貌多樣
關(guān)于王袆(公元1322—1374)的詩學思想,學界幾乎至今尚未有人進行過系統(tǒng)的論述。其實他在元明之際文壇的地位幾乎與宋濂并駕齊驅(qū)。其本人有詩寫道:“同門同里復(fù)同官,心事相同每共歡。袞斧并操裁玉牒,絲綸分演直金鑾?!盵1]729道出了宋、王二人洪武初年共同主持撰修《元史》的“名齊伯仲”地位。如果就詩文總體成就論,明清評論家多認為宋濂高于王袆,但亦有持論不同者,如《四庫提要》曰:“袆師黃溍,友宋濂,學有淵源,故其文醇樸宏肆,有宋人軌范?!盵2]4又如朱彝尊說:“子充文脫去元人冗遢之病,體制明潔,當在景濂之右。惟詩亦然?!盵3]125如果對比二人詩文特點,宋濂之優(yōu)勢在于博大精深、汪洋恣肆,王袆則是體制儼然、情深氣盛。就其詩學思想看,二者均堅持浙東派儒家詩教傳統(tǒng),同時亦不忽視詩歌之抒情作用。其差異之處則在于,宋濂既強調(diào)詩歌臺閣與山林之體制差別,也重視詩歌溫柔敦厚之體貌要求。王袆則更關(guān)注情感抒發(fā)之真實性與自然性,并由此也認可詩歌體貌之多樣性。之所以存在上述差異,除了人生遭遇之不同以外,還更與他們不同的氣質(zhì)個性密切相關(guān)。
一
關(guān)于王袆的生平,記載最早且較為翔實的是鄭濟之《華川王公行狀》,概括最為精練者則是錢謙益之《列朝詩集小傳》: 袆字子充,義烏人。少景濂一十二歲,同出柳待制、黃侍講之門。元季,睹時政衰弊,走燕都上書,不報,歸隱青巖山中。太祖征為中書省掾,進《平江西頌》,上喜曰:“浙東有二儒者,卿與宋濂。學問之博,卿不如濂;才思之雄,濂不如卿?!痹t修《元史》,與濂同為總裁官。書成,拜翰林待制。奉使招吐蕃,至蘭州,召還。改使云南,抗節(jié)死。建文元年,贈翰林學士,謚文節(jié)。正統(tǒng)中,改謚忠文。[4]81
此處最重要的當然是朱元璋強調(diào)的所謂“學問之博,卿不如濂;才思之雄,濂不如卿”的二者差異,評價的確相當準確。王袆的此種“才思之雄”正取決于其個人性情。其生平中被后人廣為傳譽的幾件“壯舉”,均與其“氣雄”有直接關(guān)系。如元末時以一介書生之身份上書朝廷以求仕進、在朱元璋尚未統(tǒng)一天下之前即獻《平江西頌》行仁、在朱元璋登基皇位時以被貶謫身份上《祈天永命疏》以求實行仁政、在出使云南時面對元朝大臣慷慨陳詞勸其歸降等,均顯示出其性格直爽、氣勢雄壯的性情特征。正是由于此種個性,使其身處易代之時抱定了“以道為屈伸”的人生態(tài)度,既不會無原則地為個人榮辱賣身投靠,也不會為腐朽之舊王朝去迂腐守節(jié)。他的態(tài)度非常鮮明,其《青巖山居記》直言不諱地說:
仕隱二趣,吾無固必也。十年以來,吾南走越,北走燕,而惟利祿之是干,其勞心苦思殆亦甚矣,是豈志于隱者乎!今天下用兵,南北離亂,吾之所學,非世所宜用,其將何求以為仕?藉使世終不吾用,吾豈可以枉道而循人,則吾終老于斯,益研窮六藝而考求圣賢之故,然后托諸言語,著稱一家之書,藏之名山,以俟后世,何不可哉!君子之行止,視時之可否,以為道之詘伸,是故得其時則行,守窮山密林而長往不返者,非也;不得其時則止,汲汲于干世取寵,勇功智名之徒尚入而不知處者,亦非也。一山之隗,一水之涯,特吾寄意于斯耳。吾之行止,安敢固必也哉![1]234
在王袆的表述里,依然堅守著孔子所倡導的天下有道則仕無道則隱的古訓,在天下大亂之時,也打定主意要“益研窮六藝而考求圣賢之故,然后托諸言語,著稱一家之書,藏之名山”,這與宋濂的做法如出一轍,但他既沒有劉基的痛心疾首,也沒有宋濂的猶豫徘徊。他后來欣然出山為朱明政權(quán)效勞而獻《平江西頌》,猶如當初北上大都渴望通過干謁權(quán)貴以進入仕途而獻《上平章札剌爾公書》一樣,都是希望入仕行道。“君子之行止,視時之可否,以為道之詘伸,是故得其時則行,守窮山密林而長往不返者,非也;不得其時則止,汲汲于干世取寵,勇功智名之徒尚入而不知處者,亦非也”。如此坦白,如此直率,沒有扭扭捏捏,沒有徘徊顧忌,這便是王袆的性格。這種性格也直接決定了其詩學思想的內(nèi)涵與特征。
