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
一聲槍響撕裂了山村的平靜,天崩地裂,湘江兩岸血肉橫飛,毀滅了一切慣常,善惡都被放大。
——題記
引子
1934 年 10 月,中央紅軍從蘇區(qū)出發(fā),開始了震驚世界的長征。
這次戰(zhàn)略大轉移,實現(xiàn)了從挫折走向勝利的轉折。
2 個縱隊,5個軍團,86000 多人。那個夕陽西沉的黃昏,中央紅軍從于都河畔匆匆出發(fā)。
四天四夜,紅軍將士或走浮橋,或擺渡,或涉水過河。
夕陽西下,指戰(zhàn)員們心情激動,不斷地回頭,凝望中央根據(jù)地的山山水水,告別在河邊送行的戰(zhàn)友和親人。
滾滾的河水泛著黃色泡沫翻騰著,秋風發(fā)出呼嘯,像吹起了進軍的號角。
隨后,他們一路過關斬將,歷時四十余天,突破了國民黨布下的三道封鎖線,11 月 25 日開始,由湘桂交界之地永安關、雷口關陸續(xù)進入廣西。灌陽、全州、興安,正是廣西境內的湘桂門戶。三座城鎮(zhèn)構成一個等腰三角形,嶺南咽喉全州似三角形頂點,灌陽、興安一線拉成三角形的底邊。
湘、粵、桂軍與國民黨中央軍,早就在“鐵三角”長約一百三十公里、寬約五十公里地域張開口袋。國民黨兵分五路,前堵后追,北壓南擋,兩側夾擊,只等中央紅軍撞進“鐵三角”,發(fā)動鐵壁合圍,企圖徹底將中央紅軍消滅在湘江東岸。
中央紅軍唯一的出路,只有搶渡湘江!
唯有搶渡湘江,撞開湘、桂兩軍主力布防的湘江門戶,才能擺脫被扼殺的命運,才能擺脫這場滅頂之災。
湘桂交界之地,戰(zhàn)云低垂,殺機重重。
蔣介石精心布控的30萬大軍,如一只張開血盆大口的惡虎,隨時準備將中央紅軍一口吞掉。
蔣介石坐鎮(zhèn)南昌行營,每天都在關注著“追剿軍”和中央紅軍的動向,其調動湘、粵、桂及中央軍,一路前堵后追,左右夾擊,步步緊逼,欲將紅軍往口袋陣里趕,只等中央紅軍撞入,即發(fā)動鐵壁合圍,“將中央紅軍全殲于在湘江以東地區(qū)”。
中革軍委決定,紅八、紅九軍團虛晃一槍,佯攻龍虎關,以吸引桂軍東調。
白崇禧接到報告后異常緊張,為防紅軍攻桂林,遂報蔣介石同意,令桂軍主力從全州、興安一線南移龍虎關、恭城一帶,阻止紅軍進廣西腹地,并防止中央軍乘機入桂。
中革軍委于 25 日決定,分四路縱隊進入廣西,從全州、興安間搶渡湘江,突破國民黨軍第四道封鎖線,前出到湘桂邊境的西延地區(qū)。為掩護中央、軍委縱隊及后續(xù)軍團渡過湘江,紅一、紅三軍團奉命迅速搶占四大渡口,并在灌陽之新圩、全州之腳山鋪、興安之光華鋪等地域構筑工事,阻擊敵軍;紅五軍團繼續(xù)作為全軍后衛(wèi),負責截擊和遲滯尾追之敵。
桂軍主力 11 月 26 日開始由恭城向北調動。
湘軍 11 月 27 日搶占全州城。
旌旗獵獵,戰(zhàn)馬嘶鳴。
當日,陷入國民黨軍隊第四道封鎖線的重兵圍堵之中,決定中央紅軍生死存亡的湘江戰(zhàn)役打響……一聲槍響撕裂了山村的平靜,焦土烈焰,天崩地裂,湘江兩岸血肉橫飛,毀滅了一切慣常,善惡都被放大。
每一次戰(zhàn)斗,都有年輕的士兵倒在湘江兩岸;
每一次戰(zhàn)斗,都在書寫苦難輝煌;
每一次戰(zhàn)斗,都在銘刻忠誠信仰。
機槍掃射,炮彈爆破,飛機轟炸,千種怪嘯撕裂空氣。
焦土烈焰,水柱擎天,天崩地裂,十萬火急,血肉紛飛。
血染的桂北大地,書寫著軍民魚水情。
湘江北望,萬山紅遍。中央紅軍長征經過的地方,民間留下了大量鮮為人知的故事。時間雖然過去了86年,歷史的車輪,不僅沒有淡化紅飄帶刻畫的光影,還因歲月的磨礪使其愈發(fā)神圣。這些傳奇散落于桂北大地,以各種形式傳誦,雖是純民間的非文本記憶碎片,卻能穿越時空代代相傳。
民間記憶,原本就是一部鮮活的史籍。
湘江兩岸百姓, 有為紅軍架橋的, 有為紅軍療傷的, 有為紅軍送飯的,有為紅軍帶路的, 有為紅軍挑擔的, 有為紅軍守墓的,有收養(yǎng)失散紅軍的……有漢族,也有苗、瑤、壯、侗等少數(shù)民族。
山野田間,我似推開一扇扇塵封的窗,靠近一條條記憶的河,傾聽47位普通百姓娓娓道來。
戰(zhàn)爭是慘痛的。
這是他們親歷親聞,被戰(zhàn)爭摧殘、折磨,以及一系列內心世界崩塌,和對紅軍傷員的憐憫、救助,直至看到新希望的故事。
我試圖通過對細節(jié)的記錄,還原血脈生動的歷史原態(tài)。
親歷者是鮮活的。
他們帶著傷,帶著痛,帶著穿越滄桑之后的淡然,他們的話語時常是斷裂或跳躍的,有時候是因為過去的傷痛,有時候是因為現(xiàn)在的年老。
他們在逆境里抗爭,在苦難中錘煉。
他們冒著被殺頭的危險,在幫助紅軍。
那些故事,我以為早已爛熟于心。直到正式動筆,方發(fā)覺它離我那么遙遠,遙遠到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我只好老老實實地沿著他們的足跡,追尋故事的主人留下的蛛絲馬跡,抽絲剝繭,用有限的碎片做一份拼圖,力求將事實還原。
我從湘江畔出發(fā),一遍又一遍沿著他們的足跡追尋。
我從湘江出發(fā),復又回到湘江。
湘江北望,大地蒼茫。
硝煙早已散盡,大地鳥語花香。漁樵耕讀的人們,北往南來。
半個世紀前,戰(zhàn)火是真實的,新生是真實的。親歷者縱橫的皺褶里藏著它們,老人疼痛的記憶里藏著它們——
1.一床棉被
1934年11月底,極不尋常。
那段時間,我總感覺心里發(fā)慌,古話講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可我兩邊眼皮都跳,一直在跳,用了好多土辦法都止不住。
我一直在擔心有大災大難要來,整天心慌慌的。
果然,沒過多久大事就來了——共產黨和國民黨打了起來!
一位流落紅軍講,他們從江西、福建出發(fā),突破老蔣(指蔣介石)的第四道封鎖線后,打25號開始,由湖南和廣西交界的永安關、雷口關進入我們灌陽縣,在文市、水車架設橋梁,準備橫渡灌江后趕往湘江。還沒過江呢,老蔣的人就噼噼啪啪打過來了。
早在紅軍到來前,李軍(指李宗仁、白崇禧的桂軍)為了堵截他們,已經在桂北灌陽、全州、興安一帶實行空室清野。李軍在調集民團,征派民工趕筑工事,埋竹簽,設路障的同時,要求當?shù)厝税鸭Z食、財物全部藏起來,喊老百姓趕快到山上躲紅軍。
那兩天,因為有風聲說水車要過兵,村里好些人都去外面投奔親戚了,剩下的,也都趕緊拖家?guī)Э谕缴隙?。我跟著上山的人群走到半路,因剛滿兩歲的奶崽(桂北方言,意思是男孩)發(fā)高燒哭鬧不止,只好趁著夜色返回家中。
夜里,有個穿灰色衣服的年輕人路過我家門口,聽見奶崽在哭,就進屋查看。
我很害怕,抱起奶崽想從后門離開。
他上前幾步,抓住我的手腕說:“老表,你不要怕,我們是紅軍,路過你們文市,不會害你的。”
我緊緊抱著奶崽,不敢作聲。
“細伢子滾燙啊,”他摸了摸奶崽的額頭說,“老表,不要著急,我去幫你找個醫(yī)生,你等我回來?!?/p>
沒等我答話,他轉身跑出去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心里非常害怕,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是禍躲不過。狗日的,大不了就拿自己這一百多斤菜和他拼了。
我一個沒見過世面的老實農民,哪里見過扛槍的兵?但有什么辦法呢?黑燈瞎火,有個年幼生病的孩子在身邊,想再出去躲是不可能了,只能硬著頭皮干著急,聽著屋外嗚嗚嚎叫的北風,心里在打鼓,既希望他能幫找個醫(yī)生來,又希望他不要再回來。
哪個不怕??!
