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成為那樣的讀者:在無限地解讀面前的小說時,也一并接受小說無限的稽考。在我看來,有價值的小說作品,無一不是經(jīng)由故事的波譎云詭或風平浪靜,去直視、探索、呈現(xiàn)以至對決那陰郁幽微、晦暗難辨的復雜人性:或壓抑焦慮,或溫情感人,或自救與救贖,或殺伐決斷與鮮血淋漓。馬曉麗筆下的英雄氣與兒女情便都是如此。盡管我讀過的十余個中短篇作品題材不同,風格有異,但品咂之間不難發(fā)現(xiàn),其內里的氣脈走向統(tǒng)一完整,仿佛一個人的多重分身,于數(shù)卷之中改頭換面、穿梭往返卻能做到游刃有余。馬曉麗的小說常常通過懸疑性、哲思性與荒誕性建構美學體系,完成對人性深刻復深邃的靈魂評估,是罪也是罰,是解剖也是啟示。人之初的本性良善,怯懦包裹下的卑鄙邪惡,理想與現(xiàn)實激發(fā)出來的慘烈掙扎,無法抉擇之際的茫然猶疑,孤獨之生命與絕望之靈魂,一念地獄一念天堂間命運走向的委曲微妙……對這林林總總的介入與表達,仿佛都帶有自身的亮光。借助寓意悠長的明喻暗喻,使諸般人性樣貌,其紋理脈絡的伸展走向,都如呈現(xiàn)于顯微鏡下的細胞一樣清晰可辨。這難免不讓人聯(lián)想到尼采所嘆:人性的,太人性的!是呀,尼采這位思想的巨擘,并不吝嗇對人性的肯定,相信尚有更深更廣闊的人性領域可以挖掘。但同時, 他也總是更激烈地表達對人性弱點的尖刻譏諷,指認人性的劣根時毫不客氣絕不留情。然而,恰恰是這樣充滿悖論的思慮,又能分蘗出新的枝芽。經(jīng)此, 如果足夠走運,我們又可以在這交相輝映的枝芽之外,找到第三莖鮮嫩的苞蕊, 那就是:對人性依舊滿懷深情的希望。這是被尼采稱為“自由精靈”的希望, 而它,只屬于那些可以超越傳統(tǒng)思維方式、傳統(tǒng)道德觀念而抵達自由思想的人。當然了,希望也常常脆弱渺茫,希望的存在,有時倒似乎更為印證失望乃至絕望,比如當人們發(fā)現(xiàn),人人厭棄的黑暗與惡竟是人性的第一底色。那么,說好的人之初性本善又在哪兒呢?在千古不易的善惡之爭中對于惡的懲罰又如何實現(xiàn)呢?而決定一個靈魂最終走向地獄或天堂的道路又該怎樣鋪就呢……
我所讀到的馬曉麗的小說,即是對人性的多重演繹歸納,直至朝向精神的最深處去執(zhí)拗勇毅地溯因善惡。當然了, 這樣的發(fā)掘與勘察往往徒勞,甚至危險??晌膶W之魅力,藝術之魔性,不恰恰在于不避失敗直面挑戰(zhàn)嗎?
