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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貝蒂娜的呼喚

2021-06-18 06:39嚴(yán)彬
山花 2021年6期
關(guān)鍵詞:馬塞爾回憶錄巴黎

嚴(yán)彬

很多人都認(rèn)為,阿爾貝蒂娜那回就已經(jīng)死掉了,她死在鄉(xiāng)下,在一輛汽車邊上。

很多人也和更多熟悉馬塞爾和他的朋友的人一樣,他們并不知道阿爾貝蒂娜的具體死期,因為他們關(guān)于那位阿爾貝蒂娜小姐的全部信息都來自馬塞爾的回憶錄。馬塞爾那樣寫了,他沒有解釋,盡管又過了許多年他才去世,但關(guān)于阿爾貝蒂娜他再也沒有多寫一個字——也許有,他藏了起來。是啊,熟悉馬塞爾的人,即便只是熟悉馬塞爾回憶錄的人,他們也會記得,那個男子對他年輕時投入過感情——至少是想象中的感情——而后又因為厭倦、猜忌而拋棄了的女性,不論女孩、少婦,或是有著自己子嗣的夫人,都是一概從生活中清除掉,不會留下痕跡的。就那些頭腦清晰的讀者看來,馬塞爾有一點值得肯定,那就是當(dāng)他迷戀某位女性時,看上去總是全心全意地投入著,主要是情感,包括幻想,還有少數(shù)的行動。馬塞爾不是一個行動力很強(qiáng)的人。正如他自己曾經(jīng)所寫:

人的欲望、享樂包含精神和身體兩重性,分量、快感的程度都是差不多的,有時候精神上的享受更為強(qiáng)烈。既然來自愛一個人的享受憑借思想就能獲得,又何必真的去行動?

他往往只想不說,只說不做,只是在自己的房間里走動而不走出公寓一層的大門。馬塞爾的精神迷戀在他的回憶錄中盡管不具備那種情感上的正義性,不是光明磊落的,缺乏道德感,但總還算是令人著迷的。有時候人們不得不佩服那樣一個青年,他很少真正去做什么,卻擁有豐富的生活經(jīng)驗,他的精神世界如果擴(kuò)充到人世間,恐怕足足抵得過十個人的畢生經(jīng)歷了。他拋棄女性,那些他為之投入過情感的女性,但他很少拋棄男性,即便是那些他明知品行卑劣、行為齷齪的中老年男子(比如整日無所事事的夏呂斯先生),為了個人名利而不惜出賣自己的人(比如那個小提琴手莫雷爾)——他依然保持著與他們或近或遠(yuǎn)的友誼,那種友誼看上去牢不可破,有時像是同伴,有時像是師長,有時還像他憐憫的人。而他拋棄了阿爾貝蒂娜,他真正實施的拋棄的行為——盡管看上去是被動的,是阿爾貝蒂娜的出走造成了他們之間關(guān)系的斷絕——是多么果斷而堅決。他后來偶爾還會想起阿爾貝蒂娜,但想到的不過是那個“已經(jīng)車禍死去的阿爾貝蒂娜”。他用“她從未停止背叛我”作為安慰和說服自己的理由,輕輕地就像吹散手心里一個小小的紙片人那樣,不著痕跡,一聲不響地,就將剛剛想起的阿爾貝蒂娜再一次拋棄掉了——馬塞爾沉浸在新的感情里,那感情又總是不長久,有時甚至沒有獲得就已經(jīng)消散。他從來沒有享受過事實上的長久和穩(wěn)定的愛情生活。除了阿爾貝蒂娜,從未出現(xiàn)第二個女性和他的親密關(guān)系保持超過一年,即便他青梅竹馬的女孩希爾貝特,以及美麗大方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都不例外。何況后來蓋爾芒特夫人也老了,變得和其他老女人一樣可憐,甚至比年老的維爾迪蘭夫人還要令人憐憫——她不得不乞求一個昔日的妓女光臨她的府邸,陪她一起看戲、吃飯。少女希爾貝特也嫁入了豪門,留下花花公子馬塞爾回憶自己的生活。馬塞爾再次見到這樣的女性,只好遠(yuǎn)遠(yuǎn)地見著便躲開,或者見到了也只是禮節(jié)性地寒暄幾句,仿佛從前的日子都不曾有過——也許他只是突然覺得害臊,羞于面對曾經(jīng)追求過的人。這是他擅長給世人造成的假象,盡管他自己未必那樣認(rèn)為——他的心里實際上可能裝著和他有過親密關(guān)系——也許是想象中的親密關(guān)系,比如那位侍女——所有人,他對她們從未放棄,這從他的回憶錄中可以得到證明。他愛她們。

馬塞爾的讀者都相信阿爾貝蒂娜早就死掉了。人們相信,阿爾貝蒂娜死的時候只有二十三歲,卻已經(jīng)給一個男人當(dāng)了四五年情人。有人還根據(jù)馬塞爾后來透露的他自己的性倒錯特征,認(rèn)為阿爾貝蒂娜也不正常。還有人干脆說,“阿爾貝蒂娜是個男人!”因為他們后來得知,馬塞爾真正愛的是男人,便煞有介事地猜測阿爾貝蒂娜其實是個男人,平時打扮成女人的模樣,只是為了掩人耳目。如果那樣推測,則馬塞爾的那本回憶錄中大部分的篇章都在做著掩人耳目的事情——他將阿爾貝蒂娜描繪成一位少女時期就和他相識的人,后來他還為她訂制巴黎最高級制衣店的裙子;他還在回憶錄中寫到過,游手好閑的夏呂斯男爵就是那樣偽裝自己的——他將自己在不知情者眼中打扮成一個從年輕時就從未停止過拜倒在一位又一位女性石榴裙底下的貴族男子……馬塞爾打扮了別人又似乎在打扮著自己。好在他那部回憶錄中從未提到過阿爾貝蒂娜是男人,連一點暗示也沒有。因此那些后來人的猜測——簡直是對阿爾貝蒂娜的污蔑——是令人極度厭惡的,都是捕風(fēng)捉影,或者強(qiáng)行附會。但這些對妄加猜測者的厭惡,對于馬塞爾和他的回憶錄的愛好者們來說是絕不會有的,他們寧愿相信對馬塞爾性取向的猜測,相信其他人的所謂“作品與人物研究”,也絕對不會相信他們從未見過的阿爾貝蒂娜是清白的——誰愿意在茶桌前談?wù)撘欢溆裉m花的潔白?他人的骯臟才是最佳談?wù)搶ο?,哪怕那人是自己的朋友。對他們而言,這世間真有或者從來沒有存在過阿爾貝蒂娜又有什么關(guān)系?他們熱衷的是馬塞爾的回憶錄,以及回憶錄里所寫的人與事。人們驚異于阿爾貝蒂娜的死,畢竟這個名字——就算不是讀者們愿意接受的一個女人——占據(jù)了馬塞爾回憶錄超過五分之二的篇幅,也許是愛,也許不是。

