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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光同塵

2021-06-15 15:11蕭笛
中國鐵路文藝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孫子老伴兒子

蕭笛

一定是黃昏。太陽像農(nóng)夫收地一樣盡可能地收斂著它的光輝。

有風吹來。這應該是春天的風,風力雖大,但吹到臉上卻是暖的。

和暖的風似乎不是吹在鄭大拿身上而是要托起他,讓鄭大拿覺得自己的腳步輕快了許多,仿佛那不聽話的腿腳踩到了風頭上,讓鄭大拿有了騰云駕霧的感覺。

腿腳輕快,鄭大拿的心情也輕盈起來,久違的一種叫作激情的東西在他的血脈中奔涌,他仿佛回到了從前,回到了年輕的時候?;秀钡兀牭阶约汉咂鹆烁琛猴L它吻上了我的臉,告訴我現(xiàn)在是春天……

前方有一束白光灑下來,罩著鄭大拿,引領(lǐng)著鄭大拿。鄭大拿追逐著那道白光,心情無比愉悅。他暗自嘀咕道:“這一跤摔的,真值啊?!?/p>

三天前,鄭大拿在小區(qū)里散步的時候,為了躲一只狗,摔了一跤。那是一只金紅色的松獅,又肥又壯。鄭大拿認識那狗,它叫瑪尼。鄭大拿起初聽到這個名字時十分不解,“管狗叫媽,還是公狗,現(xiàn)在的年輕人,唉!”孫子聽了笑得直拍桌子,說:“那是英語,是錢的意思?!爆斈岬闹魅耸且粚π》蚱?,那天,女的正在遛狗,男的從外面回來了,遠遠地叫著狗的名字?,斈崧牭胶艚校瑢ぢ暞偱?。鄭大拿剛巧在瑪尼身后不遠處,見它撒歡,擔心撞了自己,就想往旁邊躲躲。誰知腳動了手卻沒配合上——鄭大拿被自己的拐杖絆倒了。

自己的拐杖絆倒了自己,鄭大拿誰也怪不著。

鄭大拿躺在醫(yī)院里昏睡著,一直沒有睜眼。什么打針輸液搶救,他都不知道。此刻他在做夢,一個長長的夢……

鄭大拿想,也許那一個跟頭把自己不聽話的腿腳跌好了。

鄭大拿的腿腳早就不那么靈便了,這讓鄭大拿很惱火。鄭大拿是個要強的人,他不允許自己有些許的不如人。可是,他的腿腳偏不跟他一個心眼兒,他越是想逞強,那腿腳越不聽話。慢慢的,他走路都不穩(wěn)了。腿腳不好使,他心情的PM2.5就高得要爆表。人老先從腿上始,難道自己真的老了?要不中用了?

兒子給他買了一只拐杖。拐杖很好看,實木的,把手雕著龍頭。女兒從美國寄來了壯骨素,讓他堅持吃,說吃了那玩意兒,關(guān)節(jié)就靈便了。鄭大拿不拄拐杖,也不吃那什么素,他說他沒事。

“我這腿是年輕時著了涼。”鄭大拿說,“我在戰(zhàn)場上凍著了。啥叫臥冰爬雪,啥叫趟冰河,你們這代人根本就沒嘗過那滋味?!?/p>

鄭大拿一說起自己的當年,就特別來勁兒。

當年的鄭大拿在哪兒都是人尖兒。要不,怎么能叫大拿呢。

鄭大拿本名叫鄭好成,大拿是他的綽號。在東北這疙瘩,大拿這個稱呼可不是一般人都承受得起的,大拿代表著能耐。被叫作大拿的人,一定又聰明又能干,是人堆里的“南波萬”,是啥都會,啥都行,啥也難不倒的人。

大拿原本是個農(nóng)民,后來穿上軍裝上了前線,復員后,分配到軸承廠成了一名維修工。軸承廠十幾個車間,工種齊全,車鉗銑刨,鍛磨鉚焊,鄭大拿行行精通,還時常搞個小發(fā)明小創(chuàng)造,為廠里解決一些技術(shù)上的難題。年底的總結(jié)大會上,鄭大拿不是被廠長點名表揚,就是披紅戴花,上臺領(lǐng)獎。鄭大拿還記得廠長說過的話:“啥叫主人翁?鄭大拿那樣的就是主人翁。抓革命,促生產(chǎn),就得人人都是鄭大拿?!?/p>

鄭大拿那個時候可真牛啊,在廠里,廠領(lǐng)導見了他都熱熱乎乎地打招呼:“大拿,忙啥呢?”年輕人見了他,一口一個“大拿師傅”。

“大拿,大拿,你上哪去?”

鄭大拿聽到有人喊他。他抬眼望去,是鄰居大老李。鄭大拿納悶,大老李啥時候跑北京來了?鄭大拿不想理大老李,他不待見這個人。大老李愛喝酒,愛吹牛,惟獨不愛干實事,工作干得不咋樣,家里的活更是指不上他。那會兒,大家都住著平房,大老李家夏天漏雨,冬天漏風,老婆孩子跟著受罪。鄭大拿家可從來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鄭大拿不會讓老婆孩子因為這些生活上的小事而煩惱。老婆的縫紉機跳線了,鄭大拿鼓搗幾下,好使了。兒子的自行車爆胎了,鄭大拿三下兩下扒下車胎,粘補上了。閨女的鞋跟磨偏了,他搬出丁字拐,依著鞋底的磨損程度,補個膠底,或者釘個鐵掌。東北的冬天特別長,零下三十多攝氏度的天氣里,家里暖不暖和,考驗著男人的本事。鄭大拿家一個爐膛帶兩個鍋灶三面炕外加一個火墻,一把火熬了粥,燉了菜,還把大屋小屋全都燒得熱乎乎的。那盤灶盤炕的活全是鄭大拿自己琢磨著干的。那會兒,鄰居家都是進了門就上炕,地上有條板凳都難得??墒?,鄭大拿家有立柜,有桌子,居然還有兩張沙發(fā)。這些家具是鄭大拿自己做的。女人們在一起嘮嗑兒,總是對老鄭家不無羨慕,夸老鄭媳婦有福?!笆前?,前前后后的,誰家的老爺們兒比鄭大拿能干,會干?”

老伴把這些話說給他聽,鄭大拿不屑地撇撇嘴:“這算啥?!?/p>

鄭大拿這輩子聽慣了大家伙兒的夸獎和贊嘆。所以,鄭大拿的心氣就永遠都是足足的,脖子也挺得直直的,一副天地間舍我其誰的勁兒。

“大拿,大拿,你上哪去?”大老李又在那喊。

“我能上哪去,我回家!”鄭大拿沒好氣。

大老李不氣,大老李一副沒心沒肝的樣子:“我喝酒去。你也來吧?!?/p>

“不去不去!”

鄭大拿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他可不想出去鬼混,他得趕緊回家。老伴等著他侍候呢。

是七十歲那年的冬天吧,早上,鄭大拿坐在屋里的沙發(fā)上喝著茶,等著開飯。今天不知怎么,老伴有點磨蹭。往常這個點,他早就吃完早飯,上班去了。是的,上班,鄭大拿一直在上班。一轉(zhuǎn)眼,鄭大拿該退休了,老板還不讓他回家,老板說,手續(xù)照辦,人不能走,返聘,再給你開一份工資。看看,老了老了,掙上雙份錢了。也是,老板知道早就有同行等著鄭大拿退休來聘他呢,他可不想把鄭大拿這個寶貝送給競爭對手。

鄭大拿的肚子開始咕嚕嚕地叫,他沖著廚房喊了一嗓子:“飯咋還不好?”

