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0年12月21日
討論人:杭州師范大學文藝批評研究院現(xiàn)當代文學、文藝學專業(yè)教師與學生
討論整理:葉荷嬌
一、生命的和解與哈爾濱城市的精神史
郭洪雷:遲子建的長篇《煙火漫卷》,在2020年各種文學排行榜里一般都能進前三名,有時甚至排第一名,各路評價非常高。今天我們就一起來討論這部作品。
徐源:這部小說以“尋找”作為線索貫穿全篇,把黃娥、劉建國、翁子安等人串聯(lián)起來,在故事的講述中重建了哈爾濱的城市形象。遲子建在小說中用了很多篇幅來描寫哈爾濱的四季風光、城市建筑,描寫哈爾濱人的生活習慣、生活細節(jié)等等??梢娺t子建在創(chuàng)作前查閱了大量城市歷史資料,試圖通過對哈爾濱自然與社會風貌的描寫來展現(xiàn)真實的城市圖景,找尋城市背后的靈魂。
并且,作家還想表達這座城市的包容性。她呈現(xiàn)了各個階層、族群在哈爾濱的生活:有猶太人后裔于大衛(wèi),有來自外地為實現(xiàn)夢想打拼的小劉胖丫,有從七碼頭來尋夫的黃娥,還有土生土長的劉家三兄妹。小說通過他們各自的生活和產(chǎn)生的羈絆來表現(xiàn)哈爾濱這座城市的包容。
同時,這部小說也延續(xù)了遲子建溫情、“萬物有靈”與泛神論等主要主題。像劉建國面對孩子丟失的沉痛事實,耗盡一生去執(zhí)著找尋,最后孩子的父母也寬恕了他。這種執(zhí)著善良的溫情沖淡了殘酷事實的悲情感。而泛神論的思想也在小說中多有體現(xiàn),像劉建國把拾到的小雀鷹送給黃娥后,雀鷹就像守護神一樣守護在他們家。
呂彥霖:我來談談我的看法。我認為這部小說有兩個主題,首先它寫了哈爾濱的城市史,這可以結合書名《煙火漫卷》來談談。書名除了和整體的故事架構有一個首尾相連的關系外,這個“煙火”本質(zhì)上還指個體的人生,他們共同組成了這座城市的歷史。并且我認為這些個體的人生并不是單一維度的,而是寫了三個層次的哈爾濱:外部的哈爾濱、內(nèi)部的哈爾濱和中間的哈爾濱。所謂外部的哈爾濱,是劉建國開著救護車耳聞目睹的日常生活,還有黃娥帶著雜拌兒初到哈爾濱時看見的城市場景。內(nèi)部的哈爾濱是小說中人物共同生活的榆櫻院。而中間的哈爾濱其實就是這些人身上附帶的歷史源流,是這座城市性格的基礎部分。從猶太人后裔于大衛(wèi),到日本遺孤劉建國,他們的日常生活與命運漫卷成了我們對哈爾濱這座城市的理解和認識。
還有一些評論家認為這部小說有些像王安憶的《長恨歌》,王安憶以一個女人的一生來寫上海,而這個故事從劉建國弄丟銅錘到他七十歲的人生經(jīng)歷展開,來寫哈爾濱的歷史。但我認為兩者之間又有所不同?!堕L恨歌》的第一句是站在一個至高點看上海,它有一個高屋建瓴的從下往上的關系,是建構性的。但《煙火漫卷》還得從“漫卷”說起,它像長鏡頭的運用,通過故事中每個人的眼睛來搜集城市景觀,最后再拼湊成這個城市的實體存在。
