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靜
我沒有想到,太陽,會變成一面金鼓。
我久久難忘的是,年少時,一次才踏上汾河岸邊,一陣鼓聲簡直從天上擂來的,馬上震懾了我。鼓手們穿飛龍圖案的民族傳統(tǒng)服裝,清一色扎杏黃頭巾,尤其頭上的紅絨球,在儼然蓄積了一世的激情下,上下擺動,煞是引人注目。
大氣渾厚的鼓點中,我踮起腳尖,完全沉浸交織一片的風(fēng)濤聲中了,一股新異的力量,注入周身每一寸骨髓。天上高懸的金鼓,擊穿河心,寰宇正展示無法測度的奇壯瑰麗的面目!世上的山脈會游移,一列由靈石頑石嵯峨磊砌的山脈,游龍一般向我徐徐駛來,青石大山巍然屹立,崖壁深藏著鳳凰振翅之音。黃河的河面閃耀日斑,金鱗跳躍,更似神龍一般在沃野上奔流,偶爾掀起浪頭,發(fā)出野性的咆哮,尤其當(dāng)一團浪砸上懸崖,匐然炸碎,平地驟起沉雷的吼聲,讓人疑心渾圓的蒼穹,會劈出一道青色閃電。
“嗨——”,鼓手們痛快淋漓的喊聲后,一陣急鼓飛來,擊得天崩地坼,熱淚頓時溢出我的眼角。在微朦的淚光中,野火燒不盡的草拔腳疾馳,覆蓋了巉巖與蒺藜,從我身邊向遙不可測的海水漫過的天涯,閃電一般蔓延去了。
這是我第一次在黃土地上觀擂鼓。
那之后,為風(fēng)格各異的鼓樂我又屢次傾倒。
世上有一個事物,裹挾神秘的氣息,既可包容乾坤,也會濃縮成一個元氣充沛的符號,那就是鼓。蝸居時,旅行時,只要接觸到與鼓相關(guān)者,我就不免心旌一蕩。或者,我心井的最深處,始終潛伏著一面鼓——記得有一回在綠皮列車上,我閑翻雜志,瞥見一幅非洲篝火鼓手油畫,一時恍若置身于熱帶草原上,聽到犀牛叫聲、驟雨般鼓點及男人女人艱難跋涉后的歡呼——更何況,華夏大地上久遠的鼓樂,對我有磁石一般的吸引力。
初識一壺上繪的鼉鼓時,我心下一墜,不禁推開窗來,眺望著蒼莽群山上的云霧,諦聽來自遠古的一聲聲召喚。立馬風(fēng)陵望漢關(guān),云峰高出白云間。我幼時所居的垣曲,位于傳說眾多的中條山脈,后舉家遷移到黃河上的禹門古渡口,離汾水匯入黃河處更近了。在從未離開過的晉南大地上行走,每一步,都會踩中大地的鼓。有道是西來一曲昆侖水,劃斷中條太華山。從高原星宿海駛下的九曲黃河,在內(nèi)蒙古托克托突然轉(zhuǎn)折后,千里雷鳴南下穿越晉陜大峽谷,風(fēng)逝霧隱,猛湍飛浪,造化之筆開始書寫九曲中最大的“幾”字,書寫“幾”字右臂最遒勁的一豎。到了晉南風(fēng)陵渡又一折,從此眷戀依依東流入海。她用最深情的臂彎摟抱了河?xùn)|沃野,這片堯都平陽、舜都蒲坂、禹都安邑星簇的華夏文明的發(fā)祥地啊。有時候,我佇立在“禹功于此為大”的禹門,思尋起不遠處西侯渡那中國舊石器時期第一縷人類的火光,打擊石器所呈現(xiàn)的自然音色的節(jié)奏,以及晉南堯都陶寺遺址的第一朵文明焰苗,我不禁向山脊上一條飄帶似的,已有4000余年歷史的虞坂古鹽道望去……一面鼓聲,咚咚傳來。高擎松明的先民,從黑黢黢的夜出發(fā)開辟鴻蒙,究竟跌跌撞撞闖過了多少險關(guān),終于點燃文明的晨曦?
