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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關人花花

2021-06-11 00:31凌仕江
神劍 2021年2期
關鍵詞:母親疫情

凌仕江

瞳瞳的學校放假早一點,他娘倆提前幾天已回武勝。

臘月二十八下午,我終于向著老家榮縣出發(fā)。因駕照還沒到手,為我?guī)к囬_路的是同在成都工作的一位沾親帶故的女院長。多年沒回出生地過年,這回總算如愿以償。想必八十多歲的老父老母一定在村口盼我,盡管他們在電話里從不過多表達情感,但他們懂得我有妻兒,有自己家的事。

孩子都是父母的股份。但父母不是股東,他們只是家的遺址。我知道有一天,他們還將成為故鄉(xiāng)的墳墓。

現(xiàn)實中,哥哥和姐姐成家較早,但父母從沒把我這一股份從原始股里分出來,無論他們決定什么大小事,都以我的名義執(zhí)行。比如挨鄰隔壁或親戚紅白事,他們要去走個親送個禮,打的都是我的招牌,而且往往比別人家送得多,意思是不能給我丟面子。如果有我行禮出面的請客祝酒邀請,他們就不再單獨行禮,反正我是他們的股,他們代表我的家。

父母跟幺兒一起生活,這是故土老人亙古不變的習俗。母親常以家中有我這一股而寬心??山衲甑拇汗?jié),氣氛有點糟,拿母親的話說,人花花也沒得幾個。聽說在外打工的回來不少,但就是不敢扎堆串門。

在鄉(xiāng)下,晚飯后的規(guī)定動作便是洗臉洗腳,再多人也只輪流用那一張洗臉帕,以及同一盆水。這讓久居城里的我很不習慣。即便天然氣與自來水早已安裝,父母卻當它只是擺設,依然習慣柴火煮飯,習慣延長一盆水的使用壽命。完了,父親示意我打開電視看節(jié)目。望著寫字臺上擺放的二十英寸電視,我不愿伸手拿遙控板,感覺這小玩意與我們的大房子很不匹配。這空大的客廳,除了兩個不善言辭的老人,太需要一種聲響來作陪。突然想給父母換臺大電視,明天就去自貢買。

母親聽此消息,心里頓時樂開了花。

臘月二十九早上,屋檐上滴著霜水,母親像個歡天喜地的孩子,踩著枯萎的青草,跟著我出門。竹林邊,風兒搖動的兩棵樹之間,是誰布置了一張大網(wǎng)?母親說是德娃干的事,他想讓斑鳩天天來上當。我想,再傻的鳥兒,受過一回難也不會再來了。那一刻,我很想找個無人的空當,悄悄撤掉那一張網(wǎng)。每天早晚,鳥兒集合家門前的生動場景,是城里人的望塵莫及,白鷺在此棲息,更添畫中意趣。遺憾的是,我的行動已不如一只鳥,更可怕的是我失去了意趣去幫一只斑鳩的忙。但我知道這一定是心里住的那個鬼在作祟。在伙伴們四散的故土上,歸來者的心事好比撞進網(wǎng)里的斑鳩,落寞、孤單、無助。我想起小時候,何嘗不是這樣攆著路跟母親去走親戚呢。

只是腳下這條高低不平的洼道,在我記憶里從沒讓母親的臉色好看過。每次母親的吐槽都讓我沉默無力:每家每戶的錢,交上去好多年了,可路還是沒人來修,車開不到家門口,落雨下腳更讓人發(fā)呆。我不止一次為我村莊的路掃興,為何別人的村莊多是村村通的暢快?母親的抱怨,無非是想讓我出面找找上面領導。

翻過虎榜摩崖觀音菩薩坡,一輛紅色轎車忽然停在我們面前。

原來是小老韋,他讓我們上車順路搭一程。至少十多年沒見面的小老韋,已經由當年那個愛流口水的孩童,長成闖蕩世面的小伙子??粗柟庥肿孕诺谋砬?,反而我變得有些沮喪、頹唐。我知道這頹唐和沮喪依然與心里那個興風作浪的鬼有關,它騷動的空氣讓我太難管理自己的情緒。

小老韋和他父母長年在廣州打工,副駕駛位置坐著他女朋友,據(jù)說是村委會主任的侄女。小老韋把我們送到成佳后,我和母親步行幾百米來到車站。成佳,原本屬于榮縣管轄的鎮(zhèn),兩年前已劃到貢井區(qū)。此地可見提竹籃或背背篼趕場辦年貨的人,偶爾發(fā)現(xiàn)有個別理直氣壯戴口罩的年輕人。他們的出現(xiàn),或多或少讓人感知鬼在亂竄,鬼不想讓我們過好這個年。

我說的鬼當然是恐怖的冠狀病毒?;ヂ?lián)網(wǎng)不斷彈出的武漢疫情,其實都是我的敵人。幾天了,它從來不消停,而且越躥越快。任憑我們投入再多兵力,它依然隱匿在人類的生命深處,或鬼或蜮,作惡多端,隨時帶走一個個可貴的生命。

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它要帶走誰?

