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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場上的母親

2021-06-18 06:39左馬右各
山花 2021年6期
關鍵詞:小腳影子工人

左馬右各

下午四點鐘的光景,或者再早一點的時間,有個老人從兩棟樓的夾縫里冒出來,向樓前一片小廣場走去。她剛從街那邊一棟多層樓房內(nèi)的三樓下來。三樓還不算高,但對于一個七十五六歲的老人來說已經(jīng)夠高了。下樓時,看著腳下的臺階,她恍惚想,這一腳要是邁空了,沒準,就一頭跌進另一個世界的門檻里了。那倒也省事。為此,她埋怨過兒子,怎么沒能要到更低一點的樓層。兒子有些怨氣地低聲嘟噥說,一樓二樓都讓別人抓鬮占住了,自己手氣不好,總不能再去跟人家搶吧。

老人有點懷念棚改前住平房的日子。那時,她打開后窗,就可和趙老婆兒說話,想告訴牛小腳點什么,出門敲敲她家后窗就行了。只要在街口站著,能看穿多半條街。在街上,誰說話聲音大一點,整條街的人都聽得見,不一會兒工夫,就圍滿了人,像是那里發(fā)生了大事情。其實,就是一個人說話聲音大一點,大家聽到就出來了,想看看是怎么回事。想串門和誰說個話,還沒走到她家門口,因為不斷地在街道上碰見熟人,一打招呼,就把她從家里招呼出來了。現(xiàn)在可好,十幾道街的平房拆光了,換成散在工人村各處的二十幾棟樓房,都不知道原來的鄰居住在哪里。搬離那天,她心中糾纏著說不清的割舍。那老屋子有什么值得留戀的呢。想想也沒有,就是住得久了,心里自然生出來依賴和留戀。再深想呢,就是些說不清的滋味了。仿佛老屋子破損的屋檐、狹小的院落、笨重的鐵門,這會兒,都有說不清的秘密牽扯,就連屋內(nèi)潮濕霉變的墻皮和老舊得落著灰的水泥地面,也成為心念。俗語怎么說來著?少不離家,老不動窩,就是這番景象吧。

對新房子她從心底里滿意。最讓她滿意的一點,就是新房子的廁所。刮風下雨,或是冬天雪后,再也不用匆匆忙忙、提心吊膽地去公共廁所了。雨雪天去廁所,老人最擔心。越是擔心,這腳下越滑,總覺得有只看不見的手,在暗處伸出來搡扯人。四道街的樓老太太,多好多壯實的身板,就因為去廁所時摔了一跤,在床上躺夠半年,胯骨的傷養(yǎng)好了,但人卻沒由頭地添下許多病,剛?cè)肭?,人就沒了。鄰居們都說,樓老太太是被這一跤摔死的。住上樓房,家中有廁所,也就不用再擔心這事了。即便這樣,有時尿急,她還是會尿褲子。人老了,提不住氣,稍慢點就濕褲子。想起這事,就敗興、沮喪,愈發(fā)覺得越老越?jīng)]用??稍接X著沒用,就越是提著心氣活,沒道理地想活個大歲數(shù)。那勁頭,像是還能活出點奇跡來。

讓老人更滿足的一點是,她住上了新房子,牛小腳沒能住上。這個滿嘴跑火車的死老婆子,平時就愛說些砸鍋底的話,招人損。搬家那天,她們在街道上一邊閑聊,一邊看著孩子們收拾忙活。車裝好了,臨走時牛小腳拉著她的手,扭頭看看前后街上忙碌的人,抖一下眉毛說,老嫂子,這道街上的人,能搬出去,卻不一定能住得回來啊。她當時就“呸”“呸”了一頓,罵她說話晦氣、喪人,不招人喜。被她罵了,牛小腳也不急,還樂。又搖一下她的手,擠下眼說,我說的可都是大實話。老人記得站在身邊的兒子接話,說牛嬸是個樂天派,就沖這樂觀,也能住上新房子。車開過胡同口,她還在反光鏡里看到牛小腳臉上浮著沒謝落的笑意,心想,這牛小腳還真是個樂天派。年輕時,牛小腳水性,她那男人風流。這兩口子簡直是老天派做的一對,湊一起了。那時,倆人是你抓我的水性,我逮你的風流,像對活寶,整天折騰來折騰去。誰都覺得他倆過不長久,可也一輩子磕絆著過來了。等到老了,竟誰也離不開誰,上街出門手挽手,你牽我拽的形影不離,那樣子讓人看著眼饞??上О?,牛小腳沒能活過去年冬天?;钸^冬天,新房子就分下來了。聽人說,回遷那天在樓道口,牛小腳的男人抱著她的照片,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喊她的名字,喊她進家。大家都說這老頭子是在演戲。不管是假戲真做,還是真戲假唱,這男人在街坊眼里也算是盡到了情分。等到立秋,人們見他又領上新人上街,出入新家,也沒覺得有什么奇怪。