《詩經(jīng)》里高筑的文王靈臺上,鼉鼓之音猶未絕。鼉,又稱揚子鱷、鼉龍、土龍、豬婆龍等,哪一個名字,不卷來幾分神秘、卻不乏土腥味親切的氣息呢?鼉皮堅硬,蒙鼓聲震四方,在洪荒時代該擊起人們何等莊嚴(yán)神圣的情感?傳說五帝之一的顓頊,命鼉首先奏樂,鼉仰躺著用尾巴敲它的肚子,發(fā)出“嘭嘭”的聲響,《呂氏春秋·古樂篇》說“乃令鼉先為樂倡”,豈不意味著鼓為古代樂舞的前驅(qū)嗎?當(dāng)吹拉彈撥等樂器未產(chǎn)生前,擊器卻已陪伴人們度過無數(shù)悲歡歲月。當(dāng)一個頂天立地的“人”字揚起骨槌,四野之風(fēng),又何嘗不摩挲古拙之陶鼓,彰顯強悍的生命力,又穿過迂曲悠長的歷史隧道,引領(lǐng)我們向下一輪旭日跋山涉水?
那一年,我一踏上新絳,頓感相見恨晚,且愧且喜。愧的是國家歷史文化名城近在咫尺,今日卻才相訪;喜的是陪母攜子,在日光月影的巷路上緩緩踱步,共享天倫。壘砌千余年的絳州城,光影幾尺厚,風(fēng)土幾許醇,正適宜慢慢的腳步去丈量。從牛脅條巷子的旅館出來,我踏上布局巧妙的臥牛城牛脊——一條南北通衢,可以遙想昔日車馬川流衣香鬢影的繁華。早在春秋,絳州便與太原、臨汾齊名,并稱“晉國三城”,控帶關(guān)河,可謂鑲嵌晉南的一顆熠熠閃光的明珠。如今的絳城,傍著呂梁峰云悠悠,汾水煙光濛濛,自隋朝遷州治到現(xiàn)址,亦有1400多年的歷史了。絳州人會說,你看,那開南門仿佛牛嘴,北端龍興塔儼然聳翹的牛尾,東西天池活靈活現(xiàn)的牛眼,而架在南門口汾河上的浮橋,不正是親水嬉戲的牛舌嗎?
臥牛城隔著悠悠時光,欲同我做心靈的交談。絳州人會說,街、樓、塔、寺、廟、觀、三關(guān)五坊、兩門六十四巷的格局,在唐代就形成了。
香港的南蓮園池,曾被評為“老外最愛的十座中國公園”,并排名第一,但很少有人知道,該園是以新絳的絳守居園池為建造藍本的。即為唯一現(xiàn)存的隋代園林,絳守居園亭臺水草幾經(jīng)盛衰,悄悄見證了北方園林的演變史。我第一次體悟妙造自然的華夏園林營造理念,便是徘徊此園時。真氣拂拂生于水墨畫上的留白處,飛檐透露宇宙的無限生機意態(tài)。我欲聽范仲淹歐陽修等名臣詩酒酬唱,又欲秋日登上“致虛守靜、吾以觀復(fù)”的靜觀樓,遙憶望月臺的天心月圓,蒼塘風(fēng)堤的煙霞生滅;又欲積雪訪象征佛家凈土的蓮花池,芙蓉未玉立,嗅不到藕香……我欲子夜擎火相照,滿園山石或隱,或顯,虛實中不更見山水真精神嗎?鳶飛魚躍在我心,淵深靜寂亦在我心,絳園儼然胸中丘壑,布滿了創(chuàng)造的光芒。
風(fēng),吹過洄蓮軒的疏窗,挾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人,在人文與大自然之間縈繞。
一整座絳守居園池,又是絳州大堂的一面疏窗。
而我從虎豹門出園,逡巡于全國最大的州府大堂——絳州大堂內(nèi),只覺十分寬重,風(fēng)云金鼓驟然馳于橫梁。被歷史的巨掌,抹盡柱子的罅隙,絳州大堂還會憶起大唐李世民東征高麗,令名將張士貴在此設(shè)帳募軍嗎?風(fēng)蕭蕭兮云漫漫,金鼓鳴兮旌旗獵,來投軍的薛仁貴,是否也回首凝望了一眼峰嶺云橫,踏上白袍虎將的傳奇生涯?斗轉(zhuǎn)星移,蒼黃轉(zhuǎn)臺,走馬燈一樣的歷史人物接踵亮相,又悄然退場,留下《泛舟之役》《柏壁屯兵》等掌故,在絳州父老的茶壺里浸著,弦鼓上響著。
