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 陳文新
今天講的題目是:“假如吳敬梓來評《紅樓夢》,他會怎么說?”題目好像有點新奇,其實要談的內(nèi)容很平實,就是《紅樓夢》和《儒林外史》的比較研究。
人們通常有一個看法,以為兩個偉大的人物之間的了解,一定比我們普通人對他們的了解更加深入一些,或者認同度更高一些,其實未必如此。我注意到一個現(xiàn)象,胡適先生很早以前對《儒林外史》和《紅樓夢》做過評價,說《儒林外史》是有思想深度的作品,而《紅樓夢》在思想內(nèi)容上遠遠不及《儒林外史》。后來又注意到清代中葉一個叫袁枚的名家,袁枚和吳敬梓當時都在南京,而曹雪芹也在南京待過。從袁枚《隨園詩話》的有關記載來看,袁枚是讀過《紅樓夢》的,而且很有好感,但是沒有顯示出任何讀過《儒林外史》的跡象。這里有一個可能,也許他對《儒林外史》的認同度不如對《紅樓夢》的認同度那么高。還有一個可以拿來比照的現(xiàn)象。比方說,北宋時期的兩個偉人,一個是司馬光,《資治通鑒》的作者;一個是蘇軾,后世眼中的大眾文化情人。這兩個人盡管人品都非常好,可是對于對方的人生理念、學術理念,認同度都不高;兩個人可以說鬧了大半輩子別扭,不是因為個人恩怨,而是因為他們的理念差異比較大。
這些事例表明,偉大人物之間的互相認同,可能難度更大一些。原因在于,他們在某一方面達到了常人不能達到的深度,在理解別人、認同別人方面,反而更加困難。中國古人由此提出了一個觀點,叫“善寫者不鑒”。也就是說,如果你是一個高明的作者,就不要去鑒定、評價別人的作品,因為你可能已經(jīng)失去了平常心;“善鑒者不寫”,一個公允的、能夠?qū)Σ煌髡叨甲龀龉试u斷的人,最好自己不要寫。出乎其外,才能保持對于所有文學現(xiàn)象、人生現(xiàn)象的理解能力。今天講這個題目,與上面這些想法有關。
今天的題目可以這樣來理解:如果《儒林外史》的作者吳敬梓來讀《紅樓夢》,他會不會認同曹雪芹的寫法?所以,今天的講座如果對《紅樓夢》有所批評,那不是我的意思,而是吳敬梓的意思,是一個偉大作家與另一個偉大作家之間的隔閡。
我想分三個方面來談:首先是吳敬梓對曹雪芹整體理念的評斷;其次,對賈寶玉這個人物,吳敬梓有一些話要說;其三,對林黛玉這個人物,吳敬梓也有一些話要說。
下面講第一個方面。對曹雪芹的創(chuàng)作理念,吳敬梓可能會有什么樣的評價?據(jù)我推測,對曹雪芹這樣一個作者,對《紅樓夢》這樣一本書的作者,吳敬梓特別想說的一句話也許是:沒想到你把逸士高人與情癡情種混為一談。
曹雪芹和吳敬梓對于逸士高人有不同的理解。
先說曹雪芹的理解。在《紅樓夢》第二回里,曹雪芹設計了賈雨村和冷子興之間的對話,賈雨村的那些議論,相當一部分是代表曹雪芹來說的。那段話把人類社會的所有人分作了三類。第一類是仁人君子,也就是像堯、舜、禹、湯、孔子、孟子、朱熹這樣一些歷史上的圣賢。第二類是大兇大惡,也就是歷史上的夏桀、商紂、秦始皇、秦檜這樣一些壞人。這兩類人,前一類是致力于為天下做好事,后一類是致力于把天下弄得亂七八糟。還有第三類人,是由前兩類人的部分元素合成的,既不是仁人君子,也不是大兇大惡,《紅樓夢》寫的賈寶玉,就屬于第三類人。
第三類人,曹雪芹又把它分作了三個小類,劃分的依據(jù)是出身境遇的不同。第一類,如果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就是情癡情種。歷史上的陳后主、唐明皇、宋徽宗都屬于這一類。第二類,如果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就是逸士高人。比方阮籍、嵇康、陶淵明,都屬于逸士高人。還有第三類,生于薄祚寒門,甚至為奇優(yōu),為名倡,也斷不至為走卒健仆,甘受庸夫之驅(qū)制。也就是說,社會地位雖低,依然傲骨在身,如李龜年、薛濤。這三種人,《紅樓夢》主要寫了情癡情種,也就是賈寶玉,同時也兼顧逸士高人和奇優(yōu)名倡之類,如柳湘蓮、秦鐘、蔣玉函。
