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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王

2021-06-20 13:55錢幸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21年3期
關鍵詞:丈夫兒子

錢幸

請喝茶。這是她一天中說得最多的話。每次說這句話時,她的頭都低垂著,劉海輕輕地繞過她額頭,紫砂壺被她珍重地握在手里,褐色茶湯浩浩蕩蕩地沖出來,準確地落在茶杯中。

黛笙,拿八八青餅給客人,結賬。

老老板把鑰匙給她,屏風后面是個寬達一間屋的博古架,像放骨灰盒般地端莊虔誠地擺著一本正經(jīng)的茶餅,從下到上,參照人間階層劃分,身價少則過百,多則過千上萬,甚至百萬。她抬頭仰望了一下最高處的那個柜子,玻璃反射著凜冽的光芒,鎖孔被陽光照得金燦燦,里面端莊地擺著那餅茶。那餅紫色包裝的、整個店里最貴的,是一枚班章。她看它一眼,便心安了,舒坦了,好像它是她的一樣。等客人走盡了,她要做她一天中最享受的事——踩著紅木的梯子走上高處,雙手端著板板正正地擺在架子上,好像站在了云端,用最輕柔的撣子把玻璃上的塵埃掃落,也許根本沒有塵埃,畢竟店鋪太干凈了。她喜歡這個儀式過程中散發(fā)出的醇熟香味,她喜歡這種講究,在講究的清晨和夜晚,穿著講究的黑長衫系紅腰帶。

它給她一種有尊嚴,一種體面的感覺,你知道尊嚴和體面是什么感覺,它就像條會蠕動的蟲子寄生在體內(nèi),越是卑賤的人體會得越深。所以她常覺得,到茶店之前,她過的是日子,之后,過的是歲月。在她看來,活得有尊嚴、活得體面才叫歲月,僅僅活著只能叫作挨日子。從日子到歲月,就是有了質感,有了生的憑證,不算枉為人一場。

但回到家她就離這兩個詞遠了,當然一定程度來說感觸得也更深了。在家里,她不叫黛笙,她叫莊翠紅。叫莊翠紅的時候,她不太體面,她和趕集賣石頭的丈夫、29歲的兒子住在小區(qū)深處的平房里面,很多人以為那里是別人家的配房。其實一開始她的家更小,只有配房的一半那么大,兩間頂頂小的屋子,一間客廳兼餐廳兼臥室,一間兒子的書房兼臥室。后來丈夫把前面一塊空地也圈了進來,蓋上了泥瓦和塑料布,這樣他們就多了一間房,不下雨的時候,總算是擁有了一個獨立的客廳兼餐廳。

那一天,兒子說,我想相個媳婦。兒子有點胖,腿腳不太好,五歲時跟她到她上班的賓館玩,她洗一捆一捆的床單,兒子鉆進滾筒,她一如平常地開機,聽見嘎吱一聲,然后是嘩嘩啦啦放水的聲音,她一如平常地發(fā)呆,最后才聽到兒子在洗衣機里凄慘的哭聲和拍打聲。從那后,兒子腿腳就不利索了,走路時一只腳向外扭著,手也跟著哆哆嗦嗦地外翻,身子像打了個波浪,如果你樂觀地想,他走起來真的像單只手劃著船。但父母沒有幾個是樂觀的,生活把他們壓垮了。丈夫開始酗酒,她換了好幾次工作,干過衛(wèi)生院的清潔工,也做過病人的護工和出院家屬的鐘點工。即便狼狽,她穿著依舊一絲不茍干干凈凈,后來老老板相中了她,她總算可以舒一口氣,在英雄山書市這種清雅地方,換上寬衣大褂,白天能雍容地倒茶,老老板見她沉靜,晚上也時常帶她跟茶商周旋,反正她是這么跟丈夫說的。

那天兒子說了想要媳婦的事兒,她捧著咸糊豆的手一抖,粥弄臟了衣服,她的心也往下墜著。她說行,丈夫沒搭腔,放下筷子,抱著一塊石頭,綁在他二手自行車的后座上。先撤了,他說。丈夫趕早市,兩人不一塊。她摸摸兒子的頭,有些虧欠地說,好。

進店時卷簾門已半開,有交談的聲音越來越急躁地洇出來。聲音嗤嗤吭吭,有來有往的,像是吵架,又像斗嘴。她進去后,小老板和老老板爺倆像各挨了一錘子不說話了。

來這么早,黛笙。老老板掃了她一眼,到屏風后面拿了兩餅茶交給小老板,拿去吧,你小時候它們就來了,按說你該叫它們哥哥。

您能不能換個說法,瘆人。小老板把那兩餅陳年易武茶隨意地扔進斜肩挎的牛皮包里,抬眼看了她一眼,喲,今天來晚了。

是你來得早,老老板說,你快去吧,我多見你一面就少活好多天。眼不見心不煩。

我抓緊滾。他出門時又回頭看了她一眼,想說什么,嘲諷的語氣呼之欲出了,但還是舔了舔嘴唇,抬頭望著云朵,天干物燥呀,他說。

小老板是今年剛從加拿大回來的。三年前,老老板老婆作古,他出現(xiàn)過一次,打著傘帶著幽藍的墨鏡,一種游離在畫面外的樣子。老老板當著他的面總是很嚴肅,是個沒什么新意的古板父親形象。但兒子一走,一臉老態(tài)的他會暫時地眉飛色舞起來,說起兒子小時候多么天資聰穎,手一放琴上,完整的樂章就會飛出來;跑得又特別快,全校的運動會拿第二呢;還會畫畫,畫爸爸像笑口常開的慈祥彌勒。

老老板一直都很有錢,小老板從來都會花錢,后來,小老板自費加拿大留學,學陽春白雪的藝術。學成后,老老板給他幾十萬糟踐著,讓他由著興趣愛好闖蕩闖蕩。他一個月就闖蕩完了,伸手又要。老老板繼續(xù)給,但是這次小老板搞了一個小劇團,脫口秀、相聲、樂隊,花樣新潮,屬于葷七素八的雜燴,有時候也在店里講兩段,順便直播帶貨。那都是極新潮的東西——離翠紅有閃電雷雨的距離。老老板似乎認為這也是出息,雖然與翠紅理解得不同。有錢人怎么揮霍,日子都那么豐盈,窮人怎么緊縮,日子還這么干癟,這就是與生俱來的。

每次碰上小老板,她會不自覺地盯著他的腿部。他的腿那么修長完美,走起路來像彈琴般協(xié)調,兩根腿單是支棱在地上,都有一種不慌不忙的優(yōu)雅,這讓她覺得很刺目。他跟她兒子一般大。

老老板已經(jīng)端坐在茶桌旁,她焚好香。照例開始打掃,在打掃的時候,她抬頭去確認那枚最最昂貴的班章,或者說,是他們相互確認——它正正兒八經(jīng)地坐在最高處,像個睥睨一切的皇上,它值得,老老板剛從拍賣會上將它捧回來時,眼里都是流星,剛剛起飛的那種。老老板說,黛笙,我擁有它了!你知道嗎,這個數(shù)。她捂著嘴說,天哪,七萬。老老板說,不長眼!我說的是位數(shù)。

有客人推門進來,轉了幾圈,不住地流連。老老板只把前面低柜擺著的拿出來??腿苏f,不錯呀,好著呢,頂級的!哎喲,就是價格貴了,再便宜點,800!800賣我,我還來買。

她想,像這種千兒八百的你都覺得不錯,你還沒識過真好貨。那人跟老老板推來搡去很不像樣,老老板說,不識貨!大袖一甩,上街去了。客人悻悻地吐了一口唾沫,她皺著眉頭上前拿白雪樣的拖把清理。客人耷拉著下巴瞅她,老板娘嗎?能給便宜點不?您說了算吶。

她把拖把往他腳底下伸,頭也不抬,我是打工的,老板定價了,不能變,我們家的普洱,它值那個錢。

對方說,那也不能這么貴啊,這么一泡就沒了,錢可是真金白銀,這湯湯水水頂什么用。

她把手握在拖把頭上,端起身子認真地看著他,聲音里透出不客氣,愛買不買,沒折扣,出門右轉過兩個鋪,有便宜的,請您那就便。

嗨,客人眉毛一挑,眼白多得像快要掉出來的塑料珠子,把外穿的褂子一甩,衣服下擺正好掃過她的臉,一股淡淡的煙味攪擾著空氣。

神氣個鬼,又不是你家的,你就是個打工的。這句話從風里飄過來,客人出門又是一啐。

在裊裊的爐香中,她沖著門外發(fā)呆。她拍了拍自己清爽整潔的大褂,塵世間的一切煩惱都暫停了、消弭了,茶香慢慢彌漫出來,都變成明亮玻璃后的煙幕,而她在時間中乘煙而去,茶香是普洱在呼吸,它們有著磅礴而安靜的生命,并且妥帖地憐憫她,比起人的憐憫,它們的憐憫更生動,更細膩,它們像她的娘家,使她從卑微變得尊貴,她才不怕什么。

