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國道穿行在連綿的山谷間，從天空俯瞰下去，這條道極長極蜿蜒，穿越了無數(shù)山谷。那無數(shù)的山谷形成了一種海浪般的陣勢，藍(lán)天白云之下，是一種頗為壯觀的景象。

沿路兩邊看去，往近里眺望，便能看到許多村莊，有的村莊散落在路附近，有的散落在遠(yuǎn)離路的山包上。從山包望下去，能看到一條溪水，極瘦，溪水上架著一座混凝土石拱橋，橋上有藍(lán)色漆噴的護欄，能通行一輛車。

山谷里是冷清的，盡管已到秋天，罕見有七八十年代喧鬧歡騰的場面，一座山偶爾有一兩家人，勞作的場景也是冷清的。在山上眺望近前的村莊，村莊也是冷清的，很少見村道上有人走動，偶爾有一只貓或者狗，懶洋洋地穿行在院墻外。

這村莊像所有周邊的村莊，人基本走空了。有的在河對岸的水田里蓋起了新居，搬走了。有的去縣城、去市里、或者省城打工，連家也一并搬走了。走得更遠(yuǎn)的，有去了上海深圳的，甚至還有出了國的，去了俄羅斯做了邊境生意。各有各的去處，讓這村子過去熱鬧興旺的景象不復(fù)存在。人回來，便有一種走在夢境里的感覺。

陳老太率領(lǐng)著三個兒女，連同他們的家室，共十二口人，兩輛車回來了?，F(xiàn)在村道硬化到了他們家坡底，車一直能開上去，然后停在果園那邊新開辟的路邊。雖然村子里不見人影，但果園停車場里停著幾輛車，看到停放的那幾輛車，讓陳小美大腦的神經(jīng)像通電了一樣，這不是夢境，他們是來到了人間。

兩輛車，十二口人，一起走在坡上的時候，他們踩出了一種熱鬧的聲響，幾個小點的孩子，看到突然竄出來的貓要歡叫一聲，看到蹲臥在鎖著的大門旁的黑狗，也要歡呼一聲。他們的注意力一下子被這兩只活物吸引住了。這幾個孩子里，大點的十八九歲，已經(jīng)是一米七八的個頭了，依次下來，有十三四歲的，有八九歲的。陳老太的兩個女兒，已經(jīng)跨出四十歲了，兒子最小，也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從外面打工的地方回來，并不是因為國慶假期，而是因為回來參加大外甥的訂婚儀式，順便回家里過假期。

陳老太共五個孩子，這次回來的是三個，還有兩個，留在了市里，處理別的事，順便還要照顧身體不太好的陳老頭。像去年，核桃豐收，幾個孩子都回來了，在村里呆了五天，幫忙把地里的莊稼和核桃都收了回來。去年陳老頭的身體很硬朗，上山下山是一個硬勞力，與兒子一起，用獨輪車，一趟一趟往山下推一袋一袋的核桃。陳老頭去年七十七，七十七了還像一個壯小伙一樣，一點也不服老。

今年春天，清明都過了，但突然來了一場寒潮，把所有開花的樹都凍了，李子樹，桃樹，杏樹，正在揚著淡黃色花絮的葡萄，無一例外，在果實剛要孕育的時候被無情扼殺了花蕾。這樹不知怎么想，春、夏、秋三季，長在太陽下，吮吸著雨水，吹拂著微風(fēng)，但枝頭空空如也，光長著一樹的葉子，幸虧它們還能等待來年，要不，這命運真是讓人難過。

園子里的葡萄樹葉子很茂盛，陳老太圍著園子轉(zhuǎn)了一圈，幾株葡萄苗枝繁葉茂的，她想起了前年回來過清明時，在天氣預(yù)報上得知了寒潮來襲的新聞，陳老頭半夜從熱被窩里起來，與大女兒一起點燃了幾堆柴火，驅(qū)趕突降的冷空氣，那次搶救及時，他們家的葡萄苗全得到了挽救。

