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逛老北京,游故宮、穿胡同、品四合院是標(biāo)配。然而,這只是游客視角中宏觀敘事上的老北京。對于老北京張彥來說,還有一個微觀卻韻味十足的北京,它藏在故宮的龍壁中,立在四合院的門樓上,躲在胡同的墻壁里。
張彥是位磚雕手藝人。從清嘉慶年間先祖張尚祖被召喚到京建造皇城做“匠戶”,張家的磚雕手藝傳到張彥手上已經(jīng)第6代。如今,張彥已經(jīng)是京派磚雕碩果僅存的傳人。
京派磚雕最后的傳人,這個頭銜很唬人,但他很不喜歡。張彥把刻刀往青磚上一扔開始較真,“京派磚雕前有先祖,后有徒弟,憑什么我就成了最后的傳人?”
很多人說到工匠精神,言必日本。其實,真正把工匠精神發(fā)揮到極致的,是中國歷史上的“匠戶”:大到紫禁城的布局,小到戲臺上的雕花,這都是匠戶所為。中國歷史上有“士農(nóng)工商”之說。匠戶,是世襲的手工業(yè)者,一直處在社會底層。他們一代代子承父業(yè),做職業(yè)的匠人。世代為官方服役,建造宮殿、寺廟和皇陵。
張彥的家族,以前就是這樣的匠戶。張彥家祖籍江蘇南京,祖上世代都是木匠,先祖張尚祖二十七歲那年,在清嘉慶年間被召到北京建造皇城,張尚祖最先被分配到細(xì)木雕班組。原本所有的匠戶在工程完工后都要回到原籍,但張尚祖卻因為木工技藝精湛,在木工活兒做完后,又被調(diào)到磚雕組。第二代傳人張靖堂,子承父業(yè)磚木雕刻皆通,最終憑借自己的手藝成為皇家御用的建筑磚木雕刻師。
張家專攻京派磚雕始于第三代傳人張廷相:那時京西要建造一座皇家寺廟,張廷相奉旨為大雄寶殿雕刻供桌。供桌本應(yīng)用名貴木材來做,可當(dāng)時清政府已經(jīng)國力不濟(jì),無法找到大批量符合規(guī)格的名貴木材。于是張廷相便用家傳的磚雕手藝,用青磚仿木雕做出供桌。張廷相這一手“以磚仿木”的絕技讓“磚雕張”的名號一夜之間在京城匠戶中打響。從那以后,張家終于在京城站住了腳跟。也正是從這時開始,張家開始專攻磚雕。
然而,當(dāng)“磚雕張”名聲剛打響時,大清就沒了。沿用了千百年的匠戶體系都不復(fù)存在,沒辦法為宮里做磚雕了,但生活還得繼續(xù)。為了養(yǎng)家,張家第四代傳承人張俊德創(chuàng)立了磚雕字號“德明閣”,用皇家的磚雕手藝為平民百姓雕磚?;始医硲羰来鄠鞯氖炙?,讓“德明閣”很快成為京城建筑行業(yè)的金字招牌。
“磚雕張最輝煌時,北京城里甚至有一句童謠‘吃在全聚德,住在德明閻,可惜爺爺創(chuàng)立的字號,在民國后期就衰落了,張家也隨之沒落。解放之后,德明閣的字號也沒有了。后來在上山下鄉(xiāng)時,父親成了知青到山西支邊,職業(yè)也變了。祖?zhèn)鞯拇u雕只能在做完工回到家后,晚上支起煤油燈雕?!按u雕張”傳到父親手上時,是“磚雕張”最沒落的時期?!睆垙┯行┳猿暗刂噶酥杆依锏沫h(huán)境笑著說:“當(dāng)然現(xiàn)在也很沒落,但已經(jīng)觸底反彈!”