這里可以提出一個問題:逸士高人和情癡情種,為什么在曹雪芹的筆下被歸為一類?也許曹雪芹這樣寫的時候,他想到了關于阮籍、陶淵明的一些逸事,或者一些作品。
比方說阮籍,人們都承認他是逸士高人,寫過《大人先生傳》這樣的作品,和孫登那樣的高士是極為要好的朋友。而阮籍的經(jīng)歷中,流傳很廣的還有這樣一些事情:有個兵家女,一個下層社會的女孩子,長得很好,年紀輕輕就去世了。阮籍跟這個家庭平時沒什么往來,知道這個消息之后,特意趕去痛哭了一場,哭得非常傷心。又,阮籍附近有家酒店,女老板長得挺漂亮,阮籍經(jīng)常去那里喝酒。喝到半醉不醉的時候,就在女老板的身邊靠了下來休息。起初這個女老板的丈夫還懷疑他居心不良,后來發(fā)現(xiàn)他確實沒有邪念,也就坦然相待了。生活中有這些花絮的阮籍,是可以被解讀為情癡情種的,因為他對人世間所有美好的東西,對美好事物的消逝,都有一種深厚的眷戀或愛惜之情。這也是后來賈寶玉的一個特點。
關于陶淵明,人們都知道他長期隱居,寫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當然是一個逸士高人。這樣一個人,有些讀者可能不太留意的,是他有一篇《閑情賦》?!伴e”,如果寫成繁體字,一定不能把“門”里邊寫成“月”,而要寫成木頭的“木”。木頭的“木”表示門栓,把門加上栓,是說把想管住的東西給管起來。“閑情賦”的意思,就是把自己內(nèi)心里一些不該有的感情,嚴格地加以約束?!堕e情賦》用了賦的一般寫法,先是勸,后是諷。勸的內(nèi)容是這樣的,他喜歡上了一個女孩子,喜歡到了這樣的程度:他愿意變成一領席子,讓這個女孩子躺在上面休息;他愿意變成一把扇子,讓她握在手上驅(qū)暑;他愿意變成一雙鞋子,讓她穿在腳上;他愿意變成腰帶,讓她系在身上。一共有十個左右這樣的愿望。這樣的愿望,在后來各種各樣的情詩中都有表達。比方說我們這一代人很熟悉的《在那遙遠的地方》,小伙子喜歡上了那個女孩子,竟然愿意變作一只小羊,以便女孩子可以用皮鞭輕輕打在他的身上。陶淵明寫的也是這樣一種愿望。不過,在寫完這樣的愿望之后,陶淵明還鄭重表達了諷諫的意思。結(jié)尾說,他和女孩子之間不可能有圓滿的結(jié)局:如果做這個女孩子的鞋子,到晚上就被撂到一邊去了;如果做女孩子的扇子,到了秋天就用不上了;如果做女孩子的腰帶,她有很多很多條腰帶,不知要多少時日才輪到一次。既然不可能花常好,月長圓,陶淵明也就當機立斷,拿定主意,從此以后不再思念這個女孩子了,不再跟這個女孩子來往了。這和后來的賈寶玉也有一點像,賈寶玉斷然出家,和《閑情賦》這樣一個先勸后諷的結(jié)局是一致的。從曹雪芹的角度來看,把逸士高人和情癡情種合為一體,可以說是天衣無縫,因為他們之間確乎是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的。作為普通人,我們也可以認同曹雪芹的看法。只是,作為《儒林外史》作者的吳敬梓,他能不能認同這個看法呢?他顯然是不會認同的。
《儒林外史》也寫了不少逸士高人,給我們印象特別深,一點疑問都沒有的,莊紹光算得一個。莊紹光這個名字,是比照東漢初年的嚴光來取的,嚴光就是嚴子陵。嚴光本來姓莊,后來因為跟某個皇帝的名號有沖突,所以被改姓了嚴?!扒f”“嚴”兩個字的意思是一樣的,所以他改叫嚴光。“紹”是繼承的意思,“莊紹光”的意思是“繼承莊光”,或“紹續(xù)莊光”。嚴子陵和劉秀曾是同學,后來劉秀做了皇帝,即漢光武帝,請嚴子陵來做他最高的官員之一,被嚴子陵婉言謝絕了。漢光武帝成全了他的想法,把富春山一帶送給了他,說你既然想隱居,我就把這一帶送給你,作為你隱居的禮物。實際上是讓他收這方圓幾十里的稅,讓他衣食無憂。嚴光在富春山隱居數(shù)十年,是中國歷史上響當當?shù)囊菔扛呷?。莊紹光是比照嚴子陵來寫的:他曾經(jīng)被皇上請去征詢對國家大政的意見,相當于嚴子陵被漢光武帝請到京城做客。莊紹光辭官不做,收下了皇上送給他的玄武湖這份禮物,相當于嚴子陵收下了漢光武帝送給他的富春山這份禮物。這樣看來,莊紹光是《儒林外史》中典型的逸士高人。