棗樹上掛滿了紅彤彤的棗，兒子個子高，給孩子們摘棗子吃，女兒們?nèi)ノ葑永锓乙郧澳没貋淼呐f衣服，換了要上山干活。這時候她聽到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孫子念到：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余。她抬頭看了看，是在念門上的對聯(lián)。這對聯(lián)是二女兒拿回來的，是她們單位書法家寫的，這紙質(zhì)地好，都大半年過去了，沒有褪色，沒有被風(fēng)吹掉，紙上還鑲嵌著碎金的底子，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fā)光。

剛上一年級的小外甥念到：貧者因書富，富者因書貴。這是女兒們住過的那間小屋上的對聯(lián)，她聽到他們這樣念出聲來，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對聯(lián)的內(nèi)容竟然這樣好，她仿佛又聽到了那間小屋子里傳出來的讀書聲，以及整個院子里傳出來的讀書聲。

屋檐下間隔擺著幾只桶和幾只陶瓷盆，里面積滿了雨水，桶壁和盆壁上，長著一層綠色的水苔。好長時間沒有回來了，她一一查看了柴房，炭房，和放糧食的甕，一一查看了各處，沒有漏水的地方，沒有被老鼠啃咬出的痕跡，她所擔(dān)心的雨季，今年很順利過去了，她舒了一口氣。

老頭沒有回來，便由兒子率領(lǐng)著這伙人上山，山不遠(yuǎn)，就在院子的對面，下一道坡，上一道坡，雖然一眼就能看到，但不是平地，爬上爬下的累。他們家的八塊地，今年只種了對面山上果園里這塊，其余的這些年都給了本家的兩個弟弟了，老頭今年突然得了一場腦出血，引起視力嚴(yán)重下降，看東西老出現(xiàn)重影，比如你看到一輛車遠(yuǎn)遠(yuǎn)駛來了，他看到的是兩輛，一輛正在駛來，一輛正向遠(yuǎn)處駛?cè)?，這導(dǎo)致他出現(xiàn)頭暈的毛病，拿筷子去夾盤子里的菜，老瞅不準(zhǔn)，這導(dǎo)致他成為一名真正的老人，行動遲緩，做什么變得猶猶疑疑。

山上種了一片玉米，玉米地里間雜了一些豆角，這次回來，他們主要是摘豆角和掰地里的玉米，把院子里的棗子打下來。對于這一趟回來，他大點的孫子給她做了一次成本核算，兩輛車的耗油，本來他要把高速路的收費也計算進去，有人提醒他國慶假期高速不收費，之后他又把田里能收割的東西換算成錢，之后又說如果他們的勞力也換算成錢，那么這一趟興師動眾的回家，就得不償失了。她聽了孫子的核算，提出了不同的意見，說你們回來，等于是免費的鄉(xiāng)村一日游，不用你們破費。沒有咱們這鄉(xiāng)下，你們要到別的鄉(xiāng)下去，要體驗這樣的鄉(xiāng)村生活，住土炕，采摘新鮮的蔬菜，呼吸這么新鮮的空氣，說不定要交不少錢呢。

話題就是由此說開去的，孫子說那等于我們回來住免費的民宿，吃免費的農(nóng)家飯，這樣說來，這趟回家還蠻有賺的。幾個小點的孩子說這是啥民宿呢，人家的民宿比咱這兒好多了，這兒有網(wǎng)嗎，有太陽能熱水器嗎，有空調(diào)嗎，她們列舉了許多這兒沒有的東西，那些東西她從來沒有與這個地方聯(lián)系在一起過，現(xiàn)在經(jīng)這些孩子這樣一說，她突然間愣怔了一下，突然間把這些東西與這個地方聯(lián)系在了一起，如果這個地方有他們說的這些東西，那么這兒還是這兒嗎，這寂靜冷清的村莊，不是變成旅游景區(qū)了嗎？

