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見喜
簾外水潺潺,別時容易見時難。這是在麗江古城的小客棧里,在納西族少女頻頻的勸茶聲中,我心醉簾外的小橋流水、目迷小巷的燈紅酒綠,哀思這滇北的山溝溝里,何以會有大唐的遺韻?追索這弱小的納西民族,何以苦吟中華正聲?
廣袤的中原沃土上,一千三百年來,哪一個英雄不在替天行道?哪一個豪杰不在救民水火?可在成就王道與霸業(yè)的時候,我們大漢的、大唐的,精神的美麗與物質(zhì)的瑰寶被一代代地丟棄了……可是,南唐最悲哀的皇帝李煜,他的遺民在潰逃中沒有丟棄皇上的亡國之詞《浪淘沙》,他們在追兵難尋的荒蠻之地安頓了妻小,在刀耕火種之余,教子孫吟唱:“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從納西古樂會濃艷的庭堂里出來,我徘徊在四方街凹凸不平的路面上,夢里不知身是客啊,我的心疼得一塊塊往下掉肉。一位坐牢二十一年的中學(xué)音樂教師,一出獄就尋集古樂遺老,就整理傳譜舊器,就借改革開放的機遇免費給群眾演出、給外來人演出;二十余年來,已有二十九位古樂老人逝世!他把他們每一位的遺像放大,一排排地懸掛在樂堂里;如今,三十一人的古樂社平均年齡七十七歲,十三把大胡子里最長者已八十八歲高齡!他們傳唱唐玄宗的《霓裳羽衣曲》,他們演奏李后主的《浪淘沙》;他們復(fù)活了李白傾聽過的《水龍吟》、佛教音樂《十供養(yǎng)》;他們無伴奏古語吟誦《愛蓮說》《老子頌》……他們整個樂隊無指揮,不分聲部,沿用工尺五音,一切都是原生態(tài),木魚與編磬交響,古箏與鈴鐺合鳴,報幕由編鑼樂師唱吟;他們琵琶無半音,三弦是四絲,就在這極端不與國際接軌的頑固中,他們應(yīng)邀出訪歐美二十多個國家,所到之處萬人空巷!
納西古樂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指認為“人類非物質(zhì)口傳文化遺產(chǎn)”。
可我心里,流出的是沉重的悲哀。我們不是急死冒進地要與國際接軌嗎?我們不是津津有味地宣揚文化趨同論嗎?行走在納西古街,腳下是碗大甕大的石塊,石塊與石塊之間可以很容易地插進一只手掌,所以麗江古城里少有車輛,著高跟鞋的外來者也須步步留神!我想,最便宜又簡單的辦法是用水泥把石縫抹平,這不是很現(xiàn)代化嗎?但他們拒絕了……
一股清瑞之氣淘澆肺腑,玉龍雪山在麗江城的背后肅穆。如鉤的銀月清輝明靜,大水車的木輪子吱嚀吱嚀講述著前朝舊事。我明白了,正是麗江人秉賦著太多的拒絕,這邊陲小城才被聯(lián)合國確認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
麗江是人類的。
誰說“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我這來自大唐天都的游子,花三十元購一顆青銅的布農(nóng)鈴,是要替古人消解滇藏茶馬古道上的寂寞嗎?誰說“千里江山寒色暮,蘆花深處泊孤舟”?四海的旅客在麗江城會合,飲一捧雪水,吸一袋毛煙,或在篝火旁收受納西少女的一方熱帕,或在木府與蒼老的和姓守門人照一張合影,旅游者排解的豈止是現(xiàn)代文明病患者的孤獨?
麗江無浪,水中無沙。李后主的愁恨被淘得清白,宋元明清的氣數(shù)只在肥沃處惆悵。納西人是大唐的子民,四方街的篝火晚會上,轉(zhuǎn)圈舞的古樂里,那么多人都在唱:采桑子時望江南,清平樂中虞美人……
唐朝的詩詞是大家公共的血脈。
(選自《新安晚報》)
【賞析】
用眼看麗江,麗江不過是秀水,而用心看麗江,麗江則是一種不朽的文化。你看,這里作者避開了麗江的自然,而是把筆觸伸進了麗江的精神內(nèi)核,以對比的手法進行古今觀照、反思,在詩意的文字里讓我們看到了作者的人文情懷——在與現(xiàn)代接軌的同時,我們該如何堅守自己的文化?這不僅深化了文章主旨,而且也更易于激發(fā)讀者的共鳴。
(馬松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