現(xiàn)在要關注的是,吳敬梓賦予了莊紹光哪些意味深長的特征?如果與曹雪芹所說的逸士高人相比,可以說,最突出的特征是,他的隱居是社會責任感的一種表現(xiàn)方式,是入世的,而不是出世的。
在《儒林外史》中,莊紹光不是一個孤立的逸士高人,與他關系親密的杜少卿等也是逸士高人。杜少卿和莊紹光,都對自然風景有一種深摯的眷戀和關注。杜少卿曾經(jīng)帶著他的夫人到清涼山游玩,還借了別人家的姚園小憩;而莊紹光住在玄武湖,玄武湖本身就是一個風景區(qū)。一次,莊紹光和他的夫人一邊喝酒,一邊讀杜少卿的《詩說》,這時候,莊紹光說了一句很得意的話:我們眼前就是風景,不像少卿要到別人家去看風景。言下之意是:我們比少卿更加愜意。這個細節(jié),用了兩個典故。一個是東晉王徽之的典故。王徽之非常喜歡竹子,聽說有一家的竹子很好,他也不跟主人打招呼,就直接去了那片竹林,一邊欣賞,一邊長嘯,心滿意足之后走了,依然沒跟主人打招呼。一個是唐代詩人陳羽的典故。陳羽《戲題山居》:“云蓋秋松幽洞近,水穿危石亂山深。門前自有千竿竹,免向人家看竹林?!痹娎镎f的“向人家看竹林”,就是指王徽之;“門前自有千竿竹”說的是自家居處的情形。莊紹光以王徽之比杜少卿,以陳羽自比,是說他和杜少卿都是逸士高人。
莊紹光、杜少卿這些逸士高人,是出世的,還是入世的?說到這個話題,不難注意到,在《儒林外史》中,所有的逸士高人,雖然都不在乎世俗社會的名利,但并沒有放棄自己對于社會的責任感。他們總想著為移風易俗盡到自己的一份責任。吳敬梓寫莊紹光和杜少卿這些人,實際上是要樹立人格的表率。《儒林外史》曾這樣評價虞博士:他并不強求人不做什么,但是人們見了他的所作所為,聽了他的所言所論,就不好意思再做那些貪名圖利的事。這就是逸士高人的社會影響力。
這里可以把歷史上對嚴子陵的評價說一說。歷史上經(jīng)常有一個爭議,隱士對于社會生活究竟有什么用?你不做官,不為老百姓操心,究竟對社會有什么意義?一種議論是說,這些人一點意義都沒有,比如南宋詩人楊萬里。但是也有人說,這些人不愧為社會的中流砥柱,比方說北宋詩人黃庭堅。他的朋友李伯時,以嚴子陵釣魚的沙灘為題材,畫了一幅畫,黃庭堅就這幅畫寫了一首詩《題伯時畫嚴子陵釣灘》,其中后兩句是這樣的:“能令漢家重九鼎,桐江波上一絲風?!边@是說東漢末年,很多人想篡奪漢家政權,因為漢家確實衰落了,但那些人都不敢輕易下手,包括像曹操這樣的人,權力那么大,也不敢輕易下手,而只能留待他的兒子來做皇帝。曹操為什么不敢自己做皇帝?因為他做過東漢丞相,以漢家丞相的身份來篡奪漢家天下,一定有很多士大夫跟他拼命。而東漢士大夫之所以如此重視名節(jié),就是因為有嚴子陵這樣的榜樣在前。這個事實可以說明,那些不做官的人,那些逸士高人,對于社會風氣的改善,往往能夠起到比那些官員更大、更深遠的作用。
由此看得出來,吳敬梓的《儒林外史》中,逸士高人所秉持的是儒家的入世理念,與《紅樓夢》中逸士高人的情癡情種理念,是大不相同的。曹雪芹和吳敬梓假如有機會對話,估計吳敬梓一定會對曹雪芹表示不滿。這個不滿就是:“沒想到你把逸士高人跟情癡情種混為一談。”吳敬梓眼中的逸士高人,屬于嚴子陵一路,跟情癡情種是不搭邊的。這是《儒林外史》和《紅樓夢》的一個重要區(qū)別。
接下來講第二個問題。吳敬梓如果讀了《紅樓夢》,他可能會對《紅樓夢》的主角賈寶玉說這樣一句話:“大觀園不應該是你的安身立命之地?!?/p>
關于這個問題,講三個小點。