鬼曉得他是不是要帶人來搶東西呢?
約莫過了半餐飯時間,當兵的回來了,手里提著一盞馬燈在前面帶路,身后跟著一個50歲左右的老紅軍,一身灰色衣服,消瘦的臉龐,眼窩深陷,看起來很疲倦,他衣服很舊很臟,渾身上下到處都是補丁,有的地方,發(fā)黃的棉絮已經從破洞跑出來。
“老表,”那個兵進門后說道,“醫(yī)官來了,快讓他看看細伢子。”
看著這兩個當兵的,我緊張地搓著雙手。奶崽突然病得厲害,加上馬上要打仗,村里就剩我倆爺崽,我已經被嚇得六神無主。
“老表!老表!”醫(yī)官見我在發(fā)蒙,抬高嗓門喊道。
我趕忙給醫(yī)官讓座。
醫(yī)官沖我搖搖手,麻直朝躺在火塘邊的奶崽走去。
我在火塘邊鋪了一摞稻草,崽僵著臉縮在稻草上,此時已經不再哭鬧,只是臉頰通紅,喉嚨里發(fā)出吭哧吭哧的聲音。我知道,崽是哭累了。醫(yī)官來之前,我煨了幾個紅薯,但一口也沒喂進去。他已經兩天一夜沒吃東西了。
醫(yī)官蹲下,俯身,右手背貼了貼奶崽的額頭。
醫(yī)官抬頭看看我。嘆了口氣,沒說話。
我站在一旁,使勁地搓著雙手。
“細伢子是咽喉發(fā)炎引起發(fā)燒,膿點有些大,不過沒有關系,”醫(yī)官用手電筒照了照孩子的喉嚨,這才抬頭說道,“吃點藥就好了?!?/p>
見我沒說話,他接著說:“給你拿兩顆藥。上午一顆,下午一顆,用溫水送服?!闭f完,從背包里取出一個藥瓶,倒出幾粒藥丸遞給我,然后讓我找來一塊布,用冷水泡過后敷在孩子額頭。
簡直不敢相信,當兵的真會主動給窮人看病。
我雙手接過藥丸,還在發(fā)愣。
“我們要走了,你記得喂藥?!贬t(yī)官說罷,示意年輕兵提上馬燈,倆人一前一后走出門去。
“老表,老表,你不知道,這藥珍貴著呢,一定要記得喂啊?!奔t軍兵一只腳剛跨出門檻,又快速縮進屋,用凍得發(fā)白的右手指著孩子,大聲地朝我喊。
見我使勁點了點頭,他這才轉身,大步追出門去。
屋外,寒風吹著河柳嘩嘩作響,我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我突然想起,火塘里還煨著幾個紅薯,忙扒出來,追出門去。倆人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夜色里。村口,一束昏暗的亮光越來越遠,逐漸消失在漆黑的夜里。我這才想起,大冬天的,他們竟一口熱茶都沒得喝,火也沒來得及烤一下,就這樣急匆匆地走了。我感覺好內疚。
第二天一大早,醫(yī)官又來了。一個人來的。見孩子好了蠻多,叫我跟他回去拿藥。
我講:“不瞞你講,我家里窮得飯都吃不上了,哪里有錢買藥哦?!?/p>
醫(yī)官說:“老表,不要錢,紅軍為老百姓治病不要錢,你隨我去就是?!?/p>
下午,我見孩子不再哭鬧,就學著醫(yī)官的模樣用手背去貼他額頭。
哎呀,總算退燒了。
我和我火屋的(妻子)商量過后,搜出家中僅有的6個鴨蛋、8個柑子用籃子裝好,拿去送給紅軍醫(yī)官。醫(yī)官見到我手里的東西,連連搖手,一邊后退一邊講:“老表,這可不行!我們是紅軍,紅軍是窮人的隊伍,自家人幫自家人治病,怎么能收東西呢?你快拿回去。”
我放下東西,拔腿就跑。
回家的路上,我看到很多紅軍扛著木料匆匆往灌江趕,說是準備架橋過江。
我急忙跑回去把家里的大桌子、門板扛來給紅軍架橋用。江邊的風像刀子一樣削得臉生痛。大家原本就衣著單薄,那是真冷啊!江中的水又深又急,橋樁還沒種下去就被沖走了,根本固定不了。有幾個紅軍戰(zhàn)士帶頭跳進水里。我也顧不得冷,脫掉衣服,走到江心,幫他們一起打樁。當時正是寒冬臘月,又是白霜天,江水冰冷刺骨,大家在齊胸深的水里咬牙堅持著,一直干到日頭落嶺,終于把橋墩固定好了。大冬天的,真是虧得他們冷啊。
為了感謝我,紅軍臨走前送給我一床棉被。他們自己其實也是缺衣少食的,給了我們,他自己可能就沒有了。可惜當時沒有想太多,我傻傻地接在手里,連謝謝都忘記說。等我反應過來,他們已經走遠了。
在那個窮得沒得屁打的年頭,盡管是床舊棉被,對于我這種窮苦人家來講,已經是最好的東西,是一家人最要緊的寶貝,珍貴得很啊,后來,即使用得發(fā)黑破舊了都舍不得丟棄。你想想,好多人家連舊的破的都沒有啊,你還舍得丟?直到1977年,我把這床紅軍棉被送給了縣文化館。
現(xiàn)在,這床棉被在灌陽縣文物所展陳室,放在最顯眼的地方。旁邊的紙條上寫著:一九三四年十一月末,紅軍經過水車,翟順修幫助紅軍架浮橋,分別時紅軍送給翟順修的棉被。
就在“追剿軍”總部根據(jù)蔣介石“湘水以西地區(qū)剿匪計劃大綱”的戰(zhàn)略意圖,調整部署和緊急調動時,白崇禧卻在自己的大本營優(yōu)哉游哉。他知道,何鍵所做的,不過是蔣介石既定方針的實施,他們是早有準備的。
自紅軍渡過湘江,一路往西延方向奔去,坐鎮(zhèn)大本營的白崇禧并沒有立刻下令尾隨追擊,而是在第一時間派副官與湘軍劉建緒在興安接洽,要湘軍退出全州,全軍返回湖南境內。
劉建緒二話不說,下令湘軍退出廣西境內,按照蔣介石的電令率軍前往湖南新寧、城步、綏寧、武岡方向布防,堵截企圖往湘西與賀龍、蕭克的紅二、紅六軍團匯合的紅軍主力。白崇禧則令桂軍黃國鎮(zhèn)四十三師分兵進駐全州,防備湘軍再次進入廣西境內;又令夏威派出一師官兵,迅速布防雷口關一帶,堵住中央軍進入廣西的通道。
了解到何鍵的最新部署后,白崇禧又及時做出調整:以第十五軍副軍長夏威為第一追擊隊指揮官,下轄黃國鎮(zhèn)第四十三師、王贊斌第四十四師;以第七軍軍長廖磊為第二追擊隊指揮官,下轄周祖晃第十九師、覃連芳第二十四師。余下韋云淞第十五師,留駐后方。
兩個追擊隊的具體分工是:十五軍第四十四師留興安,四十五師由興安開往灌陽駐守雷口關。夏威率領四十三師的三個團,以及四十四師的一三二團向西繼續(xù)追擊紅軍,迫使紅軍盡快離境。第七軍軍長廖磊率領十九師、二十四師進駐龍勝,在紅軍南面?zhèn)葥簦乐蛊浣浟x寧、三江一線進入廣西腹地,威脅柳州。
白崇禧布置完畢,松了一口氣。
對于渡過湘江的紅軍,他并不擔心。紅軍西進,目的與盤踞在湘西的賀龍、蕭克部匯合。按照紅軍的速度,至明日就可以過西延出城步,進入湖南境內,闖進蔣委員長早已布下二十萬大軍的口袋陣,而他也已部署了夏威的部隊,緩緩跟在紅軍后面,待紅軍出境,緊守西延,防止紅軍潰部流回廣西境內。
回想這幾天的大戰(zhàn),白崇禧真是喜憂參半,喜的是終于把中央軍擋在廣西大門之外,憂的是雖然大敗紅軍,但桂軍也死傷無數(shù),損失慘重。
“現(xiàn)如今,共軍一旦進入湖南境內,我只要派人死守湘桂邊界,不讓其回竄廣西就是。至于剿不剿的,就讓何鍵和薛岳去傷腦筋吧?!卑壮珈沽税氡▏t酒,緩步走到地圖前,一邊品酒,一邊想著該怎么回復蔣委員長在電報里的質問。11 月 28 日晚上,蔣介石曾發(fā)電令,嚴責桂軍放棄職守。
2.一面紅旗
1934年11月下旬,紅軍經過湖南,從永安關、雷口關進入廣西,在灌陽、全州、興安三個縣和國民黨軍展開混戰(zhàn),打得你死我活,昏天黑地。
事情過去了好多年,村里人還常常談起打仗的事。
發(fā)生在我們灌陽的新圩阻擊戰(zhàn),是紅軍進入廣西后打的第一仗。聽講,紅軍在這次戰(zhàn)斗中犧牲了4000多人,完成了掩護紅軍主力渡過湘江的任務。
4000多條命呢,好悲慘。
我們新圩鎮(zhèn)現(xiàn)在的人口,總共也才2.5萬左右,整個新圩村還沒得4000人呢。
楓樹腳兩邊的山頭,就是紅軍阻擊桂軍的前沿陣地。
因為家住楓樹腳,因為戰(zhàn)爭就發(fā)生在這里,我們老黃家才有了守紅旗的故事。
算起來,老黃家有三代人保護過那面紅旗。對,到我們這,是第四代了。我不姓黃,姓李,李清鸞。我是嫁到黃家的,我男人是黃永富,他老子(桂北方言,意思是父親)喊黃關文,爺爺喊黃榮清。黃榮清的老子,也就是我男人的太公,大名喊黃和林,紅旗就是從他手里傳下來的。
三代守紅旗這個事,要從我男人的太公說起。
太公不太愛說話,是村里有名的老實人,整天只曉得埋頭做事。
那天黃昏,天色已經有些麻麻黑,太公扛著一捆柴火從山里回來。因為上山做了一天苦力,肚子餓了,就走得特別快,快到家門口時,突然聽見有人在喊:“老伯伯,老伯伯?!?/p>
太公心里一驚,忙停下腳步回轉身去。身后沒有人,他提高聲音:“哪個在喊?”