廚房里靜悄悄的,對鄭大拿的不滿沒有半點回應。這可不像老伴的做派。

鄭大拿放下茶杯,氣呼呼地來到廚房,卻一下子傻了。

老伴倚著灶臺,坐在地上,嘴里淌著哈喇子,灶上的粥鍋已經(jīng)快燒干了。

老伴得了腦出血,在醫(yī)院里躺了20多天,出院后,左邊的胳膊腿兒都不好使了。鄭大拿不得不跟老板說自己得回家了。

照顧老伴這事,沒人能替代鄭大拿,他們的兒女都不在身邊。

鄭大拿的兒子和女兒都是極聰明的孩子。兒子雖然高中畢業(yè)下了鄉(xiāng),可是,恢復高考那年,人家一下子就考上了。第二年,女兒也考上了大學。最令鄭大拿驕傲的是兄妹倆畢業(yè)又都考上了研究生。20世紀80年代的研究生可不像今天這樣遍地都是。一個普通的工人家庭出了兩個研究生,在當時真成了新聞。電臺的記者還跑到廠子里來找鄭大拿,說要采訪采訪他的教育經(jīng)。鄭大拿連連擺手,說孩子用功,和他當?shù)臎]啥關(guān)系。其實,他心里美著呢?!皟蓚€孩子都這么出息,說明啥呀?說明俺在教育兒女上也是大拿?!比欢?,就像沒人知道大拿背后的汗水一樣,人們也不知道兒女優(yōu)秀給他帶來的孤寂。鄭大拿的兒女羽翼豐沛后自然遠走高飛,逃離了這個北方小城。兒子畢業(yè)后,進了首都一家有名的企業(yè)報社,在北京買了房子,娶了老婆,生了兒子。女兒呢,似乎比兒子更愛學習,碩士畢業(yè)又去美國讀博士,讀完博士又讀博士后,完了,就留在了美國,還嫁了個老外。老伴生活不能自理,急壞了兒子女兒。兒子立刻要把他們接到北京去,鄭大拿堅決不同意。他說他自己能成,不就是做做飯,洗洗衣服嘛,有啥難的。兒子只好趕回來,回去之前給他們換了一個新房。軸承廠的宿舍樓不在市中心,還是老式的步梯。新房在公園的旁邊,小區(qū)附近有醫(yī)院,有早市,還有兩家不錯的大超市,最重要的是有電梯,這樣,鄭大拿就可以推著老伴去遛公園,曬太陽了。

女兒呢,寄來了一大筆錢,讓老爸請個保姆。鄭大拿說家里那點活,自己的一雙手夠了,多個人,多不少的事。鄭大拿一輩子不碰鍋碗瓢盆,是因為老伴不讓。他是個外面拿得起放得下的爺們兒,老伴就把家里操持得有模有樣。想來,老伴也不容易,湯湯水水地服侍了他一輩子,現(xiàn)在她倒下了,鄭大拿就想自己侍候她,啥叫恩愛夫妻?平時說得好聽沒用,患難時才見真格的。

老婆癱在床上,對許多男人來說是磨難,但鄭大拿不在乎。他不但學會了洗衣做飯,收拾屋子,還時常搞個小發(fā)明,讓本該難過的日子有了許多的樂趣。比如,老伴癱了以后,站不住,坐不穩(wěn),洗澡就成了一件難辦的事。鄭大拿就做了一個專門給老伴洗澡的床。這個床像澡堂里搓澡的床那樣,包了泡沫和皮子,又像醫(yī)院的病床那樣,可以把床頭搖起來。洗澡的時候,他把老伴扶到床上倚著,洗了頭,洗了前身,再把床放平,讓老伴趴著,洗后背。

比如,他推老伴去公園散步的時候,太陽曬得老伴直皺眉頭。鄭大拿就仿照嬰兒車的模樣,在輪椅上裝了能開能合的遮陽棚。他還突發(fā)奇想,在輪椅的后面裝了雜物筐,既可以放水杯、零食,也可以當購物筐;在輪椅的側(cè)面裝上了一個折疊凳,走累了,放下來,就可以坐下歇會兒。這臺輪椅成了公園里的一景,大伙兒都圍過來觀看,還有人說要學著做。就有知道根底的人說:“你學?你當你是鄭大拿嗎?”

鄭大拿聽著臉上風平浪靜的,心里可是美滋滋的。

鄭大拿美滋滋樂呵呵地推開了家門,卻發(fā)現(xiàn)這不是自己的家,而是兒子的家。兒媳正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發(fā)呆,眼神依舊呆滯得像個木雕,對鄭大拿的進門沒一丁點反應。鄭大拿心里有氣,就也不理兒媳,悶悶地往自己的屋里走去。路過書房,看到兒子正捧著手機。兒子眼花了,看手機得摘了近視眼鏡。不戴眼鏡的兒子看上去老了許多,滿臉的皺紋,眼泡也是腫的。兒子不知道在看什么,表情凝重,甚至還有些悲傷。手機里有什么會讓兒子這個熊樣?鄭大拿覺得兒子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不是他這個爹,也不是他的老婆孩子,而是手機。兒子手里永遠都捧著手機,吃飯時眼睛也盯在手機上,坐在馬桶上都沒把手機放下。鄭大拿起先還生氣,慢慢地他發(fā)現(xiàn),不僅僅是兒子,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是,連大街上走路的人都是手里捧著手機,不是哇啦哇啦地說個不停,就是看得咯咯地直笑。

兒子的眼睛盯著手機屏幕,也沒發(fā)現(xiàn)他,鄭大拿心懷不悅。

自從鄭大拿到了兒子家,他就發(fā)現(xiàn)這個家很不像家。

兒子的家有150多平方米,這樣的房子在寸土寸金的首都,咋說都是令人艷羨的。兒子的家裝修得也不錯,家具、飾物以白色的為多,不是雕花就是涂金,兒子說是什么歐式風格。鄭大拿撇撇嘴說:“還是咱們中國的老樣式耐看,住著也舒服?!眱鹤拥募也幌窦遥膊蝗且驗檫@些他不喜歡的風格,鄭大拿覺得兒子的家缺少點什么。兒子的家四室兩廳兩衛(wèi),他和孫子各住一間,兒子兒媳名義上在主臥,可是兒子更多的時候是在書房。他的書房除了書柜、書桌,還放了一個單人床,鄭大拿發(fā)現(xiàn)早上兒子經(jīng)常睡眼蒙眬地從書房里走出來。白天,他們各忙各的,晚上就鉆進自己的房間,看手機,或者電腦。

