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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馬故事(短篇)

2021-06-23 06:06喬洪濤
鴨綠江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棗紅馬鐵柱螞蚱

我家白馬墜崖而死之后,家里人對于它的死因有不同看法。

我爺爺伏在摔爛了的馬尸上哭得泣不成聲,甚至一度休克。這匹老馬跟了他快二十年了。當(dāng)年在生產(chǎn)隊(duì)的時(shí)候,我爺爺是村上的飼養(yǎng)員,土地承包之后,隊(duì)里分牲口,讓我爺爺先挑,我爺爺就挑了這匹白馬。那個(gè)時(shí)候,這匹白馬已經(jīng)十多歲了,還瞎了一只眼睛,家里人都反對他要這匹老馬。我爹說,看那頭腱子牛多壯實(shí),犁地出活兒!我二叔說,那匹騾子黑黝黝發(fā)亮,多么漂亮,我騎上去肯定威風(fēng)!我爺爺脖子一梗說,你們都是沒良心的玩意兒!這匹白馬是咱家的恩人,你們都忘了嗎?爺爺這么一說,大家都垂下了頭,不說話了。

爺爺說的這個(gè)事是那一年冬天,我奶奶得了胃穿孔,疼得在炕上打滾,可是大雪封山,去不了縣上的醫(yī)院。我爺爺扛了半布袋高粱去求隊(duì)長,隊(duì)長才讓我爺爺牽了剛剛成年的白馬,連夜蹚著沒膝的大雪馱著我奶奶去縣醫(yī)院做了手術(shù)。那時(shí)候白馬才一歲多,性子烈,勁頭大,還沒被騎過,我爺爺從生產(chǎn)隊(duì)牽它回來,它打著響鼻撒歡兒,把我爺爺拽得趔趔趄趄。我爺爺就給了它一鞭子,又摟著它說了半天話,它就懂事似的乖乖地聽話了。但我爺爺那一鞭子打得不巧,抽在了它眼睛上,那眼睛紅紅的,流了一路子淚水,后來,那只馬眼就變得混濁起來,老是愛淌眼屎。隊(duì)里分牲口,別人都不要這匹白馬,爺爺卻把它牽了回來。

我爹認(rèn)為這匹馬是自殺。就崖頭上那塊地,它耕了少說也有十幾次了,怎么可能失足墜崖呢?它這是覺得年紀(jì)大了,沒用了,活夠了,跳崖自殺的。多么懂事的一匹馬呀!我爹感慨著說,牲口就是牲口,干不動活兒了,就得賣了殺了,總不能留著給它養(yǎng)老呀!我爺爺一聽頓時(shí)惱了,他抓起馬鞭子就抽了過去,一邊罵,八戒,你這是咒罵我嗎?看著我老了,不中用了,要我跳崖嗎?我抽死你個(gè)不孝子!我爹一看,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跳起來跑了。

我二叔切一聲,說:“馬也會自殺?這就是明顯的意外失足,它本來眼睛就看不清嘛?!彼参课覡敔斦f:“爹,你也別哭了。平日里您也不舍得宰殺它,這如今掉下崖摔死了也是天意。人家誰喂牲口不是為了個(gè)干活兒呀?這白馬這么老了,干不動了,就得賣了或宰了。我早就勸你賣了,我買輛拖拉機(jī)犁地比它強(qiáng)一百倍,你就是不賣,你看看,你看看,現(xiàn)在你如意了吧?這下它墜崖摔死了,得少賣不少錢呢!”我爺爺一瞪眼,說:“你就知道你那拖拉機(jī),那鐵家伙喝油就是喝錢,哪里比得上咱家的白馬呀!再說,這白馬就是咱家的恩人,按輩分你得喊它姐呀!”我二叔翻了一下白眼不說話了。

“這哪里是自殺、失足,分明是謀殺!”爺爺說?!拔覄偛爬绲氐臅r(shí)候,鐵柱過來罵了它的。鐵柱這個(gè)家伙就不是個(gè)好東西,這是上次借馬我沒借給他,他心里有氣,罵了咱家的白馬。咱家的白馬多通人性啊,它這一輩子最要馬臉了,它哪里受得了那樣的侮辱?你們還說它是自殺,我看分明是謀殺!我饒不了他!”