我只能隔三岔五瞅它一眼,因為關注它的人太多,它假裝看不見我,其實我巴不得它早點滾出人類的視野。我不愿與母親交流這奇妙的恐懼狀態(tài)。在母親看來,那些都是一些讓人聳肩的聽聞,過年盡量不要去和壞消息打交道。等我們坐上成佳到貢井的公交車,又見幾個戴口罩的,他們看我和母親的眼神,分明比我們更愿意證實鬼已降臨。似乎不戴口罩的母親,天生就不把自己的命看得多么脆弱,我想這和她長期與山峰、田壩、樹木、鋤頭、泥巴、稻草人、玉米相處有關。在她的生命意識里,這些粗劣又堅韌的背景物種有強大的安全功能,或者說她一輩子的硬核與它們早已同質化。

即使,離開家門在外生活幾十年,我依然可以同母親的心態(tài)持平。顯然我身上還有濃烈的鄉(xiāng)土情結,沒有具備一個現(xiàn)代人的安全意識。像我和母親一樣沒戴口罩的人很多,他們一定是買不到口罩,而我是沒意識到要去買口罩,但我聽說早已買不到口罩了。

原本長期在貢井做事的哥哥,說好到指定點與我們會面,結果我們到達后多次催他,說是還在與工人喝茶談事。好的是,侄子澤明午飯時候終于與我們在小飯店打了照面。他堅決拒絕我埋單,證明他已不再是我眼中的孩子。

午后,我們快速來到小米專賣店,選好中意的電視機,無奈卻被告知,七十英寸沒有現(xiàn)貨,至少得等上三天才能發(fā)貨。錯過大年春晚,再大的電視于我看來都過時了。于是隨便選了一款五十五英寸的現(xiàn)貨。

門店里,進進出出的顧客,幾乎都戴有防護口罩。我和母親一如往常,顯得很不在意。城市與鄉(xiāng)村的差異,很多時候表現(xiàn)在人的生命常態(tài)上,但每個人的胎記決定了他應對突發(fā)事件的能力,這與各自生存的土壤有關!

店員幫我們叫來安裝師傅,迅速驅車一同朝家奔去。

下午,小老韋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已經在村口忙碌起來。

殺雞打魚的,洗衣掃地的,劈棍砍柴的,個個都沒閑著,他們的行動為這個寂寞得見不到幾個人花花的村子,增添了一丁點鄉(xiāng)關年氣。母親說,這只是暫時的。因為正月初四,小老韋的女朋友攜家人正式登門造訪。如此具有儀式感的家庭喜事,小老韋的父母不敢有半點怠慢。

手腳麻利的二花,是小老韋的二嬸,她在昨夜已將自家喂的十多只雞鴨全部殺好,準備送至重慶,在女兒那過年。母親問二花,怎么還沒走重慶?二花心里很不爽,側著身子彎個腰:有啥辦法嘛,小老韋的媽老漢弄不出來吃,家里要啥沒啥,話也不會說,還想說個好媳婦。我可不想提前去了重慶,把鑰匙給他們隨便拿我家的碗筷呀。

母親停下腳步,臉上擠出幾道沒有水的波瀾,一聲咳嗽后轉身回到屋里。我聽見一個小小的聲音,像是母親說給天上飛的斑鳩聽的:人家不行,就你行。

站在院子里,我看見二花大大咧咧指手畫腳,指揮人忙前忙后,從不怕得罪小老韋的父母。壩子里有打麻將的人招呼我,是江蘇打工回來的小學同學。我向他點頭,并沒有走近的意思,因為麻將對我毫無興趣。鐘南山院士在新聞里明確宣布,冠狀病毒有人傳人的危險,提醒盡量不要出門,隔離就是最好的防控。

