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還是讀書好”:我的少年時代
我出生在湖南湘西的邵陽地區(qū)洞口縣(原屬武岡縣)黃橋鎮(zhèn)。
我出生的時候家里很窮,住在一個租來的小房子里面。我母親是個不識字的農(nóng)村婦女,父親在商店里當了兩年學徒,剛剛出師,自己做一點小買賣。我十一二歲的時候母親老是帶著我到外婆家去,所以我從小是在外婆家里長大的。我外婆又善良,又能管家。我從來沒見過外公,他很早就去世了。另外外婆家里還有兩個舅舅和一個大姨媽。后來家里條件慢慢好起來,自己也有地種了。本來我父親要我跟他一樣,去當個學徒,做點小買賣。但我的二叔改變了我的命運。
我父親有三兄弟,他們都是做買賣的,我的二叔長年跑外,先是在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然后到寶慶府,即今邵陽市。邵陽近代出了兩個人,一文一武,文的是魏源,武的是蔡鍔,所以別看這么個小地方,還是出了不少名人的。因此我二叔的眼光比較長遠,他對我父親說還是讀書好。這句話可以說決定了我的一生。于是我父親就送我去讀書了,即先去上黃橋中心小學。我本來念了兩年私塾,那時候已經(jīng)十二、三歲了。去報名的時候,校長曾育賢老師說你這么大了,不能從一年級學起,念五年級吧。我一輩子都記得,念五年級的第一個學期,我的數(shù)學期末考試得了37分,不過到畢業(yè)的時候我已經(jīng)是全班第二名了。
讀完小學后接著去讀中學,考上了洞庭中學。抗戰(zhàn)時期國民黨在當?shù)赜幸凰娦?,叫作軍二分校,校長叫李明灝,是國民黨的一個中將。因為當時有好多教官的子弟要上學,他就創(chuàng)辦了這所中學,在湖南武岡縣縣城郊外,取名叫湖南私立洞庭中學。我記得我是在初10班,后來在高4班,在這個時候就認識了我老伴。我念高中的時候,她念初中。她家里比較富裕,有三姐妹,父親是國民黨的上校,所以跟著去了后方。她當時還在念初中,兩個姐姐讀高中。在學校的時候我們常常演話劇。我記得演過《萬世師表》,講聞一多帶著學生從北京到昆明的故事,我演老師,她演學生,她大姐就演我的老伴。所以在中學的時候,我們就相互認識了。
二、從中大語言學系到北大中文系
本來我是想考北大的,我記得當時北大和清華同時招生,要么報清華,要么報北大,我就報了北大,結(jié)果沒考上,考上了中山大學。那時候在湖南還不能參加北大、清華的招生考試,得到上海去。湖南出銻,有很多錫礦山,實際上是出銻,生產(chǎn)的銻常常要運到上海去。一個工程師的兒子跟我們是同學,所以我們就坐運銻的船去上海參加考試。因為我們在中學演過話劇,我當時以為語言學系是演話劇的,就這樣報考了中山大學語言學系。
本來中山大學沒有語言學系,是王力先生創(chuàng)辦的。王力先生是清華的教授(系主任是朱自清),原本他是準備回清華的。在他回北京之前,先回了一趟廣西老家,然后經(jīng)由廣州回北京。結(jié)果在廣州的時候,中山大學的校長就挽留他,請他在廣州待幾年,然后再回北京。于是王力先生給朱自清寫信,說有朋友要他留在中山大學。朱自清說也好,同意他待在廣州。王力先生給中山大學提了一個要求,就是要創(chuàng)辦語言學系,校長答應了他。我記得那時候除了王力先生,還有岑麒祥先生、高華年先生和嚴學宭先生等。高先生是教少數(shù)民族語言學的。另外還有黃伯榮先生,當時是助教,后來我畢業(yè)的時候他是講師。