1
人工創(chuàng)造的東西,總是攜帶著宿命的刻意,所以,“藍玫瑰”的意象本身就有點虛幻?!妒直凵系乃{玫瑰》也算是馬曉麗作品中的另類筆墨了,那泥沙俱下的市井語言,在第一人稱的敘述中異常生動鮮活,對一個具象的普通人在世俗生活中的樣態(tài)與軌跡進行了極具辨識度的全方位示現(xiàn)。這種示現(xiàn),顯然并不單指某個個體,而是對一種或幾種群體的全息關涉?!拔摇钡纳鼩v程與精神屬性,使內在極度孤獨的“我”不可遏制地仰視舒姐的生活并充滿向往,對舒姐的情誼百般感念與珍惜。不過在這塵世凡間,又有誰對誰能心心相印呢? 連惺惺相惜都很困難??捎辛诵湃?,下意識的托付就會出現(xiàn),于是押寶一樣, “我大華”將自己努力掙脫出竅的靈魂, 誠心誠意地交給了舒姐。溫情、熨帖, 如生活中的一束暖光,直到真相突破了極限認知,“我大華”才知道,這束暖光, 其實是一枚隱于生活表象之下的滾燙手雷。爆雷后的大華是驚遽的,理智與情感的沖突讓她暈眩,一個個體生命的精神城邦由此坍塌。而真正令人悲傷動容的,是大華在靈魂世界的殘磚碎瓦間對往昔的不舍,是自欺欺人的不舍,是不屈不撓的不舍。她是在拼湊曾經(jīng)的記憶嗎?抑或在拼湊自己灰飛煙滅的薄脆的意識?顯然,令人動容的不只是悲情。當我沉浸于“藍玫瑰”時,不知為什么, 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與它天差地別的卡爾維諾小說《寒冬夜行人》:“這部充滿了各種感覺的小說,常常被一些不知深淺的旋渦隔斷,猶如你希望生活得充實,結果卻發(fā)現(xiàn)了生活中的無邊空虛?!?原來是這樣!這不啻是對大華生活的精準寫照。可憐的自卑、對他者的希望、希望的殘破衰敗,以及生活中永遠無法真正充實起來的空虛。然而,問題之復雜還在于,站在舒姐的立場,這一切又都理所當然,都順理成章,畢竟善惡本無界呀。那么,何為審判之律法呢?又應該由誰來審判呢?小說結尾時,大華一發(fā)而不可收地當街哭號,氣蘊綿長而細思極恐,孰罪孰罰終無分辨。也許, 唯有那令人絕望的、讓人無奈的、毀天滅地又須臾不曾消弭的黑暗,在頑強地從人性的深淵之中升騰出來時才真正可觸可感。
面對“我大華”的靈魂托付,我們會發(fā)現(xiàn)生而為人,我們其實永遠無法規(guī)避人性中的黑暗。這黑暗,或許就是薩特口中的“地獄”——“他人即地獄”。不得不承認,我們無法離開這個世界單獨生存,我們不可遏制地寄希望于他者, 哪怕是“地獄”。然而我們同時亦是“他人”,也會有意或者無意地化為“地獄”。曾經(jīng)讀過一則公案:有人問禪師,他覺得周圍的人都不夠好,他該怎么辦?禪師沒有回答,只是點燃了一根蠟燭,蠟燭剎那間把周圍映亮,唯獨蠟燭之下仍黑暗一片。禪師說,這根蠟燭就是人心。那人又問,如何能讓蠟燭之下的黑暗也亮起來呢?禪師又點起一根蠟燭,于是, 前一根蠟燭的周身都被照亮。問話的人瞬間開悟,要想驅走內心的黑暗,必須借助他人的光,而為了得到他人的光, 也要點燃自己的心。每個人都燃起心燈之光,地獄也許就變成了天堂。
人生在世,畢生都將扛在肩上的最重負擔,其實是罪與罰的終極公審,這, 沒有誰逃避得了。就像《催眠》中的醫(yī)生和作家,以及世界上更多無處遁形的人,哪怕刻意令自己進入睡眠狀態(tài),終于也是無從脫身。《催眠》中的催眠行為, 是逃遁的隱喻,亦是徹底降服并交出自己的釋然?!洞呙摺返谋尘笆翘厥獾膽?zhàn)爭,敵人就是災情。而小說是如此背景下對人性極致化的窮追不舍,是生存悖論的刺目呈現(xiàn),是被囚于無法救贖的戰(zhàn)爭災難應激障礙牢籠之后的突圍努力。