北京順義鄉(xiāng)下的這破敗的四合院,一棟四個房間的平房,便是張彥的家。而他的磚雕工作室,就在四合院中間空地上用塑料布支起的茅棚。
“這是我和我?guī)讉€徒弟共同的工作室,雖然地方比較簡陋,但在北京這寸土寸金的地方,起碼有一個地方,可以放心大膽地雕刻。不像我父親那時,晚上要點著煤油燈偷偷摸摸地雕?!薄按u雕張”第六代傳承人張彥如今最大的夢想,就是恢復(fù)家族祖上的榮耀。家族祖上的榮耀太耀眼,讓張彥的夢想在徒弟們眼中看起來像做夢一樣。
每個人都聽過鐵杵磨成針的故事,現(xiàn)代人覺得這個故事特傻。但對于張彥來說,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重復(fù)這個故事——把磚磨成鏡。
磨磚,是每一個磚雕匠人職業(yè)生涯的第一步。張彥的磨磚生涯從6歲開始:那一年,全家人還在山西支邊。有一天晚上,玩耍晚歸的張彥回到家,看到煤油燈昏暗的光線把父親的影子投射到天花板上,父親變成了巨人。而巨人一直重復(fù)著一個動作——拿著一塊碩大無比的磚頭來回磨動。
“我癡癡地看了半個小時,父親才反應(yīng)過來,他拉著我的手讓我摸他磨的磚,我第一次看見粗糙的磚頭還能磨得如鏡子一樣光滑。父親又從床底下拿出幾塊雕好的磚頭,我第一次見到磚上雕的花還能這樣好看!”
張彥拿出一塊磨得平滑如鏡的青磚放在雕刻臺上,又拿出一塊雕出紋理的磚放在旁邊:“好看嗎?”“好看!”“那想學(xué)嗎?”“想學(xué)!”“想學(xué)那就要耐得住性子,像鐵杵磨成針一樣,把粗磚磨成鏡。去,把這塊磚磨平吧!”
張彥邊自言自語,邊從桌子底下拿出一塊粗糙的青磚往我手上遞。原來,剛才張彥的話是重復(fù)六歲時父親和他的對白。那時,父親沒有告訴他,為什么要磨磚。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磨,只是覺得“巨人父親”要他磨磚,他便磨了。覺得只要把磚磨得平滑如鏡,自己便可以像父親一樣成為巨人。
后來雕的磚多了,慢慢明白:很多大型的磚雕作品,都是由細(xì)小的磚頭一塊塊拼接起來的。因而,為了保證作品拼接起來沒有裂縫。每一塊磚在開始雕刻時,都要磨得光滑如鏡。
磚本身質(zhì)量的好壞,很大程度決定著磚雕的品相。而磚在燒制過程中,磚內(nèi)部容易出現(xiàn)隱藏的斷紋和氣孔。如果在雕刻之前,沒有檢查出來,在雕刻過程中發(fā)現(xiàn)那就無法彌補(bǔ)了。更有甚者,在雕刻過程中還沒發(fā)現(xiàn),磚雕上墻后,風(fēng)吹日曬后很快就會斷裂。這會對磚雕匠聲譽(yù)造成巨大影響。磚雕圈子就那么大,可能一塊磚沒雕好,祖上幾代積累起來的聲譽(yù)就毀了。
所以,作為積累六世的匠戶世家,把每一塊磚磨得光滑如鏡,是張彥的硬指標(biāo)。要把一塊磚磨平,少則十分鐘,多則半小時。就像是繪畫時,要先磨墨一般。磨磚,既是為后續(xù)工序做準(zhǔn)備,同時也是磨練心性。
在磚上雕刻,看似簡單,卻是要用到十八班武藝的活兒:
成為磚雕世家后,張家順便也成了繪畫世家。因為在進(jìn)行磚雕之前,先得在磚上畫出線稿。成為磚雕師,首先得是位技藝精湛的畫師。畫師在畫完一張畫后,就萬事大吉了,但磚雕師畫完畫后,要把畫貼在磚上做線稿。對于畫家來說,畫一幅畫,從構(gòu)思到完工,短則一個小時,長則幾天。但張彥畫一個騰云駕霧的飛龍,從構(gòu)思到完稿,五分鐘就能搞定。
在磚頭上劃好圖紙后,就得用特制的鋸子把邊角多余的磚料切割下來,切割磚料是件力氣活,同樣是件技術(shù)活。因為稍有不慎,磚頭就會崩裂,前功盡棄。