那天晚上老老板留她吃飯,他們?nèi)ヒ娨晃辉颇系牟枨f主。席間,他們說的專業(yè)術語、行話飄蕩在飛沫中,像病菌一樣傳來傳去。但是這天她心思沒裝在兜里,心里想的都是待會兒怎么開口。眼睛又被桌子上的飯菜吸引了去,一個個煙霧繚繞的盤子,精致的菜品做出各種造型,只占盤子四分之一。兩個老板每樣都挑一挑,品一品,筷子似乎是用來擺著的。老老板的牙是假牙,不喜吃肉,翠紅也沒好意思吃。飯后,老老板照例說,這些菜倒了可惜,讓黛笙拿回去喂狗吧,她養(yǎng)了一條大型犬吶。這又是話題引子,云南茶商有意示好,談興濃起來,非要跟她交流養(yǎng)犬心得。她不勝煩擾,敷衍幾句,低頭不說話了,只是使勁裝著菜,直到服務員拿來的塑料袋不夠了才收手。

晚上茶商送他們回去,她和老老板坐在后排,外面夜已經(jīng)深沉得像一只被打昏的熊。老老板枯枝般的手攀上她的手。他自然沒醉,他只醉茶,不醉酒。她低著頭,一手小心地被握著,一手拎著菜湯,菜湯滴滴答答落在茶商整潔的車廂里,聽起來像犯罪的聲音。她知道老老板對她的那點意思。男女之間,這種暗潮洶涌很常見,她并不以此為意。但是今天她還要跟他借錢,這就使得關系復雜了,像裙子染著紅,很不好看,不像樣子。

車停在店前,茶商走了。她半拉開卷簾門,把飯菜掛在屋內(nèi)門把上,兩個人斜著身子彎進來,又開了夜燈,老老板鼻息已經(jīng)過來了,叫她黛笙,讓她給他捶背。她點了香,又把屏風后面的罐子柜子都一一檢查好。她想選擇一個開口的機會,就像在綿密的綢緞里插進一根針。老老板雙手環(huán)抱起來,她一彎腰鉆出來說,我家屋頂最近需要修繕,現(xiàn)在天冷呢,過幾天北風一刮,在屋里跟街上一般冷!她找了一個最無關緊要的理由。

老老板不說話,閉著眼睛,香爐的煙只是筆直地往上走。

需要多少?他睜開眼。

能提前給我預付幾個月的嗎?她低著頭問,手又游到他后背上按捏。

黛笙,你家是個無底洞啊。

那有什么辦法!她的嘆氣把香爐的煙吹倒了,像魂魄散了似的。

你得讓你男人出去混錢。男人不出去混錢,女人就沒法跟著男人混日子。

她手上加了一把勁,您說得容易,掙錢哪像你們這么簡單,他原是個做木工的,吃手藝飯,現(xiàn)在都是機器生產(chǎn),哪里還能用他?那手藝也是給村里做做凳子、柜子,當年是我非要農(nóng)轉非,讓他沒有營生,村里收了房子又回不去了,又是我把孩子耽擱下,到底都是我的錯……

唉,你也不容易。老老板總結說,大概也是不想聽她翻來覆去地叨嘮,他又道,這些年你進步很快,跟著我也見了世面,不行你就跟他離,我再給你找個人家。

哪兒有那么容易。她說的是實話。兒子的殘疾、丈夫的無用都跟她有關,像是長在她身上的兩個瘡。兩個瘡平時會腫會疼,但是藏在衣服底下,看不見不代表不存在。

明天我給你取,老老板翻過身摟住她,反正我沒了,這個店也帶不走……

她惦記著手里的飯菜。掛在車把上一蕩一蕩,湯汁不時就灑落在她的長褲上?;氐郊?,她沒著急洗褲子,先把盤子都端出來,把菜都倒在一塊,往鍋里倒油,熱了熱端到屋里。兩人果然在看電視,丈夫說,嗬,你又享福去了,帶什么好吃的了?

兒子的頭就伸過來,在她周圍作勢聞聞味,說,有葷菜的味兒。

他們家沒有大型犬,小型犬也沒有。他們家只有人,偶爾才能吃上肉的人。三個人在客廳的小茶幾上坐下來,吃著剩菜,外面嗚嗚的風絲絲入扣、不依不饒地鉆進來,丈夫縮著肩膀,拿出白塑料袋裝的土茶泡了,湯渾渾的。兒子剔完牙,躺在沙發(fā)上說,今天鄰居大嬸來找她,她不在,就給他看了張小照片,對方有眼疾。兒子補充一句,瞎子不好。

丈夫說,你還想要什么樣的。瞎子反而是好,不嫌你。女的不嫌你才能過好日子。說完拿眼瞥她,一副上下端詳她的樣子。

她說,兒子你去吧,看看再說,要不拒絕一次,以為你眼光高,再不好給你介紹了。

第二天小老板又來了。胳膊上掛著的小女朋友像個俄羅斯的白娃娃,穿著貴氣的貂皮,細長的腿筆直地露在外面。小老板對老老板說,我想南下搞投資,你不是在南方也有店嗎?把這兒一賣,去哪兒不能開個更敞亮的店?再說我們樂隊在網(wǎng)上搞直播,一小時就給您賣出20餅,那可是上好的冰島呀!您守著這兒,幾天能賣一餅。

你不懂,就算幾天一餅,那也是緣分到了,人和茶的牽手,人懂茶,茶才稀罕人。老老板把茶水倒進茶盤中,熱氣熏著他皺巴巴的臉,再說這里有煙火氣。我喜歡這兒,茶得和人在一塊兒才有茶味。離得遠了就只有植物的味兒了。

你管它什么味兒,價格在那兒,有的是人要捧著。

我一跟你說話就生氣,你趕緊走。

小女朋友嬌嬌俏俏地摟著小老板走了。

她以為老老板會又生氣地踱出門去,結果老老板看著她打掃櫥窗,又嘆口氣,說,我這孩子就是嘴皮子氣人,他最近把茶開始推向直播了。黛笙,直播你知道嗎?他要搞包裝,還搞了一場茶演唱會。哈哈,他還跟加拿大一個公司聯(lián)系上了,說要遠銷出去。唉,遠銷出去,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品這些茶,也不知道會不會品。黛笙啊——現(xiàn)在我們的時代要結束了。

她一愣,喃喃道,我感覺我的時代還沒開始呢,怎么就結束了。

老老板突然站起來,眉頭擰起來,你抓緊換衣服,怎么褲子上這么多油。

那天她回家,丈夫早早賣完了石頭,在昏暗的客廳看電視,一杯茶一杯茶不斷溜地喝著。屋里的穿堂風又開始穿過了她的身體,她覺得膝蓋疼得有點像插了把刀子。她進廚房做飯,讓混著油煙的熱氣捂著自己。白天她多暖和,在櫥窗里面,被冬日的暖陽烤著,一身簇新的衣服,渾身散發(fā)著清冽的茶香、檀香、沉香;晚上她就跌落到了地獄,家里沒有暖氣也沒有壁掛爐,生生挨著凍。早先時候,他們燒過蜂窩煤,有一天早上,蜂窩煤將息未息,冒出的一氧化碳險些要了他們?nèi)诘拿?。那時候她還沒去老老板那兒上班,她做清潔工,干一天累得整個人像是狂奔了六七里的骨架子,當她拖著沉身子從里屋爬出來,爬到大口喘氣的丈夫和兒子身邊,感覺頭疼得要炸掉,鄰居們都在場,有的幫他們開窗扇風,有的在拉她,而她的睡衣上破著兩個大洞。那時候她想的是,為何我們沒有死去,要是煤氣再洶涌一點,我們就能名正言順地死掉。

她沒有死掉,后來遇到了老老板,總算是嘗到了冬天暖氣那沁人心脾的滋味。

她正想著,丈夫呼啦一下拉開廚房門,問她要錢買石頭。她不愿意,她“借”的錢是用來給兒子談朋友的。丈夫狠狠捶了一下廚房的案板,說你又躲到這里開爐子烤熱舒服呢。她眼里蒙上一層淚說,要不你做飯!

兒子回來了,搓著那只不大管事的手。她從里屋拿來被子給他蓋上腿,兒子臉擰巴著,她沒敢問,看來是相得不成功。后來丈夫又擠進廚房,立在門口說,又吃白菜啊,天天醋熘白菜幫。你的錢都去哪兒了?她正拿著菜刀,去哪兒了也沒給我自己花。菜刀落下來,嘡嘡嘡響著。

當晚他們吃飯時,開始起風了,院子改的客廳開始刺啦作響,西北風到了他們家里,似乎轉了向,似乎從每個方向吹進來,但是吹進來又不吹出去,冷風把他們捏著攥著。風還不要緊,到了晚上,開始下起了雨。大雨像尿急似的,一聲急過一聲。她把她和丈夫的舊棉服都加蓋在兒子身上。后半夜,突然聽到一陣巨響,哐當當,風放肆地夾著冷雨往人耳朵里吹。客廳里噼噼啪啪,好像灌進了雨。她叫醒丈夫,丈夫連忙披了雨衣挪動沙發(fā),兩個人拿來家里所有的盆、罐子接雨水。一陣風掀掉了頂棚的玻璃板,兩個人淋得像被冰雹砸中似的。丈夫捂著頭說得上去蓋住,他去找梯子了。她進里屋也想找點蓋的東西,卻看見床頭的老年機一閃一閃。

在家呢?老老板在吼。

當然了。她捂著手機下端的話筒說,怎么了?