王袆在元末至正十五年(1355)之前,主要精力用之于進京干謁權(quán)貴以謀求仕進與參加科舉考試以進入仕途這兩件事上,在詩學上尚無太大名氣。顧瑛《草堂雅集》如此介紹其生平:“晉卿先生門人,與天臺陳敬初游京師,為朝貴所重,赴鄉(xiāng)薦歸江南,始于定交,時過草堂,觴詠累日。吳中習舉業(yè)者多從之?!盵5]840所記述的正是進京干謁與參加科考這兩件事。該集選入王袆詩作10首,其中既有贈別之作,也有抒情之作,還有模仿江南小調(diào)之歌曲。如《江上曲》:“木蘭船系門前樹,阿郎今朝棹船去。去時為問歸幾時,約道歸時日須暮。江上風水不可期,日暮不知歸不歸?!盵5]843以對話方式敘男女之情,格調(diào)輕快又流暢自然,顯然受到元末流行的《西湖竹枝辭》之影響,成為后來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特色之一。查閱王袆現(xiàn)存元末詩作,能夠概括出其兩種重要的創(chuàng)作傾向:一是情感的自然抒寫,他幾乎對于自我的人生感受與思想情感在詩中不加掩飾地予以表露,給人以真實自然的閱讀感受。比如他進京干謁途中,一路記述其心情感受。《沛縣》詩中說“遙見京華道,猶須半月程”[1]47,《通州有作》又說“矯首神京天咫尺,明朝喜拜玉堂翁”[1]72,期盼之情與喜悅之意溢于言表。而干謁失敗后途中所作又是另一番情調(diào)?!读鲃e京師諸同志》曰:“從古辛勤有名譽,慚予早賦式微篇?!薄冻J熘壑小吩唬骸帮L雨扁舟今若此,功名壯志倍堪嗟?!盵1]74失落與失望之情可謂表露無遺。二是明白自然的語言風格。無論寫何種題材或詩體,王袆基本都以流暢自然為基本格調(diào),很少用生僻典故與晦澀詞語。除了上述所引《江上曲》可見一斑以外,又如其作于至正十一年(1351)的《次韻答金德元見寄》:“蹉跎三十未成名,況復(fù)時危事足驚。歲月逼人渾似夢,江湖浪跡若為情。已知干祿無他術(shù),可信為儒誤此生。多謝知心能念我,歸歟獻歲對持觥?!盵1]76盡管全詩明白如話,一氣呵成,但并不影響個人情感的抒發(fā)與朋友間友情的表達。可以說,王袆在元末已奠定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基本體貌與詩學觀念的基本傾向,但在理論批評上,他尚未形成自己系統(tǒng)的看法,依然繼承了柳貫、黃溍等師輩或經(jīng)書中的詩學觀念。至正十年(1350)王袆作于玉山草堂的《可詩齋記》是此時期詩學思想的完整表達:
昔周太師所掌六詩,蓋以風雅頌為三經(jīng),賦比興為三緯。以其用于宗廟者謂之頌,所以美功德;用于朝廷者謂之雅,所以道政事;用于鄉(xiāng)黨邦國者謂之風,所以施教而行化焉。而其為賦比興者,則賦以直陳其事,比以即彼狀此,興以托物興辭而已。此先儒君子經(jīng)體緯用之說所由立也。自風雅頌之體壞,一變而為《離騷》,再變而為五言,三變而為樂府之辭,四變而為聲律之格。其間支分派別,不可遽數(shù),固皆不能外乎三緯以為用,而昔之用于陳功德,道政事,施教而興化者,遂不復(fù)見于后世。哀怨淫佚,委靡浮薄,蕩然無有溫柔敦厚之意。甚而用于宗廟朝廷者,亦往往雜乎桑間濮上之音?!度倨分迹ト怂詰蛣穸d起者,于是亦因以泯然矣。故嘗謂文章雖與時高下,然非《猗那》、《清廟》,不得用于宗廟,非《鹿鳴》、《四牡》、《皇華》,不宜用于朝廷,非《關(guān)雎》、《鵲巢》,不當用于鄉(xiāng)黨邦國。所以然者,誠以風雅頌而不本于《三百篇》,不足以為詩也。嗚呼!是豈可以易言乎。是故圣人之徒蓋三千焉,夫子以為可與言《詩》者,惟子貢、子夏而已,則《詩》之不易言,豈不信然乎。雖然,子貢、子夏之可以言《詩》者,夫子以其得詩之旨,而非予之所言也。仲瑛博學好古,尤潛心于詩,故予推本《三百篇》之大要,相與商榷之。[1]734
在此之所以全引該文,因為既須完整了解其思想內(nèi)涵,又須明了其寫作語境??稍婟S本是顧瑛玉山草堂中建筑之一,是文人雅集娛樂的場所,很少有人作如此不切題之序記。周砥曾作有一篇后序,盡管也以“發(fā)乎情止乎禮義”引出“性情之正”的話題,但主要用意則在于將主人顧瑛比之于陶淵明:“玉山顧君仲瑛,慕靖節(jié)之為人,居處好修,行義好潔,故其詩清絕沖澹,得之靖節(jié)者為多。”[6]136將顧瑛與陶潛相比,盡管亦屬強拉硬扯,但對雅集主人之刻意表彰,好歹尚未離譜。至于在可詩齋每次聚會吟詩的題目,可就與詩教毫無關(guān)系了。其各自分韻賦詩題目分別為“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己公茅屋下,可以賦新詩”“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可謂均較切合當時之場景與情調(diào)。王袆之所以能夠加入玉山雅集,大概是經(jīng)由好友陳基介紹,而且又有黃溍門生的身份,所以被邀請為可詩齋作題記。王袆的題記顯然并未照顧主人的用意,自然更沒有考慮前來聚會的文人趣味,而是嚴肅認真地寫成了一篇詩教論文,故可視為是其本人詩學觀之宣示,符合浙東派之明道致用的一貫思想。該文前邊風雅頌之敘述與三經(jīng)三緯之概括,是儒家詩教傳統(tǒng)的老話題,并未有何發(fā)明與新見,但后半部分對于哀怨淫佚之風的批評,其中是否存規(guī)勸之意,是否包括對于元代朝廷與主流詩壇狀況之不滿與批評,也許需要深究。所謂“哀怨淫佚,委靡浮薄,蕩然無有溫柔敦厚之意。甚而用于宗廟朝廷者,亦往往雜乎桑間濮上之音?!度倨分?,圣人所以懲勸而興起者,于是亦因以泯然矣”。這些現(xiàn)象當然并非專指元代,但元代之宗廟朝廷所用之詩樂,肯定雜有胡音胡樂是可以想見的。