第一點,大觀園有什么特點?大觀園其實是一個特殊形態(tài)的后花園,是從以前的戲曲、小說、詩文當中的“后花園”演變而來的。對這一設計,我們應該表示極度的佩服。許多年前,楊絳先生寫過一篇文章《藝術就是克服困難》,談到了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她說,中國古代文學中的男女戀愛,因為受到了社交不太自由的限制,通常會采取一些大不同于現(xiàn)代的方式,一些帶有喜劇意味的、不夠流暢的方式。一種是男扮女裝或者女扮男裝;男扮女裝或者女扮男裝之后,你就可以和異性長期待在一起。但這個實際上算不得戀愛,因為總有一方是被蒙在鼓里的。另一種是人和仙女,或者和花妖狐媚戀愛。這也不是正常的戀愛,因為其中一方不是常人。第三種,就是和青樓女子戀愛。這也和現(xiàn)代戀愛不一樣,因為現(xiàn)代的戀愛,身份是平等的,而士大夫和青樓女子之間,是身份極不平等的一種交往。除了這幾種之外,更多的是一見鐘情。比如在一座寺廟觀光的時候,或者旅游途中經(jīng)過一座橋,冷不丁地見了面。這一次見面,機會難得,要是錯過了,這一輩子就沒有見面的機會了。所以,只能一見鐘情,直到終成眷屬為止。
上面說的幾種情況,都算不上真正意義的戀愛。曹雪芹居然能夠設計出一個大觀園來,居然能夠讓寶玉和這些女孩子們在同一個空間里有相對自由的來往和交流機會,真是了得。不少學者說,《紅樓夢》所寫的戀愛具有現(xiàn)代意味,寶、黛是經(jīng)過了長期的交往和了解,才確立了戀愛關系。從讀者的角度,我們不能不對大觀園的設計表示由衷的佩服。
第二個小點,《紅樓夢》在寶玉和大觀園之間建立了什么聯(lián)系?最為突出的是,寶玉愿意把自己的一生消磨在大觀園中,或者換一個說法,他愿意一輩子在大觀園中度過,他不愿意走出大觀園。后來他被迫離開了大觀園,沒過多久,便離家出走,從社會生活中消失了。這樣看來,賈寶玉是把大觀園當作了安身立命之地。大觀園之外的所有事務,他都不愿關心,生怕那些事務攤到自己身上來。當然,也可以說這不一定是曹雪芹的意思,因為曹雪芹還寫了一個甄寶玉,那個甄寶玉是走出了大觀園的。但不能否認的是,《紅樓夢》是以賈寶玉為主角,對甄寶玉談不上重視,也談不上好感。曹雪芹以他的神奇之筆讓讀者感到眷戀的,也是大觀園,很多讀者都為大觀園的衰亡而傷感過,動情過。
第三個小點,如果吳敬梓讀到了這樣一個大觀園的故事,他會有什么樣的想法?據(jù)我推測,他最想對賈寶玉說的,可能是這樣一句話:“大觀園不應該是你的安身立命之地。”何以做出這樣的推測?是因為在《儒林外史》中,吳敬梓特別強調(diào)了兩個方面。第一,作為社會生活中的男性,我們來到這個世界,首先要完成的就是對家庭的責任?!度辶滞馐贰纷顬榭粗氐娜宋锸怯莶┦?。吳敬梓寫虞博士,反復強調(diào),他所做的許多重要決定,常常是為了養(yǎng)家活口。比方說,他十七八歲的時候,跟著當?shù)氐囊粋€名人云晴川學寫詩,寫得不錯。鄰居祁太公提醒他,光寫詩是不行的,你得掙錢養(yǎng)家;還給他出點子,教他看風水、算命,用這樣的法子掙錢。從《儒林外史》的一些情節(jié)看,吳敬梓對看風水、算命,其實不太認可,至少是將信將疑,可是他最看重的第一號人物虞博士并不拒絕做這些事。為什么不拒絕呢?因為要養(yǎng)家活口。況且做這樣的事,只要把握好分寸,也于人無害。又過了一些時候,祁太公提醒虞博士,你得去考秀才。為什么要考秀才?因為考上了秀才,做私塾老師的幾率就高多了;做了私塾老師,收入提高,家里的生活水平就會跟著提高。虞博士于是去考了秀才。后來也是因為同樣的理由,他考了舉人,考了進士。在做了幾年國子監(jiān)博士之后,離開南京的時候,他對杜少卿說了這樣一句話:我這些年做官,也買了一些地;我再做幾年,再買一些地,一家人的衣食,我們老兩口的養(yǎng)老,都不用發(fā)愁了。我貪圖做官干什么?看得出來,做不做官,虞博士是不在乎的,做不做大官,更不在乎,但是,假如為了養(yǎng)家活口必須做官的話,虞博士也絕不會拒絕。在虞博士看來,人對家庭的責任,哪有拒絕的理由。