茶!我的茶遭殃了,這個雨太大,西窗沒關,我留了道縫,這下可好,車被堵里面了,趕不過去。小孩打不通電話,黛笙你……你快去看看店里,茶怕潮怕淋,把西墻根的都挪到東邊晾著,路上買些蠟燭,這個天小心燈管壞了短路。

老老板是一點兒都不會想到她有什么困難。她的房子正在雨里被壓塌,她的丈夫正在房頂縮成一個黑色的小球鼓搗著。她的兒子夢里還在因為沒有相上媳婦而痛苦地呻吟。她聽見丈夫喊她,讓她別傻站著,快過去給他遞個家伙什。她木愣愣地遞過去,手機又響,老老板的聲音也像是浸泡到了水里,快點黛笙,還有別忘了藍票和紅印還在盒子里!

第二天一早,她在地板上睡著了。地板也是溫暖的,那枚貴重的班章就在她懷里。蠟燭像是不死鳥似的永遠都沒有燃盡的時候,無精打采地看著她。清晨從天而降,吵嚷落到了早市里,溫暖的人聲起起伏伏。半開的卷簾門下面,清晨的小風齜牙咧嘴地鉆進來。老老板進來把她抱到屏風后面的貴妃圈椅里。她醒了。

又是一天。所有的茶都各歸各處,所有的茶都意氣風發(fā)。班章終于像個老佛爺一般端坐在櫥窗里面,鎖還是明亮亮的。這里沒有雨水的痕跡。

老老板說,我把茶放進去了,辛苦了。然后看著她棉服里面舊舊的睡衣,眼神里有一種可憐她的模樣。又看著門口處的泥腳印,說,趕緊換衣服,一會兒客人來了。

我馬上打掃。她趕緊鉆進里間,在換衣服的時候,對著舊衣裳踩了一腳。她原來覺得她在上流的地方,可以像那枚自知不菲的班章一般睥睨別人,她以為在這里她就能忘掉貧窮和寒酸。但你瞧,多么容易,這些衣服就出賣了她。

隔板后面,她聽見老老板嘆氣說,昨天多謝你了。

小老板下午才趕到店里,說,嗨,沒事吧,我昨晚在馬來西亞跟小孟度假呢。這是趕最早的航班過來的。您還行嗎?

老老板說,又出去鬼混。

小老板說,旅游,順道兒約了個印尼茶商,跨國生意。好過您在這兒憋嗤憋嗤忙活。

老老板說,你就敗吧。

小老板蹺著腿,對著黑色的手機屏幕捋額前的鬢角,我就說您這生意手段過時?,F(xiàn)在是什么?信息化,產(chǎn)業(yè)化,商業(yè)化,您這就是抱殘守缺,明日黃花。

行,你翅膀硬也有本事了。你闖就是,小心撲棱斷了翅子才知道安生。

翅子斷了不還有您兜著網(wǎng)呢,怕啥,咱家隨便抖一抖,總是能撐個十年二十年的。

她聽不下去,也覺得心躁,稱了個謊,早些回家。

回到家,客廳第一次這么明亮,因為有一個貫穿的大洞,屋里濕漉漉的像沼澤地。到處都是舊衣服和盆子。丈夫被兒子搬上床了。兒子抖抖索索地端了一個深盤子給丈夫喂水。

她問怎么了,兒子說,爸爸掉下來,腿折了。

她心里一陣酸楚。她當時咬著牙在風里雨里糾結過、猶豫過,最后糾結和猶豫都隨風散去。她掛了電話,裹了棉服,舉起傘,騎上自行車就沖了出去。比起丈夫在暴雨里能怎么遮風避雨,她更在意的是那些茶不要受一點潮氣。

而這會兒,她終于該履行她為妻的責任,她在床前照顧丈夫。丈夫不僅是腿受傷了,胳膊那兒原先腫著的一個大包,眼見著發(fā)黑發(fā)紫,慢慢鉆了一個洞,膿水就從洞里面鉆出來,現(xiàn)在丈夫散發(fā)著惡臭。她說,我們得去醫(yī)院了。丈夫沒有推辭。

好在她原先在醫(yī)院干衛(wèi)生工時做得不錯,護士長們都認可她,把他們一家安排在醫(yī)院一樓一間雜物室住著。在滿走廊都是舉著點滴、包著胳膊的病人堆里,兒子走路的樣子也顯得不那么孤獨了。不少病人還認識她,喊她翠紅。

你聽,在這里,她不是黛笙,她是翠紅。

剩下的錢,她拿出來找?guī)煾蛋逊孔游蓓斝蘅?。她看著屋頂那個大洞,以及滿屋遭到水浸泥漚的破舊物件,想起當初跟老老板借錢時的借口,想這世道真是荒謬,窮人連撒謊都一語成讖。

就是那時候,她萌生了要偷一餅茶的念想。之前,她從來沒有偷過一分一厘,有時候上萬、上十萬的現(xiàn)金就經(jīng)過她的手,她只會輕輕地感慨,自己數(shù)過這么多錢,卻從來沒有擁有過。說這話時,老老板還笑她,說都是身外之物,多和少的區(qū)別罷了。當時她反駁說多和多也許區(qū)別不大,但少和多絕對是死與生的區(qū)別,至少也是茍且和生活的區(qū)別。

那幾天她一直盯著櫥窗里的茶,她不是在想拿走哪一餅好,她只是在審閱它們,不,她卑微地跟它們商量,誰能跟我走?這些有生命的靈物,在她看它們的時候,她覺得它們也在審閱著她,因為悉心地、手把手地照料過,她似乎能聽到它們的呼吸、它們的喜樂,以及它們的哀傷。最上頭那餅班章還俯視著她,她怯怯懦懦地說,我只是拿走一餅,我從小長到大,不管經(jīng)歷多少苦,我都熬著,但是我只拿走一餅。一餅量產(chǎn)的、并非無可替代的。

在眼神逡巡時,她突然想起來,上回有個買家把其中一餅古樹昔歸貶得一錢不值,然后無縫銜接地說提出要買走它。那個買家似乎是個領導,所以老老板不敢拂袖。老老板不肯拂袖,不代表她不敢。她手捧著那餅茶,淡淡地說,這個年份的喝起來發(fā)酸,湯色也不清亮,您看看別的吧,或者別的年份的。她在博古架上尋找它。

那天老老板又出去逛了。客人買走了一餅紅印。她把錢放進保險柜里,然后踩上紅木梯子,從倒數(shù)第三排拿下那餅。換衣服時,她把它珍放在褲子里面的兜里。那條褲子是老老板送她的,闊腿褲,寬松,她前一晚在里面精心地縫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口袋,外面看不出來,小餅茶放在里面正好。她做這些事情時,心跳得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小型地震,天旋地轉。當她從屋里出來時,卻正好碰上老老板盯著她。

黛笙,你沒看見客人嗎?

她趕緊泡茶倒茶介紹茶。在做這些常規(guī)事項時,大腦里面一片空白,然后她發(fā)現(xiàn)老老板臉色并無異常,這才松了口氣。在該走的時候,她換好了衣服,卻發(fā)現(xiàn)老老板并沒有走的意思,也沒有讓她走的意思。老老板拉了卷簾門,讓她給他捏背。她猶豫了下,知道自己不會違逆,想去換衣服,那餅茶揣在兜里太沉了。但是老老板說,過來。

她過去蹲下來,老老板躺在榻榻米座墊上,她給他捏背,汗反而從她的背冒出來。

老老板說,小孩想把班章賣了,呶,就是咱們上了三道鎖的那餅。

她心里揪起來,就好像要把她的肉割了一般。

老老板說,也許我老了,孩子總說我情懷太多了,當年我?guī)煾等ノ麟p版納勐??h,他談價格,我們包茶、采茶,就是這么一點點過來的,我們這么走過了普洱的歷史,就慢慢地給普洱浸染了,給它滋養(yǎng)了,覺得它是個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道。那時候覺得茶在枝干尖上都美得很,香啊,那種勻齊和整細,真的像一個珠圓玉潤的美人,要說啊,茶就是我唯一仰慕的女人。

她沒說話,感覺到一陣失落。

老老板沒有看她的臉色,繼續(xù)說,現(xiàn)在不一樣了,現(xiàn)在喜歡茶的人是真的喜歡茶嗎?他們喜歡它的貴,喜歡它稀少?,F(xiàn)在茶都不是用來品、用來聞的?,F(xiàn)在的茶不過就是亂世的金子,鬧市的玉,我們的時代大勢已去了。老老板說,你覺得小老板如何?

她說,小老板有本事,通達聰明,是個商人。

老老板說,對,他是個不錯的商人。而我是個收藏者,說到底是個文人。過去文人賣書,文人賣茶,文人賣靈魂,現(xiàn)在都是商人在做這些事情。你看時代是不是在變?