1949年以后,中宣部副部長胡喬木同志是王力先生在清華時候的學生,他提出一個建議,把全國搞語言學的老師集中到北大來,從北大中文系的語言文學專業(yè)中分出一個語言專業(yè)。這樣就在1954年把中山大學語言學系的全部老師和學生調(diào)來了。我1953年從中山大學畢業(yè),那一年中山大學語言學系招了30名學生,是歷年最多的,以前總是只招五、六個人。我們那一級也只招了六、七個人。
根據(jù)胡喬木的建議,當時的燕京大學也合并過來了,像高名凱先生和林燾先生都是燕京大學的,魏建功先生是老北大的教師,還有周祖謨先生。他們都是很有學問的人,都集中到北大來了。那時候北大沒有語言學系,所以王力先生建議創(chuàng)辦一個語言專業(yè)。后來成立了兩個教研室,一個漢語教研室,一個語言學理論教研室。語言學理論教研室是高名凱先生做主任,漢語教研室是王力先生做主任,后來漢語教研室又分為現(xiàn)代的、古代的兩個教研室,那是60年代以后的事了。
我1954年來到北大,本來那時候中文系不光有漢語言、語言學專業(yè),還有一個新聞專業(yè),后來新聞專業(yè)合并到人大去了。我記得當時讓我教新聞專業(yè)一年級三班的寫作課,那個班的課代表就是林昭。
三、我的漢語音韻學教學與研究
到了北大中文系之后,對我產(chǎn)生深遠影響的主要是王力先生,其次是岑麒祥先生。本來在中山大學,留下我是做岑麒祥先生的助教的,跟著岑先生學語言學理論。到了北大以后,王力先生對我說語言學理論教研室已經(jīng)有兩個助教了,就是石安石和殷德厚;我們剛成立的漢語教研室還沒有助教,那你就跟著我學漢語史吧。這樣我就轉(zhuǎn)換了研究方向,從此就一直跟隨王先生。我記得那時候住在現(xiàn)在中文系所在的朗潤園教師住宅區(qū)。朗潤園還是有四合院的房子,還沒有蓋現(xiàn)在的人文學苑,旁邊住的是聞一多的弟弟聞家駟。住在未名湖邊的,我記得還有季羨林先生。我在那里就這樣度過了好些年。
到北大之后,正好呂叔湘先生提出要普及語言學的知識,他就跟王力先生說,您來寫一個音韻學的普及讀物吧。王先生住的那個四合院,實際上只有東屋、北屋和西屋,王先生住北屋和東屋,我就帶著我老伴和一個三歲的小孩,住西屋。雖然只有一間房,但有衛(wèi)生間。王先生把我叫過去,對面就是他的書房,他說剛才開會回來,呂先生要求我寫一本音韻學普及讀物。他就要我寫,我說我還沒學,他說邊學邊寫、邊寫邊學。這樣我就寫了第一本書——
《漢語音韻學常識》。沒想到那本書后來日本還有兩種翻譯本,臺灣也印了,香港也印了。所以這樣我就一直到現(xiàn)在,從事音韻學的教學與研究。
在漢語音韻學和語音史的教學與研究過程中,我先后出版了兩本教材,就是《音韻學教程》和《漢語語音史教程》。當時同類的著作主要有王力先生的《中國音韻學》(后來改名《漢語音韻學》)、《漢語史稿》(上冊)和羅常培先生的《中國音韻學導論》。王力先生的《中國音韻學》每節(jié)后列為參考資料的內(nèi)容比正文多得多,所以一般的學生都看不懂。羅常培先生的《導論》,雖然是普及性的,但介紹給同學還是看不懂,所以我就根據(jù)自己學習的體會,編了《音韻學教程》。原來是跟著王先生寫《音韻學常識》,然后就是《音韻學教程》。后來再編寫《漢語語音史教程》,也是考慮到學生們反映看王先生的那些書,不容易看懂。所以我的主要目的是想寫得通俗一些,讓學生除了在課堂聽課,也能夠自學。