我當(dāng)民辦教師的大伯會安慰我爺爺,說:“爹,你也別太傷心了。咱家的白馬是一匹多么好的馬呀,我知道它心里敏感著呢,它受不了別人喊它瞎馬才跳崖的,這是一匹有尊嚴(yán)的好馬呀!天下哪有這么烈的馬呀!你看紅林家那頭驢,驢屌都差點(diǎn)被割了吃了錢錢肉,還不知羞恥地活著,那才是不要驢臉!歪頭家的那頭豬,睪丸也被劁了,歪頭下酒當(dāng)了酒肴,那豬還活得那么滋潤,它才是沒臉的豬呢!咱家的馬給咱長了臉,咱得笑呀!”

我爺爺不哭了,歪著頭看我大伯,愣了一會兒,說:“大怪,你說咋辦?咱家的馬死了,我還得高興地唱呀?唱你娘的腿!滾!”我大伯被罵了一頓,紅著臉退到后邊去了。他拽了一根水稗草,放在嘴里嚼。和白馬一塊兒耕地的我家的那匹棗紅馬在他腳邊埋頭吃草,突然抬起頭來咴咴地叫了起來。我爺爺看看棗紅馬,說:“你們還不如一匹馬,白馬死了,紅馬都知道哭兩聲,你們倒好!”

我站在爺爺身后抹眼淚,說:“白馬死了,我以后騎啥呀?白馬最老實(shí)聽話了,我還得騎著它當(dāng)黃河大俠呢!我的馬呀!”我娘聽了,踢我一腳,說:“再這樣哭擰爛你的嘴!”我摟著馬脖子默默掉淚,我爺爺突然站了起來,他說:“這個(gè)仇不報(bào),我不是你們的爹!你們看著,看我不把鐵柱家的羊殺了!”我爺爺抹把眼淚,抓起那條馬鞭子,大步流星地走了。

“你們把馬給我葬了,就像葬我一樣!就在崖上地里壘個(gè)大墳?。 彼暗?。

我爺爺扭著瘦瘦的身子,歪歪斜斜爬崖的時(shí)候,伸著頭,蹬著石塊,像一只嗷嗷叫的上山虎。我們幾個(gè)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把白馬的尸體怎么處理。我們都知道,我爺爺說的埋葬白馬絕非兒戲,要是就這樣埋了,我們都覺得實(shí)在有點(diǎn)可惜。但要是我們偷偷宰了吃肉或者賣給驢肉店,他知道了能把我們都揍死。我二叔看了看我們,眨眨眼,說:“你們都走吧,我自己埋了就行了。”我娘懷疑地說:“你能把它背上去?”我二叔不耐煩地說:“加上你我也能背上去!”我大伯看著我爺爺?shù)谋秤?,焦急地說:“咱爹不會是真的要?dú)㈣F柱家的羊吧?我得去看看,紅波,你和你娘牽著棗紅馬先回家??!”

棗紅馬性子烈,不讓騎。我不喜歡這匹馬。我娘陪著我牽著它的韁繩往回走,走了很遠(yuǎn)了,她回頭看了看我二叔,我二叔還站在那里抽煙,他沖我們揮揮手,說:“快走吧!”

我爺爺那天和鐵柱干了一架。我爺爺追到鐵柱家里,連踢加罵,要鐵柱為他的白馬償命。鐵柱自然不會同意,兩個(gè)人就動了手。我爺爺矮瘦,加上年紀(jì)大了,讓鐵柱摔了嘴啃泥。他索性躺到地上打起滾來,他一生氣就喘不動,干脆躺在地上用上了連環(huán)腳,一腳一腳地“鏟”向鐵柱。鐵柱一不小心,也摔了個(gè)狗啃屎。村上的人都圍過來看熱鬧,我爺爺眼睛都紅了,呼哧呼哧喘著站起來讓大家評理。他說白馬比人都靈性,鐵柱罵它是匹瞎馬,這誰受得了?鐵柱說:“它本來就是一匹瞎馬嘛!你看它的眼睛,都睜不開了,瞎馬,就是瞎馬!”我爺爺說:“這匹馬活了二十年,為咱村上出了多少力,你罵它就是罵我,如今它受不了羞辱自殺了,你要償命!”