晚上面對新買的大電視,母親打著噴嚏,開心地說這個電視看得很清楚,那個二十英寸的根本看不清。其實母親的年紀,看不清楚也屬正常,妻子和我早動員她去做白內障手術。父親說,要等母親的眼睛看不見東西才能做手術,否則效果不好。

我和父母時而搭著話,手機里的鬼常常將我的注意力東拉西扯。本想這次回來陪父母過年,盡量把刷手機屏的臭毛病丟在一邊,多和他們找些久遠的回憶,盡可能不要冷場。畢竟屬于父母的往事,陪著回憶一次就少一次??扇嗣P天的武漢疫情,遲遲沒有收場的跡象,各類信息吵得人不得安寧,封城行動隨之而來。解放軍在集結行動,白衣戰(zhàn)士摁下紅手印,發(fā)出請戰(zhàn)書。我偶爾選擇一條疫情讀給父母聽,發(fā)現(xiàn)他們驚恐的眼神,夾雜著空洞的危險。因為他們壓根不懂,何謂冠狀病毒?于是只好早早關燈,上樓睡覺。

一個人的客廳,迅速將遙控板摁到中央13套新聞頻道,白巖松正在對話國家疾控中心專家。對于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是個什么鬼,我父母完全沒有能力去弄懂。隔行如隔山,作為醫(yī)學上這次遇到的巨大難題和挑戰(zhàn),其實我很難借助文學給他們提供科學上的解釋。何謂冠狀病毒?1937年,冠狀病毒首先從雞身上分離出來。1965年,分出第一株人的冠狀病毒。由于在電子顯微鏡下可觀察到其外膜上有明顯的棒狀粒子突起,使其形態(tài)看上去像中世紀帝王的皇冠,因此命名就此成立。直到1975年,病毒委員會正式命名冠狀病毒科。2003年,我見證過中國遭遇的非典,并參與了相關工作,似乎冠狀病毒比非典來得更魔幻,更無厘頭。

著急的新聞,一條比一條更鬼,讓人看了著急、害怕、擔憂……

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

我通知哥哥和澤明回來吃團年飯。順便發(fā)了個微信紅包200元給澤明,讓他給他奶奶買感冒藥,再幫我買一串巨響的鞭炮。我在心里暗下決心,必須用最響亮的爆竹聲,在跨年夜的重要時刻,把心里的那個鬼送走。

夜未央,一個人躺在床上發(fā)呆。天邊幾顆模糊的星星,在打探村子里的消息。其中一顆特別亮的星子,落在高高的山坡上,讓我忽然想起一個人。于是給回憶中的那個人發(fā)微信:有空望一眼你窗外山上那顆星,亮得太過分了,若時光倒回三十年,一定想辦法將它奪下來。

此人是年少時的伙伴善玉,他決定從廣州回來,已提前告知我行程。算來我們之間,足有二十多年沒有謀面。善玉嘆息:哎,這幾天把我累慘了,天天都搞到十一二點,幾乎是全面整修。原來他因長年在外打工,人去樓空的房子,早已千瘡百孔,這次夠他累了。我們雖然望得見彼此屋頂升起的星星和炊煙,但面對那個滿世界逍遙的鬼,誰都沒有膽量開玩笑見與不見。

輾轉反側,想睡卻怎么也睡不著,幾乎被各類爆炸式的信息全部占據(jù),耳朵里忽然鉆進一個聲音,讓我有些不安——那是隔壁母親的咳嗽聲,很用力,很疼痛。

母親感冒了。在半夢半醒之間,那尖厲的咳嗽聲,讓我突然意識到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母親這么大年紀,怎么能在非常時期同我隨隨便便進城?母親得知我的擔心反而安慰我,沒事的,就一點小感冒。她不知因我粗心導致的這個錯誤,將意味著多么可怕的結果?

萬一我們在車上遇到帶傳染源的人怎么辦?看著各大媒體的報道,與手機上頻頻刷屏的疫情,想想素不相識的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從A到B,從B到C,從C到的D的不幸感染者,這的確之于幸存的我們算是僥幸。作為山野里長大的孩子,我習慣與自然萬物同生長,習慣手無寸鐵兩手蒼茫行走江湖??赡赣H畢竟八十多歲了,盡管看上去她常被人稱之硬朗,但新型冠狀病毒肺炎這個鬼,連初生的嬰兒也不放過。