我有充足的理由和證據(jù)反駁這些人,甚至我可以反駁馬塞爾本人的回憶錄。有人以為我會沉默。有人見到我流露出的蛛絲馬跡后寫信、在我家門外留紙條,威脅我應(yīng)當(dāng)保持沉默。但我偏偏不如他們所愿。作為親人我沒有照顧好阿爾貝蒂娜,難道不能說出事實?我的回憶錄當(dāng)然遠(yuǎn)遠(yuǎn)不會像馬塞爾的回憶錄那樣流傳廣泛,文字不如他的優(yōu)美,想象不如他的豐富,思想不如他的深邃,故事不如他的離奇,論排場則更是遠(yuǎn)遠(yuǎn)不如——我從未在有排場的生活中過上哪怕一天——難道我的回憶錄就沒有資格由我自己用海鷗牌打印機(jī)打印出來,塞在我自己的箱子里?也許大火或是海水或是暴風(fēng)雨會將我留在時間里的遺物清理得一干二凈,難道我不能對我的三兩個朋友說起這些故事?如果你們不幸看到這些,請睜大眼睛,不要急于揉碎手上的紙張——耐心將它看完吧!我要講的,當(dāng)然只是與我的妹妹阿爾貝蒂娜有關(guān)的事。這些事不是由我胡編亂造的,它們絕大部分來自我和她的通信,還有一部分來自于一九一二年秋天我去蘭斯看望阿爾貝蒂娜時的所見所聞。那時我就在她住的房子里。人們都傳言她已經(jīng)死了,她的尸體也已經(jīng)找到并且被埋葬了。阿爾貝蒂娜只比她在巴黎生活初期年長了三歲,還算是個年輕人,但樣子和從前確實大不一樣,精神面貌也完全不同了。在巴黎,我們也悄悄見過兩次,地點是在她的一個女性朋友家。阿爾貝蒂娜曾告訴馬塞爾她是獨(dú)生女,父母雙亡,在世上最近的血緣關(guān)系只是她一位姑媽。她不能帶我去她住的公寓,不論以何種身份,都是那個很少出門的馬塞爾先生所不能接受、不能容忍的。

阿爾貝蒂娜的信

巴黎 福什大街23號

親愛的哥哥:

我剛剛從卡布爾的白色海灘回來。就是我上回和你說過的那個海灘。那里不錯,有著細(xì)細(xì)的白沙,海灘上很干凈,很少看到垃圾,一方面是因為那片海真的是干干凈凈的,海灘上是細(xì)細(xì)的沙子,沒有泥石,海水都是藍(lán)色的,越往遠(yuǎn)處越是深藍(lán),另外,這里有數(shù)名清潔工人隨時清理海灘上的垃圾和雜物,據(jù)說他們每天工作超過十六個小時,從早上七點直到深夜。這里的人大多數(shù)都是前來度假的有錢人,他們拖家?guī)Э冢瑤е腿撕兔貢?,在附近的酒店一住就是半個月,有的甚至超過兩個月。這些有錢的游客們早晨起得晚,我常常在海灘上騎了半天單車回去后才見到有人陸陸續(xù)續(xù)出來,在海灘上光著身子曬太陽,小孩子在附近嬉戲。而他們又喜歡在海邊娛樂到很晚,總是吵吵鬧鬧,到深夜才會消停。因此那些勞碌的清潔工們只好全力伺候著他們,直到這些人結(jié)束一天的消遣娛樂才能回去。聽說他們得到的報酬每天也不過一個法郎,還不如大酒店電梯門童一次得到的小費(fèi)。我和你說這些倒也不是抱怨那些有錢的游客,他們中有人看上去不錯,有的則不行,有的性格古怪,大多數(shù)男人都喜歡盯著陌生女人,尤其是女孩子們看。那樣的人我當(dāng)然很不喜歡,但是今天白天,哥哥,我遇到一個看上去挺特別的人,一個臉很白凈、帶著高高帽子的男孩,看上去有十七八歲,我們今天就碰到過兩次。第一次,我們迎面經(jīng)過,那時我和我的女朋友們正在海灘上騎單車,離海水很近,海風(fēng)不大,我見到那個男孩一個人從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走來,在離海岸約二十米的地方慢慢走著,手里還拿著一根手杖。他好像很害怕海水。等我們離得幾乎只有二十來米遠(yuǎn),他摘下了帽子向我們所有人點頭示意,看上去就像一個紳士,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直到我們所有人都騎車走遠(yuǎn)了他才重新戴上帽子走開——我回頭看到了他,他也在看著我。那天傍晚,又一次相隔不遠(yuǎn)的時候,我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我們,因為我們并沒有碰面,我看到他遠(yuǎn)遠(yuǎn)站在一塊礁石后面,隔著很遠(yuǎn)朝我們這邊站著。那時我在走路,而他沒有走近我們,沒有對我們打招呼,早上他已經(jīng)見過我,還有我的同伴們一次,那次他舉止自然又有教養(yǎng),這一次卻像個犯了錯的小男孩,偷偷摸摸的。我覺得他是一個奇怪的年輕人,行為有點古怪。但他如果對我說點什么,也許我還會和他說說話,因為我第一次見到他時對他印象不壞,而且和我的女朋友們成天待在一起也顯得單調(diào),我們玩簡單的游戲,猜測海鳥的性別,或者一直騎車,吹著海風(fēng),如果有個誠懇幽默的男孩子相伴也很不錯。

這次旅行我和三個年紀(jì)差不多的女孩合住在一家賓館的房間里,有個大通鋪,我們四個人就睡在那上面。賓館離海灘有一段距離,我們騎單車也需要二十分鐘。每日花銷也不大,因為四個人分?jǐn)偡垮X。一家普普通通的旅館,沒有餐,我們需要去外面吃,吃得也很節(jié)儉,我們有很多時間在外面玩。七月很快就要過去了,到時候我又要回到姑媽那邊繼續(xù)上學(xué)了,想想還有些不情愿呢。你呢?你怎么樣?請按時給我寫信吧!就算我沒有給你寫信,你也要想起來給我寫啊。我在這里雖然白天總是很充實,到了晚上,有時卻還會隱隱覺得不大高興。