還有,小說想表達什么?我認為它還想表現(xiàn)原罪和如何贖罪的問題。這部小說里幾乎每個人都有罪,哪怕這些罪并非他們自愿所得,但最后他們都必須付出代價、犧牲自己來贖罪。這很像鐵凝的《大浴女》,其中尹小跳這個形象后來其實也在自我贖罪,直至她最終重返內(nèi)心深處的花園,這個花園就是最后我們脫罪并重新找到自己的狀態(tài)。小說結尾,劉建國拒絕了煤老板三成的產(chǎn)業(yè)補償,要去興凱湖邊守護那個被他玷污的男孩,這就是一段刻骨銘心的贖罪歷程。
郭洪雷:遲子建的創(chuàng)作基本上可以分為兩大塊,一塊以她的故鄉(xiāng)北極村為主,還有一些就是寫哈爾濱,比如《白雪烏鴉》《晚安玫瑰》。一個作家成長到一定程度時,肯定會和某個空間發(fā)生某種關系。他要通過故事來理清、樹立起自己和這個城市的關系,遲子建也是一樣,她在自己的成長過程中會慢慢形成一種代言意識。其實很多作家都會有這種代言意識,像北京和老舍,西安和賈平凹,天津和馮驥才,上海和王安憶等等,這是很重要的一點。
洪治綱:我補充一下,我們可以多角度看看這部小說究竟寫了什么。首先它確實著重描寫了哈爾濱城市的一種精神文化個性,像多元文化,或說多族群文化的融合。第二,哈爾濱還是一個世俗煙火比較濃郁的城市,榆櫻院就是非常典型的城市底層居民生活的寫照。第三,我覺得這個城市里還有一個獨特的人的精神。像小說里的人物都是屬于“一根筋”的,你可以說他豪爽坦率,但有時確實很倔、很執(zhí)拗,這是不是哈爾濱的特殊氣質(zhì)?當然還涉及一些景物描寫。所以這部小說從內(nèi)到外,共同聚焦了哈爾濱什么精神特質(zhì)?它想構建這座城市什么樣的文化品格?大家可以圍繞這個再深入談一談。
葉荷嬌:我覺得這部小說塑造了一個順時而動、注重享樂的煙火塵世。但哈爾濱人在隨心隨性、追求本真的過程中,又不乏道德情義,這座城市仿佛就是一個灑脫但講究的江湖。哈爾濱的城市風景、人們的生活習性與自然四季密切聯(lián)系,人們被四時影響,卻總能發(fā)揮主觀能動創(chuàng)造快樂、釋放天性,像哈爾濱的冬天是冰雪大世界,夏天便是啤酒樂園。在這座城市里,常能看到肆意狂歡的痕跡,人們總是努力利用條件制造樂趣,熱情樂觀、爽利而不拖泥帶水。
但在灑脫歡樂的塵世中,作者又安排了極其沉重的故事情節(jié)——孩子遺失,劉建國和于大衛(wèi)夫婦的一生都因此支離破碎。小說中的主人公大多很正直很講道義,但他們的生活幾乎沒有圓滿的。這種缺憾恰恰是世俗的塵世感所在。生活本身就是殘缺,其中既有溫情善意,也有不可避免的人性陰暗。對于人們在倫理與情感中做出的選擇,對于生活的缺憾和人性的自私灰暗,小說都做出了解釋、體諒和寬恕。
洪治綱:你認為這種不圓滿的塵世感是小說想要表達的重要東西嗎?
葉荷嬌:是的,有時不圓滿的東西會讓人遙望圓滿狀態(tài)而更覺生活本真的珍貴。這些主人公的人生都不圓滿,甚至難以享受平凡人的日??鞓?。在普通人看來,凡塵俗世也許只是生命燃盡后的腌臜煙塵,但對他們而言,讓自己的人生像常人一樣盡情舒卷生命煙火,卻成了一種奢望。這座世俗城市就是一扇人生的窗口,作者也許想讓我們看見其中的平凡與缺憾,從而明白瑣碎生活的本真意義,讓我們在不圓滿的塵世中盡情釋放真實的人性情欲,真誠自如、踏實安寧、熱氣騰騰地活著。