第二天,和父母一起做年飯,依然不斷刷屏關注武漢。太多棘手的信息,逼得人心急如焚。我時而趁父母對話,將眼神從灶火里,移回手機屏幕。我討厭自己的心不在焉,畢竟答應妻子回老家過年,要多為父母做好吃的。事實證明,新型冠狀病毒肺炎這個鬼,已經從一座城竄到另一座城,甚至更多人的城,這究竟意味著什么,父母不會知道。如此漫天亂飛的信息,像是地球前所未有地摁下一個開關,導致如此詭異的病毒,竟以大牌主角的身份,極富魔幻般地閃亮登場……武漢就是它們的表演舞臺,全社會的演員都在陪它,參與這場演出。當一個有血有肉的生命,化作一個冰冷數(shù)字,甚至無須與故土的親人告別,因為一粒飛沫的速度結緣毒魔,根本讓人來不及告別。一條條信息更新一個個消失的生命數(shù)據(jù),幾乎上一條還沒讀完,手機刷屏的生命數(shù)據(jù)又有了新的增長,而不是下降。人在災難面前,何其渺小,毒魔奪人,哪會給你生命尊嚴的余地?病患者有的排隊住不進院已給醫(yī)生下跪,遺憾那根本不是醫(yī)生能解決的事情。疫情信息戰(zhàn),網(wǎng)絡一片亂,似乎人人都成了事件的監(jiān)督者,忽然感覺那個滿世界抓人的毒魔,離自己越來越近了。

但我不能把我的感受傳遞給父母,也不愿讓他們察覺我內心,對這次疫情產生的擔憂。

午飯后,澤明一個人駕車回到貢井。很快,他傳回一個緊張的消息:貢井菜市已停止一切宰殺,擺攤賣菜的個人、門市一律取消交易?,F(xiàn)在大街上,已一片空蕩。我想,城里不過如此,鄉(xiāng)下情何以堪?一場疫情,已讓城鄉(xiāng)瞬間變得空曠,久別的歸鄉(xiāng)者,何處安放心情?

哥哥坐在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地盯著電視發(fā)呆。從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一,他的活動范圍只有飯廳和客廳。母親早為他準備好的房間,他沒有涉足一步。除了問我家瞳瞳上幾年級?是否能夠獨自去學校之外,他再沒多余的話。哥哥和他的工人師傅們,常年在工地上與泥巴石頭鋼筋水泥打交道,對此我一竅不通。飯桌上,唯一獲取他的工作信息,都是澤明說的——

工地上的錢太難收了,最近來找他爸爸要錢回家過年的工人,天天都來敲門,弄得他那個愁啊。

除夕之夜,無心再看春晚。盡管寬大的電視屏幕上,有歡聲笑語和歌舞升平,可他們的熱鬧無法匹配我的心境。明知疲憊又模糊的眼睛,早已無力堅持,依然忍不住急切地刷屏。電,一格一格地少下去,信息一條一條地冒出來,刷來刷去,始終無法刷出一條好消息。

初一下午,哥哥給澤明幾次電話無人接,只好獨自一人返回貢井。

父親追出門,讓他初二回來參加四姐家的拜年飯。

可哥哥說明天他要去醫(yī)院定期透析。

傍晚,威遠的五姐來電,告知他們村子已封。麻將館關了,茶館關了,路邊擺龍門陣的人,都被高音喇叭勸回家了。母親知道這些消息后第一反應:明天他們出不來了。手機里砸了鍋的新聞,還在不斷升級沸騰,形勢嚴峻到了臨界點。武漢周邊的城市相繼封城,全國冠狀病毒感染人數(shù),隨時都在上漲。接著,廣州發(fā)現(xiàn),北京發(fā)現(xiàn),四川發(fā)現(xiàn),浙江發(fā)現(xiàn),香港發(fā)現(xiàn)……有的疑似,有的確診。

我打四姐電話,明天拜年是否取消?

四姐說,村里已經通知,五桌的聚會一律取消,明天她家只有兩桌。姐夫是村干部,他接過四姐的話——剛從成佳開緊急會議回來,武漢有一年輕護士,回家鄉(xiāng)自貢過生日,參加聚會的幾十人,已全部隔離。這次疫情,對于不作為的干部一律通報處理,出不得半點紕漏,每家每戶每個人必須通知到位,凡是從武漢回來的,或有接觸者,統(tǒng)統(tǒng)上報,一個也跑不脫……