四周除了風聲,悄無聲息。
久不見人回答,太公以為自己聽錯了,繼續(xù)往家走。
“老伯伯,老伯伯,請你等一下?!?/p>
這回,那個聲音更虛弱了,蚊子叫一樣飄進太公耳朵。太公下意識地把手搭到柴刀的刀柄上,輕手輕腳向前幾步。太公心想,來嘛,要是真來個土匪,老子就給你一刀,要你曉得我黃老漢的厲害。一邊想著,一面往回又走了幾步。
山路上依舊空無一人。
只有自家茅屋孤零零地立在風中,茅草和灌木被吹得東倒西歪。
正在太公犯疑的時候,雜草堆里傳出一個聲音:“我是紅……紅軍,在山那邊打仗……受了傷?!?/p>
太公放下肩上的柴火,貓腰上前幾步,用木棍撥開雜草叢,見到一個蜷縮成一團的兵。那是個外鄉(xiāng)人,表情痛苦地躺在那。那人頭戴灰色八角帽,臉色慘白,大腿上全是血,地上也血跡斑斑。
“老伯伯,麻煩你幫我弄點水來?!?/p>
“你是什么人?”太公緊握柴刀,警惕地問道。
“老伯伯,你莫怕,我是紅軍?!?/p>
“紅軍?”
“是的,紅軍是窮人的隊伍?!?/p>
“我們是幫助窮人打土豪的?!?/p>
“你在哪里搞傷的?”
“楓樹腳。”
“被哪個搞傷的?”
“國民黨。”
“……”
太公直起腰,看了看左右,說:“我?guī)У乃猛炅?,正要回家喝呢?!?/p>
“老伯伯,請你幫幫忙,我又餓又渴,嗓子要冒火了。”
“你是從哪里來的?”
“江西?!?/p>
“怎么就你一個人?”
“我在戰(zhàn)斗中負傷,昏死過去了,等我醒來,隊伍已經走遠。”
“我背你到我家喝水吧?!?/p>
太公說罷,彎腰半蹲著,伸手抓住那人胳膊,狠勁往肩上一提,背著他快步朝家里走去。
當晚,太公用茶葉水為他清洗了傷口,敷上草藥。第二天一早,太公讓我爺爺黃榮青偷偷上山采了些草藥。養(yǎng)了兩天傷,傷病員能勉強站起來了,說要去追趕大部隊。臨走前,他喊太公把房門關上,從懷里取出一個包裹來。太公見包裹包得嚴嚴實實的,就問:“這是什么?”
紅軍傷員將包裹遞給太公:“老伯伯,我把幾樣東西留給你,這面紅旗,等紅軍勝利了,我再回來找你要,請你一定保存好?!?/p>
“這可不行,我?guī)湍悴皇窍胍獤|西。”
“老伯伯,我是請你幫忙保管?!?/p>
“哦,東西我可以幫你保管。不過,你身上的傷還沒好哦,老話講傷筋動骨一百天,何況是傷在大腿,你這個樣子怎么能走?”太公接過包裹說,“你住兩天再走,我?guī)湍闩c草藥。”
“不能再拖下去了,久了就找不到隊伍,我必須回到自己隊伍里。”傷病員說,“日后我一定會回來找你。”
“那好吧,我會幫你保管好東西,你放心去吧?!碧f。
太公專門做了個小木箱,把那件東西藏在隱秘的地方。1941年,太公去世前,把木箱交給爺爺黃榮青和黃關文,交代他們一定要好好保存。
多年以后,我收拾屋子時發(fā)現(xiàn)了它。
打開外面包裹的一張契紙,里面是塊折疊的布,漆黑,像鍋灰一樣,包在最里面。我當時講:“喲!這塊是什么,怎么這么漆黑呀?”誰也不知道啊。于是,我就洗洗洗,洗了三盆水,才算是顯現(xiàn)出本色來。曬出來的時候,才看出淡紅淡紅的顏色。
紅色看出來了。
五角星也看出來了。
斧頭鐮刀也看出來了。
原來是面紅旗!
爺爺黃榮青年年盼,月月盼,等著紅軍戰(zhàn)士回來取紅旗。
但是,紅旗一代代傳下來,那位紅軍戰(zhàn)士卻一直沒有出現(xiàn)。1979年,爺爺黃榮青病重,讓家人把紅旗交給了縣武裝部。
有人問,日本人侵占灌陽的時候,這個東西是怎么保存下來的?這個問題我們也問過,長輩說,1944年日本侵略者侵占灌陽,為了不讓日本鬼子發(fā)現(xiàn),老人家把紅旗放在一個木箱里,然后藏進棺材,這才沒被發(fā)現(xiàn)。
這些板路,都是爺爺黃榮青講的。
前幾年,政府在楓樹腳修建新圩阻擊戰(zhàn)陳列館,陳列館旁,有一座祖孫三代手捧紅旗的雕塑,那就是我男人的太公、爺爺和老子。雕塑建成那天我一家去看過,太陽光下,屋頂?shù)奈褰切情W閃發(fā)光。那顆星星,和我們老黃家祖孫三代守護的紅旗上的五角星是一樣的。
現(xiàn)在這面紅旗保存在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博物館。2006年,我向博物館討了面復制品。我要讓后人知道這段往事。
冬日的霧纏在山腰,茅草上那一串串水珠濺落在衣著單薄的戰(zhàn)士身上,讓人一陣陣寒栗。
掩護紅八軍團離開灌陽后,紅三十四師師長陳樹湘馬上召集連以上干部開會。陳樹湘說:“剛才接到軍委命令,要我三十四師迅速趕赴楓樹腳接替六師十八團防務,阻止桂軍越過新圩,掩護中央縱隊和主力部隊渡過湘江。根據(jù)上級指示和我?guī)熐闆r,我考慮,由韓偉團長率一〇〇團先行,疾進灌陽方向,接替十八團在楓樹腳地域阻止桂軍北進之任務;我和蘇達清團長帶一〇一團及師部居中;程翠林政委和呂官印團長帶一〇二團殿后,在文市、水車一線占領有利地形,阻擊追敵周渾元等部,保證主力部隊渡江。如果沒有意見,就分頭行動?!闭f完,陳樹湘與眾人一一握手。
大家相握的手都在顫抖,每個人的心情都很沉重,有一種不祥之感籠罩在心頭。因為大家都清楚,接下來不僅要遏阻并擺脫周渾元部,還要面對熟人熟地且善于山地作戰(zhàn)的“猴子兵”——桂軍。
由于戰(zhàn)事吃緊,陳樹湘講得簡明扼要,但他講話時的心情非常沉重。陳樹湘是湖南長沙人,身材魁梧,行動利索,平易近人,是在毛澤東、何叔衡影響下投身革命的一位有勇有謀的將領。
當隊伍踏上水車的灌江便橋時,太陽已經出山。這時,天空突然出現(xiàn)三架飛機,不一會兒已盤旋到頭頂,隨即進行狂轟濫炸。一時天搖地動,焦土飛揚,血肉橫飛。一〇二團機槍連連長廖仁和趕緊撲倒在一棵大水楊柳樹下。待敵機飛遠,廖仁和站起一看,剛架起的便橋被炸得七零八落,江里、岸上和樹林里到處是尸體,有的殘缺不全,樹枝上還掛有戰(zhàn)友們的碎尸,江水被染得殷紅。這次遭襲,部隊犧牲了二百多人,有些是和廖仁和一起入伍的老鄉(xiāng)、老戰(zhàn)友。簡單地將他們掩埋后,隊伍又繼續(xù)趕往楓樹腳。
這時,紅五師在師長李天佑率領下,在新圩阻擊陣地與桂軍鏖戰(zhàn)了數(shù)日,已奉命將防務移交給紅六師第十八團。
當紅三十四師經山燕頭、大塘、苗源,過洪水箐登上海拔 1100 米高的觀音山時,已是 12 月 1 日 13 時。紅六師第十八團損失殆盡,新圩防線已被桂軍完全突破,不僅接防不可能,而且通往湘江的大道已被截斷!