她說,我是發(fā)現(xiàn)了,不管時代怎么變,我們是被甩到時代外面的人,我們感受不到的。

老老板說,你呀,就是心思太瑣碎了些。

她想說點什么,但是忘記了。她只顧著手里的肉和兜里的茶。老老板撫摸她。她覺得自己滑落到被發(fā)現(xiàn)的邊緣,但是又不敢動,老老板的手粗略地攀過她的腿,又捏捏她的肚子。她的汗已經(jīng)從額頭冒出來,涼掉后,啪嗒掉在地板上。

老老板一聲不吭,末了,笑了一下,褶子都往眼角跑,呵,還熱呢。

她說,熱。天開始熱了。

她好歹是撐到老老板讓她走。老老板走了,她把班章拿出來,輕輕地兜在手里,她在聞它,然后眼淚下來了,她沒有擦,看著眼淚浸潤到了茶餅中。你不該走,她對它說,你屬于這里。

她回家,客廳的頂正在敲敲打打地簡單貼補。鄰居大娘也抬著頭看,扭頭看見她,說,喲,這是要大興土木?

她說,哪有那個錢,就是補一下屋頂。

鄰居瞇著眼睛上下看她,一副看到她骨子里去的眼神,有本事呀,聽說你干了茶商。

她低著頭,能有啥,不就是混口飯吃。

鄰居說,混飯和混飯不一樣。鄰居大娘的身子挨過來,一股風油精味往人鼻子里鉆,那天你大哥看見你,說是上了輛奔馳,奔馳呀,老妹,嘖嘖嘖,我說瞧著你真是保養(yǎng)得好呀。

她想罵人,但是口袋里的那餅茶在晃,她嘆口氣,要是沒事我走了。

那鄰居說,哎,有事,有事,我跟你說正事。我又給你兒子說了個媳婦,濃眉大眼,細桿長條可好了,衛(wèi)校的小護士。

還有哪里不濟?她低頭問。

瞧你這話,怎么還都得不濟才給你家找嘛。人全毛全翅著呢,就是家里底兒薄點,還有兩個弟弟。

那挺好。她說,那真是謝謝您了。

不謝呀,給你們介紹好了,別忘了咱們,咱們跟著喝喜酒。

她點頭。她沒有說,前兩天她還聽到這位鄰居對另一個鄰居說:“什么叫干了茶商,明明是讓茶商‘干了?!蹦切┰捄懿缓寐?,她也由他們說去。但是可笑的是,他們比以前更熱絡了,仿佛他們也有資格憐憫她似的。

后來,丈夫的膿水被大夫抽干凈了,又打了包扎,剩下的就是等著痊愈。兒子跟“全毛全翅”的小護士相處得不錯,這事出乎她的意料。兩個喜訊讓她覺得生活有了那么一點點的指望和盼頭。

她始終揣著那餅茶,就像揣著一個巨大蓬勃的秘密,有了它做底,她敢做很多原來自卑到不敢做的事情,比如討?zhàn)?,比如承認自己的窮酸,比如求援。所以,在給丈夫結算時,她第一次費盡口舌、把自己的境況反復訴說,給兒子申請殘疾補助,申請低保(被拒絕了),她托熟人轉面子,又跑醫(yī)保,算是撐了過來。她沒有賣掉那餅茶,沒有把它換成錢,她知道,賣掉它,她就跨入了另一種境況,她實錘了“偷”這個字眼。

她沒拿出它來還有一層原因——不想讓它看到她是這個處境,他們之前共同享受過人們的仰慕不是嗎?所有那些進店的人不是都在奉承她,都在贊美她——她記錯了,他們是在奉承老老板,贊美茶餅。

但是這不重要。誰說這重要呢?

接下來就到了這一天——對于她來說,往年不重要,今年卻變得有些重要的一天。這一天是她的生日。

出院的丈夫比往日白胖了許多,一改往日的懶散,一大早就搬石頭綁在車座上。她說你胳膊剛好,還虛著呢,小心些。

丈夫用和悅的聲音說,不打緊,今天你生日。兩個人都有一種鄭重其事的默契。

丈夫以前從沒給她過過生日。他們都心照不宣地覺得,像過年、生日、端午這樣的時候都是花錢的日子。如果不說破,就不用破費,反正窮人的日子,有肉吃、有盼頭就是年和節(jié),省略能挨過日子的漫長。

只有對兒子,不管多窘迫,她都會給他買一只用透明塑料盒子裝著、訂書機封口的那種簡略蛋糕。小時候兒子自然開心,后來兒子長大了——是那一天他們認為那是兒子長大的時刻——一家人圍坐在以2代表26的蠟燭旁許愿,被燭光烤得溫暖而安靜時,兒子把殘腿抱在懷里,深沉地嘆了一口氣說,以后我再也不要過生日了。

丈夫問為啥。

兒子把蠟燭拔出來,兒子說,我許愿了,要腿好起來,要有錢,要能娶個心上人??墒浅性傅纳裣梢蚕迂殣鄹?。我們廠長的兒子摟著他女人逛街,為了找零錢隨便買了一只彩票,中了三十萬。他跟我們說,太好了,又能換輛車了。唉,三十萬——兒子的眼睛發(fā)直發(fā)呆,看著蠟燭,燭光像夕陽似的那么安詳?shù)靥稍谒劾铮伤f的是三十萬吶,要是我,我都能換個人樣了。

她低下頭,兩只手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胸口有點疼。丈夫一躍而起,上去就踹了孩子一腳,滾蛋,這就是世道。別跟別人比,給你自己找不自在,給你娘老子找不自在。以后蛋糕不買了。丈夫一拳頭砸了桌子,甩手進了里屋。只留下滿桌無辜的筷子在剛才憤怒的余波中乒乒乓乓地顫動。

丈夫就是這個脾氣,因為不知如何安慰,反而拼命隱藏,因為掙扎沒有用,所以寧愿自暴自棄。就像豬掉進泥淖里,反而對岸上嘲笑的同伴說,你瞧我玩得多帶勁。

當然,那之后,連兒子的生日都儉省了。一年和一周和一天,區(qū)別變得越來越模糊,日子長著孿生的面孔,至少對他們而言。但是今天,今天不一樣,因為今天丈夫的傷好些了,丈夫還罕見地發(fā)了宏愿要給她一個生日過。而兒子和小護士近期聊天能到晚上八九點,被窩里亮著舊手機昏黃的光,兒子的眼睛放著神采。你能說這不是時來運轉嗎?

所以,她全心全意地期盼著,期盼到每一根汗毛都為此而生。

那段時間,老老板跟小老板在店里相遇的時刻變多了,相遇這個詞就是解釋這個狀況的——就像一顆頑石撞上另外一顆,它們擦出花火,興許還乒乓作響。他們就是這樣,不是在眼里滾著火,就是乒乒乓乓吵。內(nèi)容總是翻來覆去,無非老老板還想守著店,守著他的古城和他說的那種文人的方式賣茶——求知音。小老板卻已經(jīng)嗅到了潮流和市場萌發(fā)的鮮味,說是不肯放過這個大展身手的機會,他也不想被守困在一間小小的100平方米的店鋪里,一條瘦瘦的英雄山路,一個土里土氣的二線城市。

就在那天早上,小老板又來了,點評幾句老老板的生意經(jīng),然后叉著修長的腿,開始數(shù)點那些名茶。數(shù)來數(shù)去,他說怎么少一餅。

老老板說,怎么少?一點不少。

小老板說,我原先在最下面一排那兒用小茶餅擺了一個英文字母,現(xiàn)在看著,斜了歪了。我瞧您賬本,最近也沒賣出小餅啊。

那可能是收拾過。老老板把臘梅插進燙金的花瓶里。

不可能,組成的那個字母間距我是清楚的,我看啊,小老板還想說什么,老老板拿起把空白面的折扇,扇子頭打在他嘴上,算是封了他的口。

我還沒老。老老板喘起氣來又松又垮,像是撐大的褲腰帶,你少管點吧。

他們說的話,以及比說話更重要的語氣,都已經(jīng)明白無誤地傳遞給了她。她有些無措了,手攥緊了又松開,里面都是汗,腳也挪不動,似乎是被地板黏住了。

老老板沒有看她,小老板嘴角不懷好意地微笑,早晚呀,他拖著長腔,像在對著老老板發(fā)出預言,我瞧您守不住這攤,還得跟著我干。

你這不孝子!老老板大怒,又操起折扇來,作勢要打兒子,你老子我還沒駕鶴西去,少給我打你那新潮算盤,我在云南采茶起步時,你還不知道鼻屎什么味,如今倒要你老子給你打工!