從家里步行去四姐家約十分鐘。我和四姐幾年才碰一次面,她長年在上海打工。初二的見面,從村干部姐夫這里獲悉太多意外消息:九十老者祝生,訂了九百九十九桌宴席,幾十個廚子,早就預約好了,舞臺上戲班子演出的訂金也交了,但被武漢的事情給取消了。誰家初四嫁女,二十桌,客人已全部辭退。疫情就是命令,防控就是最好的挽救,否則廚子也將受到處理。

傍晚回到家,遇到小老韋的母親。她說,本來初四辦六桌,隊長知道后,專門下來打招呼,現(xiàn)在縮小到一桌。似乎一夜之間,“取消”二字迅速成了這個春節(jié)的關鍵詞。

初三去大姐家。原本打算閉門不出,可考慮大姐夫走后兩年,大姐剛組建新家庭,應該給予看望。若是不去,又擔心大姐怪我小題大做。事后才知,大姐完全能夠理解我可以不去,畢竟她在上海、成都打過工,她懂得這疫情的可怕,我后悔不該低估大姐的大局意識。

妻子忽然打來電話,讓我更加后悔不已。得知我這兩天的行程,她火氣就燃燒,我除了沉默,再也找不到合理解釋,畢竟她是替我的生命擔憂。尤其聽到我聲音有些喑啞,她更是忍不住提高嗓門——街道商場都很危險,只要有人的地方都不能去,你怎么那么不聽話?我說鄉(xiāng)下太空曠,比成都冷一些,可能是有點小感冒。要知道,這時候電話里的一聲咳嗽,或一個噴嚏將是多么不合時宜。偏偏妻子在電話里察覺到我的異常,于是無休止一頓狂批……

我只剩下兩句話:哪里也不去了,現(xiàn)在哪里也去不了。

夜里,從樓上抱來被子,把自己捂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其實也是在看手機。不少微信,是妻子轉發(fā)的預防病毒招數(shù)。

父親坐在電烤爐邊抽煙,母親依偎著父親嗑瓜子。我從手機上轉移視線回到電視屏幕上,反反復復,卻無法實現(xiàn)一心兩用。面對武漢人太多的無法承受生命之輕,我的心無法安定。此時,一只老鼠在屋角轉了一個圈,它是來傳達疫情的嗎?

我們仨對視一眼,忽然沒了話題。

許久,母親說,她的貓被人偷走一個多月了。我說昨夜聽見貓的叫聲,可母親說那不是咱家的貓。母親又說起了二花,吃東西兇得很,每次到家里來,很不講理,抓起茶幾上的水果一干就是三個。母親不在茶幾上擺水果了,母親害怕二花進門把水果吃光。我笑,水果本來就是拿來吃的。母親并不贊成我的觀點,母親說別人吃不到二花的東西。二花是吃不得虧的人,村里人都知道二花的底細。我們屋后邊的男人,二花也跟他好過。二花不管別人說她要不要臉呢。不過,那個男人現(xiàn)在又跑到洞口去了,上次趁他女人不在家,帶了洞口的女人來,干活兇得很。身后還有一個九歲的男娃,隊長問他,這孩子長得真像你。他得意地答道,本來就是他的娃。

我笑,這些人也太沒法紀意識了吧。他女人不鬧嗎?

母親說,女的到鎮(zhèn)上幫女兒帶娃去了,很少回來。

隊長某某某屋頭,二花也是???。隨隨便便進進出出,誰不知道,連她媽都知道,可二花要往人家屋頭跑,刀也逼不回來。

我笑,都是當外婆的人了。母親說,現(xiàn)在二花跟的人,是馬路邊騎兩輪的小七,經常來載她去街上兜風。街上賣東西的人說起都笑。我也想笑,盡管我的故土早已失去衣錦還鄉(xiāng)的榮耀,可想想中國那么多人的故鄉(xiāng),又有幾塊故土守住了民風習俗的道德底線?二花家的男人不管嗎?母親說,管,要管得住就不會敗壞村子的名聲了。二花男人還說,等二花也去掙錢,一個家兩個人掙錢才不累。我說,那小七的女人情緒咋整?母親說,那個老實巴交的人,在床上抓到他們幾回了,但她打不過好強霸道的二花。

初四比初三更無聊,餐桌上除了臘肉就是香腸。家門口遍地都是青菜,可父母從不喜歡吃素。畢竟他們年輕時候,因貧窮吃不到肉導致一輩子對素食產生誤會,甚至仇恨。我去菜地摘一把紅油菜,準備用來清炒。

母親說,怪難吃!