每個黃昏,或者白晝的閑暇,安頓好家人后,我總是去拜訪有名的絳州三樓。一般州府多有鼓樓,而絳州卻鐘樓、鼓樓與樂樓并峙,在城西高塬上列如寶鼎,這一奇特處,更是守望絳州的深情目光。樂樓為酬神演戲之戲臺,老輩人說,往日逢年過節(jié)是熱鬧異常的,向上是鼓樓,而鐘樓地勢最高拔,內(nèi)懸金代鑄造精良的萬斤巨鐘,鐘聲清越宏亮,相傳夜靜渺渺不絕數(shù)十里呢。每逢登臨,渾厚的絳州沃野擁抱著我,平川路迢遞,千里快哉風(fēng),頓時胸中塊壘盡除。我伸出手指,都能碰觸到大地滾燙的心跳。從歷史深處響起的黃鐘大呂,撞擊著每一個過客的心靈。
大地之上是蒼穹。
先不說鼓樓下的七星坡,舊日石嵌的北斗星午夜會發(fā)光,但只鼓樓雄偉的身姿足以引人了,細雨磨嚙著它,和風(fēng)撫拍著它,雷鳴之日,電光似龍蛇滑過它的廊檐,也默默向著天空陳述。七星坡下的樂樓,是舊日獻戲娛集的熱鬧民俗場所,梆子戲前身宋金鑼鼓雜戲,也淵源于久遠的鼓樂,并吸收了外來因素演進而成,可見絳州人對家鄉(xiāng)瑰寶鼓樂的深深喜愛。
史載,公元619年,唐朝方定鼎一年,劉武周宋金剛起兵叛亂,百姓飽受戰(zhàn)亂之苦,秦王李世民隆冬東渡黃河,屯兵絳州境內(nèi)的柏壁,次年擊敗叛軍,凱旋時百姓擂大鼓與將士當(dāng)街盛大聯(lián)歡,慶奏出秦王破陣樂。李世民登基后,為表示不忘其本,改編成聞名遐邇的宮廷樂舞,又親繪舞圖,“左圓右方,先編后伍,魚麗鵝顴,箕張翼舒,交錯曲伸,首尾相互,以象戰(zhàn)陣之形”,使樂工120人身披銀甲,持戟演習(xí),凡為三變,每變?yōu)樗年?,擊刺疾徐,歌者相如?!杜f唐書·音樂志》載“自<破陣樂>以下,皆擂大鼓,雜以龜茲之樂,聲震百里,動蕩山谷?!?/p>
鉆入牛肋條巷子里,一家小店的牛肉丸子湯味道頗好,上撒一層翠綠的香菜末。一天,我去拎廚灶旁的茶壺倒水,拌五香豆的店主,正低低放著一段民歌。他四十開外,中等個頭,原來并不健談,但一聊到老絳州,頓時來了興頭,頭上亦非屋頂棚了,一雙濃眉倒像如洗的萬里碧空下,人酒酣時微揚的鼓槌。傳說春秋時代,一天新絳地動山搖,晉國城鄉(xiāng)化為廢墟,新絳北部卻冒出一股清泉,旁隆九座土丘,即《山海經(jīng)》中崆峒山與晉之九原,后名為“鼓水”與“鼓山”。這家店主,便給我講了一個當(dāng)?shù)厥⑿械墓乃畟髡f:唐代李世民,在一個夏日路經(jīng)鼓堆村旁的九原山,率領(lǐng)將士,選了有青石河床的水道策馬而過,馬蹄踏水擊石,恰似戰(zhàn)鼓一般鏗鏘有力,慷慨激昂,后來人們便稱此為鼓水了。