奇怪的是,王袆曾對元末朝廷大宴“詐馬宴”寫過一篇詩序,卻絲毫未提及“淫佚”之樂問題,而是完全采取正面歌頌立場。其《上京大宴詩序》[1]162說該宴會之目的在于“昭等威,均福慶,合君臣之歡,通上下之情”。至于館閣諸老對此所作“賡唱之詩”,則“足以驗今日太平極治之象,而人才之眾,悉能鳴國家之盛,以協(xié)治世之音,祖宗作人之效亦于斯見矣”。在此暫不說序文稱頌“太平極治之象”而罔顧至正九年(1349)后全國已亂象叢生的虛偽溢美之辭,僅僅將館閣諸公描述詐馬宴盛大場面的詩作與小雅《魚藻》相聯(lián)系,然后刻意引申道:“今賡唱諸詩,其所鋪張揚厲,亦不過模寫瞻視之所及,而圣天子圣德之至,垂拱無為,所以致今日太平極治者,隱然自見,豈非《小雅》詩人之意歟?!逼鋵?,詐馬宴是頗具蒙古族特色的大型朝廷宴會,不僅要大張宴席,而且還有奏大樂、陳百戲等娛樂內(nèi)容。恭師泰《上京大宴和樊時中侍御》便是記述的詐馬宴場面,甚至有可能就是詩序所言的同一場宴會,其中說:“舞轉(zhuǎn)星河影,歌騰陸海濤。齊聲才起和,頓足復(fù)分曹。急管催瑤席,繁弦厭紫槽。”[7]279不僅群舞場面熱鬧,而且音樂急管繁弦,頗有民族特色,但與傳統(tǒng)雅樂肯定差異巨大。由此可知,面對朝廷宴會詐馬宴,館閣諸公已進行了言不由衷的溢美歌頌,王袆則更在此基礎(chǔ)上與《詩經(jīng)》雅頌生拉硬扯,就更是不著邊際了。其實王袆本人就說:“顧袆微賤,不獲奔奏廁諸公之列,竊推本作者之意以為詩序?!币馑己苊鞔_,他根本無緣盛會,詩序不過是其揣摩推測之辭而已。由此反觀其《可詩齋記》,即可知作者并無多少深意,更不會對當時朝廷之宴會用詩用樂予以譏諷褒貶。那些觀點看法,無非都是儒家詩教的傳統(tǒng)話頭,是從儒家經(jīng)典與師輩教誨里傳承接受下來的,從而構(gòu)成了其基本而穩(wěn)定的詩學觀念內(nèi)涵,然而,這一切在年輕的王袆這里,還都是理論觀念上的。他當時的理論表述,都是為躋身官場所做的準備,是為了贏得王公大臣的好感而進行的官樣文章寫作,包括其《上京大宴詩序》亦應(yīng)同屬此類,但王袆此時的詩歌創(chuàng)作卻不同,多數(shù)作品依然是其個人情感的抒寫,流露出的是其真實人生感受與喜怒哀樂。換言之,此時王袆的詩學理論與詩歌創(chuàng)作尚未融為一體,存在理論與創(chuàng)作之間的巨大矛盾與張力。
二
王袆詩學思想的明顯變化發(fā)生于至正十五年(1355)其歸隱青巖山讀書著述之后。從至正十五年(1355)其歸隱山中到至正二十三年(1363)被朱元璋征召至南京任江南儒學提舉司校理,王袆有八年時間基本在家鄉(xiāng)度過。此時他不僅能夠隱居讀書著述,靜心思考諸多人生問題,而且還時時到附近各地游山訪友,飲酒賦詩,切磋論學。他除了留下《青巖叢錄》《大事記續(xù)編》《卮辭》《演連珠》《述說苑》《續(xù)志林》等大量學術(shù)著作以外,在詩學上也有了充足的研討與寫作時間。從其至正十五年(1355)所作的《乙未歲家居不出偶讀淵明詩因集其句為一首曰歸園田》[1]23,以及后來的《元禮奉詔征彭處士于崇安卻歸永嘉省親還京師撫時感事因集杜少陵詩四十韻奉贈》[1]18,可以看出他在陶詩與杜詩上所下的功夫。還有其《無題回文七言絕句四首與友人同賦》[1]87,既可以視之為游戲之作,也可以將其視為王袆所進行的詩歌技巧訓練。此外,王袆此時對于詩學史也已有整體的把握,不再僅限于經(jīng)書的理解。其《練伯上詩序》中從《三百篇》一直講到元朝詩歌,列舉各朝代之詩學特征及演變過程,將漢代古詩稱為“始變”,建安、正始為“大盛”之“再變”,太康“中興”之“又一變”,陳子昂“力于復(fù)古”之“又一變”,盛唐為“唐世詩道之盛”的“又一變”,宋代“蘇、黃挺出,而諸作幾廢”之“又一變”。然后是元詩四大家及黃溍、柳貫諸君子出,“詩道之盛,幾跨唐而軼漢”之“又一變”。在這些變化中,有兩點值得關(guān)注:一是他并沒有刻意突出朱熹,反倒說:“建炎之余,日趨于弊,尤延之之清婉,朱元晦之沖雅,楊廷秀之深刻,范智能之宏麗,陸務(wù)觀之敷腴,固燦然可觀,抑去唐為已遠。”[1]154這是真正從詩學角度看朱子,與許多元代文人包括其同門宋濂眼光不同。二是他引述楊載“詩當取材于漢魏,而音節(jié)以唐為宗”和黃溍“詩貴乎平實而流麗”的看法,確立了自己的詩學宗尚與標準?!稄堉俸喸娦颉穭t聚焦于唐詩,提出了唐詩之三變:“其始也,承陳隋之余風,尚浮靡而寡理致。開元以后,久于治平,其言始一于雅正,唐之詩于斯為盛。及其末也,世治既衰,日趨于卑弱,以至西昆之體作而變極矣?!辈⒂纱艘鲂郧檎撆c世變論相合一的結(jié)論:“蓋由其才性有不同,故其為詩亦不同,而當時治化之盛,則未嘗不因是可見焉?!盵1]158