兒子家的客廳很寬敞,皮沙發(fā)又大又軟,電視足有一面墻大,但這又大又舒服的客廳卻經(jīng)常只有鄭大拿自己。鄭大拿在客廳干嗎呢?看電視嗎?兒子把電視的聲音調(diào)得很小,說這樓房都不隔音,聲音大了影響別人??醋帜话桑舌嵈竽醚凵衤?,這句話還沒看完,已經(jīng)是下一條了。況且,看了字幕就看不了人,這電視就看得憋屈,看得別扭。鄭大拿只好坐在那獨自發(fā)呆??蛷d有一排明亮的落地窗,望出去,是一座座高樓。窗前的花盆里養(yǎng)著一些植物,深深淺淺地綠得熱鬧,讓鄭大拿心生羨慕。自己都不如它們,它們還有伴呢,自己卻是孤家寡人。

窗前掛著個鳥籠,烏木雕花,很是精致。里面一只黃綠相間的鸚鵡。兒子雖然給它配了那么好的籠子,卻似乎并不十分喜歡這只鳥,他極少來逗它。兒媳也只是每天規(guī)律地喂水喂食罷了,很像她做飯,只是為了完成任務。孫子呢,壓根兒就不靠前。鄭大拿從沒聽到過鸚鵡說話,他覺得奇怪,難道是總沒人理它,它就變啞巴了?鄭大拿想,我和它說說話吧,看它也實在太憋悶了。

他捅了捅鳥籠,問鸚鵡:“你咋自個呢?”

“你的伴呢?”

“你有過伴嗎?”

鳥跳上跳下,還歪著頭看著他。

鄭大拿就笑了:“你不是鸚鵡嗎?鸚鵡都會說話,你咋不會說話?你是個笨鳥啊?!?/p>

鸚鵡不跳了,盯著鄭大拿。鄭大拿覺得鸚鵡比兒子孫子強,還會盯著他看,兒子孫子只會盯著手機電腦。他們都盯著手機電腦的時候,這個家里一點聲息都沒有。除了鸚鵡在籠子里跳動的聲音,就是冰箱啟動,或者洗衣機轉(zhuǎn)動的聲音。鄭大拿坐在沙發(fā)上,看著光影在墻上一寸一寸地移動,他終于想明白,這個家為啥不像家了——這個家太安靜了。

鄭大拿就懷念自己的家。那個家最熱鬧的是兒子女兒小的時候,這個跑,那個跳,一會兒哭了,一會兒笑了,家里一天到晚沒個消停。就是后來,只剩下他和老伴,家里也是有聲有色的。他和老伴評說著電視劇里的故事和人物,聊著外面天氣的冷暖,也說著市場的菜價,鄰居的趣聞,有時還吵嘴——為著那最后都忘了什么事的緣由,認認真真地吵一架。

其實,自己那個家后來也是很安靜的,那是老伴走后。鄭大拿出來進去的,只有影子是伴。白天,他盡量不在家里待著,他到小區(qū)的涼亭里、公園的樹陰下,跟那些和他一樣的老人們胡聊神侃。晚上回到家,他總是先把電視打開,讓電視的聲音把空寂的屋子添滿。沒有了老伴,鄭大拿的生活也簡單了起來,常常是煮一鍋粥吃好幾天。若說換換花樣,也就是煮面條。鄭大拿煮掛面論根,他知道一包掛面是多少根,自己一次煮多少根剛好夠吃。他數(shù)掛面是在老伴走后。那天,他覺得應該做飯了,就把鍋里添上水,要煮掛面。水還沒燒開,掛面已經(jīng)抽出來了,細細的一縷捏在他的手中。正午的陽光從廚房的小窗溜進來,鄭大拿手中的掛面在光影中被放大了,如焊條一樣粗。鄭大拿不由得數(shù)起來,一、二、三、四……四十八、四十九,走廊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細聽,是樓上的小男孩。那孩子上初中了,足球踢得好,平時,從不坐電梯,走步梯也是連跑帶跳的。數(shù)到哪了兒?從頭來吧。一、二、三……八十五、八十六。他又從包里拿出四根,湊成九十根。那天的面,他吃得有點撐。他想,要是再少十根大概就正好了。下一次,他就煮八十根。鍋里燒著水的時候,他把掛面拿出來,抽出一縷,一根一根地數(shù),數(shù)到八十,水剛好開了。他就把掛面撒進鍋里??粗鼈冊阱伬锷㈤_,變軟,打進去個雞蛋,再加一些菜進去。那菜有時是三兩棵小白菜,有時是一個西紅杮,有時只是一根小蔥。

鄭大拿端著面條坐到餐桌上,對著墻上老伴的照片說一句:“吃飯啦!”

老伴雖然不回答他,但老伴笑瞇瞇地看著他。鄭大拿就覺得心里不那么空了。

可是,兒子家的安靜卻讓鄭大拿覺得心里發(fā)空,他想教鸚鵡說話,他每天都站在窗前,和鸚鵡聊一會兒。

秋天來了,小區(qū)的花一天比一天少,鄭大拿對鸚鵡說:“笨鳥,天涼了哦。其實,北京的秋天跟夏天也差不了多少,哪像俺們東北,秋天的五花山老好看了。啥時候,你跟俺回東北,俺帶你去看五花山,讓你這個笨鳥開開眼?!?/p>

下雪了,鄭大拿看著外面星星點點的雪花,對鸚鵡說:“笨鳥,你見過雪嗎?不是這兒的雪,俺說的是真正的雪,俺們東北的雪。東北的雪那才叫雪呢,那陣仗,那氣勢,眨巴眼的工夫,世界整個郞兒都白了。那可真叫白啊,天和地一個色兒。你瞅瞅你們這的雪,跟撒芝麻鹽似的。笨鳥,咱倆回東北呀?回東北看雪去?你想不想去,笨鳥?唉,你也不說話,你真是個笨鳥喲?!?/p>

鸚鵡歪著腦袋看他。

“笨鳥,你說話呀?!?/p>

笨鳥還是歪著腦袋看他。

鄭大拿就來了氣,轉(zhuǎn)身往外走。他在門口艱難地換鞋。身子骨越來越硬,彎不下腰,蹲不下身,穿個鞋都費勁。鄭大拿覺得衰老真的找上了他。伴隨著衰老而來的,還有種種的不方便,不如意。它們就像一群看不見的敵人,在暗處慢慢地形成了一個嚴密的包圍圈?!斑@是要來圍剿我呀?!编嵈竽脟@息道。

鄭大拿把自己忙活得出了一身汗,終于穿上了鞋,拿起拐杖出了門。

他終于還是拿起了拐杖。雖然他是那么不情愿。沒辦法,他的腿腳越來越不聽話,走路如果不扶著點什么,真就站不穩(wěn)了。只是,他怎么也沒想到,這個幫著他站,幫著他走的玩意兒,最后,竟會把他絆倒。也幸虧它了,如果不是讓它絆倒,他的腿腳能摔好嗎?現(xiàn)在,他沒了拐杖,不是走得很利索,很輕巧嗎?輕巧得他進了屋,兒子和媳婦都沒發(fā)現(xiàn)他。

你們都看手機,我也看!我回我屋去,去看我的手機!鄭大拿想。

鄭大拿也有了智能手機,那是孫子送他的。孫子的手機總是用不了多久就要換新的。先前,他換下來的舊手機會被兒子兒媳拿去接著用,這次,孫子給了他,還說要教會爺爺玩手機。兒子樂了,說:“你爺爺學不會?!?/p>

兒子的話鄭大拿很不愛聽?!吧督袑W不會,你忘了你爹叫什么,鄭大拿,這世上還有我學不會的東西嗎?”