說到列入第一批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絳州鼓樂,絳州兒女會扳著指頭數(shù)《秦王點兵》,極富生活情趣的《老鼠娶親》、《廈坡上滾核桃》等曲目。創(chuàng)作于上世紀(jì)80年代的《秦王點兵》在原《秦王破陣樂》的基礎(chǔ)上,不僅攝取汾南車鼓、花敲鼓、老虎磕牙等鼓種曲牌成分,而且吸取西方音樂技法,并呈現(xiàn)出時代特色,轟動京華,芬芳巴黎,堪稱黃河金濤醞釀的杰作。后來《牛斗虎》《老鼠娶親》《廈坡里滾核桃》《拉呱》《楊門女將》等曲目在世界上演出,掌聲經(jīng)久不息,每每載譽歸來。擊鼓邊、墨鼓釘、蹭鼓面、磕鼓環(huán)、單槌滾、雙槌擂……,以花敲干打著稱的絳州鼓樂在手法上也不斷創(chuàng)新,演奏得排山倒海,又醉人心魄。還有一種穿箱鑼鼓,演出時著戲裝,有時還露一絕技,甩動頭上的野雞翎哩。
聽說,新絳汾南的年節(jié)社火里,古代戰(zhàn)車衍變而來的車鼓猶存,若逢緣,我倒是頗想隨熙熙攘攘的人流觀看一番。古絳州原野上的鼓山、鼓水呵,還記得嗎?鼓水流域的許多村莊都將鼓作為崇尚之物,并建廟置鼓。李世民屯兵的秦王堡,至今尚存擂鼓臺遺跡哩,周邊倆鄉(xiāng)鎮(zhèn),更是村村存鼓車。車上的特號大鼓繪龍鳳呈祥等圖案,鑼、鈸、五音鑼與“十樣景”等樂器隨車伴奏,車之四圍華麗,首端高聳若花門彩樓。最流行的算騾拉車鼓了。十余匹甚至上百匹精選的一色騾子,三四匹列一行,所戴裝飾品頗精致,上有大鼓咚咚,下有車輪滾滾,發(fā)揚蹈厲,聲動汾濤,猶自傳來古戰(zhàn)場上的壯懷激烈。
一面陶鼓,與掏空樹干蒙皮的鼉鼓,在陶寺遺址,一起靜靜沐浴著幾千年后的天光。
我在汾水中放了一只小筏,沿時間之流而下。行船是因小時候,聽老人講過一個廣為流傳的故事。鐵額魔王蚩尤進犯中原,黃帝大戰(zhàn)而勝后,將蚩尤肢解化作了河?xùn)|解州的鹽池,原來黃帝令臣風(fēng)后,造了八十面雷鼓,并以雷獸之骨為鼓槌,使蚩尤失去神力。其實,還有一些與鼓相關(guān)的晉南民間傳說,卻并非空穴來風(fēng),像三月三娥皇女英回娘家的鼓樂啦,依稀閃現(xiàn)陶寺人的生活。堯帝即伊耆氏,《禮記》不曾記載“土鼓、蕢桴、葦龠、伊耆氏之樂也”嗎?
岸上響起舜之樂《大韶》、禹之樂《大夏》時,鼓,已作為一種主要擊節(jié)樂器,漸漸拉開樂舞的序幕了。
在春秋時代的碼頭,天風(fēng)獵獵,我瞥見一面杏黃旗幡上飄起四個字“秦箏晉鼓”。晉國一度稱霸天下,晉國著名樂師師曠“聞鼓聲而悅之”,得到晉悼公等頒行后,晉國鼓樂遂名聞天下。搖曳的燭火下,我瞥見曾三次擔(dān)任稷下學(xué)宮祭酒的荀子,正在《樂論》中揮腕寫道“鼓,其樂之君邪!故鼓似天,鐘似地,磬似水,竽笙簫和、筦籥似星辰日月……”,于是鐘鼓之音,從我的輕舟波光下,向云天隱隱揚起。
雀鳥清啼,透過一重重綠楊陰,我依稀眺見西漢陶塑綠釉百戲樓,還有晉南各地出土的漢代百戲樂舞俑。只見那好幾層高的綠釉陶樓,坐落在碧波粼粼的水池中,歌聲徹云,舞蹈雜耍,其中二層中心的兩人里,有一位左臂橫抱一鼓,據(jù)說是地位卑下的俳優(yōu)。在歷史上俳優(yōu)同情底層人民的疾苦,曾無畏地向統(tǒng)治者巧妙諷諫。他的造型夸張生動,右臂伸舉鼓槌,右腿抬起,正呈敲擊起舞的身姿。
被久遠的藝術(shù)氣息熏陶著,在這片沃土上插一枝柳,都會搖出一野翠絲。
原來只知道美酒醉人,誰想鼓也醉人,我叩槳而歌,源頭追溯遠古,鼎新于唐宋,鼎盛于明清,晉地鼓樂演變至今日,奇彩煥發(fā)。