馮穎穎:我想講一下這部小說里有關哈爾濱的歷史記憶,和哈爾濱人對歷史記憶的記錄。這些歷史記憶包括哈爾濱人的日本記憶、蘇聯(lián)記憶、文革記憶,還有知青、高考、國有制等等記憶。同時,小說中的每個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記錄哈爾濱及其記憶:劉建國開著“愛心救護”車穿梭在哈爾濱的大街小巷,記錄著他的哈爾濱記憶;黃娥畫的城市記錄地圖,與其說畫給兒子,不如說是畫給她自己,記錄得越詳細,表明她對哈爾濱的愛越深切。每個哈爾濱人都深愛這座水汽氤氳的城市,每個人都想留下自己在哈爾濱的痕跡,以證明自己的存在與愛。而遲子建寫這本小說也與這些人物一樣,在以自己的方式記錄這座城市。
然后我還想補充一點,呂老師剛才講到了贖罪,我想到了劉建國對銅錘的復雜情感:從自責懊悔到委屈憤恨,再到傷害一個不相干的男孩,以及最后的懺悔、贖罪,這種“傷害——懺悔——贖罪”模式,有《復活》中聶赫留朵夫的影子。我認為這種創(chuàng)作受到了蘇俄文學的影響。包括小說中的女性形象,也有俄羅斯文學中女性的自然神性和浪漫主義特質(zhì)。如翁子安的養(yǎng)母,無論在她清醒還是糊涂時,都不愿離開哈爾濱,說冬天看不到雪花她會死的;還有黃娥,她是小說中最有自然性的人物,也是靈魂人物,她就像《葉甫蓋尼·奧涅金》中保持著純真精神的達吉雅娜,可以說是“靈魂上的哈爾濱人”。
洪治綱:我覺得你這個表達非常清晰,歸納得不錯。小說確實以不同人物、不同方式,從不同側面構筑了一個漫卷式的城市。但它共同構筑了哪些主要特質(zhì)?哈爾濱的歷史與別的歷史有什么不同?這可能需要我們進一步地深入思考。大家的討論我還是比較受啟發(fā)的,還有同學補充嗎?
徐源:我覺得《煙火漫卷》把握住了哈爾濱作為黑龍江一個代表性北方城市的特質(zhì)。哈爾濱冬季漫長,夏季卻非常短暫。在這樣的季節(jié)特性下,哈爾濱人因想要掙脫嚴寒,反而會表現(xiàn)出一種執(zhí)著、真率和熱情,像黃娥在丈夫死后能在劉建國面前天真直率地講述自己的桃色過往,毫不掩飾。包括小說中關于死亡的描寫:遲子建筆下的死亡是安寧靜謐的,給人以達觀超然感,具有浪漫溫情,并非痛不欲生或陰森恐怖。還有小雀鷹死后黃娥將它埋葬在古樹下;劉建國將哥哥骨灰中未燒盡的腿骨敲碎,撒向江中;還有盧木頭死后黃娥將他拋向具有神秘氣息的鷹谷等等。
洪治綱:這個特點我覺得挺有意思的。小說里的人都是坦率真誠的,像夏天般絢爛,沒有蠅營狗茍,充滿熱情活力,任何失敗都打不倒他們生活的樂觀情緒。
高妮妮:我的閱讀感受與呂老師比較相似。我認為《煙火漫卷》以哈爾濱為背景來寫人良心的救贖,作者對這些人物的敘說是為了體現(xiàn)出人物內(nèi)心的煎熬與救贖。像劉建國一生都在贖罪:一是為了找回被自己遺失在火車站的男孩銅錘;二是為了彌補因被自己猥褻而無法正常生活的男孩武鳴。作者是否企圖通過描寫帶有溫情的心靈的救贖,來喚起現(xiàn)代物質(zhì)俘虜下人的良知與真情?