作家與戰(zhàn)士,同樣的精神遭遇,仿佛彼此映照于河面的倒影互為鏡像。不曾預料的是,最后亟待被解救的,還有醫(yī)生這個第三者。這是一場準戲劇演出, 劇中人皆與寫實意義上的或象征意義上的催眠主題息息相關。盡管結尾處貌似達成了催眠,但事實上,它成了一次計劃之內的無疾而終。令人叫絕的倒不在于這樣奇巧的鋪排,而在于這個文本自身就是一場完美的催眠術。此處必須指出的是,如果催眠術果然存在,那么它應該是一條河,類似忘川的那種,并且不僅用于忘卻,最重要的是之后的重生。災難撕開了人類最后的遮羞布,于是一切無法示人的秘密都要被迫暴露于舞臺的正中。一束束追光之下,無處遁形的頑癥隱疾只能猶如晝夜交替時尷尬的幽靈。從戲劇的角度審視《催眠》,它那略顯荒謬與混亂的情節(jié)結構,那機警而又敏感的戲劇臺詞般的對白,那簡單干脆卻能驚艷獨絕的表現(xiàn)形式,所營造的氣氛,所生成的意趣,所具有的多重況味與深刻隱喻,完全是在向貝克特的《等待戈多》脫帽致敬。在生活中,究竟什么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性命攸關?到底什么才值得人性為之無限趨近?又都有什么才配得上我們以生生不息的心魂捍衛(wèi)堅守?顯然,這是一場以哲學為背景的攻防戰(zhàn),只是沒法簡單地估量勝負得失, 在舞臺之上,在追光之下,恐怕只有無盡的迷茫,而不可能找到確切的答案。好在這一場攻防的炮火,也許因為摧毀了“失德的東西”吧,終于使得士兵與作家為此而獲救。當然,還有被復活了的醫(yī)學倫理,還有那些比醫(yī)術重要千百倍的人性之光。那是一種格外醒目的高貴光芒,在災難或戰(zhàn)爭的背景之下, 尤其能彰顯出神性的例外,而那自然是美國天文學家卡爾·薩根所提及的例外: 戰(zhàn)爭之下,滅絕是常態(tài),生才是例外。
沒錯,在常態(tài)的滅絕面前,生,是個例外。
2
時代的灰塵落到任何一個微小的個體頭上,都是一次滅頂之災?!吧蜿柋?注定會成為命運的一個隱喻,在醫(yī)生、作家、士兵的生命間游移閃現(xiàn),又必將成為人們終生縈繞心頭的提醒:關于生命、良知、勇氣、德行、犧牲、妥協(xié), 關于靈魂的審慎或迂腐、怯懦或無畏、屈從或迷失。而這一切,也同樣適用于《左耳》。
盡管,老齊從不承認自己左耳失聰, 就好像在指責作者或告白讀者,他的耳朵沒有毛病,不可能也不應該供人大做文章,但《左耳》這篇小說,仍然可以令人反復淚目。戰(zhàn)爭猶如利劍,能刺穿和平年代里人心那層麻木的厚膜瓣,戰(zhàn)火硝煙間,無論粗獷驍勇,抑或“溫良恭儉讓”,所有的付出與犧牲,所有的堅忍與悲壯,必定源于巨大的精神信仰, 堪稱人之為人的莊嚴超越?!皽亓脊€讓”的戰(zhàn)友,在生死抉擇面前選擇了后者,掩護了同伴,化身成為永遠的英雄。而活下來的老齊,失去了大義赴死的戰(zhàn)友的老齊,永遠喪失了左耳聽力的老齊, 其實只在物理意義上以一種慣性延續(xù)著生命,他的靈魂碎片,早與英雄“溫良恭儉讓”的身體碎片混合起來,共同鑄就了戰(zhàn)爭的錐心刺骨,也成就了一個左耳失聰?shù)娜碌睦淆R。老齊已經(jīng)不再是之前的老齊,他成了一個個體歷經(jīng)一次“革命”后的解構與結構,他那大多數(shù)時候沉默的左耳,其實就是那個在微笑中永生了的“溫良恭儉讓”。如果再次重溫卡爾·薩根的那種例外,我們將具體看到的是,在常態(tài)的滅絕面前,這一次獲得例外的生的是老齊,同時,也是化身為老齊沉默左耳的“溫良恭儉讓”。卡夫卡說過:沉默包含了多種力量,咄咄逼人的進攻只是一種假象,一種詭計。英雄“溫良恭儉讓”在老齊的頭顱上沉默著,果然就充滿了力量,這不能不時常令人產(chǎn)生錯覺,比如那顆地雷,那些戰(zhàn)爭,也許真的就是卡夫卡所說的假象。但愿如此吧。但愿世界上的每一場戰(zhàn)爭, 都不過是一場噩夢的假象,而一切死亡與硝煙,其實從未發(fā)生。
然而,事實也許剛好相反。沒有什么比戰(zhàn)爭更堪當人性之惡的多棱鏡了: 貪婪、野蠻、殘暴、血腥、卑劣、無恥…… 無一不是戰(zhàn)爭的重要伴生物。毫不夸張地說,一部人類發(fā)展史,完全是一部由傷殘和死亡書寫的人類戰(zhàn)爭史,這便是戰(zhàn)爭永遠的原罪。那么罰呢?要誰來承受?