大家都笑起來,說:“馬也會自殺?”

我爺爺說:“這可不是一般的馬。這匹白馬自尊心很強(qiáng)。平日里我連喚個(gè)老字、瞎字都不敢,你個(gè)沒良心的,那樣說它,你是狼心狗肺!”

鐵柱說:“老瘋子,沒見過你這樣的人!我家里西瓜賣出不去,借你的馬拉車去城里賣一趟你不借,那瓜全都爛在地里了。我就是要罵它!”

鐵柱不說還好,這一說舊賬,我爺爺更瘋了。他說:“你不說我也記著,你爺倆干的啥事?那一年你爹腿傷了耕不了地,你把我的白馬借去耕地,我告訴你它年紀(jì)大了,你不能讓它累著,你還得借一匹騾子一塊兒用。你爺倆騙我,讓白馬單獨(dú)給你家耕了三畝地,一歇也不讓歇,飼料也不舍得多喂一把,你可知道那白馬回來累得兩天沒站起來!”

兩個(gè)人說著又打了起來,幸虧我大伯趕到,一腳把鐵柱踹翻在地,讓我爺爺騎上去扇了幾個(gè)耳光,否則我爺爺能氣死了。但鐵柱家的羊沒能殺掉,我爺爺破口大罵那群傻羊,但那群羊缺心少肺,一點(diǎn)也不在乎,還沖爺爺咩咩地叫著笑。

我爺爺說,缺心眼兒!二半吊子!

按照我二叔的意見,早就勸著我爺爺把白馬賣掉了。爺爺七十歲了,胡子白了,頭發(fā)也白了,腰也有些彎,牙還掉了兩顆,他和那匹老馬一樣老了。但不服老的爺爺還很心強(qiáng),他一會兒也閑不住,這里搗鼓搗鼓,那里捯飭捯飭。大家不讓他再種地了,反正一大家子沒有分家,家里不光爸爸是個(gè)大勞力,二叔高中畢業(yè)下學(xué)后也成了一個(gè)年輕勞力了。叔叔胳膊上的肌肉我見過,像兩只小老鼠一樣吱溜吱溜地來回亂竄,我使勁摁一摁,硬硬的,一點(diǎn)兒也摁不動。二叔說:“你知道這是什么嗎?”我說:“這是肌肉。”叔叔說:“雞肉,還鴨肉呢!這是力氣,這是勁!懂不懂?”

家里十幾畝地有這兩個(gè)勞力就綽綽有余了,何況二叔早就想買輛拖拉機(jī)了。路廣生就買了一輛,那家伙力氣可真是大,到田里耕地、耙地、耩地,突突突就完成了。這年月,誰還用牛馬來耕地呀?以前的時(shí)候可不行,遇到難耕的淤地硬地,爺爺牽著白駒兒,還要再加上兩根繩子,由我爹和二叔拉著才能勉強(qiáng)把一塊地耕下來。一大家子忙活一個(gè)秋天,到了霜降,麥子還耩不上。二叔打算買了拖拉機(jī),就和我爹合伙掙錢去。農(nóng)忙的時(shí)候,可以用拖拉機(jī)給別人犁地、耙地,不忙的時(shí)候,他就和我爹開拖拉機(jī)替建筑隊(duì)拉石灰拉磚去?,F(xiàn)在年輕人結(jié)婚蓋房子都要蓋磚房子,磚房子要用水泥和砂石,二叔和我爹早就考察了,這個(gè)活兒行,雖然累點(diǎn)兒,可是能賺錢。我爹對他說,賺了錢也得快點(diǎn)兒給你蓋房子娶媳婦了,老大不小的了。二叔聽了我爹的話,心里美滋滋的,怪不得急著要爺爺快點(diǎn)賣了白馬把錢拿出來了。

爺爺真是舍不得賣白馬。十幾年來爺爺把白駒兒當(dāng)成閨女來養(yǎng),賣白駒兒還不是跟賣他一樣難受!爺爺也知道以后可能真的用不著它了,他也知道沒有誰家喂馬喂到老死的,喂到老死不是也得賣掉嗎?他只是接受不了。天底下的牲口只能有一個(gè)歸宿,那就是——賣給肉店,殺了,吃到人肚子里去。一想到這些,爺爺就心疼得睡不著覺。