洪治綱:我始終在想,這個銅錘是不是作家對整個城市書寫的一種隱喻。哈爾濱這座邊陲之城,在漫長的中國版圖上曾處于游離之境,傳統(tǒng)文化丟失較多,反而融入了太多異質(zhì)性的東西,仿佛與中國文化難以相連?,F(xiàn)在歸來了,其實就在中國身邊,就像小說中的翁子安一樣。在遲子建的書寫中,她是否試圖發(fā)現(xiàn)或重建哈爾濱跟中國的關系,還有哈爾濱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城市特征?但這個我沒有深入思考,只是我的一點想法。
李佳賢:我覺得這部小說寫的劉建國和于大衛(wèi),一個是日本后裔,一個具有猶太血統(tǒng),通過他們來寫出哈爾濱的歷史記憶,或說歷史創(chuàng)傷。這樣的特定歷史賦予了哈爾濱獨特的氣質(zhì),這是一個多元混雜的城市。它既有高雅的音樂廳、宗教性質(zhì)的教堂、巴洛克風格的建筑,同時也有非常世俗的市井生活,像“二人轉”。
洪治綱:你的意思是它的特殊性在于其多元混雜,而且渾然一體,是一個多文化的城市。
李佳賢:是的。
郭洪雷:剛才好幾個同學還有佳賢、彥霖都提到了一個“救贖”的問題,包括遲子建過去非常強調(diào)的一個“悲憫”,還有宗教因素。其實,《煙火漫卷》中表現(xiàn)非常突出的一點是其中的罪最后都在生活中被和解掉了,像結尾劉建國與那個男孩武鳴的和解。在我們的文化中很少有宗教的救贖,那這種罪靠什么和解消融?其實就是生活,生活的煙火把一切都卷走了。小說中無緣無故的愛,每個人的善良,其實都是被生活和解的一部分。所以我覺得“救贖”太宗教化了,我考察過遲子建的宗教意識問題,我認為更多的是“和解”,從結尾這一點也看得非常清楚。
高妮妮:我認為這種贖罪或許跟宗教關系不大,更多的是與作者自身所具有的世俗關懷和悲憫情懷,及其所引起的慣寫人性的自然與溫情有關。所以,我認為作者是想通過寫人自身的救贖來達到人最后的和解。
洪治綱:有道理。因為在這部長篇小說里,每個人基本上都是善良的,沒有人性極壞的情況。所以它是以一種善良溫和的生活方式來和解人們心中的道德壓力??梢詫⑺仙骄融H,但其實遲子建的小說對宗教問題并沒有很多關注。所以用不用“救贖”,我覺得可以考慮,但這確實是一個和解問題。
所以現(xiàn)在我們基本上已經(jīng)達成共識,這部小說集中體現(xiàn)了兩個主題:一個是關于生命的救贖問題或和解問題,另一個就是哈爾濱城市的精神史問題。
童心:這篇小說圍繞劉建國與黃娥講述了兩個關于“尋找”與“贖罪”的故事。在黃娥這條線索中,她以尋夫的名義來到哈爾濱,但實際上是救贖,她想要在哈爾濱為兒子找到安身之處后就去鷹谷赴死贖罪。劉建國與黃娥這兩個“戴罪”之人的命運因贖罪而有了交叉點,但他們的贖罪方式不同,一個以“生”,一個以“死”。
這讓我想到遲子建的另一篇小說《晚安玫瑰》,其中也有與之相似的“尋找”和“贖罪”情節(jié)。女主人公趙小娥想要找到并殺死身為強奸犯的父親,而在父親投河后,她陷入了強烈的自責與罪惡感中。當她把弒父行為告訴房東吉蓮娜時,這個有著虔誠宗教信仰的猶太老婦人,也道出了自己深藏多年的秘密——她也曾殺死自己的父親。只不過吉蓮娜通過與神靈對話漸漸蛻去罪惡的枷鎖,但趙小娥卻始終被困在自我質(zhì)疑與厭棄的罪惡泥沼中。兩部作品中的主人公最后是否得到了救贖是一個問號,但我比較認同郭老師說的,人在贖罪中與生活和解。此外,我認為作者還有這樣的觀點:若人能意識到自己的過錯,正視自己身上“惡”的那面,把余生當作靈魂洗滌之旅,那這就是人類精神文明進步的開端。而是否真正得到了宗教意義上的救贖,也就沒那么重要了。
吳晨:我想補充一下,關于黃娥這一形象對哈爾濱城市特質(zhì)建構的意義。黃娥初入哈爾濱時顯得與這座城市格格不入,她掐斷老郭頭綁在樹上的鐵絲、無法理解房子比人金貴、不時回憶起在七碼頭與動植物的對話。這是一個以自然為信仰,以鷹谷赴死為救贖途徑的自然之子形象。但在故事結尾,黃娥被哈爾濱留了下來,放棄了自己的自然贖罪之路,同時那只鷂子也死在城區(qū)的塑膠跑道上,這是否在引導我們?nèi)ニ伎脊枮I這座城市與自然的關系,或者說城市中自然人性的變化問題呢?