可以順便提到一個有趣的細節(jié)。一年年末,虞博士帶著十二兩銀子回家,路過渡口時,見有人跳河自殺。虞博士叫艄公把他救了起來,問起原因,原來是欠了人的債,年關到了,沒有錢還,情急之下,想一死了事。虞博士說,你不用尋短見,我手上正好有些錢。我留八兩,家里人還等著這些錢過年。這四兩給你,你還了別人的債,多余的以后做點小本生意。讀這個情節(jié)的時候,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我一下子想起了《水滸傳》中的魯智深。魯智深資助金氏父女,是把身上所有的銀兩一股腦拿了出來,打虎將李忠拿的少了些,還被魯智深鄙薄為不夠爽利。在魯智深看來,這才是俠客的作為:俠客可以自己不留一文錢,也要資助別人。而虞博士不是,他不是小氣,而是總記得自己家里那幾口人也是要吃飯的。對于家庭的這份責任,一個讀書人,一個男人,必須好好去完成。從上面這些情況看來,假如吳敬梓讀了賈寶玉的故事,他可能立馬蹦出一個想法:寶玉,你這是不對的,你應該承擔起對家庭的責任。如果家里需要你去考舉人,你還是得考;如果家里需要你考進士,你也得考。那么大的一個家族,都指著你過日子,這個責任你是逃不掉的。
之所以推測吳敬梓會對賈寶玉說“大觀園不應該是你的安身立命之地”,還有一個理由,那就是,吳敬梓執(zhí)著地認為,一個讀書人,除了不能回避對家庭的責任之外,也不能夠回避對于社會的責任。這也是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反復強調(diào)的一個意思。
《儒林外史》中有一個情節(jié),大概所有讀《儒林外史》的人都很難讀起勁頭來,就是大祭泰伯祠。而這個情節(jié),恰好是吳敬梓最為看重的,所有在《儒林外史》中有分量的人都參與了這一次典禮,晚輩讀書人中,比較有分量一點的,不少人也來憑吊過、瞻仰過泰伯祠。在操辦祭典的過程中,《儒林外史》中以吳敬梓本人為原型的杜少卿,僅他一人就捐了三百兩銀子。三百兩銀子,這可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目。他之所以如此熱心這件事情,理由很簡單,或者說很明確,那就是要為當時的人樹立一個人格表率。歷史上的泰伯是這樣一個人:古公亶父有三個兒子,泰伯是大兒子,第三個兒子叫季歷,季歷的兒子姬昌,也就是后來的周文王。古公亶父認為姬昌足以恢弘拓展周的王業(yè),想把自己的權位傳給第三個兒子季歷,然后由季歷傳給姬昌。當泰伯體察到了父親的意愿之后,就帶著他的第二個兄弟,從北方逃到了南方,開創(chuàng)了吳的基業(yè)。西漢的開國皇帝劉邦,在做了皇帝之后,曾炫耀地對他父親說:我的家產(chǎn)和老二相比,誰多呢?在帝王把天下當作家產(chǎn)的時代,泰伯卻放棄了這份家產(chǎn),這樣的品格被認為是極其崇高的。唐代有一個詩人陸龜蒙,他寫了一首詩《泰伯廟》,里面有這樣兩句:“邇來父子爭天下,不信人間有讓王?!币馑际钦f,近來的人,為了爭奪天下,父子之間都殺得不可開交,他們哪里相信,人世間真有把天下讓出來的人。泰伯就是這樣一個把天下讓出來的人。虞博士、杜少卿這些人大祭泰伯祠,他們自己說了,有兩個用意:一是演練禮樂,培養(yǎng)一些人才;一是樹立人格表率,號召世人學泰伯的為人。他們著眼于移風易俗,著眼于社會風氣的改善。
可以看出,吳敬梓是一個有深厚儒家情懷的人,不僅執(zhí)著于對家庭的責任,也執(zhí)著于對社會的責任。這樣一個吳敬梓,假如他知道賈寶玉只在乎大觀園,而對于大觀園之外的家族和社會一點兒也不在意的話,他當然不會認同。他也許會嚴肅地提醒賈寶玉,你應該走出大觀園,你應該把你對于家庭和社會的責任承擔起來。