遵照中革軍委總司令朱德于 1 日 5 時發(fā)來的“三十四師應力求在楓樹腳、新圩之間趁敵不備突破敵圍,然后急行軍西進大塘圩”的指令,三十四師只好從板橋鋪一帶穿過公路,再經湛水、流溪源,翻越海拔一千多米高的寶界山。部隊再次陷入崇山峻嶺,在羊腸小道上艱難地一路西進,準備繞開敵軍直奔湘江。
3.臨時救護所
我一個92歲的老頭子,記性不好,耳朵也有些不靈光,你講話要大聲點。
你來問湘江戰(zhàn)役?事情已經過去這么多年,記不太清楚了,不過民國二十三年(1934)紅軍過路的事,我還是記得的。那么大一件事,死了那么多人,能不記得嗎?什么是刻骨銘心,這就是刻骨銘心。
有人問,蔣仁貴,看到紅軍拿槍拿刀怕不怕。
我講,紅軍對我們很好,不怕,一介普通老百姓,有什么好怕?
最主要是那時候我還小,懵懵懂懂的。那天,突然來了那么多人住進和睦村,不僅不曉得害怕,還和小伙伴跑來跑去看熱鬧。
果然,兩千多桂軍像山羊群似的從紅十四團的右側陣地沖上來。桂軍剛爬上陣地前的小山坡,何誠立即命令輕重火器一齊開火,密集的雨彈向沖鋒的桂軍傾瀉而去,沖在前面的桂軍應聲而倒,后面的慌忙匍匐在地,不敢貿然攻擊。
何誠見暫時壓制住桂軍的攻勢,長長地舒了口氣,但畢竟敵眾我寡,實力懸殊,只得命令戰(zhàn)士們退進工事堅守。
這時,左側陣地突然響起了激烈的槍聲,黃冕昌立即抽調右側陣地的部分火力去支援。
原來,桂軍見紅軍的右翼陣地火力猛烈,一時難以得手,遂趁勢向紅軍的左翼陣地發(fā)起攻擊。堅守在左翼陣地的排長鐘彬,立即組織兩班戰(zhàn)士對進攻的桂軍進行反擊。陣地的右側驟然響起輕重機槍的吼叫聲,子彈如暴雨般向沖擊中的桂軍傾瀉而去。
鐘彬扭頭一望,原來是黃冕昌團長率領火力前來掩護,精神大振,他端起輕機槍大喊:“同志們,沖啊!”
憤怒的子彈向敵人掃去,兩班的戰(zhàn)士趁機向桂軍發(fā)起了反擊,追著桂軍猛打猛沖,將桂軍的進攻打退了。突然,陣地上傳來一陣驚呼聲:“團長!團長!”
鐘彬一愣,慌忙扔下手中的輕機槍,轉身往回跑,只見黃冕昌身中數(shù)彈,倒在血泊中,戰(zhàn)士們圍著他拼命地呼喊,可是他早已停止了呼吸。戰(zhàn)士們都失聲痛哭起來。
就在這時,正在前沿陣地上監(jiān)視敵人的戰(zhàn)士大聲喊叫道:“敵人又沖上來啦!”
何誠一面命令戰(zhàn)士將團長的遺體抬走,一面組織戰(zhàn)士向桂軍發(fā)起反擊。
下午四時,紅五師接到了軍團的電報:中央縱隊已過湘江,正向西延前進,你們的阻擊任務已經完成,命令你師把新圩防務交給六師,部隊迅速過江。李天佑把來電仔細地看了兩遍,輕舒了一口氣,緊緊握著鐘赤兵的手說:“好!中央縱隊總算安全地渡過江去了,我們的任務完成了!”
桂軍陣地的右側忽然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喊殺聲。一班人馬直沖入桂軍隊伍,剎那間,桂軍陣腳大亂。原來是奉命前來接防的紅六師十八團從文市趕來了。十四團、十五團的紅軍指戰(zhàn)員見援軍趕到,士氣大振,趁機發(fā)起全線反擊,桂軍便似潮水般潰退。戰(zhàn)士們剛要追下去,指揮部發(fā)出了撤退的信號。
李天佑心如刀絞,他強忍淚水,帶著十四、十五兩個團剩余人馬火速趕往界首。
此時,從凌晨接到軍團部“緊急馳援紅四師在興安界首之光華鋪陣地,將新圩陣地移交給紅六師十八團接防”的命令時算起,已經過去十幾個小時!
啟程前,李天佑帶著僅剩的幾名連以上指揮員面朝新圩方向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4.賠了80塊銀圓
我喊粟家有,是華江鄉(xiāng)銳煒落林口人。
以前,我們粟家兩戶住在斜對面的粟家屋場,中間隔著銳煒河。
這一帶當年沒幾座房子,東一座,西一座,都離得很遠,大部分是樹皮茅草蓋的,哪像現(xiàn)在,家家戶戶起高樓。
紅軍來的時候,首先選定在落林口宿營,因為人多住不下,分了二十幾個住到我們家里。因為我們家的房子大,過河的紅軍大部分住在我家,隔壁只住了三五個人。住在我家還有個原因——在大部隊來之前,已經有人來做過調查,看哪家是窮人哪家是有錢人,他們看我家房子建得氣派,就把我們家定為富豪,于是派人住進去,守著我爹爹(華江方言,爺爺?shù)囊馑迹?,準備第二天早上打土豪,要他把錢交出來呢。他們曉不得,我爹爹雖然人稱“八大王”, 其實不過是個打魚為生的,靠省吃儉用才攢了點錢。但是在建房的時候,已經花光所有積蓄,哪里算得上什么富豪。
那天下午,管事的紅軍連長問我媽媽:“你家有沒有糧食?”
我媽媽說:“有啊。”
連長說:“有的話,先給我們磨六擔谷子送到落林口?!?/p>
第二天晚上,我媽送米去河對岸。
六擔谷子還沒送完,家里失了火了!
對岸的人見這邊起火,熱鬧起來。
“白崇禧派人來偷襲了?!?/p>
有人扯起嗓門大喊:
“特務來燒房子了?!?/p>
“快開槍?!?/p>
“啪啪啪!”
真的朝粟家屋場開起火來。
過了老半天,聽見有人在喊:“別開槍啊,是烤火的伢子失火了!”
人們這才停止射擊。
我媽媽一看嚇壞了,邊哭邊朝對岸跑,我們幾個小孩還被鎖在屋里呢。
火借風勢,越燒越猛,想救火已經來不及,兩座房子很快就燒光了,要不是媽媽跑得快,把我們放出來,我們幾個肯定被燒成了烤豬。
我媽媽找到連長問:“你們的人烤火,把我家房子燒了,你看怎么辦?”