我曾向母親抱怨,老家臨汾被譽為華夏第一鼓的威風(fēng)鑼鼓,上了亞運會的開幕式,我卻沒緣觀看一場。母親笑道,你身邊的鑼鼓也有爆彩點啊。母親說得沒錯。禹門古渡所在的河津,年鼓鬧春絕不可少,平日慶典有邀,鄉(xiāng)村鼓隊也生龍活虎,騰躍爭先。我今春觀看時,印象最深的是一紅衣女子。其實,我初睹面容,一時竟失語了。我依稀曉得她的。她自幼失去了母親,家境又不好,堂屋也僅擺二三粗陋的家具,過早面臨人世的艱辛。不僅如此,去年她的兒子頻頻去省城大醫(yī)院就醫(yī),來回折騰了不少錢,煞是憐愛她的老公又突遭車禍撒手人寰了。都說人生有三不幸,即少年喪母,中年喪妻,老年喪子。而今老境未知,前兩難均眷顧了她,清明節(jié)的郊野壟頭,我曾遇上埋頭焚紙錢的她,如此無助,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不像哭聲,恍若一個山里幽魂咿呀難聽的野曲小調(diào)。
我實在想不到,此刻被鼓聲重新喚醒,她居然能如此意氣風(fēng)發(fā)。頭上的烏髻,也緊扎火紅綢花,雙臂高舉的鼓槌上,更飄舞兩朵畢剝欲響的火焰。一身紅衣的她,不僅領(lǐng)銜全隊,英姿颯爽,儼然擂鼓抗金的巾幗英雄梁紅玉,而且表演花樣翻新,雖然偶爾生澀,但閃挪騰躍之間,一忽兒翠松凌崖,一忽兒星追電馳,卻也舞得酣暢。凝視著陽光下她游龍般的身姿,我又一次見識到大寫的“人”字。
另一村的鼓樂中,由一位幽默的老者串場,本來氣勢磅礴的鼓聲,場子上一片喝彩,而老者不時揮起木槌,發(fā)一句詼諧之問,又引得觀眾喜氣洋洋。但我難忘的,是他一臉的淳樸親切,頗像一位演稷山走獸高蹺的中年漢子。
農(nóng)耕始祖教民稼穡的稷山,與新絳、河津均接壤。國家非遺項目稷山走獸高蹺,古老意味濃厚,鄉(xiāng)土情趣十足。樸實而不失幾分豪爽的漢子,一身白衣,肩插雪旗,正扮商紂王時的太師聞仲,與傳令兵一齊“騎”著白底藍花的瑞獸麒麟。本來,走獸高蹺雙人共騎一獸的奇特造型,又與前引的打花鼓人互動,表演難度已不小了。而中年漢子旁邊的騎貘,一人扮晉國魏武子緊按貘頸降伏,另一人需全身隱于獸體暗行,則更需技藝的爐火純青了!而讓我心一墜的,是駕云送母子去秦國與百里奚團聚的獨角獸,清風(fēng)撩起鬢角,一片片云白得能融化長久的思念,滴下春錦里喜極而泣的淚……街頭的一組組高蹺故事,均見于蒲劇老戲《伐西歧》《黑虎下山》《鐵獸圖》等,寄寓著民夫求吉祥的美好心愿。
踏上七折八彎的黃土路,追著日頭演,村頭演,縣街演,火神廟前演,觀音寺前演……我們的祖先,就是這樣為子孫后代祈福的。
當(dāng)然,稷王山下,高臺花鼓也令我喜愛,那多像一座鼓山上的春光爛漫。
小院,灑滿了陽光。
張軍老漢摸了一把胸前金燦燦的獎牌。雖已八旬了,他依舊一臉的癡迷,先向上抬右臂,又緩緩向后舒展左臂,擺好三國武將的架勢后,一板一眼唱了起來。
望著老人家沉醉的樣子,我真不忍心打擾他。
戲劇史上的“活化石”鑼鼓雜戲,至今雖然岌岌可危,尚在晉南一帶存留著。張軍老人,榮幸地入選為該國家非遺項目代表性傳承人。悠久的樂舞文化和獻戲酬神娛人的民俗,始終滋養(yǎng)著古河?xùn)|的膏腴沃野,成為華夏戲劇主要發(fā)祥地,北方戲劇文化的搖籃。