有線電視有，但沒有網(wǎng)。熱水有，但得用柴燒?？照{(diào)嘛，土炕后面連接著一個避窯，墻壁上有一只通風(fēng)口，遇到夏天天氣酷熱，他們便打開這扇小窗口，作為調(diào)節(jié)室溫的空調(diào)。下面廚房里的窗戶，一直是一個通風(fēng)的口子，沒有安裝玻璃，也沒有安裝窗格，是他們天然的抽油煙機。四女兒聽他們這樣討論，給他們解釋了關(guān)于鄉(xiāng)下的空調(diào)和抽油煙機，鄉(xiāng)下的熱水器等。還說現(xiàn)在國家已經(jīng)著手鄉(xiāng)村振興了，將來這鄉(xiāng)村說不定真就成了度假區(qū)，那時候我們就把整個院子改造一下，一切設(shè)施都按現(xiàn)代化標(biāo)準(zhǔn)建造，說不定你們都要搶著回來呢。

他們說到將來這個詞，讓她也充滿了幻想。他們還說到了把這院子改造一番，因為是假設(shè)，他們便大膽地進行了規(guī)劃。這院子相當(dāng)于一個四合院，大門一側(cè)緊挨著一條路，靠北的房子下面也是一條路，一條村道。院子?xùn)|面隔墻是另一院鄰居，院子南面是這排窯洞，大小五孔。這院子占地將近有一畝，大小窯洞有十幾孔。除了住人的窯洞，做飯的房子，還有牛圈，豬圈，雞窩，草料房，糧食房，炭房和廁所。院子中間有一片菜園，里面種著葡萄樹和一些應(yīng)季蔬菜，靠東的那邊也有一片菜園，里面種著韭菜和芫荽，還種著西紅柿和茄子，這個季節(jié)，只要推門進來，這鄉(xiāng)下吃的東西，能供應(yīng)好久。

除了菜園欣欣向榮外，牛圈等設(shè)施都已閑置多年。整個村子里幾乎很難見到一只閑散覓食的雞，也見不到豬牛和羊，但有兩三只貓和兩三只狗，像衛(wèi)士一樣守衛(wèi)著這個村莊。因為村子里人煙稀少，這兩只貓和狗，一見有人回來，馬上跑了來與人親近。

那兩個小點的孩子便忙乎了起來。她看到他們拿走了兩桶酸奶和兩根火腿腸，蹲在大門旁，一個人身邊是那只黑狗，一個人身邊是那只黃貓，拿手里的食物一邊喂著它們，一邊靠得很近地與它們說著什么。

不一會兒，她家曾經(jīng)的老鄰居孫奶奶來了，手里提著一只袋子，袋子里裝著一些菜蔬。孫奶奶家過去也在這個院子里居住，后來在果園那邊修起了新居，搬走了。搬走后，他們接手了她家的老房子，兩家人像親戚一樣經(jīng)常走動。

她給孫奶奶也備了禮物，是一盒“雙合成”月餅，這月餅在城市里很受歡迎，牌子亮，口感好，不過價錢也高。剛剛過了中秋節(jié)，送月餅正應(yīng)了當(dāng)下的節(jié)令。孫奶奶看到一整盒子包裝精美的月餅，趕緊擺手，說這么豪華的東西，她不要的，要陳老太拿了辦事去。陳老太說我現(xiàn)在還有什么要辦的事啊，就是拿回來送給你的，你也不要送了人，回家了一家人自己吃。

聽孫奶奶說這幾天國慶假期，誰家的女兒回來了，誰家的兒子孫子回來了，村子里還有了點人聲。不過，居住在她家附近的這幾家人，大門都是鎖著的，周邊也沒有任何響動。孫奶奶見她在菜園里忙乎，便也來到菜園與她一起摘韭菜，一起打理芫荽。已是十月的天氣了，菜園里顯示出一種蕭瑟的景象來，芫荽和韭菜的葉子尖上都有點泛黃了，稍有降溫，它們便會萎頓下去。

能住幾天呢？孫奶奶問。她說明天就走，老頭子身子還不大利索。孫奶奶說帶著你的這么多人馬回來，也不多住兩天嗎？陳老太說不住了，回了城各家還有各家的事要做。也是，這次回來你也沒有多少事要做，不像往年。

她家的地有少一半給了孫奶奶家，以前見了面，兩人要在一起討論那些地的產(chǎn)量，長不長苗，種什么豐產(chǎn)，有時候，在電話中，兩人通話的很多內(nèi)容都是圍繞著那幾塊地，種什么苗了，雨水足不足，施肥了沒有，她種地比孫奶奶講究，所以孫奶奶就會與她討教。況且做了多年鄰居，兩家相處得很好。孫奶奶家搬走后，原來養(yǎng)的雞一起搬走了。但那些雞還要隔了老大一段路，回舊院子里串門。他們連看到孫奶奶家養(yǎng)的雞都感到親切。