街上的農貿市場,已關閉幾天。即使開放,我也不允許父母上街買肉。我告訴他們,肉不稀罕,只要一碟辣椒泡菜下飯就夠了。

午飯時,母親端起碗,對這個春節(jié)極其失望,她一輩子無法承受在自己的土地上失去自由的快樂——要不是過年,村里人花花也看不到幾個。在城里,我盡量要求自己使用標準的普通話,規(guī)范自己的文明舉止,為人師表的人,更不能用走調的方言,把臺下的學生帶偏。可此時,面對出自母親的母親生產的土語,“人花花”顯得尤為親切和珍貴。在母親眼里,我的歸來,在她眼里就多了一個人,仿佛眼前開了一朵花。于是,母親嘴邊便開出一朵又一朵的人花花。母親說起的另一朵花,我有印象。小時候,她的眼睛大得像兩顆琥珀色的玻璃珠。女孩父母早年是近親結婚的表兄妹。記憶中,女孩可能至今不到二十五吧。因我出走故鄉(xiāng)幾十年,理論上早已和這個地方不存在行政關系。我能獲取故鄉(xiāng)的一地雞毛,重要傳播者只能靠母親——

艷蘭那朵花,像個紙飛機一樣,家里是管不住了,到處去給人生娃,生了又嫁,嫁了又生,已經嫁了四個男人了,過年又抱了一個娃回來。

我搖搖頭,不知該如何表情。但轉念又想,難道生娃會是她快樂的選擇嗎?

下午,為了逃避無孔不入的毒魔消息,我關掉手機投入創(chuàng)作。腦海中,電視上,微信里,那一枚枚白衣戰(zhàn)士摁下的紅手印,在各自的出發(fā)地,像龍卷風一樣,向著武漢飛。他們在請愿,他們在奔襲,他們在拯救,他們在呼喊,為那些寒風中無助掙扎的生命??纱藭r,我能做些什么?如果我是醫(yī)生,必須用自己的所能,在人命關天的國難時刻,沖向武漢??晌抑皇且幻乃嚬ぷ髡撸膶W在災難面前十分蒼白,針對那些等待呼救的生命,寫作者比一個個弱不禁風的生命更卑微,更無力,甚至更可憐。但就是那夜色中穿行的紅手印,像除夕夜的紅燈籠,照亮了大地上所有的夜晚。他們的行動,激勵著我創(chuàng)作的勇氣,他們讓我看見硝煙散盡的戰(zhàn)場,依然沒有硝煙??蓱?zhàn)爭已經打響,死亡讓我刻不容緩地聞到了生命的絕望。于是,我寫下了這樣的詞——

我聽見你呼喊的聲音

我看見你奔襲的背影

在這萬家團圓的時刻

生命可貴匯聚圈圈圓圓的指紋

我扛起你所有的請愿

我抱緊你傷痛的心靈

在這燈火通明的時刻

太多手指蘸滿信念摁下紅手印

紅手印紅手印

莊嚴的誓言凝聚一個個鮮紅的簽名

紅手印紅手印

像除夕夜的紅燈籠照亮生命的旅程

窗外,突然傳來窸窣的腳步聲。母親風風火火闖進來,拿給我兩張A4紙,說是隊長某某某送來的。我掃了一眼紙上內容,原來是兩份疫情通告。我將重點事項,傳達給盯著我眼神慌亂的母親。此時,我心里十分窩火,兩張紙頂個屁用,怎么不給每家每戶送幾個口罩?

母親正欲下樓,轉個身瞄我一眼:連個赤腳醫(yī)生,都要走半匹坡才有,到哪去給你找口罩!

初五有陽光,我嘗試去山坡透透氣,于是借口找赤腳醫(yī)生給父親拿感冒藥,順便在商店里買幾把掛面。父親站在門口,給我指山上的路怎么走。母親說,你可以去善玉家坐坐。其實,母親體諒我在家待太久了。

正如父親所說,以前的路,好多都沒有了,有些長滿了巴茅,有的路基痕跡也找不到了。只好停停走走,這里行不通又走那里,感覺自己像一個尋找靈丹妙藥的老中醫(yī),能夠制服那毒魔的神藥究竟在哪里?眼前,比人更高的荒草遮蓋了一切。只好沿著有狗吠的人家,繞道去那個山坡。我發(fā)信息給善玉:出來到商店走走。善玉不冷不熱地回復三個字——在干活。接著,他又發(fā)來一條:商店那里不能去玩。我沒有思考,即刻回復:為了大家的安全,都不要見面了。許久,善玉打來一個“OK”的手勢。