其實(shí),大家都有些舍不得賣白馬。它還救過奶奶的命,奶奶也舍不得。我當(dāng)然更舍不得了。我和白馬從小一起長大,它性子溫和,又通人性,是我的好伙伴,我放了學(xué)常常騎著它跑一圈玩,白駒兒從來沒有把我掀下來過。我怎么舍得把它賣掉?我和爺爺站在一邊,我說:“不能賣。”爺爺把我攬?jiān)趹牙?,眼淚都掉出來了,說:“就聽俺紅波的,這白駒兒先不能賣,要賣你們先賣我。等它死了,我要葬了它?!?/p>

“賣你個(gè)老頭子,誰會買呀?買去當(dāng)?shù)剑俊蔽叶骞匦ζ饋怼?/p>

“滾!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爺爺罵道。“紅波,趕明兒咱們套上馬到崖上犁地去,讓他們看看白駒兒還中用不中用?!?/p>

我愉快地答應(yīng)了,我知道村南山崖上還有一畝多地,那地里有螞蚱,有蟋蟀。爺爺提前給自己砌好的墓穴也在那里,爺爺常帶我到那塊地里去玩。

但誰知道,就在這個(gè)秋天的早上,我爺爺趕著白馬和那匹棗紅馬去崖上犁那一塊山地,白馬就那樣決絕地墜崖自殺了呢?爺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他嘟嘟囔囔地罵鐵柱,罵自己,一會兒嫌鐵柱罵了瞎馬,一會兒又恨自己沒能保護(hù)好它。他也有些恨棗紅馬。那匹棗紅馬是年輕的公馬,性子烈,又處在發(fā)情期,不好好拉犁不說,還不時(shí)地往白馬身上撲。它不知道,那白馬是它母親哪!哪有這樣混賬的公馬!白馬是羞愧而死嗎?

五年前,有一天爺爺牽著白馬去了鎮(zhèn)上。那天他回來得很晚,但是很高興。他說是去給白馬配駒去了。“啥是配駒?”我問。爺爺笑著不答。我爹踢我一腳說:“小孩子家別亂問!”爺爺說:“這一回差不多了。鎮(zhèn)上那匹紅馬可真是漂亮,高高大大、威風(fēng)凜凜,咱白駒兒也不差,兩個(gè)‘人門當(dāng)戶對?!睜敔敗爸▋骸焙纫恢丫疲钟行n傷地說:“唉,這也怕是最后一回了。這回要生下來,我就養(yǎng)著它,不賣了!”我奶奶說:“你說啥?啥年代了,你還養(yǎng)兩匹馬?等生下來小馬駒兒,賣了給翠英打嫁妝?!贝溆⑹俏夜霉?,我姑姑那時(shí)候快二十歲了,剛成了媒。我姑姑一聽,低著頭端著碗回西屋吃飯去了。我爺爺說:“再生一匹就四匹了,可惜前三匹都沒留下。”我爺爺說的是白馬之前生下過三匹小馬駒,都被牽到集上賣了。

“白馬老了,要是再能生下來一個(gè),正好幫它干活兒,它自己犁地怪吃力了!”爺爺說。

第二年春天,白馬果然生下了一匹火紅的小馬駒。小馬駒很漂亮,白馬用舌頭給它把身體舔干,它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了。我爺爺激動地在馬棚里轉(zhuǎn)圈,一會兒喊我奶奶給老馬飲麩子湯,一會兒又弄了黃河沙土一锨一锨地往棚里墊土。小馬駒兒遺傳了白馬的俊美和種馬的毛色,那一雙大眼睛水汪汪的,我放學(xué)回家,一進(jìn)大門就看見了一團(tuán)火。

它真漂亮??!

在這之前,我們鄰居黑軍想要匹騾子喂喂。有一天他提了瓶酒來找我爺爺商量,他說現(xiàn)在各村上幾乎都沒有馬了,只好來求我爺爺。只是不知道這白馬年紀(jì)大了,還能不能生育。我爺爺乜斜他一眼,說:“能生不能生也不會讓它生騾子?!?/p>

黑軍說:“大爺你不知道,騾子比馬力氣大,混血駒子稀罕得很?!?/p>

我爺爺說:“我知道騾子是好牲口,但我也知道驢和馬交配才能生騾子??神R就是馬,怎么能讓驢配呢?別人家的馬我沒意見,我家的白馬不受這個(gè)委屈?!?/p>

黑軍笑起來,說:“這咋是受委屈呢?不就是個(gè)牲口嗎!”