你可愛的妹妹 西莫內(nèi)·阿爾貝蒂娜

1907年8月2日

青春期的女孩們成群結(jié)隊在外面游蕩,大人們知道了內(nèi)心不安。阿爾貝蒂娜和她的女朋友們本來默默無聞,都是來自同一所中學(xué),暑假過完一半她們就要回到各自家中。阿爾貝蒂娜寫信給我,告訴我莉娜是那時她最好的朋友,安德烈是她在卡布爾才認(rèn)識的,是巴黎人。后來我在巴黎見過安德烈一次,那時她已經(jīng)十七八歲了,高高的個兒,瘦瘦的鵝蛋型的臉,鼻子尖尖的比一般人高。她喜歡微微抬起頭,我猜那就是人們常說的“巴黎人的氣質(zhì)”。她看樣子喜歡說話,對陌生人也熱情。我們初次見面,阿爾貝蒂娜還沒有來得及介紹我——因為那時我推門進(jìn)去,有兩個女孩和一個男孩正好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聊天,客廳的墻是墨綠色的,掛著幾幅我從來沒有看過的肖像畫和風(fēng)景畫,高個兒的安德烈就坐在離門最近的單人沙發(fā)上——她見我進(jìn)來,首先向我打了招呼。而我叫了一聲阿爾貝蒂娜,阿爾貝蒂娜應(yīng)了,朝我點點頭示意我找個地方先坐下來,她又繼續(xù)和那個男青年聊著什么。安德烈就和我說起話來,并告訴我她叫安德烈,我也告訴了她我的名字,我是誰。后來我才知道那是安德烈的家,而阿爾貝蒂娜只是提前告訴我那天下午到寫在紙上的地址去找她。沒到傍晚阿爾貝蒂娜就提醒我她要走了,該回去了。那時她已經(jīng)住在馬塞爾家,但我并不知情。我至今不知道她在巴黎的幾年到底是怎樣度過的,在哪些地方住過。對于那個莫名其妙的決定我始終是反對的,一開始我也無法認(rèn)同阿爾貝蒂娜告訴我的原因,也就是她說的,她喜歡上那個男青年,便接受邀請隨他來到了巴黎。

那是她第一次去卡布爾之后兩年的事了。正好也是夏天,八月末,阿爾貝蒂娜中學(xué)畢業(yè)以后,征得姑媽同意,又一次去了卡布爾海岸。回來后的某次通信中她對我提到對一個男青年念念不忘,總是忍不住會想起他來。而他正是那個她在卡布爾海灘第一次就認(rèn)識的愛穿白襯衣、頭戴黑色禮帽的年輕人。他也又一次去了卡布爾。她和他又一次在卡布爾相遇。她說她收到了青年的邀請,說是不論什么時候,請她去一趟巴黎,去他家做客。阿爾貝蒂娜九月去了巴黎,離她從卡布爾回來也就一個多月。那時我在阿爾及利亞。我寫信給姑媽,請她務(wù)必問清楚原因,如果阿爾貝蒂娜非去不可,最好叫上一個女同學(xué)。阿爾貝蒂娜很快去了巴黎,她在給我的信中表現(xiàn)得很興奮,她說巴黎的大街寬闊又漂亮,旁邊都是精致的房子,有一半是新式建筑,另一半像是宮殿,街上的汽車和馬車一樣多。但她是一個人獨(dú)自去的巴黎,不是馬塞爾回憶錄中寫的那樣,是從卡布爾直接隨他“回到了巴黎”。她也沒有遵從我對姑媽的囑托,找個女伴一同前往,以及,別待太久。

她在從巴黎寫給我的第一封信中主要說的是對巴黎的印象,以及對馬塞爾家庭的印象。她說她去過他家兩次了,第一次受到了豐盛的招待。馬塞爾的媽媽是個知書達(dá)理、疼愛獨(dú)子的母親。廚師做了一桌子菜,吃飯是在一個大客廳,就她、馬塞爾的媽媽還有馬塞爾三個人,一個女管家在不遠(yuǎn)處的壁爐邊坐著看報紙,也不像她以為的那樣,是站在一旁守著。她還說她住的旅館一天兩法郎,雖然比家里貴,但裝飾漂亮,服務(wù)也比卡布爾的旅館周到得多,她身上帶的錢夠她住上半個月。

第三封信,她就提到已經(jīng)在巴黎找到一份面粉商店店員的工作,打算在巴黎待一段時間了。我想,好吧,她已經(jīng)是個大姑娘,大概可以自食其力了,再說我自己那兩年工作也不順利,手頭緊張,供她念大學(xué)恐怕很困難。阿爾貝蒂娜就那樣留在了巴黎,我們還是保持書信聯(lián)系,因為我是她哥哥,是她婚前最親的人,我不關(guān)心她還有誰更應(yīng)該關(guān)心她?我去過巴黎幾次,但對巴黎的印象主要來自阿爾貝蒂娜,對巴黎的情感則完全來自阿爾貝蒂娜。那時我在阿爾及利亞已經(jīng)待了四五年,住的地方則搬過無數(shù)次,有時候自己租房子,有時住在老板提供的宿舍中,我還住過三個女人的房子,都是喜歡我的女人,知道我手頭拮據(jù),愿意接待我住在她們那里。說起來很慚愧,其中一位是有夫之婦,為了和我約會,她還專門租了房子,我就住在她租的房子里,一邊工作,一邊和她約會。我對阿爾及利亞有一些美好的印象,對巴黎更多的是牽掛和想象,只要阿爾貝蒂娜不出嫁,我就要像父親一樣關(guān)心著她。不過話說回來,我做得實在太差勁了,不然阿爾貝蒂娜也不會過上傳說那樣中的生活。只是回過頭來想,也是命中注定的事:我選擇了阿爾及利亞,阿爾貝蒂娜選擇了巴黎。關(guān)于在巴黎的阿爾貝蒂娜,我所知的雖然和傳說中的有所不同,但又能好到哪里去?就算阿爾貝蒂娜在信中對我所說的都是真的,我在巴黎見到的她和她的一切也是真相,她也不過是一個一面靠著自己雙手勞動,租房子住,一面和一個有錢青年談戀愛的年輕鄉(xiāng)下姑娘。

阿爾貝蒂娜的信

巴黎 麥那大街57號

最親愛的哥哥:

面粉店老板關(guān)門停業(yè)了,他們?nèi)野岬搅艘粋€新地方,不在巴黎。他是一個好人,有兩個兒子,都還沒有成家,一個在巴黎上大學(xué),一個剛剛念完高中。老板說要去洛林,那是他妻子的家鄉(xiāng),因為妻子的父親病重,岳母已經(jīng)過世,沒有人照顧,他們便要去那里照料老人,也打算開店,由他剛剛高中畢業(yè)的小兒子逐步繼承自己的生意。我只好離開,另作打算。好在老板給我推薦了一份新工作,是在一家服裝店。這回我不僅做店員,還可以學(xué)些做衣服的手藝,因為服裝店的老板自己有一家服裝工廠,自己做的服裝自己銷售。我白天在店里做店員賣衣服,晚上在老板的服裝工廠做事,有一位師傅帶著我?,F(xiàn)在我學(xué)習(xí)給人量體裁衣,先從熟悉尺寸做起。這樣一來,不到一個月時間,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來這里做衣服的女人大多腰肢超過兩尺五,但她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希望我們給她定制一件腰身兩尺二的裙子!沒有辦法,我們只好照辦,試衣服的時候,她們用力收起自己的肚子。而我的師傅是一個中年女人,看樣子兇巴巴的,最近我就挨了好幾次罵。不過你不要擔(dān)心,我沒有偷懶,只是學(xué)得有點慢,挨幾句罵算不了什么。說不定再過半年,你就可以穿上我做的衣服了呢!我首先就要給自己做條裙子。你等著吧哥哥,我猜要不了多久的。

在服裝店上班比在面粉店要有意思些,因為經(jīng)常會接觸到各式各樣的女人,她們大多數(shù)并不那么時髦,很少有人穿著華麗的衣服進(jìn)來,因為我們這里是家平民服裝店,我們服裝廠生產(chǎn)的也是一些給普通市民穿的衣服、褲子和裙子,做工不算精細(xì),用料也沒那么講究。和在香榭麗舍大街上來往的人們相比,你會發(fā)現(xiàn)來我們店里的人像是來自另一個地方,另一個城市,他們穿著灰色、白色、黑色、棕色等等單色調(diào)的衣服,一看就差不多能猜出他們的職業(yè),不是工廠工人,便是普通家庭婦女、菜市場的攤主、做小生意的人。我在這樣的地方工作沒有什么壓力,因為我覺得我和她們差不多,有時候甚至比很多人穿得更好看一些,因為我有幾件漂亮的衣服,是馬塞爾送我的。但我也希望見到時髦的少女和太太,見到英俊的男子推門進(jìn)來,那樣的機(jī)會何其寥寥——唉!大概因為來我們店里的都是普通市民吧。

你問我和馬塞爾的關(guān)系怎樣,那我現(xiàn)在來談?wù)勎业母星樯睢N覀儸F(xiàn)在見面的日子不如以前多了,原因是我一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便喜歡問東問西,恨不得將我不在他眼前的日子掀個底朝天才好。雖然他幾乎從不吝嗇,帶我出去吃飯總是在那些巴黎最豪華的餐廳,麗茲飯店我都快吃膩了。他也常常送我一些精致的小禮物,當(dāng)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常常很快樂,卻也感到壓抑。一面壓抑,一面快樂,真叫人難受。我時常隨他去參加一些宴會,有時是在酒店,有時在別人家里。他們談?wù)摳鞣N各樣的話題,什么倫勃朗和埃爾斯蒂爾的畫啊,瓦格納和凡德伊的音樂啊,還玩一些語言游戲……總之,這些我都不太喜歡,雖然有時候還能和他們說上幾句。談文學(xué)我懂一些,因為我也讀過流行小說,就連最新的俄國小說,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啊,契訶夫啊,我都看過。因為馬塞爾,我還去學(xué)過畫畫,跟著一位叫做埃爾斯蒂爾的當(dāng)代畫家——他們聚會時候的朋友。我畫畫據(jù)他們說還很有天賦,我看也不錯,我能畫街道寫生,也能畫人物畫。下回你寄我一張照片,我來給你畫一幅畫吧??傊抑蒙碓谝粋€從前完全不熟悉的社會里,似乎獲得了些什么,又時常覺得空落落。我參加一些時髦聚會,聽他們談這個談那個,有時候還坐火車去鄉(xiāng)下的城堡和別墅,陪著那些定期進(jìn)城的主人們聊文學(xué)藝術(shù)。但馬塞爾家里從未有過聚會,因為馬塞爾身體不好,我和你說過,他怕光,怕風(fēng);并且他家比起那些有錢人、那些貴族夫人家里,就顯得小多了,在巴黎只有一層樓,是租來的。房東是一個很講究的貴族,沒有工作,卻也喜歡各種聚會,他的生活據(jù)說靠收地租和出租房子來維持,也不用做什么生意。馬塞爾家在鄉(xiāng)下有農(nóng)場,有幢大房子,他沒有帶我去過。他并不喜歡太多人來家里做客。我只見過少數(shù)幾個人來過,和他年紀(jì)相仿的男人,有時候安德烈也來,你見過她。經(jīng)常有人給他送來請柬,邀請他出門參加什么舞會、晚餐會,請柬和名片都放在樓下,有人代收,再由他家的女管家弗朗索瓦絲不定時去取回來。據(jù)說他每個星期都有聚會,當(dāng)他要請人聚會,就去大酒店!

有錢人的生活真是不同凡響,他們甚至需要抑制自己的快樂,因為享樂的機(jī)會實在是太多了。

看上去我的生活還挺豐富多彩的對吧。實際上也差不多。如果我去見他,總能見到什么新鮮玩意兒,美味佳肴當(dāng)然是夠我品嘗的了。而如果不和他出門,待在他家里,反而我會覺得更難受一點。相比之下,我還是愿意和他去參加聚會吧。他給我發(fā)來快信,大多數(shù)時候我總得應(yīng)約前往,我自己主動去的日子很少。奇怪了,哥哥,這是不是說明我沒有以前那么喜歡他了?我并不依賴于他,反倒是他常常表現(xiàn)出對我的迫切需要——有時候我就像他的強(qiáng)心針一般——有很多次,我收到了信坐馬車去他家,什么事情也沒有,他躺在床上,說是想再看看我,聽我講講白天沒有講完的故事。他就像一個虛弱的病人,總是渴求著人的疼愛。

今天寫了好多了,可能是因為突然有點傷感了。新工作也不輕松,我不能老請假跑出去,老板會給我臉色看的。你還好嗎?哥哥。和我說說你的情況吧。什么時候再來巴黎看我。

反正我現(xiàn)在很難出遠(yuǎn)門的。

祝你一切都好??!