以上這些詩學訓練與詩學修養(yǎng)不僅提升了王袆的詩歌創(chuàng)作水平,還極大地豐富了其詩學觀念。首要一點是從原來的經(jīng)學思維擴展至詩學思維。其《學詩齋詩記》曰:“朱子所謂本之二南以求其端,參之列國以盡其變,正之以雅以大其規(guī),和之以頌以要其旨,學詩之要無以易此矣。”學詩之要一尊朱子,此乃其經(jīng)學立場。但結(jié)尾處卻轉(zhuǎn)而說:“若夫性情之所感,有得于章句之表者,君尚亦有以語我也哉?!盵1]327《詩經(jīng)》是源頭,朱子是圣者,當然是必須遵守的,但所有這一切又都必須歸之于“性情之所感”。其《書胡山立先生詩稿后》曰:“詩之為用,其托物連類,足以寓人不能宣之意,其引義止禮,足以感人不可遏之情。故自《三百篇》以后,歷世能言之士比比有作,各自成家而又不可廢者矣?!盵1]507因為詩歌之所以有其不可替代之作用,就是因為能夠托物連類,寄寓作者難以言說之情志,才有了“不可遏”的感人之情。經(jīng)學當然是重要的,但其所有的興觀群怨功能,均需通過情之感染方可發(fā)揮作用。其《書段吉甫先生示甥詩后》將此一點說得尤為透徹:“夫詩之感人者,非感之者為難,乃不能不為之感者為難也。是故發(fā)于情而形于言,故曰詩,情之所發(fā),誠則至焉,誠之所致,其言無不足以感人者。惟夫能知其可感而有感,奮發(fā)懲創(chuàng)而不能自已焉,斯又不易能也。”[1]486情是化感之本源,有了不可已之情,才具備了真誠的特性。有了情之真誠,那么也就構(gòu)成了“無不足以感人”的深厚力量。
三
重情的主張導致王袆一系列的詩學觀念的變化。最明顯的一點是他認可詩歌體貌的多樣化,認為只要抒發(fā)真情,便可獨自名家,在史詩上贏得一席之地。其《盛修齡詩集》曰:“詩至于唐,盛矣,然其能自名家者,其為辭各不同。蓋發(fā)于情以為詩,情之所發(fā),人人不同,則見于詩固亦不得而茍同也。是故王維之幽雅,杜牧之俊邁,張籍之古淡,孟郊之悲苦,賈島之清邃,溫庭筠之富艷,李長吉之奇詭,元、白之平易典則,韋、柳之溫麗靖深,蓋其所以為辭者,即其情之寓也。而今世之為詩者,大抵習乎其辭,而不本于其情,故辭雖工而情則非有?!盵1]208從情之角度出發(fā),王袆已不再堅持盛唐詩的立場,因為只要是情之所發(fā),那么不僅幽雅、俊邁、古淡、靖深、典則可以是好詩,甚至悲苦、清邃、富艷、奇詭亦均無不可。后人之所以趕不上唐詩,就是由于他們習其辭而不本其情。其次是從情志抒發(fā)的角度,理想的詩歌語言應(yīng)該是平易暢達而非一味追求華麗的辭藻。其《黃子邕詩集序》曰:
予嘗論之,《三百篇》之詩,其作者非一人,亦非一時之所作,而其為言大抵指事立義,明而易知,引物連類,近而易見,未嘗有艱深矯飾之語,而天道之顯晦,人事之治否,世變之污隆,物理之盛衰,無不著焉。此詩之體所以為有系也。后世之言詩者,不知出此,往往惟炫其才藻,而曼衍華縟奇詭浮靡之是尚,較妍蚩工拙于辭語間,而不顧其大體之所系。江左以來,迄于唐宋,其習皆然,是其為弊亦非一日矣。[1]220
本文中有“賴今天子明圣,盡收前代遺才而甄錄之,故子邕遂擢官于禮部”之語,知該文作于明初,所以作者又回歸到政教的立場,但其所謂“詩之體有系”,乃是指“明而易知”“近而易見”的明朗暢達體貌。后來詩人之所謂“不顧其大體”所系,便是只知“炫其才藻”,在語詞層面較其工拙,崇尚那些“曼衍華縟奇詭浮靡”之辭。再次,明白暢達的語詞帶來的是珠圓玉潤的審美效果,所以其《書劉宗弼詩后》曰:“詩貴乎純,純則體正而意圓,體正故無偏駁之弊,意圓故有超詣之妙。詩之可貴者,其不出于此哉。章貢劉君宗弼善為詩,而其于選詩尤工,蓋出入鮑、謝而闖曹、劉之域矣。其體裁正,故其偏駁之弊絕焉;其語意圓,故超詣之妙臻焉:是可謂純矣。詩止于此,夫豈易能也哉!”[1]507詩美的最高標準是“純”,純就是“體正而意圓”。從上述“詩之體有系”看,則“體正”便是明朗暢達,由此也就避免了“炫其才藻”的偏駁之弊。而只有體正了才能“意圓”,也就是達到了意在言外的“超詣之妙”。從強調(diào)情感的本源性,到承認體貌的多樣性,再到“體正”的語言層面,最終歸于“意圓”的審美效果,構(gòu)成了王袆系統(tǒng)的詩學思想。