二、雙重主題下的創(chuàng)作動因
洪治綱:一個作家想寫什么、想表達什么,一定有他深層的原因和想法,所以我們要通過作品來深究作家創(chuàng)作主體內(nèi)在的特征。有的作家在一個地域生活了很長時間,但他寫不了。比如莫言在北京生活了三十多年,要他寫北京卻不一定能寫好。遲子建一直生活在北方,她的很多小說都是寫北極村那一帶,像《群山之巔》。而真正觸及哈爾濱歷史的可能就兩三部,像《偽滿洲國》《白雪烏鴉》,再到這部《煙火漫卷》,這部是正面書寫哈爾濱的長篇。
李佳賢:小說開頭寫了哈爾濱非常具有煙火氣的早晨,我以為小說要寫城市日常世俗生活,甚至會以小攤小販為主角寫起。但繼續(xù)看下去,小說中出現(xiàn)的幾個人物其實并不是絕對的普通人,他們所經(jīng)歷的事并不那么帶有煙火氣,反而像在寫一個城市的傳奇。作者為了構筑這種傳奇,會設置許多很巧合的情節(jié),像劉建國反復尋找遺失的小孩,甚至曾經(jīng)猥褻了男孩武鳴,最后又突然拋出了他的身世問題,我覺得有太多過于巧合的因素存在。
呂彥霖:我閱讀這部小說時有在聽小說里多次出現(xiàn)的那首《伏爾加船夫曲》。中國有《黃河謠》《黃河頌》,是中國人尋找母親河。而俄羅斯人把伏爾加河作為他們的母親河,實質(zhì)上這首歌隱喻了小說的特征,即怎么給哈爾濱這座城市劃出精神版圖,有一種“知識考古學”的意味。并且這部小說中出現(xiàn)了不少沙俄時代的文化符號,雜糅了很多俄羅斯文化的元素。像洪院長剛才提到的哈爾濱人的“一根筋”,其實是俄羅斯文化中的“圣愚”文化,這也是哈爾濱文化品格的一個重要特征。
還有就是遲子建為什么要寫這部作品。我看了她的創(chuàng)作談,遲子建在哈爾濱住了三十年。她通過這部總結性的小說來寫哈爾濱及其人事,進行自我總結,并為自己的精神找一個歸宿、再尋一次根。但遲子建有個問題,她的小說給我一種高低不平的閱讀質(zhì)感,缺少平穩(wěn)堅實的結構。她要寫神性的成分,寫城市的歷史淵源、豐厚性,但同時她又要寫人間煙火,我覺得她在城市書寫中沒有把這些因素搞得很熨帖,這可能是比較遺憾的。
洪治綱:就是遲子建對哈爾濱城市特質(zhì)的把握是比較混雜模糊的,對城市背后的思考、對人性救贖的思考也可能缺乏堅實的力量。這部小說對她而言其實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她施加了太多的傳奇性,每個人幾乎都是一個傳奇,但她往往更善于寫散文化的短篇。當她想表現(xiàn)、想深入這個城市的傳奇時,會把多族群文化、城市的容納性和城市本質(zhì)性的關愛體恤雜糅在一起,而形成一種平面性的狀況。
朱婷:我比較認同呂老師說的,遲子建是為自己尋找一個精神家園。我從這部小說中讀到了她對城市人間煙火的癡迷和對人生錯與失的悵惘。我認為她書寫的主體其實是城市的孤獨者以及他們心靈的救贖,寫這些人如何突破人性的是非與宿命抗爭。結合遲子建在哈爾濱三十年的生活經(jīng)歷和父輩給予她的認知,很長時間里她其實一直是城市孤獨者的形象。所以她才能那么真切地寫出黃娥、小米、老秦、小劉、胖丫這樣外來戶的生活,這些都是她經(jīng)年累月所看到聽到的普通人的模樣——人間煙火氣。
洪治綱:你說的孤獨主要是人物內(nèi)心很孤獨?