她還記得,那天,兒子從單位回來,說要去醫(yī)院看牛嬸,問她去不去。她聽說這死老婆子病了,開始以為沒啥大事,后來聽說病惡,是癌,心就沉重了下來。等到兒子提起去探視,反倒讓她心里慌慌的。老人對兒子說,我不去了,見到你牛嬸,替我問個好,讓她好好養(yǎng)病。她怕天冷,冷天里走在街上,總覺著風有種鉆骨頭的刺涼。再說,這個冬天太冷了,冷得一直讓她感到不祥。其實,她不愿意去看牛小腳,還有一個她不想告訴兒子的原因,她怕。沒來由地怕。她怕看見牛小腳。看見病床上的牛小腳,就像看見自己的影子附在病人身上。再說,她也不知道瞧見這牛婆子,該說點什么。以前習慣見面斗嘴扯閑話,不僅能逗樂,消磨時間,還提心氣兒?,F(xiàn)在,這牛小腳一腳踩在閻王殿門里,一腳門外,真不知見面該怎樣安慰她。人老了,怕去看病人。這說起來也怪,自己感到身體哪兒不舒服,就緊催著兒女給送到醫(yī)院去??梢徽f要去醫(yī)院看病人,這心里就開始亂撲騰,撲騰到最后,也不知在心里打翻的是哪種滋味的料瓶子。

兒子回來告訴她,牛嬸自己說,恐怕住不上新房子了。聽完這話,她心里默默難過了很久。這個牛小腳,滿心歡喜盼著住進新房子,可最終也沒遂心愿。老人想想,在外租房這兩年,工人村先后有二十多個老人去世,沒能熬到回遷,住進新房里。她數(shù)了一下,邢家老兩口、后街的劉老太太、段老頭,他們搬出去沒一年,就先后得病死掉了。還有當義務巡樓工的老李頭、老謝頭,也沒了。動員拆遷時,就他倆積極,這家那家發(fā)傳單、做工作,幫忙招呼搬家。工地開工,又義務到工地上當巡樓工,質(zhì)檢員,臨了,還就他倆死得早。老李頭在九侯村租了個閑院住進去,冬天生煤球火取暖,不小心中煤氣給熏死了。老謝頭死得離奇,竟死在九山水庫里。秋后的一天,老謝頭下午出門,天黑透了還沒回。打電話,電話關機。家人找遍了他可能去的地方,也沒尋著一點線索。一個星期后,在水庫北岸釣魚的人,看見對面遠端的崖壁下漂著一樣東西,起先沒在意,后來再認真看,覺著像個人,繞過去一看,還真是個人,他趕緊報警。警察來了,人撈上來,一看,竟是老謝頭。至今也沒人知道他是咋死的。