從詩學批評的層面看,王袆?wù)J為最合乎其詩學理想的是劉基、石抹宜孫與蘇友龍等人在至正年間所作的詩歌合集,他在《少微倡和集序》中進行了系統(tǒng)的論述。首先是其真摯飽滿的情感:“惟其志同而道合,故其雖當多事之際,發(fā)號施令,日不暇給,而攬事觸物,輒為詩歌,更唱迭和,殆無虛日。長句短韻,眾制并作,靄乎律呂之相應(yīng),燦乎經(jīng)緯之相比,情之所至,肆筆成章,譬猶天機自動,天籟自鳴,有不可遏者?!逼浜锰幘褪恰扒橹?,肆筆成章”的真情流露,猶如“天機自動,天籟自鳴”,沒有絲毫的矯揉造作,這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來說是最為可貴的。然后是情感抒發(fā)的自然流暢:“袆得而讀之,竊嘆其愛君憂國、傷時憫俗之情,見于言辭者,何其惓惓哉。昔之論者有謂,非能言之為貴,而不能不言之為貴?!鼻楦惺惆l(fā)的可貴之處不僅僅是能夠?qū)⑿闹兄橹颈憩F(xiàn)出來,而是噴薄而出地自然宣泄出來。因為只有如此其情感才能是真誠感人的,所謂“惓惓”者,就是深切誠懇之意。正是具備了此種真實自然的情感,最終也才能達到興發(fā)感奮的詩學效果:“若其微意奧旨之所存,有以系人心,關(guān)政理,明王化,而為世道勸者,憂深思遠,有古風人之意,則固非夫人之所知,而君子必能審之矣。序而傳之,將不有慨然而興感者哉?!盵1]195-196可惜的是《少微唱和集》如今已不存在,使后人難以一睹其真實面貌,從而驗證王袆之評價是否準確,但在《劉基》的詩集中,依然保留有此時創(chuàng)作的部分詩作,亦可證王袆所言之不虛。從堅持詩歌的政教功能這一點看,王袆始終貫穿了浙東派明道致用的主張,這一點他與宋濂、劉基沒有明顯差異。如果從認肯詩歌情感之真實自然、體貌之多種多樣、語言之明白暢達、風格之圓潤高妙等方面看,王袆的詩學思想自有其豐富的內(nèi)涵與獨特的價值,是他人所無法替代的。
從王袆本人的創(chuàng)作實踐看,基本與其詩學理論相吻合。給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其情感抒發(fā)的真實自然,無論是對元末黑暗混亂社會現(xiàn)實的反映與感受,還是功名無望、報國無門的感嘆與哀傷,乃至明初遭貶受禍時的悲傷與絕望,他都能夠在詩中予以淋漓盡致地敘寫。從抒情的大膽直率上,元明之際的詩人很少能夠與王袆相比。像他的《次韻友人山居秋日就述鄙懷八首》《雜詩十首》《雜賦七首》《長安雜詩十首》等組詩,均為直抒胸臆的佳篇。其《贈陳憲使之福建》可作為元末詩作的代表:
夫君英妙姿,家世聯(lián)仕籍。弱齡濟烏臺,所掌在文墨。致身已青云,騰譽如白璧。序勞合優(yōu)遷,隨牒更遠役。七閩處南陲,憲府堂堂辟。君往試所長,俯就列曹職。相逢錢唐濱,秋風動行色。嗟茲遘時艱,天地滿兵革。嗚呼雕瘵甿,何乃際斯厄。生者困科差,死者墮鋒鏑。貴人豈不仁,胡不懷慘惻。我觀得意者,及是翻取適。旌旗出廣路,百步人辟易。假威濟誅求,生事僥玉帛。高堂日置酒,秉燭燕賓客。芳除紅錦藉,珍膳青紗幕。嬌歌絕艷舞,女婦擁前席。乘酣不上馬,歡樂未知極。寧思公餗傾,便受素餐責。維時風紀司,厥職務(wù)紏擊。矧今慎掄選,充位皆名徳。愿君勉贊襄,要使去淫慝。及物攄至情,匡時展良策。顧予狂者流,撫事常感激。平生賈生志,臨別長太息。[1]20
送行詩在元明之際是一種常見的題材,一般均是點出對方出行目的,給予祝福與鼓勵,然后再抒發(fā)依依惜別之情感,但本詩卻寫得頗為獨特,超出了送行詩的常規(guī)模式。從“夫君英妙姿”至“秋風動行色”,寫出行者的身世、品格、官職、出行地及送別環(huán)境,是送行詩的開頭寫法,但從“嗟茲遘時艱”開始急轉(zhuǎn)直下,作者集中筆墨寫“天地滿兵戈”之際百姓的種種苦難與官員們的窮奢極欲,從而構(gòu)成一種鮮明的對比效果。“生者困科差,死者墮鋒鏑”二句是寫實,具有高度的概括力與典型性。“高堂日置酒,秉燭燕賓客。芳除紅錦藉,珍膳青紗幕。嬌歌絕艷舞,女婦擁前席。乘酣不上馬,歡樂未知極”,是對“貴人”“得意者”生活的具體描寫。此種寫法或許受到過杜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詩句的啟示,但如果沒有真實生活體驗,也很難寫出如此有質(zhì)感的內(nèi)容。