朱婷:對,城市的孤獨者不僅是這些外來者,還有原本出生在城市,卻因為種種原因受到創(chuàng)傷,而無法在城市獲得心理慰藉的人,像謝楚薇、劉建國等。
洪治綱:這些人是否體現(xiàn)了作者內(nèi)心的孤獨呢?
朱婷:是的,創(chuàng)作談說到過這個問題,并且在遲子建的其他作品中也有涉及。如《晚安玫瑰》中,猶太人吉蓮娜流浪到哈爾濱,經(jīng)歷了豐富人生后把哈爾濱認作故鄉(xiāng)。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這種孤獨曾確實存在,但最終還是找到了精神歸宿。
洪治綱:吉蓮娜在《晚安玫瑰》中是一個靈魂導師式的人物,雖然這個小說寫的是哈爾濱,但未必觸及到哈爾濱的精神,倒是《起舞》可能觸及到了。
朱婷:我還注意到小說中幾乎所有人都有各自的傷痛,而哈爾濱的圖景就作為小說底色在主要人物的生活軌跡中鋪展開來。與以往小說一樣,這部作品也很注重自然,她筆下的城市隨自然節(jié)氣不斷變化形態(tài),人物也在四季變化中與命運斗爭。于是最終有的人走向贖罪,有的人走向死亡。可以發(fā)現(xiàn)遲子建對人性始終保有一份信任和理解,即:至情至性,為人本善。所以她在這部小說中即使安排了一些人性的錯失罪孽,但最后還是給予了他們懺悔彌補的空間。
郭洪雷:我覺得這部小說寫得還是有點“隔”,并且這個“隔”從我們現(xiàn)在討論的問題來看還是比較明顯的。如果小說以人物、故事去寫這個城市,會有很多方法,但在這部作品中表現(xiàn)得太刻意了。
呂彥霖:讀這部小說給我一種繁盛的負累感。像洪院長說的,小說有很多面,一會談城市景觀,一會談城市歷史。它的漫卷把什么東西都卷進來了,但卷進來的這些元素能否再拼接成具有主體性的東西?遲子建自己說,《偽滿洲國》之后,她開始讀城市史。但她始終沒有以強悍的主體面貌或核心主線在作品中出現(xiàn)過。最后她可能會把這個主線歸因為普世意義的愛、救贖、和解,但這些好像又不能完全體現(xiàn)出哈爾濱的城市品格。
郭洪雷:小說為了寫這個城市,甚至采用黃娥帶著兒子一口氣轉了很多個教堂、寺廟的情節(jié),還有于大衛(wèi)拿著相機拍了十二三個景點,這樣就變成了一個外來者的旅游攻略。這值得我們思考:作者和城市是否融為一體了?作者能不能找到這個城市的精神,觸摸到這座城市的文化根本?作者和城市究竟是什么關系?我覺得這是這部作品能否寫成功的關鍵。
三、小說創(chuàng)作與說服力問題
郭洪雷:如果說這部作品寫得怎么樣,我和大家的看法都不太一樣,我覺得這部作品寫得比較粗糙。這粗糙從各個方面都能體現(xiàn)出來:比如貓在泥水里打滾;像雀鷹因為去抓老鼠,而在塑膠跑道中被粘死……
洪治綱:那個塑膠其實噴上去就干掉了,是粘不死的。
呂彥霖:遲子建在創(chuàng)作談中說有一只燕子被粘死在塑膠跑道里。
郭洪雷:還有老李去找劉光復喝酒、吃肘子。劉光復得的是晚期胰腺癌,喝酒吃肘子真的是要命了。這樣的地方很多,就不一一列舉了。還有語言問題,像這句“干這行的,起早貪黑,風來雨去,賺的是辛苦錢,見的又都是病容慘淡的臉”,病容本身就是臉。還有唱一曲勁爆的迪斯科。一個好的作家怎么能這樣寫呢?語言太粗糙太不準確了。再有一個是情節(jié)上,讀者不斷地被挑戰(zhàn)智力,被放鴿子。像盧木頭之前還能寬容自己老婆出軌,這一次居然就被氣死了。包括還有剛才提到的一些很刻意的東西,我個人感覺這部作品寫得還是比較糙、比較匆忙的。
洪治綱:郭老師已經(jīng)把三個主要方面都提出來了:第一在情節(jié)上說服力不夠,第二在細節(jié)上失真,第三就是語言的粗糙不準確。這三個核心問題在小說中確有明顯體現(xiàn),所以我曾經(jīng)在群里讓大家去看略薩的說服力問題。遲子建本質(zhì)上不善于寫傳奇,但她為什么在這部作品中給每個人都設立了傳奇?是否想表達城市的奇異性特質(zhì)?而在這么多雜糅的傳奇中,作者采取了一個非常不科學的寫法,就是抖包袱,這個寫法在小說里還是比較忌諱的,所以我們在閱讀時會有缺乏說服力的感受。我個人覺得這個說服力問題牽扯到了作家想構建什么,以及她構建的方法,那么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樣的問題?