那時候?qū)W生住在禮堂前面,北大的百周年紀念講堂原來是大飯廳,在那后面還有一個食堂,郵局也是在旁邊,就在三角地,還有好些小商店。那時候同學們就住在前面的樓里,在禮堂的南邊,他們常邀我到學生宿舍里面去輔導,尤其是57級、58級、59級的那幾個班。
四、廣博與專精
我常聽不少朋友談起,現(xiàn)在學科門類劃分得越來越細,很多學者和青年學生限于時間和精力,往往只能就其中一個方面進行探索,難以做到全面貫通的研究。音韻學研究好像也有這個趨勢。我覺得這種做法太窄了,不太合適。你學音韻學不光是音韻學本身,還要有漢語方言的基礎,因為很多古音都保存在方言里面,特別是在南方的一些方言里,廣州話、客家話、福建的閩方言,都保存了比較多的古音。50年代袁家驊先生開方言學課,我就從頭到尾一直跟著他學。學了以后還記錄了我湖南家鄉(xiāng)的方言,記錄以后請他看,后來發(fā)表在《語言學論叢》第四輯上。所以我覺得音韻學跟方言是分不開的,學音韻學一定要學好方言學。當然還有一個前提,就是要把語音學學好,沒有語音學的基礎,你就不會記音了。
雖然很多人把音韻學稱作“絕學”,認為學習和研究都有不小的難度,但我覺得還是要重視它。一方面系里在安排課程的時候,不要忘了安排這門課,雖然有時候選課的人少,但是還是應該開。另外就是要招收音韻學方向的研究生,因為你要想進一步學好音韻學,還是要通過研究生階段的訓練。另外,我覺得不光是我們學語言學的需要音韻學的基礎,學文學的有一點音韻學基礎也是好的。我的好朋友袁行霈先生,他就聽過王力先生的漢語史課。
據(jù)我了解,就漢語音韻學、漢語語音史的研究來說,我覺得我們中文系還是不錯的,因為有好幾個教音韻學的教師。除了孫玉文老師,還有耿振生老師,現(xiàn)在已經(jīng)退休了。還有張渭毅和趙彤,趙彤本來是北大畢業(yè)的,后來去了人大,現(xiàn)在調(diào)回來了。
在我退休之前,跟我學的日本學生比較多一點,最早是花登正宏、古屋昭弘,還有平山久雄的一個學生。另外我在馬來西亞教了一個學期的課,除了教音韻學,還開一門《詩經(jīng)》研讀課,所以一些那時候的馬來西亞學生到中國來旅游了,總是要來看看我。
我覺得咱們還是要堅持開一些課,本科就開音韻學,研究生就開上古音、中古音、《切韻》和《中原音韻》。過去咱們的校友楊耐思先生是研究《中原音韻》最好的學者,可惜已經(jīng)去世了。
我們在做研究的時候,最好既要做到專深,也要做到廣博。比如說你要是重點學中古音,近代音、上古音也得掌握,另外我也反復強調(diào)方言學對學習音韻學、漢語史的重要性。
我覺得一般來說,北大的師生關(guān)系還是比較好的。另外像袁行霈先生他就強調(diào),學文學也得學點語言學,我覺得他這個意見很對。我們學語言學的人也不要忘了文學,也得學點文學,這樣比較全面一點?;A寬厚一點,總是比較好的。不要把自己局限在一些小框框里面,盡量去了解一下別的學科,這樣對提高自己本身的研究也會有幫助。
北大中文系已經(jīng)走過了110年,對于她未來的發(fā)展,我當然是希望能越辦越好。除了留我們自己學校畢業(yè)的,外校如果有好的青年人才也可以交流,條件成熟的話把他們引進來。因為要辦好一個學校、辦好一個系,主要還是要靠教師,教師好,開的課才好,才能更好地培養(yǎng)學生。
(本文由唐作藩口述,向筱路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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