正當讀者疑惑如此鋪張描寫如何收筆時,作者忽而轉(zhuǎn)到“維時風紀司,厥職務(wù)紏擊”的“憲使”職責,因而便有了“愿君勉贊襄,要使去淫慝。及物攄至情,匡時展良策”的臨別贈言,希望陳憲使履行自我職責,懲治官吏們的“淫慝”之舉。于是,就輕施騰挪之技而順理成章地與前面所寫的官員浮華奢靡生活內(nèi)容勾連起來。結(jié)尾的“顧予狂者流,撫事常感激。平生賈生志,臨別長太息”是一種水到渠成的寫法:面對如此混亂時局,盡管自己有滿腹的憤激不平,但作為一介儒生,也只有“太息”而已。本詩內(nèi)容充實,感情充沛,將一首送行詩寫成了反映現(xiàn)實、抒發(fā)感憤而具有勁健風骨的作品。從表面看如行云流水,敘事流暢而抒情自然,非常符合作者明白暢達的詩學主張,但若略加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是作者精心結(jié)構(gòu)、輾轉(zhuǎn)騰挪的結(jié)果。其實,王袆不僅在元末能夠盡情反映時事,抒寫自我情感,即使進入朱明政權(quán)之后,也一直保持著此種創(chuàng)作傾向。
王袆自至正二十三年至南京任職到洪武五年初出使云南,在不到八年的時間里有一半時間是在貶謫生活中度過的。其中至正二十六年七月被外派至江西任南康同知,二十七年六月被召回南京“議禮”,不到一個月就因“議禮”而“忤旨”,然后即被貶為漳州府通判。洪武元年十二月被召回南京與宋濂一起主持撰修《元史》,至洪武三年七月因“失朝參”被貶官,并派其出使吐蕃,行至蘭州有被召還,令其出使云南召降梁王,次年被殺害關(guān)于王袆該時期的仕宦經(jīng)歷,參閱了徐永明的《王袆年譜》,見其《元代之明初婺州作家群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58—593頁。。其間除了撰修《元史》其間較為舒心以外,其他時間均郁郁寡歡。應(yīng)該說,在進入朱明政權(quán)的浙東文人中,王袆是經(jīng)歷打擊最多且結(jié)局最為不幸者,但如此遭遇并未改變其率直的個性,在其詩中,沒有劉基的嘆老嗟卑,更不像宋濂那樣干脆收筆不寫詩歌,而是依然如故的將其喜怒哀樂傾瀉于詩作之中。無論是在南康還是在漳州,甚至在出使吐蕃途中,均留下大量詩歌作品。最具代表性的是其《立春日次韻答友人》:“獻歲新開統(tǒng),初頒鳳歷新。文章千載事,宇宙百年人。對酒聊同醉,看花要識真。平生二三策,微賤向誰陳?”[1]43洪武元年,正當朱元璋建立新王朝之際,王袆卻被貶于遙遠的福建漳州,如果不能親身參與這百年盛事,那該是多么遺憾,更何況他有那么多的經(jīng)國治世之道要向新朝奉獻!“平生二三策,微賤向誰陳”正是此種急切心情的表達。果然,他不顧身份向朝廷呈上了洋洋灑灑的《祈天永命疏》,可謂一吐為快,不計后果。后來其生存狀況越來越差,詩歌成為其宣泄苦悶、寄托理想的最有效方式。他會向家人訴說:“弟也十載走官涂,備嘗苦淡忘甘腴。年來霜雪生眉須,頗覺厭佩腰間魚。便欲掛冠遂懸車,行問君王乞鑒湖。長歌式?賦歸歟,與兄共讀先人書。”王袆:《長歌一首寄壽子進家兄五十》,《王袆集》, 顏慶余點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65頁?;潞oL波兇險乃是當時常態(tài),但如此直白地傾訴卻較少在明初臺閣文人詩文中看到。其《二月望在鞏昌客館夜夢歸里中與金十二丈傅九文學同游髙五處士別業(yè)既覺有感而賦》是總結(jié)其仕宦經(jīng)歷長詩,其最后一段寫道:
嗟我文章非古人,虛名在世真叨竊。一從螭陛到鑾坡,久侍青光入金闕。每多杜甫能自期,許身欲比稷與卨。政圖事主盡愚疏,豈意謀身轉(zhuǎn)迂拙。肅將使指往西垂,迢遞河山重跋渉。嚴風裂面沙瞇眸,冰髯霜鬢莖莖折。瘦馬沖寒不自禁,狐?貂裘仍狗襪。得非定遠泛星槎,無乃中郎持漢節(jié)。道涂梗塞竟莫通,使事須還遂中輟。歸報吾君扣九重,天顏只尺容趨謁。儻矜弱質(zhì)賜恩光,便向明時乞骸骨。慈母手線猶滿衣,先人遺書故盈篋。鑒湖一曲非所望,家山自可采薇蕨。[1]66