連長講:“鳳英表嫂你莫急,如果真是我們的人烤火燒了房子,我們要賠錢的。”
紅軍倒是講話算數(shù),真賠了80個銀圓,媽媽分了一些給隔壁,我們家拿著那點錢,在落林口找了塊地,搭了個茅棚住下來。
紅軍離開后第二天,來了一架國民黨的飛機在空中盤旋,媽媽見勢不妙,趕緊喊我們幾個小孩躲進刺蓬里,飛機在村子上空繞了一圈,丟了一個炮彈在駝子槽,就走了。
失火那天,我爹爹倒是蠻靈水(華江方言,意思是機靈),一看情況不妙,趁亂從山腳的小路開溜了。其實他哪里有什么錢哦,真沒有。他死了以后,家里人發(fā)現(xiàn),他攏共只有五六十塊花邊。
過了好些年我才曉得,我老子幫紅軍從平嶺挑東西去塘洞,死在老山界上了。
1951年,村里來了一個江西口音的流浪漢,在這里做點小買賣,打點散工艱難度日,得了點錢以后,就在村里住了下來。誰都不曉得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江西人。不管哪個問他,他都回答你們喊我秦老伙就是。和村里人逐漸熟了,秦老伙才說自己是個流落紅軍,離家太遠,走不回去了。那兩年,秦老伙從外面倒騰點爛布條進山,轉手賣給山里人打草鞋,賺點小錢。他人勤快,附近的人家里有事,都喜歡喊他幫忙,他也好說,管口飯就行。1953年的某個早晨,秦老伙倒在村口華江河的岸邊,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沒氣,村里人把他就地埋了。
下午四時,興安銳煒。
奉命前出銳煒的左翼紅三軍團第四師,將洛江防務移交給五師,快馬加鞭從洛江經古留,翻越大凹,過文家灣、齋公坪、鴉叉田到達銳煒村華江街。從電木嶺到華江街的這條小路,自古就是全州、興安兩地客商往來的古道,很多地方鋪著一米多寬的石板。因為一路沒有受到任何阻礙,四師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前衛(wèi)部隊十一團剛到不久,師直及主力部隊也隨后下山了。
一到銳煒,師長張宗遜立即召集連以上干部開會,部署以團為單位占領蓮花凸、野豬嶺、李家?guī)X、獅子山等山頭,朝司門前、深渡方向警戒,防止在興安的桂軍從該地域穿插到西延,從紅軍背后實施偷襲。布置好防務后,張宗遜對師政治部主任張愛萍說:“老張,據(jù)偵察科的同志說,這個地方的老鄉(xiāng)大部分是瑤族,你來宣布一下紀律?!?/p>
張愛萍清了清嗓門,說:“11 月 29 日,大家已經學習過總政治部頒發(fā)的《關于瑤苗民族中工作的原則指示》,對吧?”
大家異口同聲回答說:“是!”
張愛萍又說:“別的我就不多說了,我們是窮苦人的隊伍,都知道瑤民、苗民是散布在廣西、湖南、貴州、云南等省的弱小民族,總人口不下千萬。他們歷來就受漢族軍閥、官僚、地主、商人、財富者的殘酷剝削和壓迫。這促成了他們對漢族的民族仇恨與他們內部的團結?!?/p>
見大家都極認真地在聽,張愛萍接著說:“我們共產黨對瑤、苗民最主要的主張,就是民族平等、民族自決、解放弱小的民族!所以呢,現(xiàn)在我們進入山區(qū),進入瑤、苗民族的地方,就要和他們搞好關系,不僅要讓他們消除對我們的害怕心理,還要得到他們的幫助?!?/p>
散會后,部隊即在河邊安營扎寨休息,在田垌里或大柳樹下生火做飯。
因為人多,也為了分散警戒,一部分紅軍來到離華江街最近的村屯落林口扎營,很快落林口也住滿了人。
落林口的斜對面住著兩戶粟姓人家,其中一戶人稱“八大王”的,房屋建得很氣派,政治機關派出的征發(fā)沒收隊十幾人跨過銳煒河,一早就住進了他家。入住之前,政治部已經對這座大房子的主人“八大王”粟傳秀做過調查,準備第二天天亮就打這戶土豪。
紅軍部隊在團部設有征發(fā)沒收委員會,在同級政治機關的指導下開展對土豪財產的沒收分配工作。所有沒收的財物,均由征發(fā)沒收委員會造冊登記,分發(fā)給部隊和沿途貧苦群眾,保證部隊作戰(zhàn)行軍需要和賑濟群眾,擴大紅軍的政治影響。
征發(fā)沒收隊隊長問“八大王”的媳婦許鳳英:“你家有沒有糧食?”
許鳳英說:“有啊?!?/p>
隊長說:“有的話先給我磨六擔谷子,送到落林口?!?/p>
第二天,“八大王”的媳婦許鳳英如約挑著大米送到河對岸落林口村。前一天,紅軍李連長說要買她六擔大米。她和她男人當即點著松油燈開始忙活著舂米,到今天太陽落山前,終于把米舂好了,于是倆人趁天沒黑透開始送米。送到第三趟時,粟家方向起火了!住在落林口的紅軍戰(zhàn)士見對岸燃起大火,以為是國民黨的人打過來了,說時遲,那時快,啪啪啪!噠噠噠!向著粟家方向就是一通猛烈射擊。
聽見槍聲,躲在巨石后邊的征發(fā)隊員趕緊喊話:“別開槍,是烤火的伢子失火了!”
一開始他們本想要救火,但找不到裝水的工具,只找到兩個漏水的木水桶,和一個竹筒做的水瓢,去河邊擔了兩擔水,但杯水車薪,于事無補,無奈火勢來勢洶洶,只得作罷。
許鳳英聽見有人喊“對岸起火了”,忙從人群中擠到河邊,仔細一看,是自家房屋燒起來了。這還了得!當時就癱倒在地,呼天搶地大哭起來:“我的天哪,這是造的什么孽!”
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翻身爬起就往家跑,一邊跑一邊喊:“這可怎么得了啊,我屋里還有幾個崽啊!我出來的時候把幾個崽鎖在屋里了呢。這下怎么辦??!家有哎,我的崽??!”
原來,自昨天那些當兵的住進她家后,她怕小孩惹事,就把他們都鎖在里屋了,還交代他們,不管外面發(fā)生什么事,都老老實實待著,不準吵鬧,不準出聲。大概是救孩子的欲望激發(fā)了她的本能,她奔跑的速度非???,把她那個木訥的男人遠遠甩在身后。得虧她跑得快,及時把幾個還沒成年的孩子救出了火海。
火借風勢,加上正是天干物燥的月份,火苗子四處亂竄,粟家兩座桿欄式結構的木屋瞬間就被吞沒在熊熊大火中。眼看房子轉瞬就化為灰燼,許鳳英悲痛欲絕,一見到李連長,就跪在他面前哭訴:“你那些人烤火把我家房子燒了,讓我們一家怎么活???”
李連長說:“表嫂你莫急,我來找你,就是要解決這個問題。”
許鳳英原本還是有些怕這些當兵的,現(xiàn)在房子沒了,生活沒了著落,反而膽子大了起來,說:“你要給我做主啊?!?/p>
“表嫂,燒了你家房子,我們要賠錢的?!崩钸B長說,“隔壁那座房子也是你家的嗎?”