鄭大拿不想要孫子的手機。舊的,他也不想要。他有退休工資,要是喜歡他自己會掏錢買。他早就對兒子一家人一天到晚一人一個手機看起來沒完有意見,說他們是手機的兒子、孫子。但這會兒讓他也跟他們一樣,這不是等于先前他罵他們的話,都罵到自己頭上了嗎?

但孫子說,有了手機他就可以想什么時候看看姑姑就什么時候看。

鄭大拿一下子就活心了。

鄭大拿這幾年特別想女兒。女兒還是老伴病重時回來過一次,一晃六七年了。一次,在視頻里,他發(fā)現(xiàn)女兒看上去特別像老伴,那模樣,那聲音,真是像極了。鄭大拿有一些恍惚,覺得是在和老伴說話。實在憋悶的時候,他動過去女兒家的念頭??伤淮蚵?,大伙兒都說,他這個歲數(shù)人家不讓上飛機,何況他還有高血壓,更不成了。除非,他有醫(yī)院的健康證明,那也得有家屬陪著。他就和兒子說,讓兒子陪著他去美國。還說,他出錢。兒子聽了,一臉的為難:“爸,你看我忙得,哪有工夫啊?”

鄭大拿想,兒子這是不想動彈。兒子年輕的時候沒少溜達,世界上好玩的地方差不多都去過了。他不知道,兒子其實是擔心他的身體,不敢?guī)鲞h門。

鄭大拿慢慢就迷上了和女兒視頻,但現(xiàn)在女兒好像不怎么和他視頻了,他不好意思麻煩兒媳,就盼著兒子早點回來讓他看看女兒。可是,兒子大多時候都是他睡著了才回來。偶爾的一天,他回來得早,鄭大拿趕緊去兒子的房間,敲著桌子說:“把你妹叫出來!”

在鄭大拿的印象里,既然手機是電話,那么只要一接,就是通了,人就出來了??墒?,他不知道,并不是什么時候都可以視頻。兒子告訴他,北京時間和美國時間差著十幾個小時呢,咱們白天的時候,是人家的晚上,咱們睡覺了,人家才起床。鄭大拿就說:“我在老家的時候,每次你妹妹來電話,都是白天。她從來不在我和你媽睡覺的時候來電話?!?/p>

兒子笑:“那是我妹妹算好了你們的作息時間?!?/p>

鄭大拿就命令兒子:“那你也算。算好了,把你妹妹叫出來?!?/p>

兒子點著頭:“好,好,我算,我算?!?/p>

可是,鄭大拿等了好幾天,兒子也沒算好。他又氣呼呼地去找兒子。兒子說:“我妹妹最近出差去西部了,她說等她忙過這陣就找您?!?/p>

鄭大拿更生氣了:“她能跟你說話,就不能跟我說嗎?”

兒子說:“她是給我發(fā)的信息?!?/p>

鄭大拿說:“讓她給我也發(fā)信息!”

原來,他在老家的時候,手機基本上沒什么用,因為跟老朋友們經(jīng)常見面,大家伙經(jīng)常湊在一起聊彼此的糗事,又開心又心酸。到北京以后,鄭大拿覺得自己的手機更沒有用了。他住到了兒子眼皮子底下,再也不用拿電話找兒子了。女兒呢,來電話都是打給兒子。他的那些老伙伴,不說也罷了,說起來都是傷感的事。那些人,有的和鄭大拿的老伴一樣,到那邊享福去了,沒去的,不是聽不見了,就是走不了,甚至有的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了。這些年,鄭大拿身邊有多少人走了呢?老同學,老同事,老朋友,一個一個地走。起初,他還難過一陣子,漸漸地,他也習慣了。人早晚都是要去那邊的,那邊才是人最后的家,永遠的家。

鄭大拿不怕死,年輕的時候不怕,現(xiàn)在更不怕。但他還活著,就想活得有點尊嚴,活得開心快樂,可是,鄭大拿卻活得越來越不開心,原因是他的樂趣越來越少,讓他覺得別扭的事越來越多?,F(xiàn)在,他連想看看女兒都不那么自由了。

智能手機其實也沒什么難的。孫子跟他一講,他就明白了。可問題是,孫子一轉(zhuǎn)身,他又不會用了。他拿著手機蹭到孫子那屋,孫子正戴著耳麥坐在電腦前又喊又叫:“快點快點,你是豬???”

鄭大拿心里來氣,一巴掌拍到孫子腦袋上。孫子一驚,跳起來大叫。鄭大拿斥責:“罵誰呢?”

孫子指指電腦:“游戲伙伴?!?/p>

鄭大拿知道錯怪了孫子,嘴上卻還硬氣著:“不能罵人。罵誰都不行?!?/p>

鄭大拿從孫子的房間溜出來去找兒子。兒子接過手機,手指頭在上面劃拉來劃拉去,然后說:“沒有問題啊,好使?!?/p>

鄭大拿說:“好使,你把你妹妹叫出來?!眱鹤诱f:“爸,現(xiàn)在是美國的半夜,我妹妹睡覺呢。”

鄭大拿就問:“她什么時候不睡覺?”

兒子說:“咱們睡覺的時候他們不睡?!?/p>

鄭大拿就盼晚上。平時,鄭大拿看完新聞聯(lián)播就困得挑不動眼皮了,可是,那天他不想睡,他要和女兒視頻。他坐在床上,努力地睜著雙眼。不知道什么時候,他還是睡著了。兒子見他的房間一直亮著燈,走進來一看,他歪著身子靠在床頭打呼嚕。兒子扶他進被窩,給他關(guān)了燈。他忽地想起和女兒視頻的事,忙喊住兒子。兒子打著哈欠給他打開了微信的語言通話。

聽著那叮叮咚咚的鈴聲,鄭大拿來了精神,他坐端正了,還用手捋捋頭發(fā),正了正睡衣的衣襟。鈴聲響了一會兒,被對方掛斷了。

女兒緊接著發(fā)過來一條語音:“我在換衣服,馬上要出門,回頭聯(lián)系?!?/p>

兒子如釋重負地放下手機,對他說:“睡覺吧,人家沒空?!?/p>

鄭大拿沮喪地鉆進被窩,卻久久地睡不著。他在暗夜中轉(zhuǎn)著眼珠算計:這會兒沒空,到了晚上應該有空了吧。中國的晚上,是美國的早上,那美國的晚上就是中國的早上了吧?這樣一想,鄭大拿開心了。鄭大拿每天都是三四點鐘就醒了。在老家的時候,他起床后要上廁所,洗臉、刷牙,接著喝杯蜂蜜水,把降壓藥吃了。然后服侍老伴也把這套程序走完。等到天亮透了,他才出門去早市,買早點,再買點菜。到北京之后,他起床的時候,兒子一家還在睡夢中。鄭大拿怕打擾了他們,就盡量輕手輕腳的,可是,他越緊張,越出事,不是把杯子碰掉了,就是沒忍住咳嗽。沒幾天,兒子就對他說:“爸,別起那么早,多睡會兒?!?/p>

鄭大拿知道自己討人厭了。可是,他醒了就躺不住啊。沒辦法,他只好盡量不出自己的房間。每天,他起床后,穿好衣服,在床上坐一會兒,在地上走一會兒,在窗前站一會兒,無聊至極。現(xiàn)在好了,他可以利用早上的這會兒工夫和女兒視頻了。鄭大拿心里的高興勁別提了。