我終于問到赤腳醫(yī)生的家,已經認不出那人當年模樣。這個在我面前曾經無比高大英俊的赤腳醫(yī)生,還有一個長得像白蘿卜一樣胖墩墩的兒子,被我們大孩子欺負過。現(xiàn)如今赤腳醫(yī)生,已然成了一個縮頭縮尾的老頭,滿嘴牙也沒幾顆了。赤腳醫(yī)生反復打聽我來歷,我報出父親名字,他恍然大悟:幾十年沒見面了,你說我咋不老。

返回路上,我瞄了幾眼小時候玩過的山峰,如今已成平地匍匐在我面前。想了又想,人在山河眼里,是否如蟻隨行?自然萬物會不會與人同一個蛻變邏輯?

路上,遇見鳳仙。

鳳仙微笑著說,你同學善玉也回來過年了,你怎么不叫他來玩?我該如何招呼鳳仙,她都五十了也不出嫁,我只微笑不作答。非常時期怎么玩?連草尖尖都長滿了真假難辨的眼神。鳳仙說,你知道不?山坡上那個姓王的赤腳醫(yī)生,給一個從武漢回來的人,量了一下溫度就被感染了,已經被帶走隔離。

此消息來得太生猛了。

縱觀每個人面對疫情的態(tài)度不一樣,但不要被感染的念頭是一樣的。毒魔每分每秒都可能從每一個人的生命路過,毒魔的路在山風的袍袖中,在斜陽的咽喉里。毒魔要帶走誰,只是一念之間。接著,鳳仙還播報了一些遠遠近近的疫情消息。但鳳仙肯定鐘南山院士出現(xiàn)在災區(qū),武漢人民就有希望獲救。

似乎鳳仙知道的遠不止這些!

可鳳仙壓根不知我剛從赤腳醫(yī)生那里回來。

初六,我想我不得不返回成都。世界最后一片凈土——西藏已經宣布發(fā)現(xiàn)首例感染冠狀病毒。這個信號讓人有些絕望!國際上,也有不同國家不斷傳出疑似病例。

正常情況,初七就應該上班。為抗擊疫情帶來的影響,單位迅速傳達國家規(guī)定的延遲上班時間。澤明在微信里說,幺叔,鄉(xiāng)下人少,安全一點,你最好不要急著回成都,那里感染人數(shù)還在增長。但我還是必須趕回成都。鄉(xiāng)下已經讓我失眠幾宿,除去各種謠言包圍,母親每天按時叫醒吃飯,也讓我很難適從。我太需要充足的睡眠,太渴望回到藏朵舍被墨香與茶香包圍。大疫當前,我想從事文藝的人,不能沒有自己的表達,歌詞《紅手印》已對接作曲,這是我必須早日回到成都的理由。

來村里接我的司機,收費比平時翻倍,但這完全可以理解。司機坦言,都這種時候了,能有人敢送你,已經冒了生命危險。司機在電話里問我,從哪里回來?我如實回答后,他才同意接我。路上,他很不放心地叮囑:你千萬別感冒了,否則路上要被攔回。

我的鼻子有點堵。但我始終沒有回應他的叮囑。

所幸,一路上車輛很少,幾次過關口,路邊值班的工作人員檢測溫度都正常??烧l也沒有料到,不正常的事還是發(fā)生了。地點就在快要抵達成都東站的一個路口,排著長隊的外地車輛已被攔到一邊,足有幾里路的距離,車上的人必須掏出證件驗明身份。我們只好停下來等待復等待。四十分鐘后,一個年輕的疫檢走到車窗前,將手中的溫度測量儀像手槍那樣瞄準我的臉,連續(xù)幾聲緊急的警報,嚇得人目瞪口呆。車上的人,驚恐萬狀地審視我,仿佛毒魔就在他們身邊。司機質疑:你不會是從武漢回來的吧?我更加疑惑自己究竟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我想,前面闖關一切正常,怎么這里就卡殼了呢?難道我身上不正常的溫度,是外星人忽然饋贈的嗎?我的視線越過疫檢,我看見了更遠的商場和大街,我以為我可以看到外星人的影子??梢邫z充滿懷疑的眼神,神速喚了一位女同事,重復檢測我。