成為磚雕世家后,張家還成為了刀法世家。平刀、馬蹄刀、月牙刀、蝴蝶鏟……幾十種刀具,在張彥的工作臺前一字排開,工作臺瞬間變成了演武場。每種刀具運用,都有與之相配套的“刀法”,不同的刀法融會貫通,才能雕出一件好的作品。每天與各種刀具打交道。每個磚雕師,都是刀鋒上的舞者。被刀鋒所傷,切斷手指也是常有的事情。以前,這些刀具都有專門的人打造,現(xiàn)在做磚雕的人少了,所有的工具都要自己制作,因而刀法世家現(xiàn)在還兼職成為刀具制作師。
成為磚雕師還有一個必備修養(yǎng),就是蹲馬步:在雕刻大型的磚雕作品時,首先得把數(shù)塊甚至幾十塊磚立著拼在一起,然后站著雕刻。有的大型作品,要雕刻幾個月。于是,張彥的工作狀態(tài):每天要站十幾個小時,連續(xù)站立幾十天。
如今,工匠精神成為社會熱門。他比祖輩都要幸運,磚雕這個行業(yè),成了受社會尊重的職業(yè),以前做手藝卻是最卑微的人。
搬磚,與塵土為伍都無所謂,但最重要的是不被尊重:爺爺創(chuàng)立磚雕字號德明閣,雖然博得“吃在全聚德,住在德明閣”的美譽(yù),雖然做到行業(yè)頂尖,但無奈行業(yè)太小眾,失去了皇室不計成本的供養(yǎng),磚雕藝人和泥瓦匠沒什么兩樣;傳至父親一輩時,父親甚至都不敢正大光明的教兒子這門手藝……
外人看到磚雕,都是光鮮亮麗??撮T樓上的磚雕,就能反映出主人的學(xué)識修養(yǎng)、財富和地位。以前,每位磚雕師,一輩子會雕成千上萬塊磚,但自己卻無法靜下來欣賞任何一塊。而每個磚雕師,每天給豪門大院做磚雕,自己的房子卻從來不會用磚雕修飾半分。
他們,只能看到磚雕灰頭土臉的時刻:一塊磚雕作品雕完之后,表面就落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張彥拿噴氣槍對準(zhǔn)磚雕噴氣,氣流撞上磚雕就像放出了煙幕彈,整個工作間都籠罩在磚灰中。
塵埃落定后,花臉的磚雕師湊近磚雕,此時的磚雕像花一樣綻放。磚雕師擦了擦眼鏡,把眼睛貼在磚雕上仔細(xì)檢查了幾分鐘后長舒了一口氣:沒有沙眼,看來這批磚磨得不錯。
這時磚雕師又打開了噴槍,只不過這次把槍嘴對準(zhǔn)了自己。當(dāng)氣流沖向磚雕師時,空中又放出了一個煙幕彈——沒想到磚雕師身上揚起的磚灰竟然比磚雕上來得更猛烈。就連磚雕師自己也被嗆得一陣干咳。
經(jīng)年累月在粉塵下工作,最受傷的是肺和眼睛。眼疾,是每個磚雕師都有的職業(yè)病。
張彥曾經(jīng)為北京奧運村制作一件名為《國騰》的磚雕,用六百塊磚拼接而成,張彥雕了整整三個月時間,每天站著雕十幾個小時。每塊磚雕完后,張彥都要經(jīng)受一次這樣的“煙幕彈”洗禮,磚雕完工時,眼睛已經(jīng)熬得流血。
以前,磚雕是上至皇宮,下至祠堂必備的工藝品。但如今,除了一些古建筑修復(fù)上還零星需要外,這門手藝已經(jīng)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張彥家保存的這些老式的磚雕工具都成為了文物,甚至他本人也成為“瀕危物種”。
當(dāng)初,張彥選擇重新做回家族老本行,父親是反對的。因為這不僅不能養(yǎng)活自己,隨時還可能遭遇不可預(yù)知的風(fēng)險。張彥在做磚雕后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靠著自己給別人做設(shè)計所得的費用來養(yǎng)著自己的磚雕工作室。