“你說啥?黑軍你說誰是牲口?你滾,我家的白駒兒比你還像人!”我爺爺這句話說得不好聽,把黑軍差點(diǎn)說惱了。這個(gè)黑軍是個(gè)小混混,愛耍流氓,前幾年侮辱過后村上的一個(gè)大閨女,前不久剛出獄。我爺爺這是話里有話。

黑軍氣得吹胡子瞪眼,說:“那牲口是你老婆!”

我爺爺一腳把酒瓶子踢飛了,拿了鞭子就要去抽黑軍。黑軍也急了,站著不走,挽了袖子罵罵咧咧。我爹一看,急忙和我二叔連拉帶扯賠著不是把黑軍勸走了。

白馬生下棗紅馬之后,很快地衰老下去。十幾年來,白馬都是站著休息。再累再苦,牽著在地上打個(gè)滾兒,打個(gè)響鼻,晚上加把草料,第二天就精神抖擻了。但現(xiàn)在白馬站不住,晚上總喜歡臥在馬棚里休息,成了臥槽馬。爺爺每次給它梳毛,眼里都淚汪汪的。他的咳嗽毛病也越來越厲害了,一到晚上,不停地咳咳咳,一宿一宿地睡不著覺。睡不著就到馬棚里跟白馬說話,有時(shí)候就靠在白馬身上打盹兒。

崖上那塊地其實(shí)是塊荒地。拖拉機(jī)上不去,一直是用馬翻地。別人家的地都不種了,撂荒了,可是爺爺不舍得。這也是他比別人得意的地方,他還喂著兩匹馬。山下的地今年都是拖拉機(jī)犁的,爺爺和奶奶年紀(jì)大了,地都分給了我爹和二叔,他只留了這一塊山荒地,想著再耕一耕,種點(diǎn)兒麥子,點(diǎn)上幾壟芝麻。麥子磨面,芝麻打香油。其實(shí),這也許是最后一年耕地的機(jī)會了——有一家林場想買他的棗紅馬,那一片山地路很窄,護(hù)林員想喂一匹馬騎著巡山。爺爺開始不相信,后來親自托人打聽了——那人說的是真的。如今機(jī)械化了,很少有人愿意喂牲口了,凡是買牲口的,一般是宰殺吃肉——聽說鎮(zhèn)上就有一家驢肉店。但人家不買白馬,當(dāng)然買也不賣,這一匹馬,爺爺是下了決心要為它善終的——如果他能走在它后面的話。墳地都看好了,就在他提前修筑的墓穴不遠(yuǎn)處,他已經(jīng)悄悄地用梧桐木為它做了一塊“墓碑”,并刻了幾個(gè)大字——“白馬之墓”。

這塊牌子爺爺給我看過,他讓我用毛筆描一描。那時(shí)候我正練毛筆字,我用黑黑的墨汁涂在上面,幾個(gè)字深深的,陰森森的。但我們都沒想到,白馬竟然自殺而死。

他竟然敢罵它瞎馬!他不知道,它的眼睛最干凈了,比任何人都明亮。難道鐵柱忘了,他爹那一年瞎瞎著雙眼把他爺爺摁在臺子上,撇清關(guān)系不說,還罵著誓扇了三鞋底?他忘了他爺爺是上吊死的!這個(gè)混賬!他的眼不瞎,可他的心是瞎的!

我爺爺想起來就生氣,一生氣就喘,我奶奶急忙說:“好了,好了,別生氣了,再生氣你也沒了。”

記得深秋的清晨已經(jīng)很冷了,我穿了秋衣秋褲,還是覺得冷。奶奶又在外面給我套上了一條厚褲子,爺爺說話呵著熱氣,胡子上都白白的有了水珠。

“今天是霜降了吧?!睜敔斦f,“你看,地上都下霜了。”

奶奶去灶火窩墻上查了皇歷,說:“可不是,今天都霜降了。怪不得這么冷??磥砦业么A襖了?!?/p>

“我看你得穿棉襖了?!睜敔斦f,“你說是不是?”