第二天,他果然早早地醒了。他像要出門辦什么大事般興奮,甚至還有一點緊張。他迅速地起床,穿戴整齊,把床鋪好,然后拿起電話,打開微信,點了女兒的頭像。然而,他的手指頭怎么戳,怎么點,手機都沒有一絲反應。他急了,拿著電話去了書房。書房里沒兒子,鄭大拿悻悻地不知咋辦,他總不能去闖兒媳的臥房吧。

鄭大拿捧著手機,點點這兒,戳戳那兒,手機突然唱了起來。是一支陜北的民歌,激情高亢,在寂靜的清晨里,如晴天霹靂一樣,鄭大拿自己都嚇了一跳。他看見書房的門開著,急忙放下手機,要去關(guān)門。又一想,應該先把手機關(guān)了,就回身抓起手機,按照孫子告訴他的關(guān)機方法,去按手機的關(guān)機鍵,慌忙中按錯了方向,把聲音放得更大了。鄭大拿急得雙手按在手機上,可那聲音哪里捂得住。鄭大拿急中生智,抓起手機塞進懷里。他想,隔著衣服,聲音咋也能小點,不想,手機卻從衣服里滑了出去,咣的一聲掉到地板上。

鄭大拿徹底絕望了。他盯著地板上唱得歡天喜地的手機,呆呆地站著,傻了。

兒子蓬頭垢面睡眼惺忪地從臥室里躥出來,責問他:“大早上的,您這是干什么呀?”

鄭大拿臉漲得通紅,支吾半天,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兒子撿起手機,關(guān)掉了聲音,沒好氣地把手機往書桌上一扔,轉(zhuǎn)身回臥室了。

后來,鄭大拿弄明白了,他要想和誰通話,光點頭像是不行的??墒牵瑳]幾天他就發(fā)現(xiàn)了女兒經(jīng)常不理睬他發(fā)出的視頻邀請。第一次,他以為女兒在忙,第二天,第三天,都是他的手機自己響了一陣之后恢復了寂靜。鄭大拿想,女兒不會是天天忙吧,難道女兒也煩他了?他十分郁悶。孫子見他無精打采的樣子就問他怎么了。他說:“你姑姑不理我。”

孫子說:“怎么會,這樣的混蛋事也就我能干出來?!?/p>

鄭大拿被孫子逗笑了。

孫子拿過他的手機,看一眼,說:“爺爺,您把網(wǎng)絡(luò)關(guān)了?!?/p>

鄭大拿說:“我沒關(guān)啊?!?/p>

孫子告訴他:“您看,這兩個小標識都沒亮,就是手機既沒和咱家的網(wǎng)絡(luò)連著,又沒開移動數(shù)據(jù)。這就是說,您發(fā)出的邀請姑姑沒收到,不是姑姑不理您?!?/p>

鄭大拿讓孫子給他把這個數(shù)那個據(jù)的都打開。

孫子告訴他:“您想姑姑的時候,如果姑姑不方便,您也可以給她留語音。”

然后,孫子教他如何發(fā)語音信息。

鄭大拿對著手機喊:“你干啥呢?你們那現(xiàn)在幾點了?”

他喊完了,問孫子:“你姑能聽見嗎?”

孫子笑著告訴他:“爺爺,您不用喊,小聲說就行。要是姑姑沒及時回話,就是她沒看手機?!?/p>

鄭大拿說:“我跟她說話,她看什么?她聽就行了。”

孫子一時竟不知道如何解釋,笑得直不起腰來。

接連幾天,鄭大拿悶了就拿起手機,打開微信,喊:“你干啥呢?現(xiàn)在是你們的幾點?”

喊完等了一會兒,又喊一遍。有一次孫子聽見就樂了,過來對他說:“爺爺,您咋總說這一句話呢?”

鄭大拿生氣地說:“這一句話你姑也沒理我呀?!?/p>

孫子看看他的手機說:“我姑給你回話了呀?!?/p>

鄭大拿納悶:“她回話了?我沒聽見啊?!?/p>

孫子在手機上點了一下,手機里就出來了女兒的聲音:“爸,我睡覺呢,剛醒,你問話的那會是我們的凌晨兩點。”

鄭大拿問孫子:“怎么你一來,你姑就說話了?我咋招呼她,她都不理我。”

孫子告訴鄭大拿:“您看這個紅點,這就是姑姑跟您說話了,你點一下這個紅點,就能聽見了?!?/p>

鄭大拿就去戳那個紅點,可是,他手哆嗦,一碰手機,不僅紅點沒了,女兒的頭像也沒了。

“這手機真不是什么好東西,存心跟我過不去?!?/p>

鄭大拿來了氣,扔了手機,拿起拐杖到小區(qū)的涼亭里找人聊天去了。結(jié)果就遇上那條叫瑪尼的狗,為了躲狗,他才摔了一跤??磥恚€是在房間里看手機安全。

鄭大拿走進自己的房間,一下子愣住了。他的房間變樣了。床上只有一個床墊子,被褥都沒了。床頭桌上干干凈凈,暖瓶,水杯,他吃的藥,他的小收音機、老花鏡,還有老伴的照片,都不見了。窗臺上很干凈,平時堆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盒子、罐子沒了。那里面有他吃的藥片、抹的藥水、血壓計、風濕膏,還有一些七七八八的玩意兒。鄭大拿打開衣柜,里面也是空空蕩蕩,他一直保存著的一套軍裝,老伴給他織的毛衣,還有他平時穿的衣服,鞋襪,帽子,全都不見了蹤影。

鄭大拿的火騰地就上來了?!疤^分了,這是把我的東西全都給扔了呀。你們嫌棄我,為什么要接我來呀?”

兒子去接鄭大拿的時候,鄭大拿是不愿意跟他來的。鄭大拿舍不得他的老房子,那里面還有老伴的氣息,有他的好日子,他也不舍得他的那些老伙伴??墒?,兒子說:“您都糊涂了,不能再一個人過了?!彼鷥鹤影l(fā)火:“我沒糊涂?!?/p>

兒子就笑:“您沒糊涂,是我糊涂了行吧?!?/p>

鄭大拿知道兒子是說他差點引發(fā)火災的事。

那天,他想做點醬豆。老伴活著時候,他們經(jīng)常煮醬豆。煮得爛一點,香香的,很下飯。豆子下了鍋,才發(fā)現(xiàn)醬油沒了。鄭大拿在抽屜里拿出50元錢,蹣跚著出門去買醬油。小區(qū)南門有個大超市,但他不想走那么遠的路,就推開跟前一個小超市的門。小超市只賣點油鹽醬醋和零食,除了小孩子們,沒幾個人光顧。鄭大拿挑了一瓶醬油,6塊8,他把錢遞給正玩手機的小老板。小老板抬眼看了看,說:“您掃碼吧,我沒零錢找?!编嵈竽米罘磳θ思艺f什么掃碼,他的手機是老人機,沒有掃碼的功能。他說:“你不用找了,這錢我押你這,我一會兒給你送正好的錢來?!毙±习宀煌猓f:“您這么大歲數(shù)了,我可不跟您扯這個?;仡^再說放我這100塊,我找誰做證去?”