說到這里,可以提到生活中的一個插曲。大約是十幾年前,我與一個韓國的女學者聊天,談到《紅樓夢》的時候,她說:“我們最討厭賈寶玉了?!眴査秊槭裁从憛捹Z寶玉,她的回答是:“賈寶玉這個人,一點責任感都沒有?!焙髞硐胂?,韓國女學者有這樣一個想法,可能是基于他們的日常生活感受。在韓國,像我們這個年紀的人,或者年紀更大一些,丈夫就是一個家庭的臺柱子,所有家里的收入,都要靠丈夫去掙,女性一般只做家庭主婦。假如有誰嫁了賈寶玉這樣一個丈夫,她這一輩子可就慘了。他們不能接受賈寶玉,這個情形,也許可以作為理解吳敬梓的一個參照。這是我講的第二個問題。
第三個問題,假如吳敬梓讀了林黛玉的故事,他可能會說什么?他也許會對林黛玉說:我始終沒弄明白,你要的究竟是戀愛還是婚姻?為什么會做這樣的推測?這是因為,在《儒林外史》中,顯然地,吳敬梓是把婚姻和戀愛當作兩件完全不同的事來寫的,他認為這兩件事不能混為一談。這樣一個看法,現(xiàn)代讀者可能覺得比較奇怪,因為“五四”以來,一個流行的理念是,戀愛是婚姻的過渡,婚姻是戀愛發(fā)展到一定程度的自然結(jié)果。甚至有一個說法,叫“不以結(jié)婚為目的的戀愛是不道德的戀愛”。假如有人一開始就拿定了主意,我不想跟你結(jié)婚,我就是想跟你玩幾年,這在大家看來當然是不道德的。
不過古代人的觀念顯然有所不同。在傳統(tǒng)中國社會,婚姻主要是一種社會關系。有“五倫”這樣一個說法。所謂五倫,就是五種重要的社會關系:君臣、父子、兄弟、朋友、夫妻。如果這五種社會關系處理好了,社會就會穩(wěn)定和諧;如果處理得不好,社會就會混亂無序?;橐鰧嶋H上是不同家族的兩個人之間的一個契約,這個契約簽訂的基礎是,兩個家族,當然也包括當事人在內(nèi),他們之間確立這樣一種關系是合適的。古代社會之所以強調(diào)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因為在家族看來,在社會上的其他人看來,這兩個人的結(jié)合是合情合理合法的。這個結(jié)合不以感情為基礎,結(jié)合以后也不是要來談一場戀愛。他們在后來的生活中也可能有了深厚感情,或者說不少夫妻之間有了深厚感情,但那其實是在贍養(yǎng)老人、撫養(yǎng)孩子的同甘共苦的過程中產(chǎn)生的一種親情,不是通常所說的戀愛之情。有一部分夫妻沒有這個親情,就只有分手。當初他們簽訂這一份契約,雙方的條件基本上是對等的,或者說看起來是般配的,但誰也不能保證在未來的幾十年當中,不會發(fā)生變故。比方說,男的一方丟了工作,或者女的一方身體出了問題。在結(jié)婚以后,如果出現(xiàn)了這一類變故,任何一方都不能以此為由提出離婚,契約的功能之一就是保持夫妻關系的穩(wěn)定。契約的另一個重要內(nèi)容,是夫妻必須協(xié)力把老人送到生命的終點,讓他們老有所養(yǎng),必須協(xié)力把孩子撫養(yǎng)成人,讓他們接受正常的教育,有能力進入社會生活。這都是契約所賦予的責任。而之所以要把這些責任加在夫妻身上,一個現(xiàn)實的考慮是,假如天底下所有的夫妻都不承擔這些責任,這個社會就亂套了。
這樣看來,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婚姻跟戀愛之間是可以不沾邊的,當然也不一定排斥戀愛,尤其是普通百姓的子女,他們之間的婚姻,是有可能建立在戀愛基礎上的。比如,一個三五口人的家庭,或者七八口人的家庭,兩家比鄰而居,一家有個男孩,一家有個女孩,青梅竹馬,兩情相悅,雙方父母也覺得挺好,這樣兩個人,后來組成了一個家庭,這種情況也不時發(fā)生。不過,即使是這種情況,通常也要經(jīng)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程序,結(jié)婚之后所要履行的責任,也同樣是上面說的那些內(nèi)容。這可以說是把戀愛納入了婚姻的框架,在婚姻和戀愛之間有一個自然的銜接。但對于大家族來說,這種情形基本上是不可能發(fā)生的,就大多數(shù)的平民家庭來說,這種比例也不是太高。
上面說的是傳統(tǒng)社會的婚姻。傳統(tǒng)社會的戀愛,又是怎么回事呢?