小老板把臉貼上去,您原先不也是打工的?思路得轉變呀,您怎么打起的第一桶金呀。文人,文人的方式能行嗎?您可是知道的。小老板嘴上笑著,眼里也漾著笑意,雙手一舉,投降似的小碎步往外溜。

老老板像被掐住喉嚨似的,噤聲了。

小老板走出去后,老老板才敢搖頭,指著門外,沖她嘆口氣,你說他!黛笙,你說他呀。他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很多的不自在,這個孩子,怎么打起第一桶金,靠的是一步步的打拼呀。

也許他忘記了——有一天,在他醉酒的時候,她照顧他,在把裝滿嘔吐物的盆子端出去倒掉時,他支起半個身子扯她的袖子,她聽到他劇烈地喘氣,然后是嗚嗚的哭泣聲,她回過身來,看到他身體蜷縮起來,好像一個瘦弱的小孩子。他說,黛笙,我睡不好,晚上我睡不好,我的時辰也許到了,我得去見我的師傅了,他要我,他想讓我謝罪呢。你知道嗎?他是個拼配師,是真的有才能啊,讀了許多的書,寫了很多茶的文章,像你一樣黛笙,他生不逢時啊。而我在他收我為徒之前,注定只是個賣豆腐的,我很小的時候,他路過我們家,我爸媽給他一杯水,往后他好了時,他又來,就說收我為徒。我一直跟著他找茶、做茶,十多年。有一天——他渾濁的眼白飄遠起來——師傅家里遭了搶,老老板說到這兒,突然往上一挺,把身子翻過來,整個兒匍匐著,屁股撅在后面。我就這樣,黛笙,我就這樣藏在床底下,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沖進來,幾下將師傅捅倒。我捂著自己的嘴,蜷縮著,黛笙,就像這樣蜷縮著。我沒有站出來,在他們走了之后,我趁著夜色跑了。不,老老板眉頭的褶子像被繩子穿在一起,我跟他們是一樣的,我也打劫了他,我把他的拼配秘方偷走了。在地板下面,老老板突然爬起來,像條狗一樣趴在地上摳地板磚,他情緒激動地沖黛笙指,那是師傅的,而我把它偷了,我把它偷了,然后賣掉了,假裝那是我的,我靠著這個發(fā)了家呀。后來,后來師傅死了。我心安理得地靠著配方干起了營生。他突然再次嘔吐起來,老淚縱橫著,鼻涕和嘔吐物一起流淌在深夜漆黑的地板上。她突然泛起一種巨大的憐憫,一種溫柔的寬恕,一種同病相憐的錯覺,她突然覺得他們中間無形的壁壘在融化,她靠近他,抱住他。那是第一次,她在屏風后面撫摸著這具蒼老、虛弱的身體。

他真的忘記了嗎?莊翠紅此刻看著他,不置一詞。

嗨,他看著窗外,聲音突然柔軟了,像是被熱水泡過的——當然,他也有他的手段,也許我終于要跟著舊時候一起淘汰了,黛笙,你說我會不會被淘汰?

她擦著桌子,心不在焉地說,不會。時代不會放棄一個還在掙扎的人。

老老板背著手,走到近處看著她,陽光在他們中間篩起一扇粼粼的隔膜。老老板說,黛笙,你說你看過很多書,我是信的,你呀,該走人上人的道兒。

說那些沒有用,我家里姐妹七個,人多錢少,活下來就是不錯了。

你媽媽呀,不該生那么多。老老板很有見地地分析。

老板,見識少是遺傳的。就像你們有錢,也是遺傳的。

老老板像是在岔開話題,他說,算了,又不是你的錯——今天小孩聯(lián)系了一個團購會。一會兒你可能要忙了,黛笙。我這個店,全靠你呀。

她今天心情被小老板、老老板的猜疑和窺探,不,更多的是被那種舉重若輕的安慰給刺痛了。她的那顆柔軟脆弱的自尊心像一只膨脹過大的氣球,正在踽踽地飛到天上去,氣壓變低了,到了快要爆炸的臨界時刻,沖淡了也沖毀了她對這一天的期待。一會兒,來客了,都是商旅人士、中年精英的打扮,穿著黑色、灰色、藏藍色的低調夾克或羽絨服或風衣。在高高低低的架子前,點評欣賞著每一餅保存完好的古茶。他們在小聲交流或者沉默。屋里擠滿了他們的貪婪、物欲和享樂。一股掩蓋在香水味道下的腐爛氣息無聲地漫溯。她想吐。她機械地報著各餅茶的年份、口感、收藏價值,聽著他們嘖嘖稱贊或者嘆奇。有一個男人,從她說歡迎光臨開始,就用一種鄙夷的眼光看她,在她薦茶時,眼睛透出一萬個不信任。他穿著锃光瓦亮的皮鞋,點評著一只宋聘號茶,說這茶口感澀,發(fā)烏。他問了價格,然后語調變得酸溜溜的,說,發(fā)澀的茶不值得一買。幾個沒有主見的人,跟在他身后點頭稱是。

在介紹了采茶、品茶、存放茶的講究后,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便是讓他們掏錢購入自己相中的茶餅。小老板帶著他的小劇團,從天而降般出現(xiàn)在翠紅眼前,整個屋子被他們填滿了,像一個聒噪的桑拿房。他們衣著時尚,手里操著笛子和薩克斯,不倫不類地吹《梁?!罚晒Φ匕选读鹤!返钠嗝罋в谝坏?/p>

她給那個看上去衣冠楚楚的人推薦了一餅83年的昔歸,有字號。那人的臉色更是不好看了許多,他身邊走著一位真正的貴婦——高冷得就像翠紅希望自己成為的樣子——穿著長及膝的大衣,料子細膩得像是某種水波紋,身形款款,面容并不算年輕,但是已經(jīng)有了閱歷的韻味。她正抱著胳膊看著櫥窗,偶爾地,捂著嘴對著那人微笑,說話。小拇指娉婷地翹著。翠紅看她有點發(fā)呆,聲音像被風刮走似的,斷斷續(xù)續(xù)。后來她說,大家自己看看,有喜歡的我單獨給大家推薦。

她挨到那女人旁邊問,您想要什么?挨近的那一秒鐘,她便失魂落魄。因為她只顧著往前靠近,卻慌張地踩住了那女人長長的衣梢。女人輕輕哎喲一聲。她不住地道歉,那女人皺著鼻子點頭,并不說話,兩只白嫩的手,從皮包里輕輕翻出一瓶口香糖,啪嗒開了口,手。她對莊翠紅說。

嗯?

我說手。她的聲音溫柔得好像一個仙子。

她不好意思地伸出來,她的手關節(jié)粗大,手掌紋皺得像一個詛咒,上面鋪滿橫七縱八的失衡的命運。像枯柴,說枯柴還是好些,倒像是冷凍的紅燒雞腳。那女人玉似的手輕輕一點,點在她的手上,旋即拿開,好像一道柔和的白光從皸裂的土地上消失。

三顆口香糖。

她不說話了,手顫抖著,把口香糖輕輕攥起來,一會兒,在別人看不到的時候,她把口香糖盡數(shù)倒進了簸箕中。

小老板高亢的聲音越過伴奏飄蕩在屋里,現(xiàn)在是普洱的年代,大家知道最近一餅古樹易武茶拍到多少了嗎?(他舉起手來,翠紅不想看,也不想聽,但是聲音躲不過去)普洱是什么?可以入口的古董,它是隱形資產(chǎn),是保險投資,親人們,它具有只漲不跌的耐久性。你們可以品飲,可以送禮,可以收藏,它們就像成功的男士,越陳越香!

一陣哄笑。

很多人付款,買的多是千元級以下的。每餅茶為了彰顯身份,都有著精美的包裝。她為此手腳不停,從來都沒有這么忙碌。但是一邊包裝,她一般憤恨地想,這樣下去,這里真的就是個百貨商店了,她再也不是端坐在明亮櫥窗里焚香,輕輕安放自己長袍上的褶皺的黛笙了。再這樣下去,她又要打回原形,變成忙碌、庸俗、疲于奔命的莊翠紅。不,在包裝的時候,她再也不能自如了,她覺得自己的手粗糙,干癟,上面刻滿了窮人的卑微。她想起女人的手,那只手,像是無形中的一個耳光,啪的一聲在打醒她。

有人遞給她一餅7532雪印。那是那天下午所有賣出的——在千元和百元中獨占鰲頭的一份,八萬。她調整出一個恰到好處的笑容,抬起頭來看到的,卻是那個女人。

我買了。在隔著她很遠的地方,女人說,臉側過去,并不看她。

她悵然地盯著女人離去的背影。

小老板領著他們魚貫而出,說是去給他們買贈品書畫去了,樂隊也跟著收拾好東西。樂隊里有個胖子喝完礦泉水,把瓶子扔在正在打掃的翠紅的腳底。礦泉水瓶咣咣當當?shù)卦伊怂┲夹哪_尖。一陣鉆心刺痛。她抬頭一臉慍怒地看他們。

小女朋友下巴一抬,聲音俏俏的,下回我們來,給倒點熱水成不?聲音又壓下去,帶著自以為是的幽默感——別光伺候老的。

她撇撇嘴。胖子說,哎,跟你說話呢,這位大娘。

知道了。她輕聲應,彎了一個90度的腰,把礦泉水瓶撿起來,躲到一邊去。

他們哄哄鬧鬧地抱著樂器往外走。她聽見那胖子問女孩,誰呀這是,這不你家浩哥的店嗎?