你的 西莫內(nèi)

1912年10月4日

一個人常常不清楚自己需要什么。

一個人最熱切的期待也常常會變化。

我想說追尋過馬塞爾·普魯斯特的人都會習(xí)慣阿爾貝蒂娜的出現(xiàn)和最后的消失,盡管他們中有不少人會像我聽到過的幾位讀者對我說的那樣,當(dāng)他們從回憶錄中得到阿爾貝蒂娜意外去世的消息,便驚呼出來:沒想到這個百依百順的女孩就那樣突然死掉了!像是一種報應(yīng),看上去更令人欣賞,符合浪漫派小說的特征,卻不是馬塞爾回憶錄的風(fēng)格。但阿爾貝蒂娜在馬塞爾的回憶錄中死掉了,這至少是文學(xué)事實。馬塞爾從未在其中制造哪怕半點外在的浪漫氣息。對女孩子,他肯定有他取悅?cè)说姆绞?,我不得而知。也許就像他所寫的,他會撲上去,在森林中撲向一位路過的農(nóng)夫的女兒,像那些中世紀(jì)的青年——也許他不會,但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曾為愛情付出過任何一束玫瑰花。他心里所想的正如他自己寫到的:

我希望在一朵玫瑰花前獨(dú)自待上整整一夜。

那是他追尋的感覺。我很清楚,他是一個極端自私的人,因為我曾被迫成為他的讀者,深有體會。他的心里裝著所有人,但他不會犧牲自己的樂趣。在他的回憶錄中,我看到的是連篇謊言,包括我從阿爾貝蒂娜給我的信中讀到的,我在巴黎親眼所見的,以及我猜測而來的。但我后來原諒了他,因為那是他的方式,正如他筆下所寫的那些人物,他和其中很多人的特質(zhì)并沒有什么兩樣,除了沒有貴族的封號,他什么也不缺,同樣也是依賴謊言過活。很難想象如果不撒謊,他們階層和相近階層中的人能怎樣生活——也許人們很快將無法出門,因為他們內(nèi)心的虛榮和荒淫不再被遮蔽,他們的自大都會從心里跳出來給別人看,誰還能受得了誰?包括接近他們的那些來自平民階層的藝術(shù)家,還有像阿爾貝蒂娜這樣被帶到他們社交界的年輕女孩,我想他們也都活在謊言里了——唯有謊言才能對抗謊言,他們必須依賴謊言在充滿謊言的人群中長期生活下去。后來我覺得我并不了解阿爾貝蒂娜,盡管她給我的信寫得言辭鑿鑿,每走一步看上去都不可思議,但細(xì)細(xì)想來又覺得說得過去。我甚至從未懷疑過她在巴黎所過的生活和她在給我的信中描述的生活會不一樣。我也去過巴黎,在巴黎看望過她兩次。我還見過她的幾個朋友。關(guān)于阿爾貝蒂娜中學(xué)之后的一切,我只有一件事情可以肯定,那就是她在1913年并沒有死去。我在另一個地方找到了她,不是在巴黎,而是在外省,離巴黎不算太遠(yuǎn)。我不愿懷疑除此之外我所知的關(guān)于她的一切,因為一旦懷疑,我們數(shù)年通信建立起來的情感將毀于一旦,并且那被摧毀的情感關(guān)系和回憶的碎片只能由我去彌補(bǔ)——而我永遠(yuǎn)難以重新描繪一個不一樣的阿爾貝蒂娜。我們有過約定,互不再見。我不會再去向她求證什么。我唯一的妹妹最后走向了森林深處。

剛剛抄錄的那封信是我從她那里收到的最后三封信中的第一封。也許那時她真的還在巴黎。不久后我給她寄了一張新拍的半身照,是我當(dāng)時的情人帶我去照相館拍的,背景是一片畫得不真實的霧和海。三個月以后,我果真收到了署名西莫內(nèi)的一張水粉畫,輪廓和氣質(zhì)都很像我,只是細(xì)節(jié)有些不同。馬塞爾在回憶錄中將她描繪成一個隨叫隨到應(yīng)召女郎般的女孩,阿爾貝蒂娜卻在我這里給自己披上店員、學(xué)徒和繪畫天賦的外衣。這二者多么不同!如果我們的父母親還在世,他們又會怎樣面對兩張紙上的自己的女兒?我現(xiàn)在申訴,也只是憑借一種表象和我對阿爾貝蒂娜過去產(chǎn)生的信任??磥砣巳硕际钱嫾?,也是作家,不是在涂抹自己的臉,就是在幫別人涂抹一張臉、一副表情、一個身份。但我依然不愿懷疑阿爾貝蒂娜。我之所以想到這些,也是由于兩位畫家兼作家——我的妹妹阿爾貝蒂娜,她曾經(jīng)的戀人馬塞爾——缺少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我都不會認(rèn)識到這些,也不會有這般連我自己都不相信的懷疑精神。姑媽邦當(dāng)夫人去世后,我再也沒有到過一個熟悉的地方。這些年我回到阿爾及利亞,四處飄蕩,到哪里都能找到一份工作,做上一年半載又換一個地方。我遇到的女人和我遇到的老板一樣多。我不做長工,免得對同一個人、同一個地方產(chǎn)生依賴。有依賴就會有傷害。有依賴就難免言不由衷,連自己都忍不住違背自己。我成了一個靠苦力和小聰明過活的流浪哲學(xué)家,到哪里都附帶著這樣介紹自己,并且用我的雙手證明給他們看——我首先是把干活的好手。

阿爾貝蒂娜改變了我的人生。

我照顧了阿爾貝蒂娜最后三年。

阿爾貝蒂娜的信

最親愛的哥哥:

好久沒有給你寫信?,F(xiàn)在我懷著對自己的恨和對你的愧疚寫這封信給你。我已經(jīng)離開巴黎,離開了馬塞爾,我和他徹底分開了。我到了蘭斯。這個地方叫做小葉,是一個村子,在當(dāng)松維爾森林的反方向,巴黎的北方,離巴黎也不太遠(yuǎn),但也有差不多半天路程,坐上兩個鐘頭火車,下車再叫一輛馬車走上三兩個鐘頭就到了。這個村子不大,只有二十來戶人家,卻有成片的土地。大部分村民都種地,種麥子和蔬菜。麥子拿到村中的磨坊磨成面粉,自己在家里做成面包,蔬菜則主要是甘藍(lán)、馬鈴薯和甜菜,馬鈴薯煮了吃,甜菜做湯,味道都不錯。我是兩個多月前搬來的,一個朋友送我來這里,為我找了當(dāng)?shù)氐姆孔幼庀聛?,她又回巴黎去了。因此現(xiàn)在我住在一戶農(nóng)戶家里,他家和鄰居家沒有多少不同,也有自己的土地,種了地,還養(yǎng)了十幾頭山羊,兩頭牛,一匹馬。他家的房子也是自己祖?zhèn)鞯姆孔樱谝粚佑谜R的石塊砌成,第二層是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的框架,刷了白色的墻面,看不出里面是什么材質(zhì),可能是某種磚,頂上蓋著紅色的瓦片,遠(yuǎn)遠(yuǎn)看去,已經(jīng)變成微微發(fā)暗的紅色。