她手中的槍,瞄準我額頭,連扣幾響扳機,然后冷靜判定——正常。

總算虛驚一場。

進城,到達小區(qū),上電梯,門上一張A4紙,以眼淚和啞巴的方式在默讀:尊敬的居民朋友,我社區(qū)于2020年1月28日15時,走訪你戶,無人應門。請見此條后及時與居住地社區(qū)取得聯(lián)系。

我慌慌張張,喘著粗氣,抽出鑰匙,打開門,把自己關進藏朵舍,久久不肯出來。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像一個丟失的靈魂,正在被滿世界呼喊、尋找。腦海里頓時閃現(xiàn)出在精神病院寫詩的食指的詩句:

當蜘蛛網(wǎng)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

當灰燼的余煙嘆息著貧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執(zhí)地鋪平失望的灰燼

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

謝天謝地,我趕緊給家人報平安??筛赣H的電話,處于通話狀態(tài)。我即刻撥打四姐電話。四姐說警察來了,剛帶走一個人。我驚訝道:誰被感染了?四姐說,警察帶走的不是感染者,而是去每家每戶宣告真相的鳳仙。鬼才相信鳳仙說的真相呢,居然把武漢的冠狀病毒說成,世界末日到了……

我重重地緩了一口氣,原來是她。

原來告訴我赤腳醫(yī)生被感染了,不也是鳳仙嗎?

很快,父親的電話打過來,我告訴他返回路上的驚心動魄。母親搶過父親手中的電話——成都春節(jié)熱鬧不呢?我說,商場和大街,一個人花花也沒有。

初九是個特殊日子。

假期尚未結束,疫情還在蔓延。

就在這一天,單位宣布所有職工在家辦公??晌覠o法因辦公方式的改變而高興,初九數(shù)字連起來正好是公元20200202。清早,在朋友圈發(fā)了一張櫻花美圖,那是字族小王子從昆明送來的早安圖。春城,一年四季開放的花朵太多,櫻花不過是其中驚艷的一種。為此,我借以配文兩句推送朋友——

希望一切從這特別的一天開始變好,

期待櫻花早日鋪滿江城的每個角落。

不久,海外歸國學生何文發(fā)來友情建議:凌老師請在2020年2月2日晚20時20分,拍一張夜景照片留著紀念,照片上請注明“拍攝于公元202002022020”。何文特別提醒,這個數(shù)字人類紀元只有一次。

是呀,對于庚子春節(jié),我想太多人,都不可能因假期的延長而喜悅。盡管,如此記錄有些流水和縝密,但它與這場巨大的疫情,不無關系。過去處處熱鬧開放的春節(jié),與這個寂寞得人花花也見不到幾個的春節(jié),有了太多的可比性。在正常與無常之間,每個人都在自我隔離,一家人都在戰(zhàn)“疫”,每座城都在防控,每條街都在警示,連空氣都在秘密傳遞和暗示,環(huán)境的約束讓人心急如焚,種種細碎體味值得刻骨銘心。

“鬼”的來龍去脈,至今沒有一個真相,我到底該記錄些什么?

有人說,疫情是一把照妖鏡,什么鬼都想出鏡表白存在。我想問,多難興邦的中國人民難道災難還少嗎?每一次作為受害者的人類,到底吸取了多少經驗?究竟有沒有減少苦難帶給每個人的苦痛?公知們面對災難的發(fā)生,呼喊的總是反思?可幾千年的中國土壤之上,誰在反思?拿什么來反思?

天黑了,心潮未平。的確,多年以后再憶起這個春節(jié),田野和城鎮(zhèn)看不到幾個人花花的春節(jié),完全可以給我們大把大把時間儲備應對災難的精神力量。顯然,這次我們被來路不明的疫情擊倒,先是因為我們的精神防控不堪一擊,我們薄弱的靈魂,如風吹紙片,所有的慌亂都經不起被一粒沙洞穿。我們太需要慢下來,沉淀自己的精神世界,過濾自己的精神鏡像,提升自己辨識防偽的能力。

行文至此,一個人在十五樓的藏朵舍,突然被空氣的引力往空中牽扯了一下,流蘇門簾在四處安靜的環(huán)境,夢幻般地舞蹈起來,我無意識地隨彎曲的墻壁彎下身子,即刻意識到地震了。當我剛剛從真真假假的疫情信息戰(zhàn)中突圍出來,慢慢找回多年前那顆平心靜氣的小靈魂,手機上的信息已經彈出來了:00時05分在四川成都市青白江區(qū)(北緯30.74度,東經104.406度)發(fā)生5.1級地震,震源深度21千米。

責任編輯/蘭寧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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