鄭大拿一聽就火了:“我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會訛你?

小老板不生氣,說:“上次有個老太太,也是沒零錢,拿了瓶醋,說下次一起給。等她再來,我跟她要醋錢,她說,她從來沒在我這買過醋。沒錢不給其實也沒什么,一瓶醋幾個錢啊,可是,不能明明拿了偏說沒拿吧。我這小店,可經(jīng)不起這么整?!?/p>

小老板一臉的委屈。

鄭大拿把醬油瓶放回去,氣哼哼地說:“我不買了,行了吧?!?/p>

小老板也不吭聲,又低著頭玩手機去了。

鄭大拿帶著氣,出了小超市,往大超市走去。進了大超市,他先問人家能否找開50塊錢,收款的小媳婦笑呵呵地對他說:“您要破零錢嗎?”

鄭大拿氣鼓鼓地說:“我不破錢,我要買醬油,你們有零錢找不?”

小媳婦還是笑著:“有,多少零錢都有?!?/p>

鄭大拿看著小媳婦的笑臉,心想,剛才就應該到這來,看人這服務態(tài)度多好。心情一好,看著超市里琳瑯滿目的東西也起了購買欲,他又拿了一盒雞蛋、一塊豆腐、五袋牛奶。結(jié)賬時,小媳婦十分熱情,還幫他多套了一個塑料袋。鄭大拿心情悠然地提著袋子走到家附近時,發(fā)現(xiàn)自己家的樓下聚集了一幫人,吵吵嚷嚷的,再一看,自己家的窗戶正往外冒著滾滾的黑煙。

鄭大拿這才想起灶上還開著火。鄰居里年輕點的人拿過他的鑰匙就跑去開他家的門。屋子里濃煙迷漫,廚房的灶火上,炒勺已經(jīng)燒得通紅。

大伙兒急忙關(guān)了煤氣,又把所有的門窗打開。

幸好,灶前沒有其他易燃的東西,才沒有釀成火災??墒?,他若再晚回來一會兒,那就說不好了。

兒子知道這事后,二話不說,堅決要把鄭大拿接到自己身邊去。兒子說:“八十多歲的老爹,自己一個人過,你讓我這個當兒子的臉往擱?”

鄭大拿知道這次只好聽兒子的了。老伴去世后,兒子曾說,要么接他去北京,要么給他雇個保姆。鄭大拿全給否了。他不愿意去北京,他記得那句話,父母的家永遠是兒女的家,但兒女的家不是父母的家。“我自己有家,為什么要到別人家里去呢?!?/p>

可是,這次,他的脖子硬不起來了。黑乎乎的廚房似乎在告訴他:你自己過不了了。其實,之前他已經(jīng)燒壞兩只鍋了。一次是他一邊煮粥一邊看電視,等到聞著煳味,那只好看的搪瓷鍋底已經(jīng)燒得崩瓷了。那是一只白底粉花的搪瓷湯鍋,老伴特別喜歡。鄭大拿看著燒壞的搪瓷鍋,仿佛聽到了老伴的責備。另外那次也是煮粥的時候,他睡著了,生生把一只鋼精鍋燒漏了。唉,鄭大拿想,這全怪老伴走了,沒人提醒他。想想自己一個人,實在懶得做那口飯,既然兒子來接,就去吃口現(xiàn)成的吧。

可是,到北京沒幾天,鄭大拿就后悔了。

最初是因為上廁所。雖然,兒子家是兩衛(wèi)的,他可以不必和兒媳婦用一個衛(wèi)生間,可是,衛(wèi)生間的打掃得由兒媳婦來做啊。兒媳婦清理他用的這個衛(wèi)生間時,就會喊兒子。她讓兒子看鄭大拿尿完沒沖的馬桶,又讓兒子看鄭大拿滴在馬桶圈上和地板上的尿液。

后來,兒子總是在他解完手后,走進衛(wèi)生間,清理一番,有時,兒子犯懶,兒媳婦就關(guān)上衛(wèi)生間的門,重重的,聲音很大。

有時,孫子也會嚷:“衛(wèi)生間的味太大了?!?/p>

兒子就提醒他:“爸,解完手記得沖馬桶?!?/p>

鄭大拿覺得每次上廁所嘩地沖了一箱水,太浪費,想下次一起沖。再說,馬桶里原本就有水,能有多大的味?他覺得媳婦和孫子有點太矯情。衛(wèi)生間是干啥的?是拉屎撒尿的地方,能沒味嗎?大驚小怪的,這個家真不應該來。

接著,因為洗床單的事,他又跟兒媳鬧了個半紅臉。

鄭大拿到兒子家住了沒幾天,兒媳婦就來撤他的床單被罩。他問:“干什么?”兒媳說洗洗。他說不用洗,不埋汰。

兒媳就說:“都半個多月了,該洗了,要不有味兒?!?/p>

又是有味兒!

鄭大拿就想,一個睡覺的地方,能有什么味兒?

他生氣地說:“我不是臭腳丫子,又不在床上拉尿,沒味兒!”

兒媳聽他這么說,臉就漲紅了,說:“爸,我沒說您腳臭,更沒說您在床上拉尿,就是覺得都時間長了,該給您換洗一下被單了。我沒嫌棄您的意思。”

兒媳說著,眼里竟有了淚,一轉(zhuǎn)身,出去了。

后來,兒媳總在她自己和孫子的被單都洗了兩三次了,才來拆洗鄭大拿的。鄭大拿呢,也就由著兒媳去洗。洗吧,洗吧,反正你們不怕費水費電。

最讓鄭大拿后悔來兒子家的事是洗澡。

兒子一家人差不多每天都要洗澡,特別是孫子,從外面回來就去沖澡。鄭大拿在家里的時候,一兩個月也洗不上一回澡。一是沒那個習慣,二是也不方便。家里倒是裝了熱水器,可是,那玩意基本上就是個擺設(shè)。他是自己一個人,在家里洗澡,沒人幫忙搓背,出去洗呢,人家浴池規(guī)定,超過八十歲的老人必須得有家屬陪伴。鄭大拿就想了一個辦法,和幾個老伙伴約好了一起去。那幾個人,有的跟他一樣,兒女遠在他鄉(xiāng)。那些兒女在身邊的,老人也不愿意給孩子們添麻煩,倒是老哥幾個一起去洗澡,大伙說說笑笑的,挺樂呵。只是,這種事得好長時間才能約上那么一次。老伙伴們都懶,沒幾個是樂意經(jīng)常洗澡的,況且,不是今天他感冒了,就是后天他拉肚子了。一年到頭約上幾次,是有數(shù)的。到了北京,兒子三天兩頭的叫他洗澡,讓他很是為難。他不想洗,更不愿意在家里洗。衛(wèi)生間里不方便換衣服,他得在自己的房間脫光了,披著浴巾走進衛(wèi)生間,洗完再披著浴巾走回去。家里有兒媳婦,他一個老公公光著腿桿子,走來走去,像個什么樣子。

兒子催了他幾回之后,鄭大拿就留了心。出去溜達的時候,找了家公共浴池。最初他以為是那是一家飯館,可人家告訴他,那叫湯泉,就是浴池。他從家里拿了毛巾香皂推開了那個湯泉的門,一看票價,吸了一口涼氣:158。啥水啊,要這么貴。

鄭大拿舍不得花158元洗一次澡,又垂頭喪氣地走出那個湯泉。回到家,他跟兒子說,讓兒子陪他去洗澡。兒子一聽就炸了,說:“咱家里不是能洗澡嗎?大衛(wèi)生間有浴缸,小衛(wèi)生間有淋浴,又方便又干凈,怎么還想到外面去洗澡呢?”