仙逝的鑼鼓雜戲傳承人李正勤老先生,我已無緣拜訪了。但一位山西老作家韓振遠,記下了冒著風(fēng)雪前往臨猗孫吉村尋訪的印象。家院里《銅雀臺》尚未演,大雪紛飛皆白,正襯著李老漢孫子的新婚洞房的大紅門簾與火紅對聯(lián)。一陣鑼鼓響得激烈,幾位老人震天動地一聲吼,頓時化身三國猛將。精彩處尤其是:鑼鼓時如炸雷驟響,時如排山倒海,在鏗鏘節(jié)奏中伴著昂揚唱腔,竟敲打得天上地下滿是聲符。忽然,鼓樂狂奏,又驟然停下,萬籟俱寂,眼前只有大雪無聲飄落,意猶未盡之時,再看,原來奏出如此熱鬧氣場的,只有一鼓一鐃兩鑼而已,無絲弦伴奏,無簧管和聲。而幾位老人尚在戲中,一身雪花,一臉熱氣,等回過神來,幾人一齊大呼過癮。
而我是正月新春,來臨猗新莊村訪張軍老人的。當(dāng)一群雀鳥躍出果林,飛向田野,為高大的村口牌坊增添無窮生氣時,其女與女婿,熱情地趕到村口迎接我,讓我坐上家里的小三輪,穿過村巷,偶爾的小洼殘雪,突突開到自家院中,老漢早坐在墻根兒的靠椅上等待,身旁一個小圓桌。
明晃晃的太陽很真實,但伸手捉,能抽出一根綿長的絲。我想起村口一簇簇新綠的草,原野上生長的事物多么執(zhí)著。
記憶里前幾年,我造訪古絳州之地將辭別時,登上龍興塔四望沃野,高歌一曲后,似乎要慰籍一下我自幼對鼓樂的鐘情,當(dāng)我鉆進塔下宋金古墓里,如穿越時空一下落入了滿目樂俑中。打鼓俑迎面而來,拍板俑、擊鑼俑并手持各種樂器的雕像優(yōu)姿美儀,栩栩如生。我亦一時失語,望著神態(tài)各異,歌舞升騰的樂俑,也望著盤旋的光芒……今天與過去,離得有多近……
此刻,灌了張老漢家一院子的陽光,欲言又止。一種驚異,戲曲草創(chuàng)時期的鑼鼓雜戲,一千多年中經(jīng)歷了多少無情水火、兵荒馬亂,至今依舊頑強生存在阡陌村野,活靈活現(xiàn)演在世人面前。以臨猗萬榮為中心,鑼鼓雜戲輻射于周邊一帶,傳統(tǒng)劇目近百個,全系神怪與歷史故事。
鄉(xiāng)親們稱為“雜戲”、“雜?!?、“土戲”、“咚咚嚓”,依舊俗每逢正月,新莊、上里、高家垛三村村民皆去龍巖寺演鑼鼓雜戲以敬神祀佛,又稱“龍巖雜戲”。
老伴,把劇本抱來!張老漢喚著。
早備好了,曉得你要寶貝哩!大娘啪地一掀門簾,出了里屋,將一厚摞劇本小心翼翼地擱到小圓桌上,又向我介紹道,你瞧瞧,他親手整理,又珍藏多年的咱土戲老劇本。
劇本很干凈。但張老漢伸手在封皮上拂了一下,要拭去灰塵似的。
他彎下腰翻揀,三國風(fēng)云繞屋變幻,義薄云天,忠孚華夏,古戰(zhàn)場上的沖天金鼓又灌入耳膜似的,老漢不由神色激動,指給我瞅:喏,《長坂坡全本》是清末光緒版的,紅色落款處有“光緒二十一年”的字樣;喏,《火功計》一本,是1980年重抄的……老人一生,為鑼鼓雜戲劇本的挖掘保護可謂耗盡心血。
我本以為年事已高,采訪他頗為困難,誰料老人精神矍鑠,思維清晰,我合上小筆記本,認(rèn)真告訴他您老人家健談著呢,門口的大娘雙掌一拍,和老人一起爽朗地笑了。