回來這么多人，晚上吃什么呢，用不用我給你幫忙，孫奶奶問她。孫奶奶與她經(jīng)常是這樣，站在一個立場上。回來這么多人，雖然這么多人是她家里的人，但這一大家子人里，讓她倆覺得有許多人不是自家人，而是他們的親戚。孫奶奶自然這樣想，她當(dāng)然也這樣想。如果只有兒子女兒跟著回來，自然那是一家人，而現(xiàn)在這些人里有許多被認(rèn)為是他們的親戚。

不用幫忙，她說，一會兒老四就回來了，她做大廚，我?guī)退蛳率?，她知道這些孩子想吃什么。

你回來吃的菜蔬夠嗎，要不我再給你摘一些青椒西紅柿來，這袋子里裝的是茄子和南瓜。孫奶奶說，這回來的人口多了，你得有足夠的菜才行。

孫奶奶把茄子和南瓜掏出來，給她放在一只筐子里，之后拿著她的袋子準(zhǔn)備走了。她趕緊拿來了那盒早就準(zhǔn)備好的月餅，又拿了一塊帶回來的鮮肉，遞給孫奶奶，對于村里的人來說，這些都是稀罕物品。

黃昏的時候，天氣有些涼了，幾個小孩子山上山下跑了幾趟，回房間看電視去了，他們把貓和狗也帶到房子里。兩個大點的孩子運送回來兩袋東西，就拿了一只柳筐，拿籃球投籃，她沒想到投籃還有這種投法，她見過城市里的籃球架，也看到過男孩子們在那兒打籃球，院子里沒有籃球架，他們自己發(fā)明創(chuàng)造，拿她放糧食的柳筐，當(dāng)投籃的架子。每當(dāng)這些孩子有什么發(fā)明創(chuàng)造，她就感到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愉悅，她的孩子們小時候，沒有這樣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

雖然這些年居住在城市，但一年里，她回村里的次數(shù)也不少。每年清明、五一、暑假、國慶、白露，她都要回村里。清明是要去上墳，五一前后要給地里入種，暑假的時候回來避暑，國慶基本就是到了秋收的時候了，白露則是要把葡萄苗埋進土里，過年的對聯(lián)則是捎回來，托了孫奶奶家的人貼。有時候她踩著節(jié)令回來，有時候有一輛順車，她就順便回來了。有一次，一走就是幾個月，回來的時候，院子里長滿了蒿草，一整個院子因此顯現(xiàn)出了一種莫名的衰敗，讓她難過了好久。

她留戀這鄉(xiāng)下的生活，鄉(xiāng)下的天空，清晨的鳥叫，綴滿星星的夜空，以及溝壕里山洪暴發(fā)的吼聲。要去城市里生活的時候，她起初也是懷了一種新鮮和期待，后來她發(fā)現(xiàn)城市有城市的便捷，有城市的繁華和喧囂，但她分明感覺到了她只是一個外來者，不像她回到村里，能感受到她作為主人的一種驕傲。這兒寫滿她的故事和回憶，所有的歲月都有跡可循。只是現(xiàn)在這兒變得這么冷清，很多人都走了，不像她一樣，走了以后還經(jīng)?；貋?。許多人，走了以后再不見回來。

孫奶奶走后，她把屋檐下積滿的雨水，拿了瓢舀了給葡萄苗澆上。孫子的籃球拋到她身邊時，孫子跑過來定定地看她以她的方式澆地，明白了她在干什么的時候，話也不說，過去提起一桶水，直接就澆到地里了。之后問清楚所有盆里的桶里的雨水都要澆進地里，他們不是提，就是抬，幾分鐘的時間就搞定了。孫子說，你也不說一聲，你看你多費事，她知道他們年輕的手臂里充滿了力量，他們在逐漸壯大。