許鳳英說:“不是,那座是我男人叔伯的?!?/p>
李連長說:“這樣,兩座房子,加上六擔大米,一起賠你們八十個大洋?!?/p>
“那倒不用那么多,你幫我們把房子修好就行?!痹S鳳英原本就害怕得不行,從來沒想過自己敢向當官的討說法,現(xiàn)在人家主動說要賠錢,而且說給那么多,她心里更加害怕起來,渾身顫抖,上下牙齒一直在打架。
“表嫂,我們還要行軍打仗,沒有時間幫你修房子的。”李連長說完,把一袋大洋塞到粟家媳婦手里。又說:“這個你收下,分一些給你男人的叔伯家。燒了你們的房子,對不住你們了。”
許鳳英渾身抖得厲害,那袋錢在她手里猶如千斤重,壓得她腳下發(fā)軟,差點就要癱坐在地,她微張著嘴,卻說不出話,只在喉嚨里發(fā)出一陣嘶啞的聲音,誰也不知道她在說什么。
河對面,火焰漸漸熄滅,只間或還有嗶嗶叭叭的聲響,那是杉木和竹子在燃燒時發(fā)出的特有的爆裂聲。
5.火種
我是1929年出生的,紅軍來同仁的時候我還小,沒見過,大哥見過,還給他們帶路,得過兩塊銀圓,那是他十二歲前得的最大一筆錢。
我排行老三,喊張育松,大哥喊張育林,小名老梅崽,大哥是民國十一年(1922)出生的, 因讀過私館有點文化,特別喜歡看書,被塘坊邊龔文成看中,留在他店鋪里當先生,說是先生,我看也就是個小伙計吧。店鋪就在衡州會館隔壁,賣點豆腐啊,鹽啊,米啊,主要是一些雜七雜八的零貨。同仁當年有兩個地方有鋪子,一個是塘坊邊,另外一個是過江鋪,這兩個地方都在湘桂古道上,因為挑東西來往華江和塘洞的人都要經過這兩個地方,所以比較熱鬧,以前還有過伙鋪(興安方言,意思是客棧)。
紅軍在華江山區(qū)走的路線,都是古道,上了年紀的都曉得,這些古道兩頭,都是通湖南、貴州的。
大哥講,紅軍一到塘坊邊就找地方架鍋頭,找柴火煮飯,有的人米袋里沒有米了就到龔家鋪子買米。當時是冬天,那些人的衣服穿得很爛,有些還穿著單衣,好在山里干柴干竹片多,有柴火就好辦,他們在衡州會館后面的空地里燒起好多火堆,東一團西一團的圍滿了人,火堆旁一個人唱起山歌來,其他人也跟著唱,大哥講,沒怎么聽得懂。大哥說,聽講那些人大多是從江西、福建過來的,講話和我們廣西口音完全不一樣。山里頭的天氣,白天和夜里是兩重天,白天稍微好點,沒那么冷,夜里氣溫降下來冷得你喊死,借住在衡州會館和附近老百姓堂屋里面的人倒沒什么,那些睡在屋檐底下的,睡在田里的,睡著河邊竹林的,穿單衣的就造孽(興安方言,意為可憐)了啊,個個冷起打擺子(興安方言,此處意為打抖)。
紅軍來之前,村里的人都躲進了山。
龔家因為鋪子里東西多,正在打包,想把值錢的家當搬到山里,還沒來得及搬完,紅軍就來了。嚇得龔文成半死,和我大哥講晚上無論如何都要先逃命。早就聽說了,紅軍來了要搶東西的啊。
實際上沒那么可怕,人家并沒有搶他家。
紅軍和國民黨講的有些不一樣,不僅沒搶老百姓,拿了東西都主動給錢。龔文成就索性不去躲了,還留下我大哥,重新打開了鋪子大門。
大哥那時候才十幾歲,什么都不怕,幾下就和紅軍混熟悉了,來來回回,幫紅軍找吃的用的,還主動把門板借給他們當床鋪。
第二天下午,有個當官的問大哥雷公巖怎么走,大哥講你們去那大山里做什么,人家說不做什么,要從那里上山,翻到山那邊一個喊塘洞的地方去。我大哥講塘洞我沒去過,不過雷公巖倒是去過兩回,那里面一到冬天就好多香菇的,對了,你們到了山里可以找下,這個季節(jié)正是長冬菇的時候,你們可以撿起來煮湯喝。當官的講好啊,要不這樣嘛,你這個細伢子懂事,我請你幫帶路到雷公巖,要不要得?我大哥講,那里太遠,等我送你們到雷公巖再返回來,天肯定黑完,萬一給狗熊吃了難搞,前幾年還有人給狗熊追,臉都被抓破相了,我看還是算了吧!打死我也不敢一個人在深山老林里走夜路。當官的又講,那你帶我們走一段,走到哪里不想走了,你就回來,完了你告訴我們,接下來怎么走就行。
心想鋪子里的東西已經被賣光,反正也沒什么事,大哥就答應了。
大哥領著紅軍經過江鋪、龍?zhí)两宦纷叩轿鍘X背,先到一步的紅軍講,已找好住在那里的瑤人帶路,我大哥就返回來了。
當官的塞了兩塊銀圓給大哥,問他想不想當紅軍,大哥講不行,我是家里長子,得經過爸媽同意,再說龔文成也不會讓我走。
回到塘坊邊,他叫花子留不得隔夜食,到處講自己得了兩塊銀圓,結果被姓龔的要走一塊。
從那以后,大哥講得最多的就是紅軍的事。從紅軍嘴里,他聽到好多山外的事。
民國三十年(1941)打日本,政府征兵,我們家里有四兄弟,必須有一個人去。大哥手氣好,抓鬮的時候,第一把就抓中了。政府講要送他們去前線打日本鬼子,打走日本鬼就可以回來。沒想他到這一去,就杳無音信,到現(xiàn)在還無影無蹤。離開家那天,大哥一路小跑著下山,直到看不到背影了,都沒有回頭望一眼。我媽講,這個收賬鬼早就想著要當兵了。
八時,晨霧退去,太陽從喇叭界上蒼翠的森林里探出了頭,萬道霞光透過密林灑在六垌河兩岸。陽光鋪滿下山的石板路時,十二歲的老梅仔站起來,熟練地將看到一半的《七俠五義》塞在窗戶上。
他知道,該下山去上工了。
還沒走到龔家鋪子,他著實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一夜之間,塘坊邊到處都是身穿灰色軍裝的人。沿河的一排屋檐下,收割了稻谷的田垌里,六垌河邊的竹林里,到處都是篝火,到處都是人,有的在整理背包,有的在煮早飯,有的在河邊洗漱。
因讀過私館,老梅仔在龔文成家的店鋪里當先生,鋪子就在衡州會館隔壁,賣點豆腐啊,鹽啊,米啊,主要是一些雜七雜八的零貨。這一帶有兩個地方有鋪子,一個是塘坊邊,另外一個是過江鋪,因為這兩個地方是湘桂古道的必經之地,有個湖南人見來往的商販多了,索性在塘坊邊開起了伙鋪。
做生意的,平日里見的人算多的了,但哪見過這架勢啊。老梅仔心里直發(fā)毛,他的東家龔文成心里更發(fā)毛。
早兩天聽說有“紅頭兵”要來,沒想到真來了。
還聽說,他們專門殺人放火,“共產共妻”。
一夜之間,這些傳說中的“紅頭兵”就來了,有如天降。這如何不叫人心里發(fā)毛?
陸陸續(xù)續(xù),還有人從六垌河對面的青年山下來,也有從兩里地開外的洪山嶺過河以后沿河走上來。
他們一到塘坊邊就找地方架鍋頭,找柴火煮飯。這些人的衣服破爛,有些還穿著單衣,好在山里干柴多,衡州會館后面的空地里燃起好多火堆,東一團西一團圍滿了人,還有人唱起了山歌。老梅仔一句也沒聽懂。
“龔老板,你說這些人是從哪來的?”老梅仔忍不住問。
“聽說是從江西來的。”龔文成答。
“江西在哪里?遠嗎?”老梅仔問。
“鬼才曉得。我最遠就到過湖南衡陽。”龔文成答。
“他們不會來搶店里的東西吧?”老梅仔問。
“呸呸!”龔文成心里一直在打鼓,真后悔昨天沒有把東西搬到山里藏起來,“昨天我下千家寺的時候,看見他們在千家寺的墻上寫了好多標語,講是保護窮人的。”
“寫了什么?”
“‘當紅軍有田分‘紅軍絕對保護瑤民‘紅軍是窮人的隊伍,多得很,兩層樓寫滿了,等哪天你自己去看嘛?!?/p>
“現(xiàn)在這么冷,這些人穿那么少,難道不冷嗎?”
“我看他們也是窮人吧?!?/p>
“還有人穿著短褲,要是我,真受不了?!?/p>
“白天稍微好點,沒那么冷,夜里氣溫降下來就難熬了。借住在衡州會館和老百姓堂屋里的人倒沒什么。穿單衣的就造孽了啊,個個冷得打擺子?!饼徫某烧f完,搖了搖頭。
“東家,今天還開不開門做生意?”
龔文成輕手輕腳走近門板,將臉貼在門縫上,從縫隙里朝外張望,好一會才悻悻地說:“開你個鬼啊,你沒看見人家手里的槍啊?!?/p>
昨天,聽說六里外的千家寺、雷皮州來了紅軍,村里的人都躲到山里去了,龔家因為鋪子里東西多,還沒來得及搬完,半夜里紅軍就來了。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門外有人一邊敲門一邊喊話:“老表,不要怕,我們是紅軍!”