小女朋友說,沒長眼神,打工的,鄉(xiāng)下女人都這樣,擔待兒點。老頭選的,你知道老頭那審美。

她呼出一口氣,顫抖就像一陣潮水,嘩啦一聲蓋過她,然后眼淚就隨著顫抖被甩下來,像打碎在潮水深處。

老老板回來,見她這個樣子,也不言語,黛笙啊,老老板咳嗽著,我這身子骨也不大行了,沒幾天好日子嘍。瞧這天,陰冷下雨,晚上得給我捏捏背。

晚上不行。她終于說,今天,今天兒子帶媳婦回來。

老老板用那種幽深的眼神又看了她一眼,說,我倒忘了你還有個兒子。去吧。

她以為她這一天,總算是挨到了傍晚,挨到傍晚,該是萬物歸息,天神該停止捉弄她的一刻。她千算萬算,沒有想到會在這一刻看到丈夫。

是她最后擦著櫥窗的時候,看到丈夫把自行車遠遠地停在他們門店外面。她還沒有反應過來,丈夫就一臉喜悅地大步走過來,進門。她歡迎光臨沒有說。他們只是面面相覷。

老老板在茶桌后面倒茶,她放下了潔白的抹布。繞到前面,看著他,你來干什么?她低聲地問。

丈夫滿臉發(fā)紅,她這才發(fā)現(xiàn)他穿著最整潔干凈的衣服,那是他們結婚時他穿的。丈夫手抹著頭,背也挺直得不自然,他不對她說話,聲音是沖著老老板來的:嗨,老板,我來買茶,對,買茶。

他側臉給了翠紅一個俏皮的眨眼,用手指指自己挎著的腰包。翠紅更是緊張了。

老板有什么好茶?就單單是這一句話,他就說得很生硬。

老老板根本沒有站起來,搖頭吹了吹茶梗,把手里陸羽的《茶經(jīng)》放到一邊。

哎,有什么好茶嗎?丈夫又搓著兩只紅燙燙的大手問。他穿著西服太荒唐、太僵硬,像《摩登時代》里的卓別林,翠紅不忍心看。

老老板抬眼看了一眼,只是一眼,翠紅的心像鉆了一個風口子。老老板是外面逛得煩了,往常只這一眼,他便會離開那張茶桌,躲到外面去。這會兒他倒慢慢悠悠地說,你有什么想要的嗎?聲音像一堆碎紙屑鋪滿一地。

要個好的。丈夫像蒼蠅般地繼續(xù)搓著手,好點的,咱也嘗嘗。哎,不是,咱喝慣了的,嗯,來個普洱。不是,我是說,來個陳年的普洱。有啥樣的呀?

老老板笑了,翠紅想逃掉。在老老板低頭的瞬間,她輕輕在后面拉了拉丈夫的衣服,她想告訴他,別這樣。別這樣出丑,別這樣寒磣,別這樣丟人,別這樣。但是丈夫今天高興,特別倔地向老板走去,并不理她。

老老板并不認識她丈夫,但她覺得老老板此刻有意捉弄似的,說,要好點的還是一般的?

丈夫的臉更燥了。當然好點的。

她后悔,她不曾跟丈夫通過氣,關于她到底在怎樣的茶店賣怎樣的茶。她焦急,不知道承認這是她的丈夫會不會很難。在丈夫終于開口點了一個櫥窗上的茶葉時,拿來我看看,丈夫說,我可是識貨的呀,咱給人買禮物,不差那點錢。

她立刻摒棄了承認這是她丈夫的想法。

果然,老老板親自給他拿來了兩餅茶,都是小克數(shù)的,她有一剎那希望老板拿出來的是陳年古樹易武,帶字號的——干脆丈夫就買不起,但是老老板今天很有興致,他只消打量一眼便可知道來人幾斤幾兩,所以他拿出的兩餅茶,總數(shù)不過一千元。

丈夫打聽了成色、問了口感,聽她向他慌慌張張報了特點和生產(chǎn)年歲,最后才像從線團里拎出一個線頭似的,小心翼翼地觸及那個話題:到底多少錢?

老老板只是一沉吟,抿了一口茶,800元,他說。報的竟是底價。

我,我就要這一個。我不要一斤呀。丈夫惶恐的錯愕真是讓人難堪。

這是一餅茶的錢。她終于開口了,低著頭不敢看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丈夫雙手端著那餅茶,眼睛好像掉了進去,又好像是幾天沒吃飯的人望著一只熱騰騰的燒餅。他看著它,手漸漸顫抖起來,整個身體像是輕微地被風吹拂著,只有也許離身體重心偏差一度的顫抖。但是她還是發(fā)現(xiàn)了,因為發(fā)現(xiàn)了,所以更加憐憫,但是她怎么說是憐憫呢?他們分明是同一款同一個,他們該共同承擔著此刻的丟人現(xiàn)眼才對。而丈夫甚至不敢抬頭,他眼里有太多的內(nèi)容,像詫異、震驚、羞赧,最殘忍的還是那種無地自容。

最無地自容的時候,在于老老板滿含體諒地說,是有點貴,但是貴有貴的好,喝過貴的,就真正懂了什么叫品茶,你說是嗎兄弟?

丈夫最后還是奪門而出,算是倉皇而逃。而她也站在那里,久久喘不過氣。直到老老板輕輕說,生日快樂,黛笙。

生日快樂。兒子說,這是馮玲,媽媽。

女孩個子矮矮的,臉有一種土氣的高原紅,穿著臃腫的棉服,腳上踩著兩只船也似的雪地靴。聲音倒是鏗鏘有力,吃起飯來也很皮實,不做作。翠紅有點喜歡。

他們——她和丈夫幾乎是慌亂地表演了一個窘迫的家庭如何盛情滿滿地去接待另一個窘迫的姑娘。他們吃了相對來說豐盛的晚餐,四菜一湯,葷素有序。他們說了很多有咸有淡的話語,她親切,丈夫和藹。或者丈夫幽默,她溫情??傊?,他們盡量地把家庭氣氛調節(jié)到一個他們認為溫馨,并且不寒酸的境地。冷風還是不羞不臊地從窗戶縫里擠進來。窗外已經(jīng)下了雪,有些地方白得發(fā)亮。雪花掉落在他們的新蓋的房頂上,掉在他們的窗欞上。他們交談的聲音都高昂,虛張著聲勢,像是在空中打著架。最后,兒子雙腳像打著波浪,勉強著要送馮玲回家。他們老兩口給兒子架上電動車。那是一個星期前新買給兒子的,總不能讓兒子在走路中一遍遍露拙吧,每一次露拙都是一次驚心動魄被人嫌棄的過程。這樣的過程就是遭罪。他們在路口目送著兒子。丈夫輕輕地嘆口氣說,唉,結婚呀,還得準備“萬里挑一”。剛才兒子說退休金,你我誰有退休金?

她咬了咬牙,不說有,誰跟你兒子呢?賣石頭賣到死吧,只要活著總會有法子不給孩子添負擔。

丈夫說,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這自然是他這類人得以渾渾噩噩過日子的絕佳理由。

她不自覺地握了握了褲兜深處的那餅茶,感覺它在她手心里微微地發(fā)酵,在呼吸。

回到家里,她洗碗,丈夫突然油膩膩地湊上來,來吧,丈夫在她耳邊說,兒子一會半會兒回不來。她揚起帶著洗潔精泡沫的手擋著他的臉。

丈夫不由她分說,把她橫起來抱到床上,急火火地脫去衣服,他毛躁的手像只貓一樣上躥下跳,突然停下來,黛笙?他在黑暗中輕聲叫,你在那兒叫黛笙?誰他娘的給你起的這鬼名?

你別問。

我怎么就不能問了。然后丈夫開始央求,央求她穿上她前一天在家里洗的另一套工作服。他說你穿那個顯得特別像個貴婦。

擰不過丈夫的難纏,或者說,不想去跟丈夫的難纏費任何口舌。她穿了,部分袖子還濕漉漉的,丈夫很興奮。他嘴也不閑著,絮絮叨叨地問老老板的來龍去脈,咋會那么有錢呢?丈夫問,你們一個破茶,看著舊成那個樣子,還宰人哩。

她扭過頭去,窗外的路燈把丈夫的身子照得像一具明晃晃的尸體。她說,你今天下午就不該去。

丈夫的呼吸潑在她臉上,冷水似的,我怎么就不該去?我不是攢了一千塊錢,想給你買塊茶,讓你也享用享用。我怎么就不能去?我還就得去,咋?你那兒是皇宮?故宮還買票就能進呢,就那破地方,我怎么就去不得?

丟臉。她說。丟臉。她又說了一遍,然后開始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撕扯著那身長袍大褂。

黑暗中,他們像是在無聲搏斗。

丈夫叫她黛笙,黑暗中她的淚終于伴隨著恥辱一起流出來。一個人怎么會分裂成了兩個人?黛笙這個名字,回響在她漆黑、陰濕、涼透的房間,不再是屬于光明、尊嚴和體面,她的上流夢想離她遠了,像是一艘漂流的船,從她的一頭,泊向了遙遠的對岸,而對岸沒有她,只有漫無止境的荒蕪。

很久以后——當然也不是很久,總超不過半輩子的時間。她老了,老了的她喜歡穿著過時的民族風大袍子,上下一般粗,腰間系著一個口袋??倳肫鹉菆龃蠡穑约霸诖蠡鹬?,她的分裂的人生。當然,大火之后,她的人生不再分裂了,她的人生永遠只歸于了卑微。

大火發(fā)生于那年的春天——那年春天來得格外早,兒子的女朋友再來他們家做了兩次客。春天就毋庸置疑地到了。天氣暖和了,他們家也顯得不那么困窘了,唯一困窘的是兒子。30歲的兒子吵著要房子要票子很空很大的夢。那天,翠紅賣掉了那餅昔歸。她是從過去的熟悉的客戶那里,賣了一個相對合理的價格,正好夠兒子萬里挑一的禮金。昔歸,昔歸,她把它遞給客人的時候想,往昔的歲月再也不可歸了。

她在包茶的時候,聽到老老板跟小老板在屏風后面吵架,內(nèi)容還是一成不變的關于時代變與不變、思想更與不更,老老板捂著自己的胸口,氣得拼命咳嗽,像是風吹過祠堂的咵咵聲。這回,是小老板從屏風后面站出來,然后瀟灑地甩手而去。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她目送著小老板的那雙腿上了寶馬車,然后看著寶馬車優(yōu)雅地轉過一個彎,從擁擠的人群中開出一條道來。老老板還捂著他的胸口,拿著一杯茶可憐巴巴地望著她。

他念叨,黛笙,他說,我們的班章,唉,我們的班章要賣掉了。他點數(shù)著,他們一塊抬頭看著那餅茶,好像遺憾地目送它。但是老老板往青花瓷的痰盂里吐了一口痰,語調又清揚起來,也許并不是壞事,把它賣到國外去,你說可是好?