徐源:我覺得可能是因為作品想構建哈爾濱的傳奇外,還想完善人物性格。比如劉建國終其一生尋找丟失的孩子,無私善良得像一尊菩薩,最后居然坦白自己曾猥褻過一個男孩,這樣的情節(jié)在前面沒有任何線索。作者可能想通過這樣的設置讓這個近乎完美的人多一些煙火氣和常人的憤怒卑瑣,增加可信度,但我認為這個情節(jié)的設置是失敗的。并且小說的下半部分缺少了上半部分徐徐展開的感覺,作者過于急切地想為每個人找一個歸宿。像做了一輩子獄警工作的劉驕華看過多少罪惡陰暗,最后居然因覺得丈夫出軌而去找工人發(fā)生關系來報復。
洪治綱:有好多這樣的情節(jié),像于大衛(wèi)最后去找暗娼。這是表面的現(xiàn)象,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失敗?嚴格意義上說,小說中的這些傳奇人物是立不住的。像黃娥,她是一個分裂的人物,她骨子里的忠貞和外表的大大咧咧相互矛盾。
呂彥霖:黃娥這樣的性格設置確實會有些牽強。我讀遲子建小說的感受是她有一個內(nèi)在邏輯,她的故事是弱關聯(lián)的,通過像散文一樣的敘述和結構慢慢推進,因此并不太追求因果。但這部小說有兩個問題,第一是過于追求奇巧的模式,最后只能抖包袱,強行圓上情節(jié)。第二,這個小說可以看成由一個罪案即銅錘被偷走而引發(fā)的故事,這種要求邏輯順暢的罪案模式并不適合遲子建。而且小說的主觀推動太過明顯,作家強行要讓故事運作時就推一把,所以導致小說縫隙特別多。
洪治綱:是有這樣的問題。讓我們回到原點討論:像遲子建,寫了這么久的作家,為什么還會出現(xiàn)這樣的問題?是她表達主題的問題,還是她思考的問題?
郭洪雷:遲子建從《額爾古納河右岸》之后,這種問題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她的小說始終保持著寫傳奇的慣性,而沒有落實到具體的故事中,沒有根據(jù)特殊的文本進行具體的處理,這可能是一個原因。
葉荷嬌:有沒有可能是因為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把自己放在了旁觀者的位置,根據(jù)自己的印象與想象來進行創(chuàng)作的緣故?旁觀者的角度可以如實詳述她所觀察的城市,所以小說中的城市背景很現(xiàn)實具體。但同時作為旁觀者,作者又會加入自己的想象,塑造自己想象中的理想人物,而這樣的人物可能并不十分貼合日常生活的軌跡,具有理想化和單一化的氣質(zhì)。作者以煙火氣的環(huán)境容納了不怎么具有煙火氣的人物情節(jié),這樣就會造成錯位與隔膜,缺少說服力。并且這種旁觀者的角度會讓作者與這座城市存在距離,難以深入人物內(nèi)心去摸索曲折復雜的情思變化,只能采取籠統(tǒng)的概括方法,難以深刻思考。
洪治綱:為什么她會把自己放在旁觀者的角度呢?