傳統(tǒng)社會的戀愛,有一個專有名詞,叫“風懷”。中國古代的風懷,它的大概率發(fā)生場所不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而是在青樓那個特殊所在。青樓聚集了一群年輕的女性,其中當然有長得漂亮的,有擅長歌舞的,有談吐風雅的,甚至兼具幾樣長處的,這些女性,和一個才學風度都好的年輕讀書人之間,是可能相互欣賞、相互愛慕的。但是,他們之間很少有結(jié)婚的可能,因為兩者社會地位的差距太大了。不少唐人傳奇,寫的就是這樣一種“風懷”,比方說蔣防的《霍小玉傳》。讀《霍小玉傳》,可能一部分讀者沒有注意到一個事實:霍小玉從和李益戀愛開始,就并不指望李益以后娶她。她為什么不做這樣的指望呢?因為這不合適。人家李益是一個出身高貴的讀書人,如果娶了一個青樓女子,人們會怎么看他?唐代有一個明確規(guī)定,如果士大夫娶了身份過于卑賤拿不上桌面的女子,他的仕途就完了,因為第一關政審就過不了,一個連婚姻大事都處理得如此不靠譜的人,還做什么官?所以,在《霍小玉傳》里,霍小玉對李益的指望,不是跟他結(jié)婚,而是說:你現(xiàn)在還年輕,才二十二歲,你晚點結(jié)婚吧,到三十歲結(jié)婚,這八年時間,你就跟我一起過。我現(xiàn)在十八歲,跟你在一起過八年,那時候二十六歲。到時你娶一個名門閨秀,過你的正?;橐錾睿晃腋阍谝黄鸫税四?,也心滿意足了,到青燈古佛旁過我的余生,也沒有什么遺憾。細心的讀者一定注意到了,后來霍小玉對李益不滿,不是不滿于李益沒有娶她,而是不滿于李益答應了和她在一起度過八年,居然一年不到就棄霍小玉而去;而且切斷了所有的信息渠道,不讓霍小玉知道他的行蹤。他在感情生活中不夠仗義。注意,這個叫不仗義,不是婚姻道德的問題。因為不仗義,他受到了大家的譴責,黃衫俠客也對他不滿,一定要把他挾持到霍小玉身邊,讓霍小玉把自己內(nèi)心的憤怒和痛苦好好地傾泄出來。
由此可以看出,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戀愛是不受重視的,因為它不影響別人的生活,只是兩個人之間的私事。在外人看來,不妨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你們自己不鬧出亂子來就行。像明末清初的錢謙益、陳子龍,錢謙益是朝廷重臣,陳子龍是響當當?shù)拿褡逵⑿?,都曾有過這樣的“風懷”,周圍的人并不因此指責他們,這個沒有什么好指責的。這是傳統(tǒng)社會的戀愛。
傳統(tǒng)社會的婚姻和戀愛是兩件很不相同的事情,尤其是吳敬梓,他把這兩件事情分得十分清楚。在《儒林外史》中,吳敬梓只承認婚姻是有價值的。他寫虞博士有家,寫莊紹光有夫人,寫杜少卿有夫人,凡是家庭完整,夫妻關系好的,這些做丈夫的都值得佩服。反過來,假如到青樓里去找寄托,就不大合適了。在《儒林外史》中,青樓女子沒有一個是值得交往的,所謂“風懷”,只是一種利益的交換而已。比如陳木南與聘娘之間,聘娘所看重的,是陳木南的幾百兩銀子和做知府夫人的許諾。什么才情與風度的相互賞識,都只是冠冕堂皇的門面話。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對婚姻和戀愛做了明確區(qū)分,對戀愛是鄙夷和輕視的。
而在《紅樓夢》里,對于戀愛和婚姻,林黛玉的取舍似乎不太清晰。比如說在第四十九回之前,林黛玉最在乎的是她和寶玉之間的那份感情,寶玉對她的好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唯一的。至于寶玉以后是不是娶她,黛玉好像不太留意。這里不能忽略的是,寶玉是一個對婚姻有強烈恐懼感的人。在他看來,所有要出嫁的女孩子,幾乎都是跳進了火坑。寶玉對每個女孩子到了結(jié)婚年齡這個事實都有一種異常的敏感,他懼怕這個時間點的到來。對于寶玉的婚姻恐懼感,黛玉應該是有所了解的。
