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華鵬
一、《逃脫術》的故事
我堂姐夫是一位魔術師。小時候,他雙手空空地往我褲襠里虛抓了一把,吹口“仙氣”,緩緩打開后手心便有一枚水果糖在里面握著。他說這是將我蛋蛋掏出變成的。我覺得自己胯下果真空空蕩蕩了,然后他把糖果送給我吃了,失去的蛋蛋又回到我身上。這樣的戲法堂姐夫每次來都要變上一變。我的蛋蛋進進出出,與水果糖相互變換了好幾回,終于讓我發(fā)覺他進我家之前拐到雜貨店買過糖果。
……
這是施偉著名小說《逃脫術》的開頭。
十多年前,在“《福建文學》小說高級研修班”上,當著四十位福建小說作者的面,我讀了這個開頭。參加此類研修班可以帶作品,也可以不帶作品,施偉帶來了《逃脫術》,交責編陳健老師“指正”,陳健又將《逃脫術》給我,讓我看看。在編輯與作者的交流會上,我表達了對福建有些小說家的敘述和語言的不滿,太乏味,太一本正經(jīng),缺少敘述的張力和吸引力,什么是好的敘述和語言呢?我隨手拿起會前才讀過的《逃脫術》,大聲讀了這個開頭。我說這就是好的敘述和語言:把進入小說的每一句話都寫得生龍活虎,見物是物,見人是人。聽過這個開頭的在場作者都認同我的看法。
隨后《逃脫術》刊發(fā)于《福建文學》2010年第3期,《小說選刊》2010年第4期短篇頭題轉載,《中華文學選刊》2010年第5期短篇頭題轉載,《青年文摘》選摘。到了2010年年底,各類短篇小說年度選本出爐,每一種選本中都有《逃脫術》的身影。北京做編輯和做評論的朋友向我打聽施偉為何方高人,我說是潛藏福建惠安縣城的低調寫作者。那些挑剔的朋友也向我直言《逃脫術》是2010年最好的短篇小說。我說我同意,但也許不僅僅限于2010年。
施偉因《逃脫術》在福建小說界有了知名度,說起施偉,朋友們便會想起《逃脫術》,一個小說家的名字可與作品的名字替換,等于一個小說家有了代表作,這是寫作的一種莫大榮幸,環(huán)視我們周遭,很多小說家有名聲,但就是不知道有何作品。同時,施偉也因《逃脫術》被省外一些刊物編輯“盯上”,不時接到約稿函,似乎有了走出福建的可能。
過去很多年,不時還有《逃脫術》的消息傳來,說《逃脫術》的電影版權都賣了好幾手了,版權到期后,又有老板接盤,還是某某知名青年作家兼青年導演的公司要買,版權費很可觀。這些消息我沒向施偉確認真?zhèn)?,因為我覺得小說好比賣幾個錢更重要、更有成就感?!啊陡=ㄎ膶W》60年作品典藏”、“福建文藝創(chuàng)作70年選”都有選入《逃脫術》,可見《逃脫術》已然成為短篇經(jīng)典。
距離《逃脫術》面世11年后,我再一次重讀它,就像第一次讀它那樣,它還是那般吸引我和觸動我,且?guī)Ыo我新的發(fā)現(xiàn)和新的感受,沒有絲毫過時和過氣之感——這難道就是如卡爾維諾給經(jīng)典作品下的定義嗎:經(jīng)典就是每次重讀都像初讀那樣帶來發(fā)現(xiàn)的書。如果拋開一個作家擁有的身份地位和虛名,全憑作品來說話的話,我堅持認為《逃脫術》是中國新世紀二十年來最好的小說之一。我知道,施偉在全國范圍內的寂寂無名會讓很多人忽視或懷疑我的看法,但我相信時間,只要作品在那里,時間終究會有裁判。
二、為何沒有第二篇
《逃脫術》之前,施偉在《福建文學》發(fā)表過一個中篇小說《晚年》(2009年第1期),那應該是施偉在《福建文學》的首秀,不知道是不是他面世的小說處女作,我知道的是,《逃脫術》之后,施偉開始享有《福建文學》的“貴賓待遇”:編輯不斷向他約稿,不時向他打探可有新作,新作一到就入“重點推介”欄目,評論、創(chuàng)作談緊跟上,連續(xù)幾年一直如此。一時熱鬧無二。