我不知道好不好。她垂著眼睛,看著自己的腳,我知道得并不多,老板,我原先覺得,我跟您共同經(jīng)營這個店,認識了茶,知道了它的來源、它的口感、它的價值,然后給它們找了一個新的家,在這中間,我見識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你們一擲千金、隨心所欲。原先我想,我們沒錢的世界和有錢的世界終究是一個世界,所以我也愿意憂愁您的憂愁,哀傷著您的哀傷,但是現(xiàn)在我覺得好像不一樣了。我們是一個世界,但你們發(fā)生著的、哀愁著的、斗爭著的,我像是隔著玻璃在看,我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是聞不到切實的氣味,聽不到真正的聲響,看不到具體的內(nèi)容,我只是隔著玻璃在看啊看,聞啊聞,聽啊聽,到頭來,我還是玻璃另一邊的人,我們頭挨著頭,只能窺探著,好奇著,向往著。又有什么用呢?我真的懂您嗎?我真的懂茶嗎?我真的能有錢嗎?我能有什么呢?

老老板嘴角拉扯著,他老了,白發(fā)已經(jīng)把他裝點得像歲月的遺址。他搖搖頭,黛笙,你啊。你還記得嗎?他問她,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你就不年輕了,好像是周末打了個閑工,出現(xiàn)在早市上,渾身都是面粉味。你一看見我,就拼命兜售。我問你賣的面包有什么特別,看得出,那天把你累得夠嗆,腳來回地踮著,換著站,但你依舊神采奕奕,你說你賣的面包好吃,又韌又嫩,什么用東北優(yōu)質麥碾的面,特別細滑,水是長白山水,特別清冽,揉的時候三道打面,面發(fā)得柔韌溫和,過程加了牛奶和晶糖,入口鮮甜可化,怎么說呢,像嚼著云朵,保我干吃、蘸吃兩相宜,怎么吃都如坐云顛。當時我一邊試吃你遞給我的面包,一邊想,這個女人不簡單啊,能把這鬼難吃的面包描繪得有滋有味,我的茶要是有她照應著,也許不賴。我能看出生活在糟蹋你,你穿得又土又簡樸,但是你不邋遢,你還有一種渴望,那種還向往著生活的渴望。后來你說你看過點書,就是家里孩子多沒上學我就明白了??催^點書的人都不安分。這是好呢還是不好?這些年我也想,我把你帶過來,經(jīng)手這些昂貴的茶,看我們這群并不比你強的人,在生活中享樂——也許對你很不公呢。

她鼻腔里突然就堵上了一股酸味,道,那時候我還傻咧?,F(xiàn)在不了。

老老板問,現(xiàn)在不了嗎?老老板嘆口氣,他明天得一早來,比你我來得還早,咱們的鎮(zhèn)店之寶可能要遠渡重洋,不知哪日再見了。

那,她低著頭,它走了,我們的店還會在嗎?

老老板拿起一頂黑色的帽子戴在頭上,春天就是風不好,他喃喃地看著外面,又心不在焉地說,會呀,店嘛,總是要開的。

老老板走了。老老板一走,就剩下她收拾這間屋子。

一開始,只是一支蠟燭。停電了,她點起了蠟燭,好把所有的鎖都檢查一遍,把茶都各歸各處,把塵埃都清掃干凈——老蠟燭像是恍惚了一下,眨了眨眼,她也沖著蠟燭眨了眨眼,后來她想,算了,點著吧,天還沒晴好,萬一又下雨,晚上還要騎車狂奔來。如今還有沒有那個勁兒,她還真是說不準了。

關了卷簾門,她拖著身子回家,兒子這段時間都很興奮,每天往頭發(fā)上抹著油,要是不動的話,像個真正的紳士。有時候她和丈夫出去把兒子搬到電動車上,有時候丈夫一如既往地攤在沙發(fā)上,每天石頭也就那么堆在門口,像是荒塚一般越來越多。

兒子架在電動車上說,媽,快成了。兒子很喜悅,臉上肉都凝在一塊,笑得那么開。

她也微笑,行,成了就好。

兒子低頭,突然想心事般地說,可是婚結在哪兒呢?

她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這個問題她也問過自己,問過丈夫。問丈夫的時候,丈夫說,嗨,哪兒還不能湊合個窩啊,把咱倆屋讓給他們就是了,我們睡客廳。她早該知道他達人知命,爭論是徒勞。

她說,真不行,我和你爸搬去鄉(xiāng)下住,這里給你倆,我們?nèi)ムl(xiāng)下租間屋。

兒子放心地點點頭,還是媽疼我。他說。他說的時候,下嘴唇往里包著,把下頜骨的形狀都暴露出來了,手不自覺地打了一個轉,走了媽,他說,我去找玲玲。

那晚起火時,夜晚已經(jīng)很深了,很深的夜晚只剩下街燈的影子,偶爾有車流從街頭穿過去。她沒睡著。她在犯愁,愁錢,愁兒子,愁丈夫,愁自己。愁一旦泛上來,像苦膽似的,她起來給自己倒杯水,杯底是丈夫買的涼茶,街燈不偏不倚地透過一樓狹小的窗戶伸過來,她正倒映在杯里,她看自己,也喝著自己,直到茶渣攢到她牙齒邊。這時候她想起來——班章沒有上鎖。那枚尊貴的古樹班章,她的精神偶像,在三道鎖的櫥窗外面。她當時抱著它,進行一場不為人知的吻別。這本是屬于她倆的秘密,她心驚膽戰(zhàn),若是小老板看到了,不知道又將怎么想。

丈夫睡得熟,呼嚕正起勁。她慌忙穿上衣服,騎上車子又去了。風把她推著走,她不知道,她正急匆匆地奔赴她自己的命運。她的命運就是那場大火。一轉過街角,進了早市的巷子,就彌漫著風的哀號。她撂下車子,跑到前面,看到濃煙滾成了密不透風的實體物。一根椽掉下來了?;鹈绮渖先?,紅色的、橙色的、赤日樣的火,呼啦啦全爬起來,風不停不休地助紂為虐。卷簾門四周流瀉著輕盈的火苗。她想拉起卷簾門,但是手瞬間燙腫了。一陣疼撕咬了她。熱氣從里面噴出來,撲在她懷里。她往后撤了一步,把外面的衣裳脫下來,蒙到自己頭上,胳膊上。隔著衣服,她顫顫巍巍地開了鎖,卷簾門嘩啦一聲掉下來。她想沖進去,但是濃煙和火舌反而沖了出來,把她擁倒在地,她再起身,空氣中是一種寂靜的噼啪聲響,火正在一寸一寸吞著他們的店——她的店。她“啊——”一聲喊著,她哭著,叫著,沒有人應她。她摸手機,兜里什么也沒有。

班章,我的班章。她想。

她沖了進去。在黑暗和火光中,她感覺自己已經(jīng)融化了,變成了熾熱的一股液體。她在黑暗中跟火光近身肉搏。她感覺自己的臉滾燙,自己的手熟透?;鹨雅噬喜┕偶埽瑵庥舻牟柘惆颜麄€屋子變成一只巨大蒸籠,茶香無處可躲,肆意彌漫。那些古茶——它們一個一個,亭亭玉立在博古架上,拼盡全力地散發(fā)著妖冶的香,它們似乎在等待這一刻,回到過去,在成為茶之前,在成為葉子之前,在成為樹苗之前,在成為種子之前,它們回去。

在火光映襯中的玻璃櫥柜里,它們拼盡全力成了她心里的遺址。她為它們豎起了墓碑。墓碑上刻:黛笙——生于2004,死于2019。

這是在殺青,這是在揉捻,這是在蒸壓,她終于明白它們經(jīng)歷了什么,在巨大的蒸籠中,她好像變成了普洱的一部分,她抱起那枚班章,她抱起它,然后看著那根椽踩著火的翅膀轟隆隆地掉下來。一陣熱火撲來,她往后跳,后面熱騰騰的像是火舔了她。她用還沒有熟透的手攥住班章,她感覺皮膚已經(jīng)開始化了進去,她哭著,在火中喊著,準備好了嗎,班章?

準備好了嗎——黛笙?準備好了嗎——茶王?