她只數(shù)過上下兩道街,熟悉的人,就沒了七八個。這人一老,真是不經(jīng)折騰啊。

想到這里,老人心里全是疼痛和惋惜。惋惜之余,忽然又感到一種巨大的滿足。她還活著,活著住進了新居。但她一直在懷疑一件事,這事她和兒子女兒也說過,沒了一排排的平房,一個個像切豆腐塊似的家院,到處都變成樓房,這工人村還像個村子嗎?她記得,兒子和女兒都沒回答她的問題。其實,這早已不是個問題了。早在十幾年前,工人村就已陸陸續(xù)續(xù)蓋起來幾十棟樓。不過,那樓是一點點高起來的。最早建起來的,是單面的小二樓,沒水房,沒廁所。后來就蓋起三層樓,有廚房,有廁所。再接下來,便是四層、五層、六層的樓房。這樓房都蓋在外圍,把工人村原來十幾道街的平房牢牢箍住,從遠處看,這些老舊平房就像陷在個大鍋底兒里??梢补?,這樓房蓋得越多,卻越不夠住。棚改動員拆遷時,說工人村拆掉十幾道街的平房后,要再蓋二十多棟樓,而且一半以上都是帶電梯的高層和小高層。那時,她們一幫老太太聚在一起閑扯,說這煤礦一年不如一年,工人村的年輕人都去城市闖世界了,將來,這樓蓋好后,有那么多人住嗎?她們沒討論清楚這問題,但最統(tǒng)一的意見是,她們要回來住,住在這個已經(jīng)不像村子的村子里,最后,死也要死在這里。誰也不清楚為何這一片煤礦家屬區(qū),就起下這樣一個古怪的名字:工人村。還不光是一個礦。在整個礦區(qū),大大小小的工人村有十幾個,它們像影子一樣依附在一座座煤礦旁邊,聚集著來自天南海北不同地方的人。來到這里,就都在戶口本上變成了礦區(qū)人??芍苓呣r(nóng)村的人,從來沒把他們當作本地人對待。在他們眼里,工人村有著一個像村子一樣的名,但住在里面的人,沒一個是下地干活伺候莊稼的農(nóng)民。早年日子不好,他們這些吃商品糧的人,既讓周圍農(nóng)村的人羨慕,也讓他們嫉妒,恨。說起工人村,這名,都覺起得古怪。咋就起下這么個不倫不類的名字呢?若不叫工人村,那又該叫什么名呢?像似這個問題也沒人弄明白過。不過,如今這個問題也已不存在了,棚改結(jié)束,住戶回遷,原來的工人村,身份也跟著發(fā)生變化,改稱社區(qū)了。但老人們心里活動著的一切記憶,都還是工人村的痕跡。那是像影子一樣的事物,黏附在人的心中,就再也無法分離。

穿過市場街口,老人來到一條慢上坡的卵石小徑上,她的腳步慢了下來。她小心著,把腳步走穩(wěn)。但那樣子,總給人一種隨時會被什么絆倒的危險感覺。這是一個人衰老后明顯的遲緩步態(tài),這讓她有些不放心地看著自己的腳移動,似乎她腳下邁出的每一步隨時都可能到達一個隱藏的人生終點。那是像光似的一閃就不見了的東西。這東西,她經(jīng)常會在抬頭的瞬間,恍惚看到。這幾年也怪,她總是在抬頭的恍惚中——猛然就看見點什么。那東西虛虛地、影影綽綽地在眼前晃,像是在招引她,又像是在呼喚她;等穩(wěn)住神,定住眼睛看,眼前又什么也沒有了。起初,她覺著心疑,還有點怕,后來就習以為常了。偶爾,她還會凝神看許久,那架勢,是鐵了心要把眼前的一切看清看透。但眼前什么也沒有。要有,也只是被風吹亂的心緒。

老人走著走著,忽然停住了腳步。她在找自己的影子。自己咋沒有影子?她被這個發(fā)現(xiàn)嚇著了。這么亮的太陽,這么晴的天,自己咋會沒有影子呢?短暫一驚后,她明白了,自己還在樓影里呢,樓影遮住了陽光。沒有光,人哪里能有影子。她就是走完這條卵石鋪的小徑,也走不出樓影。樓蓋得太高,高得她都不敢仰起脖子看。她覺得自己只要一仰脖,那高樓,就會順著她的目光傾斜,倒伏,壓過來,掩埋住她。這會兒,她就埋在它的影子里。她抬頭向前看看,要想看到自己的影子,得等到走上那條彩色水泥磚鋪的便道。走到那里,才能走出陰長的樓影。而走上便道,沒多遠,也就來到了小廣場上。

老人內(nèi)心忽然生出一種漫長感,仿佛腳下的路遠得沒了目標和盡頭。

她看到自己的影子了。那個一直跟隨她多年的影子,又回來了。現(xiàn)在,它比她先到廣場一步。看到影子又出現(xiàn)的那一刻,她內(nèi)心有種像是戰(zhàn)勝了點什么的驕傲感。她的影子,斜著折疊一般印在廣場的麻灰色地磚上。它搖晃著爬上兩個臺階,再向前,折過一道彎,就走進一棵柳樹搖動的影子里。四月里,柳樹枝條的影子,搖得有些散碎、婀娜。她扎進去的影子,雖也搖晃,卻是結(jié)實的。她放下手里的塑料凳,然后,像放下自己一直懸著的心一般把自己安放在凳子上。她坐穩(wěn)了。這時,她才直起腰,左右扭轉(zhuǎn)脖頸,把目光灑向身邊的不同方向。她來早了。其他老太婆,一個也還沒露頭。

午后的風,暖暖吹著。柳樹碧色的枝條掛著新葉柔柔搖晃,它的影子像水的波紋閃擺蕩漾。風忽地快疾起來,那樹的枝條也跟著凌厲起來。老人安坐的影子,一會兒被它凌亂地覆蓋,一會兒又顯露出來,像是捉迷藏。她把目光盯在影子上看,柳樹的影子是晃動的,她的影子扎穩(wěn)著一動不動。這樣專注地看過一會兒,它們又像似都在搖晃。風再緩下來時,老人默默地笑了。