本詩作于洪武四年二月,是其從蘭州回到南京時的感想。經(jīng)由數(shù)年的仕途體驗,他已對官場感到恐懼與厭倦。因為他深深感到:“才高世所疾,時昌命逾屯?!蓖跣劊骸妒辉缕呷粘瞿铣情T別陳三檢討》,《王袆集》,顏慶余點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2頁。自己似乎并不適合這個新王朝的環(huán)境,于是他渴望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重過隱居生活,然而,他已沒有如此機會,等待他的是更加遙遠也更加兇險的人生旅途,并為此丟掉了性命。王袆的詩學觀念決定了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爽朗直率而情感濃郁,是真正具備了詩學品格的政治抒情詩。決定政治抒情詩成敗與品位高低的是能否真實自然地表達其見解與感受,尤其是在政治環(huán)境嚴酷的時代尤其重要,王袆無疑做到了,所以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詩人。
四
王袆無論從理論批評還是創(chuàng)作實踐中所顯示的傾向,都展現(xiàn)出其儒家詩學觀念的底色,但在其創(chuàng)作中也有溢出其儒家詩論范圍之外者,從而構(gòu)成其詩學思想的豐富性與復(fù)雜性。這主要表現(xiàn)在下述兩個方面:一是哀感頑艷的感傷傾向。自《詩大序》以來,儒家詩教在情感表達上強調(diào)“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的情感節(jié)制與溫柔敦厚的平和體貌。這些都為王袆的詩論所繼承,其《可詩齋記》所不滿的,正是后世詩壇“哀怨淫佚,委靡浮薄,蕩然無有溫柔敦厚之意”的弊端,而且在其本人創(chuàng)作中,也盡可能使自我情感的抒發(fā)受到節(jié)制??梢哉f他的詩風是流暢圓潤的,但并不流于放縱不羈。然而也有例外,在其遭受重大打擊而情緒波動時,也會偶爾溢出其儒家詩教范圍。比如其好友蔣季高英年而逝時,他作《哭蔣季高》詩以祭之,心情悲痛而感情哀傷,詩之結(jié)尾曰:“會歸執(zhí)杯酒,酹子泉下魂。遡風一長慟,灑淚滿胸臆。”[1]25又比如在其被貶謫而出使吐蕃途中,有《陳州舟中抒懷》曰:“去國一兼旬,飄零嘆此身。虛名天所靳,薄宦命常屯。承詔驚逾隴,修書幸獲麟。扁舟風雨惡,愁絕宛丘津。”[1]54失落、孤獨、苦悶、悲愁之情可謂一應(yīng)俱全,加之孤舟風雨之境況,其凄傷哀感更是達于極致。當然,此類詩作均屬偶一為之,尚不影響其詩歌整體風貌。不過在元末所作的《九誦》[1]579與《述騷》[1]589這兩組騷體詩,則是王袆有意為之。其《九誦序》曰:“余癸卯(至正二十三年)之歲,薦嬰禍患,哀感并劇,情有所不任,撫事觸物,輒形于聲。蓋仿佛乎《離騷》之作,而其情猶《巷伯》、《蓼莪》之義焉爾。先是,庚寅(至正十年)之春,去國而歸。戊戌(至正十八年)之冬,避兵以走。中間苦戀之詞往往而在,合而次第之,得九篇,取《九章·惜誦》之語,題之曰《九誦》?!贝颂幍摹八]嬰禍患”指王袆之父于此年病逝,“去國而歸”則是謀求仕進的失敗,而“避兵以走”則是指躲避戰(zhàn)亂。在這幾年中,謀進無門,性命堪憂,以及親人離世,人生的苦難似乎全都集中在作者身上,苦難的深重終于使其悲痛之情無法遏止,遂寫出傷情的詩篇。這兩組騷體詩格調(diào)近于《楚辭》,悲傷之言俯拾皆是,如“抱予懷之邑郁兮,潛涕淚之浪浪”“臨歧路以慟哭兮,阻千里于只尺”“豈涕淚之能竭兮,尚有血以相繼”“憂于憂其相接兮,夫孰知予之孔悲”“言有盡而意長兮,獨嗟吁而永嘆”“世已丁乎叔季兮,予心胡能以不悲”“形憔悴而無聊兮,情傺侘而氣郁堙”等。盡管作者將其詩作與《詩經(jīng)》中痛斥小人之陷害的《項伯》與感恩父母之《蓼莪》相比擬,其實無論其命名還是其寫法,均為楚騷之嫡傳。《文心雕龍》“辯騷”在對比楚辭與經(jīng)書的四同與四異時,便明確指出:“故騷經(jīng)九章,朗麗以哀志;九歌九辯,綺靡以傷情;遠游天問,瑰詭而惠巧;招魂招隱,耀艷而深華?!盵8]47王袆的《九誦》與《述騷》,目的就是要“哀志”與“傷情”,從而突破了“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儒家規(guī)范??紤]到劉基詩文集也收有一卷騷體詩,尤其是作于至正十九年的《九嘆九首》,其宗旨、其格調(diào)、其筆法幾乎與王袆之作如出一轍,則可以得出如下結(jié)論:正是由于身處易代之際的亂局危境之中,使他們孕育出濃郁飽滿的悲憤之情,從而選擇善于抒發(fā)哀感頑艷之情的騷體詩,才能夠偏離浙東派儒家思想的軌道,呈現(xiàn)易代之際詩學思想的特色。