鄭大拿覺得兒子說得有道理,又覺得沒道理。沒道理的原因就是兒子不懂他的心思。他重重地嘆息了一聲。

兒子聽他嘆息,就去放水,要陪他洗澡。兒子說:“爸,您自個兒不知道,日子多了不洗澡,身上的氣味忒大。”

又是有味兒!

鄭大拿來了氣:“嫌棄我,就把我送回去,反正我不愿意在你家了?!?/p>

這會兒,看著收拾得一干二凈的房間,鄭大拿心下里嘀咕,他們這是受不了了,要送我回老家了,可是,他們把我的東西都弄哪去了?打包了嗎?

鄭大拿四下環(huán)顧,沒看見什么包裹,他轉(zhuǎn)身出來,想四下找找,看看他們是不是把他的東西都包好了,有的東西怕磕碰,得包得精心點。

鄭大拿從自己的房間走出來,看見兒子媳婦正坐在飯桌前吃飯。他的氣真是不打一處來?!熬尤贿B吃飯都不叫我了。”

他氣呼呼地走到飯桌前,又一股火從心底躥起來。桌上擺著一盤油燜筍干,一盤辣子雞,一碗燉豬腳,不是他咬不動的,就是他吃不了的。他看看兒子和媳婦,兩個人都低著頭扒飯,沒人理他。

鄭大拿想,原來你們的孝心都是裝出來的。他想起這幾年,兒媳婦做飯做菜都是又軟又爛,而且,極少做放辣椒的菜,即使有的菜必須要放,那她一定再多加一個鄭大拿喜歡吃的。有時候,孫子會在飯桌上抗議:“媽,這個魚做水煮多好吃。”要不就說:“媽,我想吃麻辣香鍋。”媳婦說:“將就吃吧,辣椒放多了你爺不能吃?!?/p>

“聽聽,將就,原來你們一直在將就他。今天,你們終于不將就了?!?/p>

鄭大拿的倔脾氣也上來了,反正也要回家了,不差這一頓飯,出去吃,去吃牛肉面!

鄭大拿氣鼓鼓地往外走,腳上踢著了什么東西。他低頭一看,還真是一包衣服。是他平時喜歡穿的那幾件衣服。和衣服包放在一起的還有一大包草紙,還有白酒、餅干點心。鄭大拿想,這不會是給自己準備的路上的吃食吧。

鄭大拿是越看越氣,看看兒子,兒子還在低著頭扒飯。鄭大拿下意識地想去敲兒子的腦袋,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他手中沒有拐杖。他的拐杖呢?鄭大拿四下里撒眸,哪兒也沒有,平時,他都把拐杖放在門口的鞋架旁,他出門,這個東西是一定離不了手的。鄭大拿就去門口看,可是,門口沒有。難道他們把拐杖藏起來了?他們不愿意讓他出去了?難道就因為他出去溜達,摔了一跤,他們就不許他出門了嗎?不出門,他找誰聊天去?

鄭大拿想問兒子把他的拐杖藏哪兒了,可是看著低頭吃飯的兒子,心里氣哼哼地想,沒有拐杖就沒有拐杖,我就不信我出不了門,我是鄭大拿,什么事能難倒我?

鄭大拿這么想著,就要往外走。忽聽身后喊:“笨鳥!”

鄭大拿回過頭,兒子兒媳還在悶著頭吃飯,哪有工夫說話。

“笨鳥!”

又一聲喊。鄭大拿尋聲望去,原來是那只不會說話的鸚鵡。

鸚鵡看到鄭大拿注意到它,居然一連聲地叫起來:“笨鳥,笨鳥,笨鳥!”

鸚鵡的聲音低沉,有一些嘶啞,像極了鄭大拿。

鸚鵡一邊叫一邊上上下下地跳,很是興奮的樣子。

兒子聽到鸚鵡的叫聲,放下飯碗,抓起一張紙巾去擦鼻涕,可一直低著頭擦鼻涕。鄭大拿想,兒子這是故意的,故意不抬頭,裝作看不見他。他心里的火大起來,連鳥也不想看了。他必須得趕緊走出去,走出這個家門。

這不是他的家!

小區(qū)還是那個小區(qū),只是和北京的天氣比起來,這里還是冷了許多,畢竟是東北啊,地上還有沒融化的冰雪。但風還是那么熱情,使勁地吹拂著鄭大拿,讓他腳步輕快。鄭大拿有一點興奮,畢竟離開了一些時日,一切看起來都是那么新鮮和親切。

小區(qū)門口的大個子保安看到鄭大拿過來,不理不睬的,沒什么反應。鄭大拿想,這個人咋變樣了,先前可熱情了,每次看到鄭大拿推著老伴去散步,他總是早早幫著打開門。難道他不認識我了?

不理睬他的不光是大個子保安一個人,鄭大拿一路走著,遇到了好幾個鄰居,以前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彼此都很客氣,有的年輕人還很恭敬地叫他一聲“鄭大爺”。可是,今天,這些人全都沒看見他一樣,竟自在他身邊匆匆而過,對他投過去的笑臉沒有一絲反應。鄭大拿猜想,一定是自己的變化太大,讓大家伙兒認不出他了。

鄭大拿這樣想著,就原諒了那些人的冷漠和無禮。他想,反正他回來了,以后還會天天在一個小區(qū)里過日子,大家早晚還是會認出他來的。

鄭大拿想明白了,就不再去辨認路上相遇的人,他加快腳步往自己的家走去。還沒到樓跟前,就看見小區(qū)的路面鋪了好多的紅紙。細看,原來那些紅紙的下面都是井蓋。那井有供水的,有供熱的,還有什么通訊的,差不多走幾步就是一個井。鄭大拿明白了,這是小區(qū)里有人要結(jié)婚。在新人路過的地方把井蓋都用紅紙蒙上了。鄭大拿對這些習俗很不以為然,他覺得這個講究沒什么道理。人這一輩子啥路不得走,啥坑不得踩啊,大不了摔一跤,不摔跤能長大嗎?不摔跤能長心眼兒嗎?摔跤不是啥壞事,這不,自個兒這一跤就摔得很合算,把腿腳不靈便的毛病都治好了。人啊,不能怕事,得有股子逢山開路,遇水架橋的勁兒才行呢。

鄭大拿這樣想著,就不管它什么紅紙不紅紙的,一路走去。之前,遇到這種紅紙,他一般是繞著走的,他怕自己那抬不起來的腳把人家的紅紙給蹭碎了。不待見歸不待見,給人家添堵的事他可不干??蛇@會兒,他的腳步輕盈,踩在那紅紙上竟連點聲息都沒有。

鄭大拿遠遠地看見自己家那棟樓了,樓門口有不少人和車。那些人穿著講究,車上還拴著紅氣球。哦,那結(jié)婚的是和他住在一個樓道的鄰居啊。是誰家的孩子呢?鄭大拿好奇,就快走了幾步,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是自家的窗戶上貼著喜字,再一看,屋里屋外忙乎的人沒有一個認識的。鄭大拿進到自己家里,四下里撒眸,這個家全變了,廚房的間壁墻砸掉了,和客廳連成了一體,衛(wèi)生間倒是隔開了,分成了干濕區(qū),他給老伴做的那個洗澡床不見了。瓷磚重新貼了,地板重新鋪了,家具是全新的,連塑料鋼窗都換成了新式仿木的,看上去又嚴實又高檔。鄭大拿疑心自己走錯了地方,他退到外面,環(huán)顧四周,沒錯,這是他的家。他的家怎么成了別人的新房?鄭大拿想找個人理論理論。他正張望著,有人拉了他一把,是老伴!