這個院子，他們把它當(dāng)作籃球場。女兒們小時候把它當(dāng)作操場，繞著菜園子跑過步，拿晾曬衣服的鐵絲當(dāng)作分界線打過羽毛球。那時候村子里經(jīng)常人聲鼎沸，院子里，街巷里到處是人，經(jīng)常一片歡騰。人多，養(yǎng)的家畜也多，那時的村子才像村子，人走在村道上，牛走在村道上，羊走在村道上，她甚至能清晰地記得牛羊脖子上清脆的鈴聲。

別的還好，用水太不方便了，做飯的時候，四女兒說。村里沒有安裝上下水，好在用水不用去挑了，是潛水泵從水井里抽。村子里幾乎家家都在井里安裝了潛水泵。本來通往公共井邊的那條小路過去踩得油光發(fā)亮，她回來的時候看見長滿了很高的蒿草，看來幾乎沒有人走了。

晚餐很豐盛，她擺了一大桌，有許多是超市里買了帶回來的，牛肉，燒雞，肘子，豬腳，然后搭配了一些時令鮮菜，還煮了一鍋香噴噴的玉米和南瓜粥。她想即使沒有民宿的條件，但在晚餐上她要讓他們感受到民宿的水準(zhǔn)，至少有一些標(biāo)準(zhǔn)能達到他們的預(yù)期。她心里還有一點小小的私心，她想讓他們覺得這兒好，讓他們偶爾會有想回這兒來的愿望。所以，她不僅把他們當(dāng)客招待了，而且有一種盡力想讓他們滿意的想法。

白熾燈瓦數(shù)小，臺燈的瓦數(shù)也小，兩只燈一齊開了，光線也比較昏暗。他們一致又說到民宿的燈，吊燈、頂燈、壁燈、落地?zé)?、床頭燈、臺燈。還說到強光，弱光，微光。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些小孩子什么都懂。那年她曾隨他們?nèi)ミ^北戴河，與他們一起住過民宿。她可沒有像他們那樣細(xì)致地觀察燈，而是觀察了那兒的菜園子。她對種植一直保持著濃厚的興趣。

家里一直準(zhǔn)備著兩個大熱水瓶，每次水燒開的時候，她就灌滿這兩個熱水瓶。熱水瓶當(dāng)然沒有飲水機方便。見識了城市生活之后，她知道了鄉(xiāng)下的局限，如果真像他們說的這樣，即使這兒不作為民宿去開發(fā)，但生活設(shè)施能夠像城里一樣，那么這鄉(xiāng)下可真是個好地方。

她在心中幻想了一番，這幻想讓她充滿愉悅。她經(jīng)歷了生活發(fā)生的巨大變化，村里架起了橋，硬化了路，這是他們盼了多年的愿望。但如果連居家生活都像城里那么設(shè)施齊全，應(yīng)該會有很多人留下來。

年輕人都得走，她聽到他們議論，孩子要上學(xué)啊，現(xiàn)在村里都沒有小學(xué)了。她一邊幫他們端菜，遞碗，遞勺，一邊聽他們議論。她想打開電視看一下天氣預(yù)報，又作罷了，家里有點吵。

她一直有看天氣預(yù)報的習(xí)慣，這個習(xí)慣已經(jīng)保持很多年了，即使這些年住在城里，快到七點半的時候，她就會打開電視機，聽聽各地的天氣情況，她聽天氣預(yù)報后來沒有了實際的用途，但她會把天氣與土地和農(nóng)事聯(lián)系在一起，揣測這片山坳里莊稼的長勢，或者預(yù)測第二年的底墑和年成。

星星布滿了天空，非常稠密，亮晶晶的鑲嵌在天空。窯洞里看不到任何燈火，也聽不到人聲。只有一高一低兩只太陽能路燈孤寂地發(fā)著光，它們?yōu)檫@村莊照明，為這村道照明，沒有誰在它的光影里走過。

陳老太仰著頭看了一會兒天空，又看了一會兒四周黑黢黢的大山，回頭又看了看他們家窗玻璃上透射出來的燈光和屋子里傳遞出來的說話聲、歡叫聲，過去的說話聲歡叫聲也曾經(jīng)充滿一整個院子。