王袆詩歌創(chuàng)作的另一傾向是對于自然山水的熱愛與隱逸生活的向往,體現(xiàn)了他超然的脫俗情懷與審美趣味。從王袆的一生志向看,出仕行道始終是其堅定不移的目標,但在治國理政的同時,他也從來沒有忘懷對于自然山水的欣賞與閑適生活的享受。他是一位富于審美情趣的文人,不是只會注經(jīng)讀書的腐儒與坐堂催租的俗吏。在南康時,他醉心于優(yōu)美山光水色,寫下了眾多的山水游記與詩歌作品。其《開先寺觀瀑布記》曰:“六月十日,余被召將赴京,念人世行之不可必,萬一有他累,則清游不復(fù)得,因與郡人段謙、曹元同泛,過落星湖?!盵1]248他在赴京前,念念不忘的不是官位升遷,不是家事安排,而是擔心“萬一有他累,則清游不復(fù)得”,則說他有山水之癖好誠不為過。最能反映此種癖好者乃是其《南康書事十首》,現(xiàn)選其中四首以見一斑:
飛橋架絕澗,怒湍若雷音。直比三峽險,豈特千丈深。頗聞陰雨夜,下有潛虬。(其三)
言尋白鹿洞,欲訪紫陽翁。一溪浸山月,萬壑號松風。前哲不可及,悵望將焉從。(其四)
臨湖作幽亭,湖光凈如鏡。仰觀云翼翔,附覽淵臨泳。景會樂自生,悠然孰吾競。(其五)
古人樂吏隱,所貴性有適。著述本吾事,催科豈其職。咄哉彭澤翁,惆悵為形役。(其十)[1]39
這些詩或驚嘆于峽險而澗深,或仰望于先哲之髙蹤難及,或陶醉于鳶飛魚躍之自然之美,或自得于吏隱著述之適意之樂。尤其最后一首,居然笑陶潛未得吏隱之趣而為形役,你不是說“心遠地自偏”嗎,又何以要辭彭澤令而歸隱?像千年之后的王袆,在南康為官不照樣也能欣然自得于自然山水中嗎!這當然不是真要嘲笑陶潛之拘狹,而只不過是詩人之幽默而已。當他覺得宦況無味時,又會遺憾地寫道:“風流陶靖節(jié),輸爾早歸田。”王袆:《郡齋偶賦》,見《王袆集》,顏慶余點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52頁。至于在其貶官漳州期間,更是寫下記載閩南風俗的《臨漳雜詩十首》,陳田評曰:“忠文議禮忤旨,降漳州通判。《雜詩》十首即此時詩也。其佳聯(lián)如‘地偏冬少雪,海近夜多風,‘茉莉頭圍白,檳榔口沫紅,‘兒童皆喚囝,男女總稱儂,‘綠筍供春饌,黃蕉入夏筵,‘瑉紫裁為硯,犀花解作杯,‘不雨猶穿屐,因暄盡佩香,閩中風土入繪?!盵9]124其實,不僅在漳州王袆多有地方風物民俗之作,而且其別集中亦存有不少近于江南民歌之竹枝詞類小詩,清新流利,情調(diào)宛然,故陳田稱其“質(zhì)堅體潔,時作小詩,亦有風致”[9]123。所謂“風致”,也就是風度趣味之意。王袆此種隱逸情懷與自然風致,構(gòu)成了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另一傾向,與其托物連類的詩教觀念、哀感頑艷的悲感抒發(fā),形成了其詩學思想的立體空間,顯示了易代之際詩學觀念的豐富復(fù)雜。
王袆詩學思想的復(fù)雜豐富代表了易代之際文學觀念的典型特征。在一個政治多元的歷史格局中,思想的控制趨于松動,文人的生活時刻處在變化動蕩中,為其文學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多種選擇的可能性。從王袆本人的情況看,他不僅是浙東派文人群體的核心成員,還是玉山草堂主人顧瑛的座上賓,并且由于與同門文人陳基的關(guān)系,又使之與吳中文壇亦頗多交往,因而會時時感受到文壇上流行的詩學風氣。時代的激蕩、個人的不幸、文壇的熏染以及傳統(tǒng)的影響,最終融匯成其鮮明的詩學思想特征。由于他的出使云南而不幸早逝,沒有來得及為朝廷的主流思想所改造與控制,保留了更多易代之際文學思想的原貌,因而也就有了獨特的研究價值。
[參 考 文 獻]
[1]王袆.王袆集[M].顏慶余,點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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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5]顧瑛.草堂雅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8.
[6]顧瑛.玉山名勝集[M].楊鐮,葉愛欣整理.北京:中華書局,2008.
[7]恭氏三家集[M].李軍,趙文友,點校.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
[8]劉勰.文心雕龍[M].范文瀾,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
[9]陳田.明詩紀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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