風再迅疾起來,老人看得更加專注,那神情像個孩子。

就在她被自已和樹的影子糾纏住的時候,一個老人悄悄來到她的身邊。她是從左邊過來的。她也是走了許久,才從壓住她的樓影中爬出來。她背著一把可以折疊的帆布小凳,到跟前,她把它展開,挨著先前到來的老人坐下。小廣場上的柳樹旁坐著兩個老人。

你早出來了。新來的老人問。

嗯,她想都沒想地答道。她覺得回答這樣的問話,說“嗯”就行了。

你嗯啥?那個老人卻不滿意她這樣敷衍地回答。

不說嗯,我說啥?她瞄一眼她說。

她看到那老人笑了。她笑著說,你這個怪焉老太太。

她也笑了。

她們都笑了。

笑完后,她們就不說話了,用手輕輕捏拿著胳膊或是拍腿。過一會兒,她們又繼續(xù)小聲說話。還是那種有一句沒一句的話。不說吧,閑著淡味;說吧,嘴里冒出來的都是些沒滋味也沒意思的話。人老了,就覺得說話也是負擔??墒沁@沒滋味、沒意思的話,不說,更覺著心里悶,憋堵。

她忽然想到樓下老賀家的娘,那老太太,人已九十五歲,腰不彎,腿不顫,眼不花,就是耳背。你湊到她耳朵邊喊,她也聽不清你說的是個啥。她每年冬天來,立夏前走,在閨女家過冬。旁邊樓道里,也有這樣一個在閨女家過冬的扈老太太,和賀老太太年齡相仿,身體差不多,也耳背。這倆老太太都有一個習慣,曬晌。每天午飯后,她都能從陽臺的窗戶看見她們。倆老太太,一人屁股底下墊著塊厚泡沫板,懷里抱著拐棍,坐在花壇邊,邊曬太陽,邊聊天,你一句,我一句,聊得起勁。起先,她還納悶,不知道這倆老太太心里有多少話,聊得這么開心。等她忽然想起倆人都耳聾得聽不見聲響,卻聊得那么歡暢,就莫名感到心里一陣酸楚,接著,又冒出說不清是欣慰還是悲涼的混雜感受。那時她就想,她雖聽不見倆老太太聊的什么,但她知道,只要倆老人在張嘴說話,不用聽見,她們就彼此懂得對方在說什么。她們漫長的人生,已經(jīng)讓她們知曉了一切。想到這,她扭頭看了一眼身邊的老人,而此刻,她的目光正好也瞟過來。她們的目光短短相碰一下,就又分開了。但只一眼,她們就看清了彼此臉上的表情和內(nèi)容??催^這一眼,她心里瞬間掠過一絲茫然。這臉上哪還有什么表情、內(nèi)容,全是扎眼的衰老。她就微微仰起頭,看遠處。遠處又都有些什么呢?在她眼里,遠處全是一些沒著沒落的東西。

柳樹的枝條還在風中不疾不徐地搖晃著,它的影子繼續(xù)覆蓋或是躲閃著兩個老人的影子。

又一個老人來了。又來一個。樓影里還有老人在向著小廣場移動。慢慢地,她們一個個走出沉重歪斜的樓影,從不同方向聚到廣場上。彼此打過招呼后,她們坐成一排,八個或九個,有時十個,最多時還會再多兩個。她拿眼掃一遍,老靳家今天還沒來。老靳家昨天就沒來,說是感冒咳嗽,住院輸液了。她想問問和老靳家一個樓道的鄰居老郝家,老靳家的病,好點沒。但她忍住了。人家都不問,就自己嘴多事。想想這老靳家也是個苦命人。那年,礦上井下發(fā)生了一起大事故,一次死亡八個人。事故就發(fā)生在老靳家男人那個班。那天,掘進頭上放完炮,一直進不來罐,班長就讓老靳家的男人出去催。他剛離開掘進頭,沒走出五十米,就聽到身后傳來一陣滾雷般的轟響,接著一股強大的氣流裹著粉塵把他吹倒在地。等他爬起來,就知道掘進頭出事了。他趕緊往回跑,等來到跟前,燈照過去,一看,剛才還在干活的八個人,連燈影都看不見了,全被埋壓在塌方冒落的砟石下。他當時就嚇得尿了褲子。等回過神,便連滾帶爬地往外跑,跑到電話旁,趕緊向上報告。調(diào)度室值班接電話的人,聽他連呼帶喊嚷嚷了半天,才聽明白他說的是什么。救護大隊趕到現(xiàn)場,埋壓的人一個個被刨出來,但全死了。出事后,有很長一段日子,整個工人村像淹在苦水缸里。