這時候她仰頭看到了手電的光亮，在她家上面的院墻外，那手電筒專注于某一處，她便知道是上面院子里的平則在捉蝎子，她曾見過他拿著一只塑料瓶，和一只手柄很長的鉗子，那塑料瓶里裝著半瓶捉到的蝎子。

她打開了院燈，平則從上面看到了她，和她打招呼，和她拉了幾句家常，平則女人去世早，走的時候給他留下三個未成年的孩子，現(xiàn)在他把三個孩子都撫養(yǎng)成人，都去了外面謀生，家里只剩下他，他便守著幾畝地，守著一個老院子，他的主業(yè)是種地，副業(yè)是捉蝎子，據(jù)他說有收購蝎子的會來村里收購，一斤能賣到一百多。那只黑狗跟著他，黃貓不知去哪兒值勤了 。

隔壁的才俊家，孩子們一個去了省城，一個去了河對岸的新農(nóng)村，侄兒在省城工作，幫他在一家單位找了一個看門房的工作，兩口子都去那兒看門房了。后來還問過平則，說還有一家需要一個人去看門房，勸他也去看門房，一個月一千五，管住，一年下來能賺一萬八，比他種地強多了。平則拒絕了。才俊說你出去試試，試試你就不想回來了。平則說種了一輩子地，出去干不了那活。問他撂不下什么，光棍一個。他撂不下他的黑狗和黃貓。

平則叫陳老太嫂子，陳老太嫁到這個村里的時候，平則還小，但現(xiàn)在平則也不小了，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他是唯一一個不愿走出這個村子的人。陳老太知道這么大年紀(jì)，要他去適應(yīng)另一種生活，不是萬不得已，是絕對開不了這個頭的。陳老太進城，是因為要給女兒看孩子，漸漸城里跑得多了，就熟悉了城市，適應(yīng)了城市，等有一天要徹底搬去城里生活的時候，輕易就接受了。

明天會是大晴天，平則跟她說。你看天上的星星，像樹上的棗子一樣稠密。

晴天好啊，她說，雨季過去了，現(xiàn)在正需要大太陽曬一曬，好收秋。

確實是需要大太陽照著，因為正是棗子成熟的季節(jié)，棗子都還掛在樹上，如果下雨，這棗子都會裂開，會發(fā)霉，村里人最怕這時候下雨。

陳老太沒看天氣預(yù)報，光看夜空中的星星，便斷定第二天是大晴天，這樣想著的時候，她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仿佛剛剛誰宣布了這個好消息一樣，她得以放心了。按說，天氣預(yù)報無外乎這么幾種情況，不是晴天，就是雨天，有時候晴轉(zhuǎn)多云，有時候多云轉(zhuǎn)晴。入種后她非常強烈的希望下雨，莊稼喝飽了水后她又非常強烈的希望暴曬，與大地萬物聯(lián)系在一起的除了日頭，就是雨水，與他們家興旺發(fā)達聯(lián)系在一起的，除了日頭，也是雨水，在她生命的長河之中，她所理解的生活的源頭，便是日頭和雨水。

所有騰空的桶和盆，她又按序擺在屋檐下，屋頂是水泥頂，上面匯聚的雨水，從引好的小水渠里流了下來，這屋頂曾起了很大的作用，水泥屋頂是干凈的，匯聚的雨水也是清澈的，積攢在一起，不是澆菜園，就是洗衣服。春秋的時候，又是曬糧食的好地方。她們把一桶一桶的糧食用扁擔(dān)吊上去，攤曬開，這屋頂，又成了匯集陽光的風(fēng)水寶地。

院燈安在窯洞前的屋檐下，散發(fā)著白熾燈的桔色光暈，不像那兩盞太陽能路燈，是熒光燈。因為這燈照射的范圍有限，便讓她感覺黑的地方更黑了，仿佛一整個村子全部縮小成這三個光點了，一整個村子的人聲、氣息、喧騰，全部濃縮在了這三個光點里面，她便想在這無限奇妙的光里，尋找一些丟失了的什么。