我和爺爺吃了奶奶給打的荷包蛋,渾身便覺得有了一股熱氣,我也覺得不那么冷了。爺爺把白馬和棗紅馬牽出院子,讓我牽著,然后,他把犁和耙都放到排子車上,把排子車?yán)隽嗽洪T。

爺爺說:“套車。紅波,咱們套馬車。”我?guī)椭鵂敔敯疡R車套上,爺爺說:“上車!”我一下子跳上去,坐在車廂里,爺爺拍一下白駒兒的屁股,然后一揚(yáng)手中的韁繩,說:“白駒兒,走嘍!駕!”

出了村,大街上還冷清清的。從家里到山坡地要走一里路。一路上只遇見了拾糞的三爺爺,再沒有碰見一個(gè)人影。人們都還藏在暖烘烘的被窩里睡回籠覺呢吧?涼爽的空氣呼入我的肺腑,很是清涼。地上又有了一層落葉,因?yàn)槭乔宄?,還沒有人來掃,我們的馬車軋?jiān)谏厦?,窸窸窣窣的,聽得分明。還有那些秋蟲子,唧唧唧唧地唱個(gè)不停,原來深秋的早晨是這么美妙呀!

崖上那塊地,亂石很多。爺爺已經(jīng)撿拾了好幾天了,那些碎石塊都堆積在崖邊上,做了田埂。我們來到地頭上,我伸頭往下看了看,山崖有十幾丈高,很嚇人。坡很陡,底下是一條鋪滿鵝卵石的河床,每年夏天下了雨,山洪就從這條河道里沖下去。我用腳踢了一塊石頭,那石頭嘩啦啦滾到崖下去了,嚇得我急忙后退了三步。

“回來!別往下看,掉下去就晚了!”爺爺喊我。

他給白駒兒卸了車,撒開了韁繩,說:“讓白駒兒和棗紅馬先吃幾口草吧,要不,秋霜一打就吃不上了?!钡乩锏拿┎蓦m然不少,但是因?yàn)橐呀?jīng)進(jìn)入深秋,大部分茅草已經(jīng)枯黃,有的倒伏下去,幾只螞蚱被我們一蹚,從枯草上飛起來,彈跳了出去。

“秋后的螞蚱……”爺爺說,“似乎更加傷感了?!?/p>

他一屁股坐在車把上,說:“讓它先吃會兒草,犁地還不晚?!蔽页脵C(jī)去捉螞蚱,一會兒就捉了一串,掛在了山棗樹上。

爺爺坐下抽了兩袋煙,歇夠了,拍拍屁股上的土說:“套犁,耕地!”

白駒兒打了幾個(gè)響鼻兒,仿佛也很高興似的。但它的確是有些老了,我看見它的牙齒已經(jīng)脫落了兩顆,嘴里黑乎乎的,和爺爺?shù)牟畈欢唷敔攷Я藘商桌缇?,棗紅馬和白馬并排套在一起,它們伸著鼻子互相貼著卷了卷,噴出了一口白霧,然后伸頭使勁,脖子上的青筋像一條條蚯蚓凸了出來。

爺爺讓我牽著它們,他親自在后面扶犁。他一只手扶犁,一只手還折了一條柳枝兒,說:“駕!白駒兒,棗紅兒,駕!”我在前面抓著韁繩,跟著它們小步快跑著。白駒兒還很有勁,步子也邁得大,它的脖子一伸一伸的,使勁往前拉。棗紅馬看著要輕松一些,頭伸得沒有那么低,有時(shí)候還抬起頭來打個(gè)響鼻兒,用身子蹭蹭白馬,用牙齒啃啃白馬的屁股。

“別偷懶,紅馬兒!”爺爺在后面喊。

爺爺腿肚子上的青筋也一根一根的,一使勁就都凸出來了。但爺爺不服老,不光他不服老,他邁開大步,嘴里不停地喊著“駕”“駕”。我有些跟不上,只能小跑。這樣犁了一個(gè)來回,白駒兒身上就冒了汗,步子也沒有那么大了,它的屁股一抽一抽的,很有些吃力。棗紅馬倒沒有出汗,果然是一歲年紀(jì)一歲的力啊。爺爺愛說這句話。