知名編輯、評論家李昌鵬在一篇談論施偉小說的文章中,贊譽施偉為“一顆冉冉升起的小說界新星”,“未來的寫作是開放的”。我們編輯和昌鵬一樣,對這顆“新星”的未來和可能充滿期待,覺得有了第一篇《逃脫術》,應該還有第二篇第三篇的。為什么如此期待甚至比作者還有信心呢?因為所謂文學編輯,是這樣一些人:看到作者寫出了好作品比作者還興奮的人;看到作者寫出過好作品便會期待和相信作者還會寫出好作品的人;從已有作品的水準和品質可以判斷作者是否有未來并愿意去“投資”、“打賭”的人;是一些在好作品面前容易失去免疫力而被征服的人;是一些文學骨頭硬和文學內心天真的人,只在好作品面前低頭和只相信好作品的人。所以當小說界出現(xiàn)施偉這樣一顆還沒熾烈發(fā)光的新星時,編輯眼里閃出的對新星的期待和信任的光亮早已有些迫不及待和灼人眼目了。
當寫作的推波助瀾退潮,當小說家的突圍陷入困境,盡管不時有作品面世,有些作品也不錯,但施偉再沒給我們帶來如《逃脫術》那樣的驚喜和驚艷,施偉這顆小說界新星并沒有如料想中的那樣升騰到全國的星空中熠熠生輝。
十多年過去,回過頭來打量刊物的行為和施偉的寫作,一些問題日漸清晰,另一些問題卻日漸朦朧。
日漸清晰的是,《逃脫術》依然是施偉最好的小說,他的《我要當舅舅》、《討債記》、《通靈術》等與之比較還是要遜色一些?!短用撔g》是神品,故事、敘事節(jié)奏、語言等如榫卯咬合,渾然天成,除了被它征服外,挑不出什么毛病;其他的如《我要當舅舅》、《討債記》等是人工制品,有修飾和用力的痕跡,故事和敘述都有些滯重,小說的輕逸之美喪失不見,這些作品刊發(fā)出來后影響力也有限,關注度不高。
記得有段時間我時常與責編陳健老師交流施偉小說,我對施偉后來小說流露出不滿意,多次疑惑:施偉為何寫不出第二篇第三篇《逃脫術》?甚至粗暴直白地讓陳老師轉達我的期許:我們要《逃脫術》那樣的東西,不是要《我要當舅舅》。陳健一直是施偉小說的責編,他說他們也有過多個回合探討交鋒,施偉也一直想再找到《逃脫術》的感覺,但那種感覺卻不再光臨。后來,施偉在寫法上向先鋒敘事靠攏,或許是為找到新的突破點而改弦易轍,但結果也不太如人意。千辛萬苦而精彩不續(xù),究竟是寫作的靈光乍現(xiàn)還是寫作的真實能力存疑,在施偉身上成為一個難解謎團。說到底,一個小說家寫作內心的動蕩和困頓,一個小說家寫出好作品的才華以及這種才華的隱匿,這類問題終將是起因不詳和無解的,這類問題也終將變得日漸朦朧。
誰說這種寫作境況與遭遇僅僅屬于施偉一人呢?它是一種寫作常態(tài),是很多人的寫作宿命。不過,施偉并沒有停下他的筆,只要在寫就有靈光再現(xiàn)的可能,誰能預料哪一天他不會再寫出超越《逃脫術》的作品呢。
三、在縣城寫作
泉州市下轄的惠安縣,以惠安女和惠安石雕聞名全國,柔順之美和堅硬之美成就了這兩個著名的文化符號。其實惠安還有一個文化符號:惠安詩群?;莅苍娙阂选敖?jīng)營”三四十年,幾代詩人在這面旗幟下以詩相聚,以詩為藝,早已成為一種地方文學中心,吸引和啟蒙了一撥一撥詩人。惠安詩群三十多人的隊伍中,有施偉的名字,但施偉的詩名似乎并不太響亮。新世紀后,施偉從惠安詩群中游離出來,開始操持小說,沒幾年便風生水起,小有聲名。詩人寫小說,有語言的自覺和對現(xiàn)實詩意解讀的天然優(yōu)勢,一旦找到小說的敘述語境,很快上手并顯出一些異質性來,很多成功小說家都有過詩歌的歷練期。
在惠安,與號召力和吸附力強的詩群相比,寫小說的少得可憐,施偉成為小說的獨行俠。與詩人們抱團取暖不一樣,施偉找一個撞身取暖的同行者都困難,多少有些孤單。寫作需要技藝的切磋和交流,需要同行的鼓掌和鼓勁。與施偉一樣境遇的小說寫作者,在閩省各縣大抵相似,寫詩和散文的稍多,寫小說的有一兩位或者沒有。
在省城的我們《福建文學》雜志,每年舉辦一兩次小說高級研修班,目的是將散落在各縣的小說寫作者召集起來,辦一個熱鬧的小說派對或小說嘉年華:認識同道,結識大刊編輯,聽小說講座,切磋技藝,還有喝酒、斗茶、聊大天,主題詞離不開“小說”和“友情”。每次,當五十多位小說作者從海邊或山里的縣城出發(fā),中午或晚上匯聚到會議點時,如花綻放的笑臉,深情的擁抱,有力的大手握在一起,惺惺相惜的友情和關于寫作的激情便被點燃起來。