有孩子出來要上廁所，她幫他們打開廁所的燈，光是好的，最小的孩子說，外婆家的廁所不好。她知道他們說的不好是什么，當(dāng)初村子里的廁所都是露天的，沒有頂，后來覺得沒有頂不文明，就蓋了一只頂，是樹樁搭起來的，填充物便是更細(xì)的樹枝，他們說的不好便是這頂，外面是水泥頂，而里面則是沒有規(guī)則毛毛躁躁的樹枝，那樹枝有時候就成為某些昆蟲的窩了，有時候會隨便爬行，給人一種不安全感。

廁所里還有一只長方的口子，是他們天然的換氣扇。不過老鼠經(jīng)常在這兒出入，有一次黃貓從外面的墻上一躍而入，把人嚇了一跳。被嚇的人自然是這些孩子中的一個了，仿佛他們被這樣嚇著，是天經(jīng)地義的。而在她看來，鄉(xiāng)下這些最原始的物事，與日頭和雨水一樣，像鄰居一樣熟悉和常見，她在這樣的物事里生活多年。

從廁所，他們又說到民宿，他們用語言的刀斧，很麻利地把這院子削減又修建了一番，他們竟然說未來社會修房子像搭積木一樣，人人都可以當(dāng)工程師，人人都可以修房子，那么會產(chǎn)生許多個性化的房子。他們還說到新型材料和許多高科技，她聽著，滿含興味地聽著，恨不得他們所說的搭積木一樣的修建馬上實現(xiàn)。

盡管她現(xiàn)在不是這兒的常住戶，但內(nèi)心里，她希望這兒繼續(xù)發(fā)生變化，比如像孩子們說的那樣，有無線網(wǎng)，有太陽能，有空調(diào)，有暖氣，有上下水，房子都像城市里的單元房一樣，用發(fā)亮的瓷磚把地板鋪整齊，廚房要修一個最大型號的，他們一大家子二十口人能都坐進來，而且廚房里還需要一臺最大型號的冰箱和一張大型號的餐桌，總之，她想，她需要一個超大的廚房，能容幾個人在里面忙碌，邊忙碌邊說話。

她以她的見識設(shè)想了一番，房子要全部翻修，下面房子起一個二層樓，一樓做廚房，客廳和飯廳，二樓做書房和臥室，院子的空間要留足夠大，保留她的葡萄園和菜園，她突發(fā)奇想，再種一些花卉，修一個小花園，這樣清晨起床的時候，她和老伴可以圍著菜園子鍛煉，想到這個景象，她充滿了憧憬，說實在的，她打心眼里希望這變化能成為現(xiàn)實，但聯(lián)系實際，她又覺得這不可能。

兒子沒有一點留戀的意思，有一次，說到翻新加固這些地方的時候，兒子說將來誰還回來，眼看著人都走空了，有誰愿意給這兒投資。她倒是有想法，但沒有力量，她與孩子們的角色轉(zhuǎn)換了。所以想過之后，惋惜自己年歲太大了，如果在年輕的時候著手這件事，說不定就成了。

于是她又想到自己年輕的時候，忙著勞作，忙著想各種辦法供孩子們上學(xué)，忙著為兒女的事奔波，忙著忙著，就到現(xiàn)在了。

到現(xiàn)在她還一樣要忙，給兩個房子的火膛里加柴，把炕燒暖和，好讓孩子們睡一個舒服覺。而他們，則是忙著招呼這些孩子洗漱，寫日記，背誦。寫不出來日記的，被帶到院子里觀察天上的星星，據(jù)說要寫一篇鄉(xiāng)下的夜色，之后夜色中觀察星星的人在驚嘆，她便出來看了看，天空出現(xiàn)了許多魚鱗狀的云片，非常壯觀，所有在房子里的人都來到院子里，仰望了好久。這神秘的星空，遼遠(yuǎn)，深邃，只有在鄉(xiāng)下才看得到。

第二天，確乎是大晴天，早早的，大太陽就高懸在了山那邊，

看到太陽，她舒心地笑了。太陽出來了，她這一天的章程就能順利進行了。

【作者簡介】李心麗，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女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六屆、七屆全委會委員，山西文學(xué)院第三、第四屆簽約作家，在《當(dāng)代》 《中國作家》 《清明》 《山東文學(xué)》《山西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一百多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