“自己做別的事情來養(yǎng)磚雕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不僅僅要花所有心思在雕刻上,還要為做磚操心!”張彥拿起一塊磚頭說,做磚雕的磚材對耐腐蝕性、韌性等各方面有很高的要求。以前祖上做匠戶為皇室做磚雕時,皇家還會有這樣的御窯專門來生產(chǎn)做磚雕用的磚。但到后來,皇室沒了,御窯散了,但燒磚的師傅也流落民間,自己開起磚窯。磚的品質(zhì)雖然不比從前,但做磚雕的磚從來都不缺。
后來,整個磚雕行業(yè)都沒落了,對特種磚的需求量少了,這些流落民間的燒磚師傅沒辦法養(yǎng)活自己,紛紛改行,磚雕師傅要找一塊合適雕刻的磚都難,做磚雕的成本自然水漲船高。再加上社會上對磚雕的需求量小,磚雕藝人自然就越來越少……
整個磚雕行業(yè),是一個系統(tǒng)。但這個系統(tǒng)在過去一百多年中,一直在惡性循環(huán)。到張彥進(jìn)入磚雕這個行當(dāng)時,北京周邊,甚至整個北方,都已經(jīng)找不到一家合格的磚雕用磚磚窯。張彥只能出走到安徽、江蘇等南方省份尋找磚材。這些地方的徽派、蘇派磚雕,不像京派磚雕一樣,完全依托于皇室而生存,至今在民間都有很強(qiáng)的群眾基礎(chǔ)。因而還存在一些給磚雕做配套的磚窯。
但每個地方的磚雕風(fēng)格都不一樣,需要的磚材性質(zhì)也不一樣。無論是徽派磚雕還是蘇派磚雕的磚窯出品的磚,都不能直接拿來就用。張彥只能根據(jù)京派磚雕的特性,在安徽專門定制磚材。
從源頭上的磚材,到雕刻用的刀具,要么是定制,要么是自制,這樣導(dǎo)致磚雕的成本居高不下。只因磚雕太曲高和寡。
張彥祖上一直都是皇家匠戶,因而磚雕的風(fēng)格也都以騰龍、祥云、牡丹等皇家風(fēng)格為主,作品也多是巨型雕塑。雖然近年來,文化慢慢開始回歸,也開始有市政項目甚至是私家豪宅開始用磚雕來做裝飾,但這種少之又少。
為了讓磚雕生存下去,張彥不得不在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之中做出妥協(xié)。開始讓皇家味兒,專攻大件的京派磚雕,嘗試雕小件。沒想到這些小的磚雕作品卻成為網(wǎng)紅,成為諸多游客逛老北京必買回做紀(jì)念的“北京禮物”。雖說皇家工藝成為旅游紀(jì)念品有些傷感,但先活下來,才有觸底返彈的的可能。
起碼,通過做這些磚雕小件,張彥能憑磚雕本身,就能支撐起這個磚雕工作室。雖然工作室簡陋,但起碼可以給徒弟們提供一個自由自在的創(chuàng)作空間。在這簡陋的工作室里,無論是自己創(chuàng)作,還是帶徒弟,張彥都有意識的拿個DV拍視頻。
“因為做這個行業(yè)的人實在太少了,我想把我們做磚雕的過程,詳細(xì)的記錄下來。一來現(xiàn)在各大院校需要這樣的影像資料;二來我想將來把這些資料放在網(wǎng)上,這樣更多的人知道還有磚雕這么美的工藝,就像播下火種,即使培養(yǎng)不出磚雕匠,但說不定就潛移默化出一批磚雕粉絲呢?”
張彥悄悄地雕了一塊德明閣的招牌,工作室太簡陋,甚至沒有掛招牌的地方,張彥就把他放在那些各式各樣的磚雕作品中。無論是他拍的DV還是來訪者拍的照片,德明閣三個字,一不小心就會出現(xiàn)在鏡頭中。
雖然北京磚雕現(xiàn)階段的處境,讓“吃在全聚德,住在德明閣”聽起來有點反諷,但千萬不要低估了傳承6代的匠戶家族的磚匠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