煞是熱情的大娘,一直陪同采訪,抱劇本來后,便搬個馬扎倚堂屋門框坐著,不時幫老漢一起回憶鄉(xiāng)間往事。她說起來,像今晨才發(fā)生似的,還溢著村旁黃桃紅杏的新鮮汁兒。尤其一聊到老戲友與臨猗一帶的鄉(xiāng)土文藝,眼晴里有亮晶晶的東西閃過。央視曾播過《山西有個快板村》的專題,說的就是新莊。張軍不僅是鑼鼓雜戲非遺傳承人,而且被村民親切地稱為“快板大王”。我甚至猜老夫妻二人,年輕時志趣相投,皆是古郇峨嵋?guī)X上生龍活虎的文藝人哩。
這不,大娘主動取了“中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獎牌,遞給我。這當(dāng)兒,一位大伯邁進院門,喚老漢明日晌午,相跟著赴村里一家紅事喜棚下。他瞄見我正記著鑼鼓雜戲,索性圪蹴在墻根兒,侃了兩句老戲景,聊到姚、張、高三家時,同伴在院門外喊他,他便匆匆去了。
我將金燦燦的獎牌掛在老人胸前,仿佛嗅見星霧籠罩的汾水之畔,一陣隱隱傳來的泥土芬芳。而老人,一臉真純地笑了。
沿著方才的話柄,我詢問老人。他扳著指頭給我數(shù),戲前先請了神,游了村,各家族要入家廟祭祀,咱村七座家廟,分屬姚、張、高,還有個清朝乾隆十八年筑造的大戲臺哩。
沒錯,講述一生摯愛的鑼鼓雜戲時,老漢不時迎著和煦的陽光,瞇縫眼睛,變換姿勢,一板一眼地唱起來。
一說唐李世民平亂作《破陣樂》,命軍士百余人披甲執(zhí)戟而舞,為鑼鼓雜戲雛形,后河?xùn)|節(jié)度使馬燧平叛于猗氏作《定難曲》,馬燧特喜歌舞,又于此建龍巖寺,死后每年元宵節(jié)前后,三村均赴龍巖寺演戲,以酬謝這位戰(zhàn)功赫赫的歌舞愛好者,后擴為諸神佛皆酬的祭祀戲,鑼鼓雜戲遂形成了;一說,源于宋代村落百戲,源于搬演神怪故事《關(guān)公斬蚩尤》;一說據(jù)演出前先“跑神馬”、“擺道”等,源于古代驅(qū)儺風(fēng)俗,約于金、元時代形成。然而無論哪一說,鑼鼓雜戲與祭祀皆密不可分。
河?xùn)|名剎龍巖寺昔日香火鼎盛,僧伽眾多,寺內(nèi)盛行變文說唱。據(jù)說演出雜戲時,和尚不僅專門負責(zé)吹嗩吶,只有他們會吹一定的曲牌,并且演出要“由寺內(nèi)的襻師引導(dǎo)上臺表演”。
老日子盛景,隨老漢的手勢浮現(xiàn)我眼前。一系列迎神祭祀后,演員均佇立香火旺盛的龍巖寺戲臺下了。塵土飛揚中,幾十個后生騎馬繞場飛馳,而臺上鼓聲陣陣、猶如戰(zhàn)鼓,圍觀的鄉(xiāng)親呼嘯喝彩?!芭苌耨R”過后,便由“報子”(相當(dāng)于宋雜劇中的引戲)主持祭臺儀式,準(zhǔn)備開戲了。
你很難想象,鄉(xiāng)人觀戲有多沉醉。貫穿的拳術(shù),加上撼人魂魄的大鼓,激昂的嗩吶,抑揚頓挫的吟誦,干脆的動作,整臺戲洋溢著剛烈之氣。
“大鼓主奏啊!不被絲弦,鑼鼓斷句!”張老漢強調(diào)了一聲。
是啊,鑼鼓雜戲不僅念多唱少,還無戲班子,不分場次,不劃生旦凈丑,處于戲曲形成期的初級原始狀態(tài),演史事,也不注重刻劃人物。聽,“頭戴金盔西瓜皮,身披鎧甲兩頁席,腰纏玉帶南瓜蔓,手拿長槍稻黍稈。要問我到哪里去,上廟祭神唱雜戲”,頭上頂個西瓜皮,身上披頁草席子,只要鑼鼓激昂,天高地厚,鄉(xiāng)親們就可以掏出一副火熱腸子,揪起悲歡翻滾的肝子,將一輩子求公正安康的渴望,拋上云峰,向四野麥浪,八面來風(fēng),登臺一亮嗓子如癡如醉了!