“停,停?!蔽覡敔敽?。我把韁繩拉了一下,它們就停下來了。爺爺也冒汗了,他停下來把外面的褂子脫了,又把犁鏵的深度調(diào)淺了些,他說:“歇會兒。歇會兒。喘口氣吧。”

爺爺卷了一袋煙,點(diǎn)著,到前面來摸了摸白駒兒的臉,說:“閨女兒,辛苦了!”白駒兒的眼睛灰灰的,看著我和爺爺,我看見那眼睛里面有兩個(gè)小人兒。一個(gè)花白頭發(fā)的小老頭兒和一個(gè)稚氣未脫的少年,就藏在白駒兒的眼睛里。爺爺動手把白駒兒眼角的眼屎給抹了一下,說:“唉,看來我們是老了,不中用了。不中用了。你說說,我們還中用嗎?犁這點(diǎn)兒地都犁不動了?!睏椉t馬低下頭吃草,它的嘴角一鼓涌一鼓涌的,兩條肌肉起起伏伏。

犁上一圈,我們就歇一會兒;犁上一圈,我們就歇一會兒。大概一個(gè)時(shí)辰的工夫,我和爺爺還有兩匹馬總算把這一畝多山地給犁完了。爺爺把犁給它們卸了,說:“咱歇一會兒。咱到地頭歇一會兒,也讓它倆歇一會兒。”爺爺從懷里的口袋里掏出來一大捧玉米蜀黍,撒到地上,說:“給白駒兒加點(diǎn)料,加加營養(yǎng),它那牙口連干草也嚼不動了。”

“咱也加點(diǎn)料?!睜敔斦f。他用手扒拉了一堆干草,然后用火機(jī)點(diǎn)著了干草,把螞蚱扔進(jìn)了火堆里。“螞蚱真好吃嗎?”我問。我以前光聽爺爺說螞蚱好吃,可是我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美味讓我期待。

“好吃。秋螞蚱最香了,也干凈,屎都拉凈了?!睜敔斦f。他抿了一口酒。他的酒葫蘆可不小,那天我看見他倒進(jìn)去一斤白高粱酒都沒有灌滿。爺爺遞給我,我也喝了一口。

“得學(xué)著喝酒?!睜敔斦f。男孩子不會喝酒可不行。

“我十六歲開始喝酒吸煙,五十多年了?!睜敔斦f。

螞蚱熟了。爺爺捏了一個(gè)給我吃,我不敢吃。爺爺張開嘴,把螞蚱投進(jìn)了嘴里?!罢嫦惆?,真好吃。”爺爺說。

我捏了一個(gè),掐了螞蚱腿和烤糊的翅膀,把螞蚱放進(jìn)了嘴里。

果然好吃!酥酥的,焦焦的,好像是知了龜一樣好吃。

“要是秋豆蟲就更好吃了?!睜敔斦f??上н@片地沒有種大豆,要是犁豆地的話,就能在土里翻出好多秋豆蟲來,那才叫美味。

憨鐵柱背著筐過來了說:“喲呵,咋這么香。你爺兒倆這是偷吃啥好東西?”他把筐放下,湊到我們跟前,流著口水說。

“你背的啥?”我問。

“我上山挖的草藥,賣給藥鋪里換酒喝?!辫F柱說。他從灰堆里扒拉出來一個(gè)螞蚱,塞進(jìn)嘴里,“真香!好吃!爺,爺,給我口酒喝?!?/p>

我爺爺白他一眼,沒搭腔。他自己把酒葫蘆拿過去,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

咳咳咳,他咳嗽起來。又香又辣,好烈酒!他又去找螞蚱,可是螞蚱早被我吃光了。

他就又灌了一口酒,說:“回了啊?!?/p>

那個(gè)時(shí)候,我們都沒留意,白駒兒正把頭伸進(jìn)他的背筐里啃了一口山草藥。他跳起來跑過去,猛地大喝一聲:“瞎馬!吃啥呢!”

白駒兒被嚇了一跳,咴咴叫著退了幾步,嚇得抬起頭來。

“瞎馬!看不見這是我采的草藥嗎?該死的瞎馬!”鐵柱惱羞成怒。

我和爺爺站起來,跑過去,白馬一邊噴著響鼻一邊向后退去。

“別嚇著我的白駒兒!”爺爺呵斥道,

“快滾!”