龔文成屏住呼吸。
門外的人又喊:“老表,我們想買點鹽、米。”
龔文成屏住呼吸,開始渾身發(fā)抖。
“老表,你看,這是銀毫子。”
龔文成把眼睛貼近門板的縫隙,剛好看見一只眼珠。那是一只布滿血絲的眼珠,正一眨不眨地使勁朝屋里張望。龔文成心里咯噔一下,心想這回完了,是禍躲不過,只有開門了。
門還沒完全打開,一張青春的笑臉就擠了進來。
“老表,我就知道屋里有人,給我來兩斤米吧,我和我們班長一天一夜沒吃上飯了,餓得慌?!薄靶δ槨痹谡f話的時候,左手不停地把玩著兩枚銀毫子,右手悄悄把槍往身后挪了挪,確認龔文成看不見了,才拿了一枚銀毫子放到柜臺上說:“有鹽嗎?也給來點?!?/p>
6.神秘守墓人
我父親鄒日明是失散紅軍。
紅軍搶渡湘江后,進入華江山區(qū),李軍還在屁股后頭緊咬不放。一次戰(zhàn)斗中,父親受傷掉了隊。
前幾天的湘江戰(zhàn)役打得很激烈,雙方死傷無數(shù),還有很多紅軍傷病員缺乏治療,帶傷急行軍后,走到這里傷口就化膿了,有些實在走不動的,就只好流落當?shù)?,運氣好的,得到了老百姓的救助,運氣不好的,就靠乞討為生。造孽啊。那幾年,很多“江西老表”來討米討飯,有人問起,他們都說是家鄉(xiāng)發(fā)大水遭災,過不下去了。
父親不太愛說。他越不說,關于那段歷史,我們兄弟兩人就越感興趣,問了很多人,每次看到相關的文字或電視,都特別關心,不過能了解的還是太少了。
1934年12月4日,彭老總的紅三軍團首先進到華江銳煒、千家寺,第二天經過楓木凹,到達垌上。為了保衛(wèi)翻越老山界的紅軍主力,防止李宗仁、白崇禧部隊從左側進攻,他們要從老山界腳下繞過去。垌上是必經之路。
在得知一股桂軍從溶江司門經滑石堰、小河向垌上偷襲的情報后,立即派出一個團前出,在距離垌上村3華里的老草嶺上構筑工事,阻擊桂敵。
雙方激戰(zhàn)到晚上,紅軍退守垌上,隨后經過土江,急行軍到達和龍勝縣交界的金石鄉(xiāng),去追趕紅三軍團主力。
父親講,那一仗打得非常激烈。
負責斷后的紅軍損失很大,離開前,在垌上鹽里江村留下十名重傷員,委托村民鄧啟禹等人進行救護。沒過多久,其中8人因傷重先后犧牲了。我父親和另外一個人幸運地活下來了,還和村民一起把犧牲的戰(zhàn)友埋在鹽里江。
傷好以后,父親曾經想自己走回老家去,但是身無分文,又人生地不熟,加上不放心把那些犧牲的兄弟留在外鄉(xiāng),離開華江不久,又靠一路乞討返回來了。
為了保護戰(zhàn)友墳堆,方便祭掃,父親特意在戰(zhàn)友的墓旁建起小土地廟,在那住下來。
父親經常一個人坐在戰(zhàn)友墳堆前,除草,沉思,一坐就是半天,為了不引起注意,總是躲躲藏藏。
父親很少進村,總是躲著人,實在躲不開了,和人相遇也很少講話。大家都覺得他有些古怪,但又說不出有什么問題,對這個神秘的外鄉(xiāng)人既警惕又好奇,總有人有意無意地靠近他,想看看他在干什么。最后發(fā)現(xiàn)他只是像個傻子一樣呆呆坐著,手里的棍子在地上胡亂畫著,像地圖,又像一道道符,大家就覺得這不過是個打仗嚇傻了,精神不正常的外鄉(xiāng)人,久而久之,就不再理會了。父親說,這樣也好,他反而安然了。
1952年,母親陸志美看他為人正直,又是失散紅軍,就嫁給了他。
我出生以后,父親給我取名明遠,大概是希望我以后能走得更遠。
由于家里窮,更主要是為了不被破壞,父親一直沒為戰(zhàn)友墳墓立碑,直到2011年7月14日,興安縣人大常委會副主任吳海峰帶人來到鹽里江,在我兄弟倆的指引下,找到雜草叢中的烈士墓,為他們樹起了墓碑。
前些天在電視里看到一句話,“你的名字無人知曉,你的功勛永世長存”,用在這些無名烈士身上,再合適不過了。
七十七年后,鹽里江的無名紅軍烈士墓,終于有了墓碑。
雖然天還沒完全開亮,但起伏的山巒逐漸清晰起來。
時屆冬季,老草嶺已是一片層林盡染的冬日景象,北風拂過,干枯的樹葉和殘枝嘩嘩地落下。
山林里,低洼處的白霜還沒散盡,匍匐在掩體后面的戰(zhàn)士衣著單薄,握槍的雙手早已僵硬,戰(zhàn)士們便不斷朝雙手哈氣,以暫時緩解寒意。
二營的戰(zhàn)士一直死守在老草嶺陣地。但是,從昨天到現(xiàn)在,連一個桂軍的影子都沒看見。二營長覺得有些口干舌燥,便從背靠的三角楓樹干上拔出棵寄生的野草,去掉略有些泛黃的葉片后,放在嘴里嚼了起來。“你說,狗日的白軍到底來不來?”見到副營長,他張口問道。
副營長剛從山下的鰱魚峰陣地巡視回來,還沒緩過勁,大口喘著粗氣說:“團長交代過了,不管有沒有白軍來摸營,都要等到上面的命令才能撤?!?/p>
二營長說:“這我知道,我是說這么干等著多無聊,同志們昨天把陣地的工事做得這么完美,不給桂軍吃點苦頭太可惜了?!闭f完,他放眼望向山下。
山下,狹長的川江河似一條白色的飄帶,在晨曦中泛起粼粼波光,掛在延綿不盡的崇山峻嶺間。
川江河從老草嶺附近的鰱魚峰山腳經過,河邊那條小路,是老草嶺人進山出山的必經之道。
湘桂古道從千家寺穿過數(shù)重山嶺而來,在鹽里江分叉后,走向不同的方向:向南,經過垌上沿著這條小路往南直行,就可以通向小河村,然后走到司門前去往桂林或者興安;向西,經土江、毛嶺腳,翻過大風坳后進入金石、河口地域。
“白團長說,我們紅三軍團主力已經到達中垌?”副營長的話打斷了二營長的思緒。
“是的,前衛(wèi)團已經前出河口地域,我們十五團,是全軍團留在洞上的最后一個團了。對了,一營好像昨天還在千家寺,不知道現(xiàn)在歸隊了沒有?”
“我問過白團長,他說已經失去聯(lián)絡?!?/p>
“應該不會有事吧?”
“但愿不會有事。估計師部留下我們十五團在這里,目的一是遲滯追敵,二是對一營有個接應吧?!?/p>
二營長說完,右手下意識地握緊了駁殼槍。他隱隱感覺到,桂軍正在悄悄向老草嶺靠近,而且,他預感到這是一場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應對的戰(zhàn)斗,因為,你不知道擅長山地游擊的桂軍,會在什么時候從什么地方冒出來。“傳令下去,叫所有單位做好戰(zhàn)斗準備!”他斬釘截鐵地下了命令。
7.特殊使命
2019年,湘江戰(zhàn)役紅軍遺骸收殮保護工作正在進行。
廣西考古隊幾名隊員奉命前往桂北,參與這次史無前例的搶救性考古發(fā)掘工作。
這次任務時間很緊迫,而且責任重大,因為,這是一項特殊使命。作為搶救性考古發(fā)掘工作指導小組的一員,我負責指導興安縣開展相關工作,并以界首鎮(zhèn)兩個重要遺骸點為示范點,親自清理,以做示范。
記憶最深刻的是3月15日。
那天下著毛毛細雨,上午10時,我們在界首鎮(zhèn)界首村委小宅村瓦窯塘,編號為03的疑似紅軍遺骸點待命。這里離當年紅軍大部隊渡江的界首渡口不足千米。
墓穴已經由村民挖開,一具完整的遺骸露出痕跡。考古隊員要做的,是將墓穴中的骨骼和遺物全部起出、分裝、編號、收納。這一天,還將把遺骸送到興安縣殯儀館臨時存放保護。
莊重肅穆的祭拜、獻花儀式結束后,我和同事開始新一輪工作。
這是我在小宅村發(fā)掘到的第二具遺骸。雨水將頭頂?shù)呐飵ず椭茉獾氖澜绱虺鏊⑺⒙曧?。我蹲在墓坑里,全副武裝,手套、口罩、潔凈衣、塑膠手套,用小手鏟、竹簽、毛刷一點一點的,將泥土一層層去除,埋在下面的物體逐漸清晰起來,如同攝影師在暗室里洗照片一樣。
雖然是女兒身,但作為一名專業(yè)考古隊員,即便一個人蹲在墓穴,面對先輩的遺骨,我也從沒害怕,懷著崇敬和虔誠,希望他們的英魂早一些得到撫慰。
那一刻,我的內心是平靜的,也是不平靜的;是沉重的,也是欣慰的。
同事余明輝神情和我一樣專注,蹲在墓穴上方,小心翼翼地接過我遞上來的遺骸、遺物,再次辨別確認,然后拍照,用透明密封袋分裝,貼好標簽,裝入遺骸收納箱。
“這顆好像是子彈!”隨著我的一聲驚呼,余明輝立即興奮地將頭湊過來一探究竟。
“韋璇,不對,從形制來看,更像是紐扣?!庇嗝鬏x提出自己的看法。
十幾分鐘后,我又發(fā)現(xiàn)了幾顆類似物體?!笆羌~扣,腐蝕得很厲害?!?/p>
一位興安縣遺骸收斂保護工作組隊員快步向前,接過紐扣,履行遺物遺骸的登記造冊程序。
當天,和守護現(xiàn)場的工作人員及公安干警在一起的,還有村里86歲的老人吳運貴。他告訴我們,小宅村的人都知道這座紅軍墓。當時紅軍大部隊從界首渡口渡過湘江后,村民發(fā)現(xiàn)瓦窯塘和瓦窯井旁各有一具紅軍遺體。村里一位富裕人家出了幾塊光洋,置辦了棺材、青磚,按照當?shù)亓曀讓⒓t軍戰(zhàn)士禮葬在這里。村里老一輩交代過,等條件好了,一定要給紅軍墓立塊碑。
12時50分。墓穴里的遺骸收殮工作完成。一直守在現(xiàn)場的村民小組長撥通手機:“你們過來吧!”幾分鐘后,村里一群男人邁著急促步伐,朝發(fā)掘現(xiàn)場趕來。
負責維持現(xiàn)場秩序的警官迎上去,對走在前面的中年男子說:“你們這是?”