葉荷嬌:可能是知識分子的身份一定程度上阻隔了作家對底層世俗人生的深入體驗。哈爾濱城市的濃郁煙火浸潤了其中的人,這種煙火氣由各個階層人們的生活共同構成。身處知識分子階層的作家可以作為旁觀者來對其他階層進行觀察思考,但很難完全浸入去體驗經(jīng)歷。這時若沒有深刻恰當?shù)乃伎挤治?,就很容易對其他階層產(chǎn)生理想化或虛構性的理解,從而產(chǎn)生像創(chuàng)作傳奇一樣帶有想象性與冒險性的寫法。
高妮妮:遲子建是不是想集中這么多人物故事來展現(xiàn)世俗百態(tài),集中體現(xiàn)人性的自然美好?這部小說讓我想起電影《失孤》,如果劉建國能像《失孤》主人公一樣,以自己在全國尋找丟失兒童的經(jīng)歷講述沿途遇見的各種人物故事,這樣作者想突出的哈爾濱的城市氣質(zhì)同樣可以展現(xiàn)出來,并且通過劉建國視角講述的故事會經(jīng)過他的篩選加工,而不那么生硬。
王海月:我在看上半部分時就感覺小說有一個敘事特點:即先講一句總括性的話,再繞開,后又重新回到這件事中,有一個情節(jié)的松動。作者可能想通過這種方式來觸摸城市真實的歷史,或說個人真實的歷史。人物最典型的歷史是黃娥,她來到哈爾濱是打著尋夫的旗號來討生活的,但其實她的丈夫已經(jīng)在被她氣死后拋到了鷹谷。雀鷹的到來似乎預示著事實的本真要被發(fā)現(xiàn),但最后雀鷹死去這個事實又被掩埋。這樣的情節(jié)松動會造成一種玄妙感,但這種情節(jié)的跳躍又會減少小說的可信度。
陳佳:我的感覺和呂老師差不多,尤其在我讀第二遍時,好像這故事不是自然發(fā)生的,很多情節(jié)都由作者強加暗示。文章有些刻意地在縫縫補補,為了呼應前面或圓前面的情節(jié)而反復往里面加東西,導致小說后半部分線索特別多,顯得特別冗雜。
許志益:我注意到作者在敘述時使用了一種手段,即略薩所說的“中國套盒”,也可以稱之為“俄羅斯套娃”,在主要故事下派生出很多次要故事?!稛熁鹇怼分兄饕袃蓚€大套盒,第一個大套盒圍繞劉建國堅持尋找孩子這個事件展開,然后延伸出劉家三兄妹、于謝夫婦、謝普蓮娜等人的故事。而第二個大套盒圍繞黃娥尋夫派生出各種故事,例如黃娥住進榆櫻院后所結識的各色人物,像老郭頭和陳秀、大秦小米、胖丫小劉等人的故事。
洪治綱:那么這種套盒寫法有什么問題呢?
許志益:在我看來,這個套盒的敘述策略一旦運用不好就會導致故事不嚴謹。作者借助這些小套盒試圖去描寫哈爾濱的城市氣質(zhì),包括歷史、宗教、血緣族群、充滿煙火氣的市民生活等,又涉及到了“贖罪”的話題。但是當敘述不聚焦時,很容易使這些諸多主題無法在一個文本里和諧共存,而造成一種渙散感。
姚佳怡:我還覺得遲子建的寫作有很強的目的性。之前很多同學提到被性侵的男孩,我和大家一樣對這個情節(jié)摸不著頭腦。但我不認為這里僅僅是為了填前面挖的坑,照應初戀。我認為這段情節(jié)是遲子建想加入一些自己的社會見聞,所以寫了小男孩被性侵后的心理創(chuàng)傷。包括她寫哈爾濱人晚餐的燉菜、寫泡澡,也有很強的目的性。作者完全可以將這些融入哈爾濱人的生活中去敘述,但她卻在開頭放了一段百科式的文字,這樣雖然會比較詳細,但會導致讀者從故事中抽離出去,我認為這樣的處理不太合適。
李佳賢:剛剛葉荷嬌、姚佳怡說的,我有同感。小說里的日常和傳奇是有些分裂的。如果說把煙火理解成日常生活的敘述,漫卷是一些波折和傳奇,那么她沒有把煙火和漫卷合二為一,沒有把日常跟傳奇很好地寫在一起,這是我的主要感覺。
(責任編輯:戴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