鐵柱拾起來一塊石頭,朝著馬投過去。棗紅馬受驚了,繞著崖跑了起來;白馬有點(diǎn)哆嗦著向后退,石塊打在它臉上,它甩了甩頭,打了個(gè)趔趄。

“瞎馬!老不死的!”鐵柱繼續(xù)罵著,朝山下走去。

“你再罵一句,看我不打斷你的腿!”爺爺高聲喊著,我也拿起鞭子跑了過去。

鐵柱一邊罵罵咧咧一邊跑走了,爺爺站在那里喘著氣。我們就是那個(gè)時(shí)候聽到了撲通一聲,我們回頭一看,只見棗紅馬站在崖邊上,刨著蹄子,咴咴地叫。

不好了,白馬掉下去了!我和爺爺跑到崖邊往下一看,只見深深的谷底,白馬仰躺在亂石上掙扎著,而它身子底下,一片殷紅的顏色越來越多。

白馬墜崖了。

爺爺認(rèn)定白馬是自殺的。我們大家都這么認(rèn)為。只是村上的人不這么認(rèn)為,他們認(rèn)為白馬是個(gè)膽小鬼,又是個(gè)瞎馬,一不小心就掉下去了。否則,那棗紅馬為什么不自殺呢?

爺爺快氣死了,他大罵鐵柱,罵完了鐵柱就罵村上人是“瞎人”,罵完了村人,又罵我爹和我二叔,說都是一群幸災(zāi)樂禍、狼心狗肺的東西??瓷先ト四9窐拥鼗钪?,都不如一匹馬!

那個(gè)冬天,我爺爺?shù)姆尾》噶恕K稍诳簧?,憋得喘不過氣來,可他心里還是不平,嘟嘟囔囔地罵那些敢罵白馬是瞎馬的“瞎瞎人”。

棗紅馬不久就被牽走了,護(hù)林員看上去很老實(shí),話不多,手掌很厚,繭子也多,爺爺親手驗(yàn)了的。至于那匹白馬,終究砌了一個(gè)墳,就埋在崖上那塊地里。爺爺把那塊藏在他打好的棺材里的“白馬之墓”的木碑拿出來,讓大伯、我爹和二叔去給白馬立在了墳前。

我爺爺和鐵柱干了一仗回來就犯了病,從此再沒下過炕。第二年春天,麥子吐穗的時(shí)候,我爺爺死了。崖上的麥子和芝麻長勢不錯,綠油油的麥壟里,開滿了細(xì)碎的金黃的麥子的小花,還有芝麻的小白花。趴在地上仔細(xì)聞聞,有一股淡淡的香氣。

爺爺就埋在崖上的麥子地里,距離白馬之墓僅一丈遠(yuǎn)。

只是爺爺不知道,那匹自殺的老馬終究是被二叔偷著賣給了鎮(zhèn)上的驢肉店,那個(gè)墳?zāi)估?,埋著的只是白馬之頭。而那張白色的馬皮,后來被二叔又買了回來,釘在了老屋的墻上,和爺爺?shù)倪z像緊緊挨著,只有一尺遠(yuǎn)。

后來村子改造,老屋拆遷,二叔把馬皮卷了,背到了城里的家里,不久掛在了他公司氣派的辦公室里,每次有人來談生意,二叔喝高了,總會給人講一個(gè)關(guān)于白馬的故事。

但我知道,那也絕不僅僅是關(guān)于一匹白馬的故事。

【責(zé)任編輯】 安? 勇

作者簡介:

喬洪濤,男,1980年生,山東梁山人,現(xiàn)居臨沂蒙陰。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張煒工作室學(xué)員,山東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首屆齊魯文化之星。在《中國作家》《青年文學(xué)》《散文》《散文選刊》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作品200余萬字,作品多次獲獎,有作品被轉(zhuǎn)載和收錄到多種選本。曾獲萬松浦新人獎、奔流文學(xué)獎、齊魯散文獎、劉勰散文獎、銀雀文學(xué)獎、沂蒙文藝獎等。出版小說集《賽火車》《一家之主》,長篇小說《蝴蝶谷》,著有長篇散文《大地筆記》《湖邊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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