陽光漸漸融化了花草、屋子,張老漢沉浸入對歲月的深情追憶與自豪之情里。
我仿佛目睹,許多年前嘎小子張軍,搬了馬扎瞧爺爺?shù)桥_執(zhí)杏黃色三角旗演“報子”,一忽兒拉前場,一忽兒為元帥和官府傳令、稟報,一忽兒又給觀眾解說劇情轉(zhuǎn)折和銜接,甚至杵在那兒,充當(dāng)山石樹木……額頭汗涔涔的,卻忙得心花怒放。
一場大雪覆蓋了白楊樹梢與人家屋頂?shù)镊[瓦。已成青壯后生的張軍“咯吱、咯吱”踏著積雪,拐上冒出枯黃草叢的小徑,去向村里的“活張飛”“全包袱”“滿堂紅”等老戲人們?nèi)〗?jīng)學(xué)藝,他在雪野中深吸了一口清凜的空氣。甭瞧眼下銀裝素裹,地下的春氣已蠢蠢欲動,欲催來春麥苗逼眼的翠。老習(xí)俗一入臘,村人便已喜滋滋張羅正月十五的龍巖戲了,而今大紅燈籠,快照得年節(jié)院子一片紅彤彤了!莊稼地里勞累了一年的父老們,又該攜家?guī)Э谶^把癮,去瞅一臺家鄉(xiāng)草窠子味十足的好戲了!
后來,張軍師承村里的大學(xué)士姚繼唐。每一枝藝苑奇葩,都要經(jīng)過多少世代雨露的滋潤啊。你可以想到,姚為鑼鼓雜戲劇本的發(fā)掘整理傾注心血,一盞橘黃色的窗燈,映著埋頭弓背的人影,深深影響了張軍。
……
一樁樁往事雖遙遠,但張老漢記憶清晰,如數(shù)家珍。
老人家,您有學(xué)生嗎?我問。
他微垂了頭,嘆氣道:現(xiàn)在年輕人,不愛學(xué)這個。我曉得,雖然多年來當(dāng)?shù)叵铝祟H大力氣扶持,但由于時代觀念的變遷,導(dǎo)致很難傳承。過了一會兒,老漢又翻揀資料,向我交待:
甭瞧這本書舊了,內(nèi)有八十年代我寫的一篇論文,可下工夫了!
去年八月,省文化部門取了土戲資料,全鉛印了。咱村一北大學(xué)生喜雜戲,寫了論文,陜西師大一研究生也來寫了論文……
老伴哎——,咱把錄像帶,給這閨女瞧一下吧。
見我疑惑,他解釋道,一個響晴天,受省文化部門派遣,山西師范大學(xué)由段博士、王老師帶隊,來了七八個人,整整錄了8天哩。
如今年已八旬了,但老人家依舊癡迷。趁下雨天逮空兒,和村子里興頭不減的老藝人們,聚在一起,使出渾身勁兒演練,一對融盡甘苦的鼓槌,牽得青墻上的回音十分悠長。那幾位稍小,但也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了。我問張老漢,您演誰?他笑了一下,仿佛又沉浸在激蕩肺腑的鐃鼓戲文中,說,我演曹操馬超,《銅雀臺》一段,排哪個角色我都行。噢,我曉得,村里鑼鼓雜戲一般演《銅雀臺》,有時,還有《三請諸葛》《闖轅門》。
這是中國現(xiàn)存最古老的戲劇之一,具有極高的學(xué)術(shù)研究和史料保護價值,專家如是言。
漫長的時光里,華夏戲苑逐漸百花競開、姹紫嫣紅。拿入戲入味的臨猗人來說,生命里還有婉轉(zhuǎn)纏綿迷人心魂的晉南眉戶,還有地臺戲、蒲州梆子、桌子戲、道情哩。黃河緩緩淌過的吳王古渡邊的桌子戲,戲到高潮,只見村人瞬間跳上桌子,一腔喜怒哀樂,均付與滔滔河水一直流到九重天之外“面對黃河一聲喊……”。
辭別新莊時,張軍老人的女兒執(zhí)意要將我送出村口。而老漢與大娘,鄭重掏出一個小本子,請我寫下姓名電話。張軍老人還熱心招呼我抄下錄像老師的電話,以后可聯(lián)系。那一刻,我甚至有點慚愧,怕辜負了老人對家鄉(xiāng)土戲的深情。
那天在村口,我扭頭望了一眼送別我的其女背影,望了一眼龍巖寺遺址的方向,天地蒼黃,人生走馬燈般轉(zhuǎn)個不停,想到質(zhì)樸可親的老藝人們,與一面大鼓下,千年黃泥滲雪的鮮氣兒,祝愿原野上的花朵向春綻放,溢出芬芳。
責(zé)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