她抱住它,沖了出去。

很久之后,也不算很久。她半邊臉的燒傷還沒有完全好,紗布在她臉上跟結起的痂難分難舍。她瞇著眼睛看著外面,外面是寂靜的早市,太陽升起來了。太陽透過斑駁掉落的窗戶把光不遺余力地打進來。丈夫蜷了蜷腿,她推醒他。你快去賣石頭吧,她說。一會兒就都來人了,發(fā)現(xiàn)我們可不好。

丈夫從褥子上爬起來,穿上褲衩,出門把尿盆倒進臨近的下水道口,再從破爛的卷簾門下面鉆進來,莊翠紅正用鐵皮爐子烤著燒餅。兩個人圍著爐子,流著汗,悶熱從屋外綿延到屋內(nèi)。丈夫說,再賣些石頭,咱們就租間小屋吧。

她說,反正沒人收這地方,先過著吧。

丈夫喝口水,嘆著氣,你們老板就這么走了?這么一燒,得是多少錢啊。好幾輩子的錢呀!好幾輩子!

是你的好幾輩子的錢。她低著頭吃著餅。出事后,她再也沒有見過老老板。他知道她住在哪里,但并沒有找過她。大火事件上了當?shù)匦侣劦念^條。女主持人頂著一個紋絲不動的卷發(fā)機械地播報著新聞:3月4日夜間,英雄山早市一間茶室起火,火勢兇猛,早上,環(huán)衛(wèi)工人報警,消防官兵趕到現(xiàn)場撲救,火勢最終被撲滅。該商鋪所在整棟樓被燒嚴重,現(xiàn)場無人傷亡。相關部門表示,火災初步估計是停電后燃燒蠟燭引起的,現(xiàn)場過火面積76平方米,具體原因待調查。

她接到過老老板問她安危的電話,老老板在電話中長嘆氣,說一宗跨洋生意毀了,幸而都有保險。事實上,她聽到他抽噎的聲音了。話筒里抽噎聲伴著一種老年人特有的胸腔的嗡鳴傳遞過來,他在喃喃道,黛笙,我們樹倒猢猻散吧,也沒有什么能留給你的了。

老板,她強忍著臉上猙獰的疼痛問,你去哪兒?

我要去南方,跟著兒子干了,我老了。我明白了,也不是時代在變,只不過我老了。時代不能適應我,除非我去適應時代。突然老老板的聲音又溫柔起來,黛笙,你還要跟著我嗎?我們能重來,去南方,重新開一家店,你還做茶,有你照顧,我放心。

莊翠紅眼前突然像簾幕一樣閃回著許多的往事,她怎樣跟隨老老板學茶;怎么日復一日擦著櫥窗,直到每餅茶都在玻璃后熠熠生輝;怎么讓香輕悠悠地飄蕩在每一寸地板上;怎么跟來的貴客交談、周旋,看著錢大把流入,大把流出。她想起了在幽暗干凈的屏風后面,他們曖昧的呼吸和茶的味道凝成一炷香。然后她就想起了熊熊的火,想起了破落的家里屋頂上那個齜牙咧嘴的大洞,想起了兒子失落的眼神——對了,兒子相的小護士跑了,帶著那一萬塊錢。他們怎么會想到呢——他們應該想到的,窮人首先要避開窮人,窮人不要結合,窮人不要扎堆,但是不跟窮人結合,不跟窮人扎堆,又能有什么辦法呢?一萬元。

突然她清醒過來,對電話那邊的老老板說,不了,我們還有自己的路要走。

后來有一天,當她站在廢墟旁邊,她聽到旁邊的書店老板和賣煎餅果兒的老板閑聊,他們說老老板命好啊,虧得兒子買了保險,獲賠上千萬,這下也甭糾結了,跟小老板一起去了波士頓,開了一家茶鋪,在國外也頗受歡迎。兩個人說話間,艷羨的滋味呲呲往外鉆,又說起這家店算是遺址了。風吹過來蕩過去,買果子的說:“這就是命,有錢,怎么玩都掙錢,玩興趣愛好掙錢。著火了毀了店也還掙錢。這世道。嗨?!?/p>

這世道。她不作聲了。

他們并不知道,她是來考察這里的。兒子近日又跟廠里一個離過兩次婚的女人走在一起,那女人已經(jīng)有兩個孩子了。他們發(fā)展得還不錯,女人不嫌棄兒子的殘疾和窮困,兒子不嫌棄還要做兩個孩子的繼父。女人在兒子上班的地方炸臭豆腐,倒也互相有個照應。下了班兩個人就一起回,兒子坐在女人的電動車上,兩個孩子塞在電動車的中間。只是,沒有地方住。孩子吵,孩子鬧,不知道怎么樣是好。后來兒子提醒她,老老板的店看來人去樓空,目前行市不好,兩個月來也沒人接手。外面看著焦黑透風,里面倒也敞亮,只是破爛些。

她明白兒子的意思。

搬家的時候——嗨,也不能說是搬家,無非就是把舊被褥和一些換洗衣服拿過去,外再添個尿盆和火爐。那時候她回頭看了一眼她過去的家,然后目光輕柔地落在她的書架上,她看過的那些徒勞的書籍,以及最上方那枚睥睨一切的班章。她想問它,在這兒過得還好嗎?是不是有點潮濕?她想問它,要不要跟我走?后來想想,算了。

她好像聽到它微微地散發(fā)著它的余香,在闊別她。他們像是一對老朋友。于是,他們最后一次互相確認,它仍舊端莊,而她仍舊貧瘠。

丈夫抱著褥子看了她一眼,還拿上嗎?他問。

不了,她輕聲說,沒有什么用的。

黑夜里他們就像老鼠一樣蜷縮到茶店燒毀的遺址里。天未明,他們再像老鼠一樣鉆出來。你瞧,她不是莊翠紅了,這會兒,她又能做她的黛笙。跟茶的余燼永遠在一起。

在前護士長的照顧下,她還做了衛(wèi)生工,只不過是不受人待見的衛(wèi)生工。她的臉實在太丑了,好像把半張皮從上面活活揭了下來,她看上去也老極了,腰是彎的,手是顫的,腳是崴的。病人們看到她,都遠遠躲著,久而久之,她的胸膛再也不為外面的世界、為快樂而跳動。她只是活著。任由自己活著。

還有她不知道的事情。

11月的一天,天深沉地陰著,白天,在她和丈夫都像老鼠一樣討生活的時候,有人給燒毀的店鋪貼上了封條。上面寫了重新開工的時間。她和丈夫小心地揭下還沒粘牢的封條,食之無味地嚼著聊以飽腹的食物。晚上下了雨,屋里到處都漏著。沒有地方躲雨的兩個人用一條舊棉花被子緊緊裹在一起。頭上蓋著兩個盆,丈夫蓋的是尿盆子,她蓋的是洗臉洗腳盆。丈夫說,不知道什么時候停。

她也望著外面。

丈夫說,哎,你瞧,竟然還有月亮哎。他們偎在一塊,丈夫伸出那只愈合后拱起一個大瘤子的胳膊摟著她,他們都聞到了一種濕漉漉的焦香。月亮正無私地照耀著,即便是雨也沒有將它遮掩,即便是烏云也沒有使它暗淡,它公平地潑灑著溫柔的光輝,他們就被光輝籠罩著。

丈夫說,不知道兒子怎么樣了。家里還漏雨嗎?

她往丈夫懷里縮了縮,幾滴涼颼颼的金黃色液體輕盈地滑落下去。

她不知道——兒子正在家里招待他未來的岳父母。岳父母來了,吃過飯后要走,正好這場雨留住了他們。

屋里還是原先的樣子。經(jīng)過莊翠紅和丈夫的一番努力,外墻勉強刷上了一層薄漆。屋內(nèi)依舊暗無天日,掛滿了塑料花。在里屋的最深處,有一個嶄新的書架,上面摞滿了莊翠紅看過的小說。最上面是一個紅色綢緞的盒子。盒子90度開著,由左右兩根黑色的緞帶連接著,里面擺著那餅驕傲的班章。驕傲的班章,在昏暗潮濕的屋中,仍舊挺拔地端坐在自己精巧的架子上,潮濕令包它的紙面泛黃、起皺,它的味道開始混雜著人間的氣味。

兒子的岳父母坐在沙發(fā)上,面無表情地看著電視打發(fā)著雨夜。兒子站著,腳底下墊著一塊紅磚頭,這樣站著的時候,跛腳的一邊反而高了一些。他的女人一手摟一個孩子,兩小兒頭湊在一起看手機上的小豬佩奇。

這時候岳父說,剛才吃得有點咸,有些渴了。

兒子發(fā)著呆,沒有聽見,女人騰出一只手,從后面扭了他大腿一把,他立刻醒來似的,滿面紅光地搓著手,到里屋去了。

很快,女人燒好了水。兩個孩子在客廳接雨的盆子里玩起水來。兒子泡了茶。屋里一片濃厚的茶香。

茶湯肥厚,醇美。金黃色的湯水,像是晶瑩的琥珀。岳父母端著并不湊對的茶杯,一杯接一杯地不住嘴。

兒子端著一只碗,依舊站在他的紅磚上,嘴里吸著茶,發(fā)著呆,他的另一只手擺楞著,像是優(yōu)雅地劃著船。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紛紛揚揚地落下來,落在平凡世界里每一個人脆弱的天空中,落到滿地無聲的灰色里,落到魂飛魄散的廢墟中。

他又低頭喝了一口已經(jīng)變冷的茶湯。他跟女人說,我媽說這個茶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喝著,也不怎么好。

他把視線投出去,女人也隨他往外望。他們望去很遠的地方,在那里,孩子逐漸成長,生活日益富足,一切充滿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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