現(xiàn)在我的頭有點痛。

總的說來,他家還不錯,盡管家里沒有巴黎那么多的家具,也沒有那么干凈,但生活不成問題,我看他們?nèi)疫^得挺快樂的,一家三代,有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還有三個兒女。他們家的大女兒只比我小幾歲,我們能聊到一起,我還能教她一些東西,她喜歡問我一些巴黎城里的新鮮事。

我來到蘭斯,也是因為我聽說這里有著名的蘭斯大教堂,很多人來這里朝圣,當(dāng)?shù)氐木用耱\又淳樸。我覺得來到這里我會變得清凈。事實上我真的喜歡上了這里,這個安靜的小村莊,沒有高山,平靜,祥和,人也很好。

你一定會問我為什么離開巴黎。說來話長。我在巴黎待了快四年,這四年我們一直都在寫信,有時候讓人覺得仿佛時間一晃而過,但是對我來說,哥哥,也真不容易??!馬塞爾給我出了太多的難題??梢哉f我們之間的痛苦遠(yuǎn)甚于歡樂。是他讓我從一個十五六歲天真爛漫的女孩成長為一個心事重重的女人。以前我在生活上是一張白紙,如今我懂得了很多,可以一個人照顧自己了,做飯,做衣服,我都可以。而相比這些生活的能力,我理解更深的是人的關(guān)系和情感。人們常說人和人的關(guān)系是微妙的,是復(fù)雜的,但我要說,沒有什么比人的情感更難以捉摸,甚至難以忍受的了。面對一個語言能力大過行為能力、思想能力大過語言能力的人,要理解他,和他溝通,是多么難啊。馬塞爾就是那樣一個人。他總是說得多做得少,要說的話只說半句。比如他有時會問我在他家是不是覺得悶。他的意思可能是他家里總是關(guān)著窗戶和門,每個房間的門都是關(guān)閉的,窗戶則幾乎常年關(guān)閉。有一回我打開了那個小房間的半扇窗戶,也僅僅一小會兒,那天下午我去他的房間看望他時,他就半躺在床上悶悶不樂,我問了半天,他才說他聞到了不一樣的空氣的味道。他不停咳嗽。我知道他對新鮮空氣敏感,因此幾乎從不在他家里隨意走動,更不敢開門、開窗戶。但那天他問我是不是覺得很悶,我以為他示意我可以去通通風(fēng)……還有一回他和我在家里吃過晚飯,又坐在一起看了一會兒書,他顯出疲倦的樣子,我就說那你好好休息吧,我改天再來看你。他也說好。我就離開了。我回去沒過一個鐘頭,他就遣人給我送來一封短信,說他為我的突然離開感到難過,他希望我多陪他一會兒,希望我陪他過夜……

我現(xiàn)在又有些難過。

我后來就只好叫了馬車再過去陪他,而他還是少言寡語,讓我和他一起在那里看書。這樣的事情時常發(fā)生,有時候我走了,他安靜度過了一晚,有時候他又叫我再去陪他。他也不發(fā)脾氣,語氣恍恍惚惚,按理說這么長時間了我應(yīng)該很理解他的脾性,并能適應(yīng)他的相處方式了,但我還是很難博得他的高興。有時候他讓我深夜回去,世界上的情侶千千萬,我想我是其中最卑微、最喪失自我的一個了。在他的那些達(dá)官貴人的聚會朋友那里我是什么形象呢?表面上看他沒有當(dāng)著我的面對他們說過我們之間不愉快的事,但我不知道背地里他們又說了些什么,我更猜測不到他是怎樣以他的情緒驅(qū)動他的思想來看待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的。

這樣的相處已經(jīng)夠難為我了。去年,有一次他竟暗示我是不是背著他還有別的情人。他的意思是,我是不是喜歡女人!一年來我深受這種猜忌折磨,我的精神越來越壞了,最后不得不下了決心,突然就離開了。我離開的時候只收拾了自己的東西。我來巴黎時身上沒有什么行李,我走的時候也只有幾件衣服,他送給我的東西一樣也沒有帶走,全留在他家了。

如今我在這里已經(jīng)住了一個多月。哥哥,我好像生病了。最近兩個星期我?guī)缀跆焯焯稍诖采?,好心的房東太太將飯菜送到我房間里來。現(xiàn)在我吃得也很少,一天只吃兩頓,一點胃口也沒有。發(fā)低燒,渾身疼痛,頭總是痛。因為我生病了,房東可能對他家的孩子交代過,盡量不要和我接觸,免得打擾我。我是得了傳染病嗎?但我一點感覺也沒有。我沒有吃藥,只自己出去看過一次醫(yī)生,醫(yī)生給我診斷,說我沒有什么嚴(yán)重的疾病,主要是精神不好影響了身體。我想應(yīng)該也沒有什么大病,精神突然不大好了,也許是天氣的緣故。現(xiàn)在春天快要來了,天氣還是冷,偶爾有風(fēng),風(fēng)也不小??傊液苌倥c人來往,但可以開著窗戶看看外面的田野和樹,房子稀稀拉拉,空氣比巴黎好多了,雪也沒有融化。

我很想念你,哥哥。希望你什么時候能來看看我,這里風(fēng)景也很不錯,雖然不像巴黎那樣繁華,而是一種令人沉醉的鄉(xiāng)村風(fēng)景,沒有高樓大廈,卻有高大的樹和美麗的野花。見到你,也許我就完全好起來了,我要帶你去吃美味的食物,地里長出來的野果。

我現(xiàn)在的地址:蘭斯市 拉昂 小葉村21號

如果你來,什么也不用給我?guī)?,能來看看我就很好了,哥哥?/p>

你唯一的妹妹 阿爾貝蒂娜

1913年3月12日

房東的信

尊敬的艾米里·加萊先生:

我昨天從您的妹妹西莫內(nèi)小姐那里得知您的地址,便給您寫這封短信。

令妹去年冬天經(jīng)熟人介紹來到我們這里,在我家租房住下。我見她孤單一人,一個年輕姑娘,便收留了她,因為我妻子和兩個女兒也在家里,她在這里有個伴也好。

她來的時候還算開朗,我們吃住都在一起,房租是一個月二十五法郎。她可能有一些積蓄,因此也沒有急著找活兒做。

我想和您說的是,她近來身體狀況不大好,人沒有精神,厭食,反應(yīng)變得遲鈍,最主要的是她容易精神恍惚,有時候很難控制自己的行為。不瞞您說,據(jù)醫(yī)生診斷,您妹妹目前已經(jīng)患有嚴(yán)重的憂郁癥。但我們都向她保密,只是遵醫(yī)囑默默照顧好她,多勸她出門走走,但不能走太遠(yuǎn)。我得知您是她唯一的哥哥,因此冒昧給您寫這封信,希望您能抽時間來一趟。我們的地址:

蘭斯市 拉昂 小葉村21號

相信您妹妹見到您會很高興。

阿爾貝蒂娜的房東 孟巴萊

向您致意

1913年3月9日

當(dāng)然我也記得很清楚,就在1913年3月,那時我還在阿爾及利亞的阿爾及爾經(jīng)商,做珊瑚石生意,同時收到了阿爾貝蒂娜的房東還有她給我的信。兩封信來自同一個地方,我先拆開了阿爾貝蒂娜的信。那時我們已經(jīng)有幾個月沒有寫信了,我不知道她已經(jīng)離開了巴黎。她的信使我感到詫異,而我拆開第二封信,便立刻作出了回去探望阿爾貝蒂娜的決定。我停了手上的工作,第二天便買了船票,動身去巴黎,又從巴黎出發(fā),半天就到了蘭斯,從蘭斯站坐馬車到小葉村,見到了我已經(jīng)一年多沒有見過的妹妹阿爾貝蒂娜。

她變得消瘦,頭發(fā)綁成一束,扎了一個辮子垂在胸前,眼瞼有些下垂了,面色也是灰白的,不是那個我印象中紅蘋果一般的阿爾貝蒂娜了。我風(fēng)塵仆仆趕到孟巴萊家中,時間是下午三四點,那位農(nóng)夫手里牽著一匹馬恰好從外面進(jìn)來,見到背著背包的我,一個陌生人——我介紹了自己,他便拴好馬,洗手后領(lǐng)我進(jìn)屋,推開一扇房門,阿爾貝蒂娜坐在窗前,正是我剛剛回憶和描述的那樣。我一身勞頓,可能也變了模樣,總之她竟一時沒有認(rèn)出來,是我先叫了她的名字。她愣了一下,又突然回憶起什么,才朝我緩緩走過來,用兩只手握住我的一只手。我能記起當(dāng)時她那雙冰涼的手,握著我就像給了我冬天。我擁抱了她。可憐的阿爾貝蒂娜!房東沒有騙我,在我眼前的已經(jīng)不是熟悉的阿爾貝蒂娜,盡管那面容依然是阿爾貝蒂娜的——阿爾貝蒂娜面無血色,她說話的語調(diào)變得很慢。那天晚上我吃到了熟悉的法國晚餐。接著我在孟巴萊家陪阿爾貝蒂娜待了幾天。和她幾日的朝夕相處,看著她的一舉一動,我感覺她的精神狀態(tài)十分不好,一定是在巴黎受到過長期的創(chuàng)傷。從前她在我面前,在書信和見面中,從未表現(xiàn)出任何令人不適的細(xì)節(jié),在蘭斯的阿爾貝蒂娜就像我在阿爾及爾富人區(qū)深夜的大街上見過的幾個被拋棄的流浪女人,已經(jīng)失掉了自己的心。

一周后我回到阿爾及利亞,簡單處理了生意,告別了當(dāng)時的情人,和老朋友喝完了酒,很快就帶著行李也搬到了蘭斯。我們先在孟巴萊家又住了近一個月,為了方便,作久居的打算,我在附近找了個獨(dú)立的小房子,夠我們兩個人住和生活,房子的主人也是村里人,他有三處房產(chǎn),便租了一處小的給我。

因為阿爾貝蒂娜,我開始了在蘭斯的鄉(xiāng)村生活。沒過多久,我就像個農(nóng)民那樣生活了,不僅租了房子,還租了塊地,種了點蔬菜。我買了幾只山羊,這樣阿爾貝蒂娜可以時常隨我出門走走,我們趕著山羊在村中草甸上吃草放牧。每周我定時陪著她去鎮(zhèn)上逛逛,有時買點小東西,有時候什么也不買。我找了幾位鎮(zhèn)上的醫(yī)生,后來選定一位從蘭斯大學(xué)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的中年神經(jīng)科大夫,請他為阿爾貝蒂娜長期診療。我?guī)е嗄陙碓谕饷婧懿蝗菀讛€下來的錢,不多,但還能夠維持我們兄妹兩個人幾年的生活。除了房租,我們一周的生活費(fèi)大約十五到二十法郎,我時常打短工,后來在一家農(nóng)場做了份相對穩(wěn)定的工作。從前我漂泊不定,但總算獨(dú)立生活能力還不錯,有時候有女人要照顧,有時候被女人照顧,這倒成了我照顧阿爾貝蒂娜的經(jīng)驗。我發(fā)現(xiàn)阿爾貝蒂娜喜歡吃甜菜湯,就自己種了一些甜菜,又種了一些土豆。我們房子門前有一株高高的松樹,十月松果沉沉掛在樹上,我用竹竿將當(dāng)年綠色的松果打下來幾個,給她當(dāng)擺設(shè),當(dāng)球玩。冬天下了雪,松果落下,我們用石頭敲落在雪地上的松果,可以吃到松子。當(dāng)然這些只是為了讓阿爾貝蒂娜能夠活躍自己的身體和精神,給她一些樂趣。有時候她獨(dú)自在外面,朝著落日的方向久久站著發(fā)呆,我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她,不讓她跑太遠(yuǎn),到了吃飯時間,我就喊她的名字:

阿爾貝蒂娜——吃飯啦——甜菜湯——新烤的面包——還有油炸土豆片——

有時候她走到村子里的誰家串門,那家人會留她吃飯。

……

那樣一來,阿爾貝蒂娜好像真的成為了一個病人,她需要人照顧,像個孩子,有時候她很平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能聊聊天。

村里有個小教堂,很古老,看上去有數(shù)百年歷史了。阿爾貝蒂娜時常一個人去那里。教堂里有幾排長椅,有時候我陪她一同坐在長椅上,面對著前面的耶穌像。據(jù)說離小葉村不遠(yuǎn),在從村中去蘭斯城里的中途,在一片森林中,也有一個教堂,是為了紀(jì)念一位幼年的圣女。教堂由圣女的父親所造,耗費(fèi)了他和他妻子喪女后的全部人生。那教堂雖然遠(yuǎn)離馬路,卻常有慕名而來的信徒朝圣和禮拜。有一次,就在小葉村的教堂里,我從側(cè)面看到阿爾貝蒂娜仿佛一位平靜的修女。那時我對面窗外傍晚的陽光正穿過教堂的彩色玻璃照在阿爾貝蒂娜的臉上,沿著她的面容輪廓線泛出柔和的光芒。

正如阿納托爾·法朗士后來在小說中寫下的故事:三年后,阿爾貝蒂娜幾乎恢復(fù)為一個正常的女孩。那時她二十六歲。二十六歲的阿爾貝蒂娜從憂郁中走出來了,她穿上黑色素衣,成為森林中那座為紀(jì)念幼年圣女而建造的教堂的修女。她將那座灰褐色小教堂當(dāng)作自己最后和最終的家。臨走時她對我說:

再見吧——親愛的哥哥,不要再送我,也不要為我難過。這是我的選擇,我的歸宿。如今我健康又平靜。據(jù)說我曾無比墮落,玷污著自己和他人的清白?;叵霃那暗纳?,那過去的日子我?guī)缀跞枷氩黄饋砹恕Vx謝你照顧了我,以后我不再需要人的關(guān)心和照料。我很期待全新的、屬于我的生活。為我最后一次祝福吧!我也把祝福送給你,我親愛的哥哥。從此你不用再來看我了。

我回到了阿爾及利亞。

在阿爾及利亞,我說法語,也懂阿拉伯語。我重新做起了紅珊瑚的生意。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經(jīng)歷了生活,經(jīng)歷了無數(shù)人的死亡。對我來說,是時候也回望一下自己,回望我這么多年來如她所愿再也沒有見過的妹妹阿爾貝蒂娜了。我有了自己的房子,在郊區(qū),是我自己買了木材自己建造的。在那里我有一間書房,書房里有一些兩百年來的法語小說,一些法國歷史故事書。我有一張書桌,一把帶半個頂棚的類似《坎特伯雷故事集》描述的那個會寫故事的法官的大椅子——我的妻子正是我從前的一個情人。有時候她推門進(jìn)來,看見我坐在書房中的大椅子上,就高聲說:

喔!你看,連你都快成為作家了!

這幾年她常用那樣的口吻笑話我,仿佛我在做一件十分不相稱又好像正在做成的事情。其實我并不是作家。我甚至討厭作家。我不喜歡那些惺惺作態(tài)的文字,不愿猜測也不愿了解那些作家——尤其是出入于從前那最后的虛榮下所謂上流社會的作家、音樂家和畫家們,那些最后的貴族和假貴族。時代正在變化,連我都有了自己的書桌,只要我想寫點什么,我就可以拿出鋼筆,蘸上墨水煞有介事地坐在這里,隨意寫點什么。我招呼兒子:

來看看爸爸又寫了什么?

兒子說:

鬼畫符!

因為我喜歡在兒子湊到我書桌跟前的時候,用鋼筆多醮墨水,在紙上畫幾個大大的黑圈圈。我對他說,那就是爸爸在創(chuàng)作的作品。

我的紅珊瑚生意做得不錯。我建造的房子是我在做紅珊瑚生意的間隙,用做紅珊瑚生意掙到的錢買的木材,自己一點一點建造起來的。我用自己的手創(chuàng)造著自己的生活,那生活就在我們周圍,就在我和我的妻子、兒子們手上。我們的房子在一片稀疏的樹林中,周圍是一片棕櫚樹……那景象與多年前的法國完全不同。但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里。仿佛到了熟悉的安定和告別的時候,我能說些什么呢?就像很多年前阿爾貝蒂娜曾經(jīng)對我說過的:

再見吧——親愛的哥哥,不用再送我,也不要為我難過。

我的生活過得還不錯,全家人生活在一起。這是一個全新的家庭,又是從兩個舊家庭中出走的人結(jié)合并新生的新家。我們的關(guān)系并不復(fù)雜,也沒有多少戲劇性。生活對于普通人而言常常并不是精彩的,這就像大多數(shù)人可能有時會意識到自己一無是處,沒有值得書寫一筆的故事。如果不是有一天回憶起我的妹妹阿爾貝蒂娜,想起那個森林中幽靜的教堂,想象著后來她在那里的生活……也許她已經(jīng)老了,也許她早已經(jīng)離世。對我而言,我努力理解并做到像我們二十多年前當(dāng)面約定的那樣——在二十多年前,在蘭斯,那個阿爾貝蒂娜離開了人世——而在那之前,在那之前的至少三年前,巴黎的阿爾貝蒂娜也離開了人世——卡布爾和巴爾貝克海灘的少女西莫內(nèi)小姐早已一去不復(fù)——而馬塞爾書寫的阿爾貝蒂娜活在了他的偉大回憶錄作品中,讓世人看到。二十多年過去了,當(dāng)年三十多歲的馬塞爾也在不到十年后因病去世,這是他的讀者和文學(xué)界都知道的事。隨后的這十多年,作為作家的馬塞爾·普魯斯特獲得了多少名聲!這名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具體。他早已超越了他曾經(jīng)的導(dǎo)師和沙龍中的朋友阿納托爾·法朗士,成為獨(dú)一無二的普魯斯特。對他而言,阿爾貝蒂娜既是過去的,也是永恒的。從前的一切都成過去,海灘上的那些少女們?nèi)祭先チ恕?/p>

一切像是現(xiàn)實的,又像是虛構(gòu)的。

我原本想留下些什么,為了修復(fù)阿爾貝蒂娜被毀壞的名聲。但阿爾貝蒂娜實際上早就不需要那些聲名了。一個不必再維護(hù)的事物,又何須去重塑它?

有人去求證——他不一定能得到更多;

有人順著事情的方向——如同順著風(fēng)的方向——走,她也找到了歸宿。

我至今沒有弄清楚一些事。

——備注——

以上材料,作為一份完整的與作家馬塞爾·普魯斯特相關(guān)的文字材料,先是保存在法蘭西學(xué)院,后來又由法蘭西學(xué)院移交,捐贈給普魯斯特博物館。

普魯斯特的博物館所在地Illiers-Combray鎮(zhèn)位于巴黎西南部,它還有一個新的名字叫做貢布雷。貢布雷正是普魯斯特那部回憶錄小說中最為重要的地名之一。同時,它又是虛構(gòu)的。

也就是說,貢布雷如今存在于巴黎,你能夠沿著某份地圖或者經(jīng)人指引去到那里。那個地方就叫做貢布雷——但它同時又來自虛構(gòu)——貢布雷原本不存在,如今卻被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

這份有關(guān)馬塞爾·普魯斯特小說《追憶似水年華》中最重要的一個名字——也是一個人物——阿爾貝蒂娜的材料,我們未能驗證它的全部真實性:

我們未能找到艾米里·加萊先生,也沒有關(guān)于這份署名艾米里·加萊的他的妻子和兒子的任何材料。我們有可能將它當(dāng)作另外一篇小說,而不是一份真實記錄。這可能違背了作者的原意。然而不管怎樣,通過對它的年代的認(rèn)定,我們知道這是一份來自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的材料,我們存有一份原件,就在貢布雷的普魯斯特博物館。有心的讀者他日可以在博物館中見到——如果那時它并未經(jīng)人轉(zhuǎn)贈或被竊取。

——來自貢布雷的普魯斯特博物館(印章)

1993年6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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