“紅軍烈士要走了,我們來送一下?!敝心昴凶诱f。
“當年紅軍戰(zhàn)士為革命勝利付出了生命,我們要向烈士致敬!”村民們說。
13時13分。
“立正,向紅軍烈士敬禮!”
“禮畢!”
“紅軍烈士遺骸起運儀式開始!鳴炮!”
隨著指揮官一聲令下,現(xiàn)場頓時鞭炮齊鳴。兩名年輕警官手捧遺骸收納箱,站在隊伍前面,身后,是四位年輕警官組成的護衛(wèi)隊。
“立正,齊步走!”儀仗隊員邁開整齊的正步,朝停在村外運送專車走去。工作組成員、村民自發(fā)列隊,默默地走在隊伍后面……爆竹聲聲……
前幾天,我在興安金石村大平寨遺骸點工作時,一位83歲的老奶奶每天都從村里趕來。村里人說她叫徐昭英,60多年前從幾公里外的村莊遷過來。遷過來的原因說來令人吃驚,就是為了眼前這座紅軍墓。當年,徐奶奶的父輩在這里掩埋了紅軍。解放初期土改分田地分房子,徐奶奶就想著,怎么能搬得離紅軍墓近一些,方便祭掃。
年年歲歲的守護。從滿頭青絲守到了白發(fā)蒼蒼。
我和同伴這里發(fā)掘出完整遺骸3具、零散遺骸1具。工作組來遷葬那天,老人哭得傷心:“要不是紅軍,我們窮人哪能得到瓦房子?以前我們家住的都是茅柴屋?!彼捶磸蛷驼f:“舍不得??!我當他們是自己的親人。什么時候把他們葬回來???”工作組對她解釋,遷走是為了把他們安葬在更好的地方,會有更多人來祭掃他們。老人最后提了一個要求,能不能在這里立一塊碑,讓我老太婆有個紀念,每年清明還能來祭拜。
1934 年 11 月 30 日。
大地蒼茫,湘江北望。
警衛(wèi)員闕中一攙扶著毛澤東走到界首渡口的時候,夜幕正悄然降臨。村莊、田野、山林,逐漸模糊了。湘江對岸,古鎮(zhèn)上的人家已經點燃松油燈火。
中央縱隊的人馬長達十多里,黑壓壓的像條沒有頭尾的長龍。馱著箱子、柜子的馬,裝著大麻袋、大包袱的小車,加上近五千名挑著的、擔著的挑夫,亂糟糟地擠作一團,遠遠望去像定在原地沒動,中革軍委第二縱隊司令員兼政委李維漢急得嗓子都喊啞了。闕中一看見十幾個戰(zhàn)士吃力地抬著一個黑不溜秋的東西,不知是什么,上前一問,才知道是印刷廠印紙幣的機器。闕中一把這個情況說給毛澤東聽,毛澤東氣得見人就說:“這怎么行,壇壇罐罐重要,還是戰(zhàn)士的鮮血重要?”
文件柜、制彈機、印刷機……特別是那架醫(yī)用 X 光透視儀,黑乎乎的大家伙,不但無法用肩挑,就是四個壯小伙子也抬不動,得用八個人一組,輪流換著抬,何況山路是那樣難走,遇到陡坡或是拐彎處,一兩個小時都挪不了窩。民運科長劉浩天也不知道這個黑乎乎的大家伙是什么來歷,他找到一個衛(wèi)生部的干部問:“這個大家伙能不能拆開來抬?”干部很干脆地說:“不行!”
除了等待渡江的人群,渡口還堆著大量沒有炮彈的山炮、縫紉機、機床零件、行李、炊具、擔架、書籍。
浮橋由于超過了承載能力,又搖又晃。
浮橋是用幾條渡船連在一起,上面架了圓木,再用從界首古鎮(zhèn)的店鋪借來的門板鋪設而成。界首古街全長一千余米,高低錯落的瓦房在街道兩邊一字排開,樓下全是商鋪,此地最不缺的,大概就是門板。
11 月 27 日下午,紅三軍團第四師先頭部隊抵達界首,找來渡船、油桶、圓木和門板架設了浮橋。
毛澤東站在岸邊,望著眼前混亂的場面,臉色嚴肅、陰沉。
江風拂過,不時從湘江上游傳來陣陣激烈的槍炮聲、喊殺聲。
抬著王稼祥的擔架緩緩走來。
毛澤東上前扶住搖晃的擔架:“稼祥!”
王稼祥摘下眼鏡,對著鏡片哈了口氣,在衣袖上擦拭一會兒,抬頭對毛澤東說:“主席,這仗……怎么打成這樣?”
“從蘇區(qū)出來這一個月,敵人離我們的距離從來沒有像這次這么近,總讓人有不祥之感?!标I中一說,“警衛(wèi)員都在為紅軍的前途擔憂。”
毛澤東說:“為掩護軍委縱隊渡過湘江,五個軍團戰(zhàn)斗部隊都在血戰(zhàn)中,從 11 月 27 日到今天,他們正在新圩、腳山鋪、光華鋪一線以血的代價保衛(wèi)湘江渡口安全。軍委縱隊早一分鐘過江,部隊就少一分傷亡!”
浮橋上擁擠著行進的人流,人聲鼎沸。幾個小時過去了,隊伍才過了一個頭。
天上,三架飛機輪番俯沖,有些浮橋被炸斷了,轟炸和掃射依然猛烈,江中水柱沖天。還沒被炸斷的浮橋,在爆炸聲中劇烈地搖晃,橋下湍急的江水中,工兵正在冒死搶修。
噠噠噠!
一排子彈呼嘯而來,走在浮橋邊沿的兩名挑夫應聲中彈,一趔趄掉進江中。
江面上漂浮著竹竿、木板、人和馬的尸體、各種雜物,不斷有人和馬跌入江中,浮橋下面的江水被染得通紅。十幾個挑夫被眼前的慘狀嚇壞了,有的人丟下挑子,號叫著跑掉了,幾個紅軍戰(zhàn)士攔都攔不住。劉浩天大步追上去,對挑夫們說:“老表們,我是寧都人,參加紅軍前和你們一樣,也是挑夫,都是窮人。紅軍現(xiàn)在吃了虧是暫時的,早晚會取得勝利!紅軍是為我們窮人打天下的,幫紅軍就是幫窮人自己!”一個和劉浩天相熟的四十多歲的矮個子挑夫先走了回來,挑起挑子,還沒跑遠的人見了,也回來默默地重新挑起挑子。
渡口邊到處都是彈坑,還有幾顆“臭彈”躺在路邊,毛澤東似乎沒注意到這些,兩眼注視著緩慢蠕動的隊伍。
“主席,咱們過江吧!”闕中一看到主席的眼睛濕潤了,低聲勸道。
“嗯?!泵珴蓶|應道,卻沒有挪腳。
70后。出版《征服老山界》《抗戰(zhàn)老兵口述歷史》《烽火青山》等。有作品入選中國影響力圖書推展、華文好書榜、百道好書榜、光明好書榜等?,F(xiàn)為廣西作家協(xié)會報告文學委員會副主任,桂林文學院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