這老靳家男人,真是命大。那可是前后就差一兩分鐘的事。而這一兩分鐘,隔開的便是生與死的陰陽兩界。老靳家的男人活下來了,可沒過多久,就像被抽掉了筋骨,人變得無精打采,后來又神神道道的。起初,人們以為他是受到過度驚嚇刺激,腦子出了問題,緩緩勁,休息一段時間就會好。但又過了一段時間,他不僅沒好,還添上了新毛病,打人。他倒也不打外人,就打自己女人。老靳家每天出門,臉上不是青一塊,紫一塊,就是胳膊腫著腿瘸著。起初,她還遮擋,覺著羞辱,后來,就不遮不掩地帶著傷痕穿街走巷了。有時被男人打急眼了,這老靳家就罵,聽她一罵,男人就打得更兇。

礦上見他越鬧越厲害,就派人把他給送進精神病院了。半年后,老靳家男人給接了回來。他倒是不再打人了,卻變得呆苶,蠢笨,見誰也點頭,癡癡地笑。那樣子,像犯了錯在討好別人。一年冬天,他獨個在工人村北一個廢棄的蓄水池邊溜達,竟鬼使神差地掉下去淹死了。那池子里的水,滿打滿算也只能淹到膝蓋,可就這點水,把他這身高一米七多的人,給淹死了。

這些老太太都散居在這個小廣場周圍的樓房里。住平房時,有的還是鄰居;不是鄰居的,大家都在一個工人村里住,也彼此知道。她的目光,懶懶地掃過一遍后,便在心里笑了。笑罷,她在心里默默地說:清一色的寡婦。這句話剛在內(nèi)心落音,她就聽見自己胸腔中咯嘣咯嘣像炸冰似的浮起很響的笑聲。那笑聲涌動著來到喉嚨邊,她用力忍住,才沒讓這聲音撐開緊閉的嘴唇溜出來。她長舒一口氣,又平靜下來。

她,還有她們,她們的男人都死了。

她的男人,算下來也已去世十七八年了。那是個讓她想起來就會疼痛的男人。那年,他剛辦完退休手續(xù),就查出患上了肝癌。起初家里人想瞞住他,但他卻心如明鏡般地覺察到了。沒等家人安慰,他自己解勸說,我這人命賤,沒福氣享受啊。這話讓她聽得心酸落淚。早年家里嘴多,日子緊巴,老頭子掙的那點工資不夠花,每月家里這花費,總?cè)眰€三塊五塊的撐不到發(fā)工資的日子??梢患胰说某院炔荒艿取K颓班徍筻徸聊ブソ?。那會兒,誰家日子也不寬松,有時得串個三家五家才能借到錢。等錢攥到手里,她這懸著的心才有著落。等老頭子發(fā)工資了,第一件事就是先去還錢,一刻都不敢耽誤。碰巧了,人家不在,她就在門前街口等著。張嘴借錢那個難受滋味,她算是嘗夠了??扇兆右^,又能怎么辦。等孩子一個個長大,都參加了工作,家里日子眼見著寬松了,也像有點旺火勁了,他卻得了病,挨蹭著沒半年,就撒手去了。這個有苦受沒福享的男人。

在這些寡婦中,就馮老巧的男人死得晚,但說起來也快四年了。她男人沒下過井,一直坐機關,當干部,要不是那年讓車給撞一下,準能活到一百歲。他活著時,八十多歲的人,說起話來那中氣跟小青年似的,腔足,嗓亮,走路也不帶老相??杀卉囈蛔玻艿襟@嚇,這身體眼瞅著就敗落了,沒兩年就不行了。剩下那些老婆子的男人,有死了二十年的,有死了三十年的。徐大奶的男人死得最早,四十多年了。他是工傷,井下砸死的。她聽自己男人說,徐大奶的男人死得慘,頭都給砸扁了。她還聽男人說,徐大奶的男人要是不死,就提礦長了。名單申請都已報上去,就等上頭的批文下來了。她男人說,那天徐大奶的男人下井,來到采煤工作面,經(jīng)過一個號段時,工人正在放頂(井下作業(yè)的一道循環(huán)工序),可能是感覺頂板壓力大,那工人試過幾次,不敢掄錘磕倒坷垃幫(采空區(qū)的俗稱)僅剩的一根點柱。徐大奶的男人走到跟前,問明情況,罵他膽小鬼,踹他一腳說,滾一邊看著。他讓別人閃遠點,自己抓過長柄大錘,眼光粗拉拉往周圍撒過一遍,探身上前,照準柱鎖,掄起就是一錘。這一錘下去,點柱倒地,但工作面也在瞬間發(fā)生冒頂,徐大奶的男人就被冒落的砟石埋住了。等救護隊的人趕到現(xiàn)場,把他刨出來,人已經(jīng)死了。