老伴笑嘻嘻地把他拉到身邊,說:“看人家干啥?我?guī)憧纯丛蹅z的家去。”不等鄭大拿言語,老伴就扯著他向遠處走去。

鄭大拿奇怪,老伴咋也像換了個人似的,她的半邊身子不是不好使嗎?她咋走得這么利索呢?鄭大拿又驚又喜,他問:“你好了?”

老伴說:“我好了?!?/p>

鄭大拿說:“你好了,我也好了,你看我的腿腳多聽使喚。”

老伴說:“那就快點走。去看看咱倆的家?!?/p>

鄭大拿想問老伴:“咱倆的家在哪?”一抬眼看就看見了爹娘住的那個村子。鄭大拿心中感動,到底還是老伴懂他。他早就住夠了兒子家,早就想回到他出生的那個小山村去,去過舊時那種土炕泥灶,燒火煮飯的日子,那日子,累點,忙點,但天天腳踩在地上,心里踏實。

那個小村子,依傍在鏡泊湖邊,鄭大拿生在這里,長在這里。清澈的鏡泊湖水從村子邊流過,那是鄭大拿和小伙伴的樂園。夏天,他們在水里摸魚,打水仗,冬天,他們在冰面上滑爬犁,抽冰嘎。秋天,他們在湖灘上燒苞米、烤魚,有時撿到了野鴨蛋,也糊上泥扔進火堆里??臼斓镍喌坝泄商厥獾南阄?,鄭大拿現(xiàn)在想起來還流口水。

湖畔的熔巖臺地上,生長著全中國數(shù)得著的好稻谷。鄭大拿總覺得這里的山水給了他強勁的筋骨和好用的腦子,所以,他像依戀爹娘一樣依戀著這方水土,鄭大拿覺得這里才是他的家,他的根。

正是育水稻苗的時候,村子外面的田野里,立起了一個個育秧棚,綠油油的稻苗透著生機和希望。

走進村子,鄭大拿竟迷路了。確切地說,不是他迷路了,是原來的路都沒了。小村原來全是土路,雨天是泥塘,風天是灰場,牲口踩,車轱轆壓,坑坑洼洼,到處都是牛屎豬糞?,F(xiàn)在呢,新修的水泥路又寬闊又平整,路兩邊還種上了樹,是城里那種開花的樹。再看村里的房屋,鄭大拿更是驚訝:那些土坯房,舊磚房都換成了清一色的小洋房。每家還都用漂亮的鐵柵欄圈出了小院子,院子里有的建著木頭的小亭子,有的搭起了鐵藝的葡萄架,擺放著漂亮的木桌木椅,還有的用路面磚或者防腐木鋪出了彎彎的甬路,有的院子寬敞些,就修了噴水池,用玄武石壘起假山,怎么看,這些房屋都不像是農(nóng)民們住的。環(huán)顧四下,那些存儲著全家人一冬天吃食的菜窖,那些囤苞米裝大豆的糧倉,那些足夠抵擋一個冬天的寒冷的大柴火垛,都不見了。那些散發(fā)著熱乎乎臭味的豬圈沒了,到處亂飛亂跳的雞鴨也沒了,拉著大車或者馱著犁杖的黃牛也不知藏到哪兒去了。家家戶戶看門護院的狗兒變成了一個個閃著紅光或者藍光的監(jiān)視器。小山村再也找不到一絲絲從前的景象,鄭大拿無論如何也說不清自己從小長大的那個茅草房在什么地方。鄭大拿很想找個人問問,可他差不多走遍了村子也沒見個人影。他走近那些精致的小院,想推門進去打聽打聽,小院的門都上著鎖,院子里那些擺設(shè)都積著厚厚的塵土,沒人清掃的積雪,連個腳印都沒有,一看就知這家人是不在這里過冬的。

鄭大拿不信,那些鄉(xiāng)親們都不在了嗎?他四處找尋,在一個白色的小樓前,他看到了一個牌子,他認出那是村委會的所在地。小樓不大,卻很氣派,樓前掛著巨大的紅布標語:開發(fā)旅游勝地,振興鄉(xiāng)村經(jīng)濟。小樓旁邊是一個很大的廣場,廣場臨湖邊那側(cè)是一條長廊,曲曲彎彎,雕梁畫棟。遠處,幾個新建的蒙古包,幾個小木屋,錯錯落落,別有情趣。

鄭大拿明白了,這是村子里搞起了旅游,那些小洋房大概也是城里人的。可是,鄉(xiāng)親們都上哪住去了,我的家呢?我的爹娘呢?

鄭大拿正困惑著,忽聽得一聲喊:“爸!”

鄭大拿回頭看去,原來是兒子在喊他。兒子披麻戴孝,站在一只高凳上,手中握一根長棍,指著遠方。兒子身后跪著一大幫人。鄭大拿認出里面有兒媳、孫子,還有一些親戚,更多的是陌生的面孔。兒媳和孫子也是頭裹孝布,腰扎孝帶。人群旁邊擺著好大一堆用紙糊出來的玩意兒,有樓房、汽車,還有冰箱彩電,還有好幾對紙人,一匹紙馬上面居然搭著他經(jīng)常穿的外套。

鄭大拿一驚,想問兒子這是怎么回事,卻聽一個低沉的聲音說:“跟我喊,大點聲。爸,請你去西天!”

“爸,請你去西天!”是兒子的聲音。

鄭大拿納悶,兒子為什么要讓我去西天?他想責問兒子:“我去哪,你管得著嗎?”

那人又說:“爸,三條大路你走中間!”

兒子跟著喊:“爸,三條大路你走中間!”

那人接著說:“爸,你甜處安身,苦處使錢!”

兒子還跟著喊:“爸,你甜處安身,苦處使錢!”

兒子似乎瘦了許多,這讓他看上去好像能被風吹倒的樣子,他的嗓子有些嘶啞,仿佛他已經(jīng)使了最后的力氣,才把聲音喊出來。

鄭大拿有點心疼兒子,他想他不能和兒子別扭,兒子也是老大不小的了,他得聽兒子的話。他這樣想著,忽覺前方一派光明,仿佛有神燈照耀般,乾坤清朗,世界安寧,他的爹娘,還有老伴都在那溫暖的光里,笑瞇瞇地看著他。定睛細看,大老李他們那幾個人老伙伴也都在。

“原來,你們都在這啊。”鄭大拿抬腳向他們奔去,迎著那道白光。他跑得特別快,他的腿腳非常聽話,仿佛回到了從前,回到了年輕的時候。

他開心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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