《紅樓夢》第三十二回寫了黛玉由疑慮到自信的轉(zhuǎn)變。當黛玉在窗外聽到寶玉對湘云和襲人說:林妹妹說過這樣的混賬話嗎?要是林妹妹也說過這樣的混賬話,我早就和她生分了。寶玉的這番話,讓黛玉確信,寶玉跟她才是心心相印的關系。也正是因為有了這種確信,所以,從這一回之后,黛玉不再吃醋。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瀟湘子雅謔補余音”,一般讀者可能更多注意到寶釵特別會跟人交流、溝通,但是,這個情節(jié)實際上也提醒讀者,黛玉已經(jīng)不像從前那樣對寶釵處處設防了。如果她依然對寶釵心懷疑忌,無論寶釵多么善于跟人交流,黛玉都不會接受她,更不會像親姐妹一樣跟她親近。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把黛玉的這種自信和坦蕩,表現(xiàn)得尤為充分。第一個細節(jié)是:大觀園又來了一群少女,其中寶琴尤其出色,賈母甚至想到了要把她說給寶玉。琥珀開玩笑說黛玉會吃寶琴的醋,湘云當真想到黛玉會吃寶琴的醋,而寶釵說:我的妹妹和黛玉的妹妹一樣,她比我還喜歡些,哪會吃醋?寶玉看過去,果然見黛玉趕著寶琴叫“妹妹”,并不指名道姓,真像親姐妹一樣。第二個細節(jié)是:姑娘們一起來到蘆雪亭,聽李紈出題限韻,唯獨不見了湘云、寶玉。換了以前,黛玉馬上就會警覺起來,這兩個一個有金麒麟,一個有寶玉,會不會背后鬧出什么緋聞?而現(xiàn)在的黛玉,卻是神色怡然地提醒大家:“他兩個人再到不得一處,要到了一處,生出多少事來。這會子一定算計那塊鹿肉去了?!摈煊癫碌貌诲e,所以她接下來有些得意地笑道:“這可是云丫頭鬧的。我的卦再不錯!”黛玉一點都不介意寶玉和湘云單獨待在一起。第五十回又寫了第三個細節(jié):李紈罰寶玉去櫳翠庵找妙玉取一支紅梅來,“插著玩兒”,命人好好跟著。黛玉深知妙玉性情古怪,忙攔住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彼膊辉谝鈱氂窈兔钣駟为毾嗵帯K羞@些細節(jié)告訴我們,在黛玉知道寶玉唯有和她才心心相印以后,對于所有別的出色的女孩子跟寶玉的交往,都不再覺得有什么需要在意的,都能夠坦然接受。
從上面這些內(nèi)容可以看出,第三十二回之后,黛玉就進入了自信的狀態(tài)。需要追問的是:黛玉的自信,是對戀愛的自信還是婚姻的自信?答案當然是前者。寶玉在第三十二回所說的那句話,可以給她帶來戀愛的自信,卻不能帶來婚姻的自信。第一,寶玉那句話只承認她是心靈世界的知己,并不是一個婚姻的承諾。第二,黛玉也不能夠確定,在婚姻這一方面,她從賈府得到的支持力度一定能超過寶釵、湘云、寶琴所得到的支持力度。第三十二回到第四十九回之間的黛玉,給讀者的是這樣一個印象。
但是后來的情形看來有點不一樣了。第五十七回,黛玉的丫鬟紫鵑明確地向黛玉挑明了婚姻的話題,自此以后,黛玉最大的牽掛,好像就是能不能嫁給寶玉這件事了。第八十二回,“病瀟湘癡魂驚噩夢”,是因一個婆子,冒冒失失地當著黛玉的面,說她和寶二爺是天生的一對兒。第八十九回“蛇影杯弓顰卿絕粒”,是因紫鵑、雪雁無意中提到老太太做主,正給寶玉提親,不巧讓黛玉聽見了。第九十六回“泄機關顰兒迷本性”,是因傻大姐向黛玉透露了寶玉娶寶釵的事。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也把有情人未成眷屬當作林黛玉去世的直接原因。第五十七回以后的黛玉,給讀者的是這樣一個印象。
假如我是吳敬梓,讀了《紅樓夢》的這些故事,可能會覺得,婚姻與戀愛的界限不夠明晰,不知道黛玉究竟是要戀愛還是要婚姻。或許可以這樣說,曹雪芹有意在兩者之間做了模糊處理,以表達他特有的人生態(tài)度。只是,這種模糊處理,吳敬梓是不能夠接受的。這個是我講的第三個問題。
今天一共講了三個問題,那就是吳敬梓對曹雪芹會怎么說,吳敬梓對寶玉和黛玉會怎么說。所有這些問題,其實可以歸結(jié)到一點:吳敬梓和曹雪芹是兩個很不一樣的作家,他們的人生理念和小說理念都有相當大的不同。今天所講的,不是一個價值判斷,不是說曹雪芹寫的有問題,或者說吳敬梓的看法不對,而是說,兩個偉大的小說家,居然可以如此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