那時候,煤礦安全環(huán)境差,管理落后,井下三天兩頭出事,一聽到救護車的笛子響,整個工人村都在這不祥的聲音里顫悠、抖動。救護車遠遠地來了,不一會兒功夫,大街上就站滿表情張皇的人。救護車呼嘯著穿街而去,駛遠了,大家仍在探著頭看,邊議論,邊仔細聽救護車行走的方向。救護車如果順著村西的岔道向左拐,南去,那就是開向牛洼礦。要是不拐彎,直著開,往西,就是奔向謝莊礦。若是救護車奔向直道,這一村子人的心,便懸起來了。等消息傳來,幾天內(nèi),整個工人村都能聽到哭聲。

徐大奶的男人死后,她哭得像是瘋了,后來,又像傻了,再后來,人就癡呆了。你跟她說話,她總是愣怔半天,才想起來該回你的話??蛇@回過來的話,跟你問的話一點也不搭茬。徐大奶守寡守了四十多年,今年,抱上重孫子,當上了祖奶。她瞟一眼,徐大奶隔著兩人坐在她右邊。那身量,高出身邊人半頭。這徐大奶,老了,老了,竟活出一幅菩薩相,看什么都慈眉善目的,就連說話聲都帶著一股仙味兒的虛飄空洞。剛死男人那會兒,她過的是啥日子。徐大奶自己說,在咸菜里都能吃出眼淚味,就覺得這人世,像個刀口,你一直涂藥,它一直潰瘍。男人死的那年,徐大奶還不到四十歲,留下五個孩子,仨閨女、倆兒子。大家都以為她會再嫁,但誰也沒想到她竟熬過來了。那時,工人村都傳她的閑話,說她家沒門檻,誰也能進。她呢,像是什么也沒聽見,什么也不知道,悶頭帶著五個孩子過日子。在那年月,一個女人拖著五個孩子,這日子該有多苦、多難、多熬心。但再難過的日子,也得過。睜開眼是一天,太陽不落山,這一天就沒過完。等太陽又爬起來,這新一天,便又蒸煮似的開始了。沒人知道,在這新的一天里,有多少舊日子的隔夜苦。這日子一天接一天地過去又來,來過又去,總也過不完,也沒個盡頭。過著,過著,這日子就腳趕腳地塞滿心里,爬上額頭,堆起歲月或是愁苦或是歡愉的紋絡、溝壑與壕塹,讓人老了。

她們聚在一起,自己也總結(jié)過,干過煤礦的男人,都難活大歲數(shù),特別是像她們的男人,都在井下出苦力。她年輕時,曾私下問過自己男人,井下是個啥樣子?她那男人倒也回答得干脆,啥樣子,你個女人家又不下井,就是告訴了你,你也想不出來那樣子。她還不死心,就問男人,井下是咋樣危險,真跟傳的那么玄乎。男人仍回答得干脆,咋個危險,你不下井,沒看見,咋知道?然后,就寬慰她說,你呀,就別操這份閑心了,也別聽人瞎白活。干煤礦的人那么多,死的,又有幾個?我不也是見天囫圇著下去,又囫圇著回到家?這點她那男人倒沒說謊話,也是老天爺恩典成全,她男人下井幾十年,連磕手碰腳的事都沒有。這讓她莫名感到慶幸安慰。嫁給他之前,她還在冀中老家的農(nóng)村。她記得,那時村里人傳,說下井的男人都沒文化,人不僅粗野、暴躁,還都命拴在褲腰上,有今天沒明天。這話,還真讓她猶豫過,怕過。這怕歸怕,猶豫歸猶豫,聽說自己跟了他將來能吃商品糧,她就又動心了。窩在老家,嫁人過的也是苦日子。等嫁給他,入了洞房,鉆了被窩,那男人也蠻溫柔疼惜她的。再想之前聽到的那些話,她就在心里偷著笑。一切,她自己都已看到,經(jīng)歷過了,還有什么好說的。人也是緣分,自己跟了他,難道不是緣分嗎?之前,在村子里當姑娘時,也相過幾家男子。怎么說呢?相親嘛,也沒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就是提提,見個面,等過后媒人來問,她只要隨口說一句,還想等等,就給應付過去了。母親像是也沒催過她,只是笑話自家女兒沒主意??膳c這男人,見過一面,竟鬼使神差地答應了。不僅答應了,還在他休探親假短短的十幾天時間,把結(jié)婚證也領了。四月間,他再回來,就和他辦過喜事,簡單收拾一點行裝,跟著去了煤礦。這一晃,幾十年便過去了。