我和施偉相識于一次這樣的研修班,具體哪次我記不起,但我記得他的樣子:中年,方臉,平頭,下巴上有意蓄留著胡子。胡子濃密,半截筷子長,花白色,看上去像一條猛漢,似小李逵和小武松的合體,笑起來露出抽煙染黑的牙齒,莽中帶羞,有與世界格格不入的一面,又像一個藝術家。施偉就是一個藝術家,寫詩,畫畫,寫劇本,寫小說。他在研修班的大場合不愛說話,閩南腔的普通話,發(fā)言簡短,私下里幾個人,他放得開,能侃能說,也善于傾聽。
施偉在縣城開了一家輪胎店,賣汽車輪胎,藉以養(yǎng)家謀生。閩南人有兩個特點,一是愛當老板,二是老板當?shù)枚疾诲e。施偉在老板與小說家之間轉換,倒也自然順當,生意做得不錯,小說雖時有不順但也寫出過佳作,生活和藝術兼顧,人生倒也不錯了。與他交道多了,感覺他寫小說的熱情多于賣輪胎的熱情,我一直擔心寫小說的煩憂會不會搞砸他的生意,但想一想他身上的“江湖氣”和情商,我又釋然了。最近碰到施偉,他告訴我輪胎店轉讓了,說小孩子上了大學生活壓力小了,犯不著把自己搞得那么緊張??磥磔喬サ曩嵙瞬簧馘X,可以緩和一下謀生的節(jié)奏。我問他以后做什么,他說還在考慮。我說不論干什么,小說要繼續(xù)寫下去。他笑了笑,算是一種答應。
施偉講義氣、重感情,我們以小說為媒建立起了“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一般澄明的友情。平時少有聯(lián)絡,見面格外親切,見面就聊小說,聊不完,盡管隔了很久見一面,好像接著昨天沒聊完的小說今天繼續(xù)聊,不隔閡,無違和感。我因事有一次去惠安,事先與施偉約好,完事后一起聚聚喝點酒。沒想到辦事那邊的主人太熱情留我吃飯、喝酒,結果被主人邀的幾個朋友灌得亂醉。我踉蹌著回到酒店已經(jīng)快晚上十點,施偉等著我,酒是喝不成了,坐下來便聊小說。多數(shù)時間是我說,施偉偶爾應和插話。到十一點多,施偉見我醉得深,讓我早些休息。施偉剛走,我便飛奔到洗手間抱著馬桶大吐。第二天醒來,不知我醉后說了哪些酒話,想到施偉居然聽了那么久,我深感歉意。
還有一次,我到晉江出差,晚上與幾位文友喝酒聊天,聊得很嗨的時候,不知誰說想施偉了,小說家老李哥打電話給施偉,一個小時后,施偉一陣風地到達,酒逢知己千杯少,又一頓狠喝海聊。深夜,施偉返惠安。我后來問了問,惠安到晉江五十多公里,施偉打的來去,也不愿意掃朋友們的興致。
由施偉,我想起更多在縣城寫作的小說家們。他們大都有一份謀生的職業(yè),教師、公務員、個體戶、報道組記者等,工作之余寫小說,也有專事寫作靠稿費生活的,不多。今日,生活和生存的壓力壓彎了每個人的身板,如果不是出于熱愛和沉迷,誰會在料理完工作生活諸多瑣事之后,拖著疲憊之軀在半夜三更打開電腦一個字一個字敲下去?如此長年累月相隨的生活和寫作的雙重壓力,會損傷一個人的身體。我的好朋友,小說家東方爾、胡增官,在小城武夷山,白天采編一本宣傳部下屬的文化刊物,晚上拼命寫作,正當小說在省內外刊物頻頻亮相時,壯年的他們因病先后倒下,離開人世,讓我痛心和惋惜。
更多在縣城的小說家,寫作處于一種游離、隨性而為的狀態(tài),因是業(yè)余寫作或兼職寫作,俗世的誘惑總會吞噬本來就緊張的寫作時間,再加上孤軍奮戰(zhàn),少有同道交流寫作得失,分享刊發(fā)資源,發(fā)表難,技藝提升難,寫出名聲更難?,F(xiàn)實的局限和自身才華的不可捉摸,讓這些游離的寫作者更加四分五裂、流水四散。一個三千多萬人口的省份,小說寫出全國知名度的不足十人,寫到省里知名度的不足三十人,更多的小說寫作者自生自滅。
作為文學編輯,我一直把《紐約客》的肖恩視為榜樣,《麥田里的守望者》的作者塞林格這樣評價肖恩:“肖恩是《紐約客》的守護神,是酷愛放手一博的冒險家,是低產(chǎn)作家的庇護者,是支持文風夸張到無可救藥的辯護手,也是生來就是藝術家的大編輯中謙虛得最沒道理的一個?!蔽也桓艺f我是福建那些處于時間游離和技藝游離狀態(tài)的縣城小說家們的“守護神”,但我愿是他們不被人待見時的庇護者,是他們正要放棄寫作時的鼓勁者,是他們作品面世的催產(chǎn)師,更重要的,即使他們不再寫了仍然認為我是他們的好朋友。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