在這些女人中,就數(shù)四道街周老婆的下井男人活得最大,死那年六十九歲。滿以為他能活過七十,也給別人做點榜樣,就差一年,沒能堅持住。男人們死了,她們活了下來,可她們都老了。臉上的皺紋,頭上的白發(fā),佝僂的身子,顫巍的腳步,還有說不清的疾病,也許是疼痛,吃不完也數(shù)不清的各種各樣的藥,都在給她們殷勤地做著有關老的種種見證。這些都是時間和歲月的標簽。貼上,她們就老了,還撕不下來。這在年輕時被她們忽略,偶爾也曾倉促想到過的老,就這樣真真切切地來了。那是不同的、各式各樣的老,老的樣態(tài),老的聲音,老的顏色,帶著年輪和戳記,痛楚和記憶,刻在她們的臉上,身體上,還有心上。這會兒,她們就在相互取笑著彼此的老,用一種老不正經(jīng)的眼光,一種老不正經(jīng)的腔調(diào),說著一些老不正經(jīng)的話。說著說著,就突然起來一陣老不正經(jīng)的笑聲。這是她們相互取笑,也是自我解嘲的笑聲。這笑聲,在互相碰撞著、糾纏著、盤旋著,最終爆發(fā)出來。它像炸響的炮仗在空闊處迸濺、輻射和擴散。而那聲音,也愈發(fā)在擴散中野肆地向著周遭的空氣蔓延碾壓開去。

在某個間歇,她想,這一幫老婆子,瘋了。瘋就瘋吧。這樣想著,她便再次加入進去,和她們一起笑著,笑著,笑著……

那笑,想停,都停不下來。

廣場邊上,幾個剛剛還在瘋玩兒的小孩子,被這笑聲驚動。他們停下游戲,愣在那里,呆住,不知這一幫老奶奶們在笑什么,又是為何在笑。她們笑的聲音,起初是豁亮的,后來,就變得含混粘稠,聽起來有說不清道不明,復雜得像謎一樣的內(nèi)容。這聲音滾動著緊緊抱成一團,在小廣場上空,蕩漾著滾過去,又蕩漾著滾過來,久久不肯散去。

那棵柳樹也像受到這笑聲的感染,更加起勁地搖晃。它的影子,頑強地裹住其中兩個老人的影子,像是在依戀,也像是在糾纏。其他老人都在下午的陽光里。

午后的陽光很暖。老人們很享受。

笑聲終于平息下去了。像是有人提議,她們便響應著集體轉(zhuǎn)身,把后背交給午后的陽光。她們有的坐直身子,有的半弓著身子兩肘支在膝蓋上。太陽光靜靜地傾瀉下來。她們中——有人在小聲說話(沒有人知道她們在說些什么),有人在閉上眼睛假寐(沒有人知道她們在想些什么),有人虛瞇著眼茫然地看向遠處(沒有人知道她們在看些什么)。只有陽光不動聲色地在老人們后背上緩慢注入,緩慢移動。老人們感受到了這種注入和移動。就是這樣的緩慢移動,讓她們分辨出時序交替、歲月更迭帶給人的變老的過程。但在這緩慢移動的陽光里,還有一種讓老人們感到安慰的東西,就是撫摸。陽光的撫摸,那種安靜的帶著歲月永恒一般的溫暖的撫摸。像她們記憶中的手,一只帶著生命溫度和人間溫情的手,在陽光照拂的后背上,從未離開過似的撫摸。

那撫摸無聲地撫平一切,給人慰藉與安詳。

這樣的時間持續(xù)了十分鐘,或是二十分鐘,可能還要更長一些?;蛟S,在這些老人心中,她們已經(jīng)決定將這剩余的人生——就交予此際,這樣一個陽光和煦的午后時分。

似是有人說了句什么,她們戀戀地收起被陽光撫摸的后背,紛紛站起身來。一陣移動凳子的忙亂后,她們又慢慢圍成一圈,坐下。等她們都坐穩(wěn)了,有位老人把一個橘紅色的小唱機輕輕放在她們圍坐的空地中央。午后的陽光,把唱機的橘紅色外殼照得鮮亮、耀目。再看,那小唱機竟然像個汁水飽滿的事物了。音樂響起來。一種很慢很抒情的音樂,帶著簡單清晰節(jié)奏的音樂,穿過小唱機的外殼溢流出來。這是一種老人健身操的音樂。隨著音樂的節(jié)拍,老人們扭動著身體。她們的臂膀是笨拙的,腿是笨拙的,腰是笨拙的,笨拙里還有沉重,沉重里像似還有等待喚醒的輕盈。這些不再靈活的身體,本能地拒絕著節(jié)奏,但卻又執(zhí)拗地在音樂的節(jié)奏里不合拍地舒展、扭動、搖晃。有時,該向左了,卻扭向右邊;該向右了,卻又轉(zhuǎn)向左邊。等再改過來時,已漏掉一個節(jié)拍。偶爾,相鄰的人還會手臂碰在一起。她們看著自己的錯誤,一邊做著,一邊樂。一節(jié)操做完了,又是一節(jié),她們認真地、不整齊地跟隨音樂在做。那樣子,像是在完成某種使命。有一節(jié)操,要用站立的姿勢做,但只有少數(shù)幾個老人能站著完整地把操做完,剩下的,都是坐在凳子上,跟著音樂的節(jié)拍象征性地活動身體,去完成想象中的動作。最早出來的那個老人,她站著完整地做完整整一節(jié)操,她有點驕傲。她看了,其他站起來做操的人,姿勢不標準,還很難看,樣子也滑稽。比較下來,就她的動作還算舒展。這讓她的內(nèi)心持續(xù)波涌著一股溫熱的癢酥酥的舒洽感。陽光和著音樂的節(jié)奏悄悄透射進她的身體內(nèi),又無聲息地融入血管流淌。

音樂還在按著一個節(jié)奏向前滾動,老人們就像這節(jié)奏中的水草跟隨著水流搖晃、擺蕩。她們正在放心地交出自己。她們沒有一個放棄,都堅持著,堅持著做完,做到音樂停下來。失去了聲音,那個小唱機外殼的鮮色像是減弱一點,但仍然很亮,像是它的身體里還蘊藏無數(shù)飽滿的期待,只要一個喚醒,它就又能生動起來。

柳樹的影子又拖長許多,仿佛還向一側(cè)偏擺去了。它一個老人也罩不住了,但它仍殷勤地在老人身邊搖舞助興,好像在它的影子里,風的音樂一直沒停過。

老人們開始拍手。這是下午活動的最后一項內(nèi)容。她們每個人先自己拍兩下,然后,再分開手掌左右交叉和身邊的人接掌,互拍一下。她們的手掌彼此接在一起,帶著有些滯重又有些快樂的意味,發(fā)出一種短暫的脆裂聲響。這是生命、記憶、時光相碰的聲音。它們匯集,不緊不慢地帶著一個節(jié)奏響徹。很快,這聲音就在樓宇間形成一股回環(huán)不散的氣旋,它持續(xù)沖撞著那些在不同樓層關閉著或是敞開著的窗子。這是生活的磨難和歲月的滄桑也無法遮去的聲音。它被午后的陽光吸附,又吐納出來,散成一片光的氤氳,盤旋,回蕩,縈繞。

在這聲音里,我看見——我站在某一棟樓的一扇窗后,靜靜看著午后暖陽中廣場上的這些老人。在這些——還在不停老去的老人中間,我看到——我的目光,找到了母親。我想告訴那個被看到的我——告訴他,母親出門時忘記了拿鑰匙。你要記著在家,等母親回來。現(xiàn)在,我在我的目光里,注視著母親,她坐在一個不起眼的位置,像其他老人一樣,兩只手拍在一起,分開,又拍在了一起,再分開。那是像樹枝一樣的手臂,也是像光芒一樣的手臂。她背對著太陽,頭頂邊緣的白發(fā)像一根根銀針在擊掌聲中閃亮、波動。我想從那有點凌亂的聲音里分辨出母親的手掌的聲音,但我看見——我,在一扇窗后的努力失敗了。

那里沒有某一個人的母親。她們都是母親。

這些正在遲緩地凌亂地拍手的人都是母親。她們是在時光中帶著永生意味慢慢老去或正在慢慢消失的母親。我看見——我,站在一扇窗后,像是忘記時間一樣釘在那里,看著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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