云端,兩個同名的女人,兩個女人共同的名字,戰(zhàn)爭的原罪于此猶如映射災難的萬花筒,在作者奇思妙想的故事結構中,在層出不窮的情節(jié)遞進中,將這原罪既輕描淡寫又濃墨重彩地展示了出來,讓人幾乎無法直面:
她倆都愣了,一起低下頭看槍,一時搞不清是誰把槍弄響的。
血出來了。她們看見了血,看見鮮血正從云端的胸前汨汨地流淌出來。兩雙手同時痙攣了一下,又同時松開,槍一下掉下來了。
血還在汨汨地往外流,云端臉上的紅暈像退潮一樣漸漸退去……洪潮猛然驚醒過來,不顧一切地撲到云端身上, 用手拼命去堵那個血窟窿,但怎么也堵不住……
死亡就這樣來了。在戰(zhàn)爭的后方, 戰(zhàn)爭的原罪同樣在生長仍然在延續(xù)。《云端》中的兩個戰(zhàn)爭寡婦,兩個刻骨孤獨的女人,多像一枚硬幣的正反面呀。兩個敵對陣營的陌路人,共同擁有一個并非大路貨的別致的名字,如此的巧合所制造的懸疑,令人忍不住要急切地揣測結尾。兩個優(yōu)雅的云端,是戰(zhàn)火中遺失的同胞姐妹嗎?否則,怎么會有如此神秘的淵源?當然沒有?;蛘哒f,作者根本就沒想到去設計這一類型的細枝末節(jié), 因為戰(zhàn)爭它要的是毀滅,要的是情感、生命、文明、世界的統(tǒng)統(tǒng)灰飛煙滅。而貯滿戰(zhàn)爭的目光中,不容易出現(xiàn)或者說也不屑于出現(xiàn)那些雕蟲小技類的細枝末節(jié)。但孤獨和絕望,那種靈魂的孤獨和精神的絕望,卻從來都不屬于細枝末節(jié), 因為它是性命的祭品和生活的犧牲,它龐大和強大得足以覆蓋所有的情感、生命、文明、世界。當戰(zhàn)爭的力量已然主宰這個塵埃星球,或許敢于蔑視死亡并把必勝的號角朝戰(zhàn)爭吹響的,唯有孤獨與絕望。是的,孤獨和絕望,已經(jīng)越來越成為人類的真實宿命,于是對死亡的奔赴,也就成了它們必定會戰(zhàn)勝戰(zhàn)爭的不朽鐵證。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相信不論哪個云端,都不會毅然放棄生的權利,但同時, 她們也都有勇氣主動選擇死亡。
3
宇宙浩瀚,塵世蒼茫,每個人都是一顆星球,孤零零地在天地間飄搖游逛。如此,每個心靈不死的人便都會生出強烈的渴望:渴望理解,渴望相知相愛, 渴望找到一種叫作“彼此”的存在方式。這種不可救藥無法解脫的渴望,源自本能源自潛意識,源自某種與生俱來的生命需要。在《殺豬的女兵》中,馬曉麗對這種需要的挖掘抵達了極致。
馬曉麗將主人公僅僅設定為沒有名字的“她”,一個殺過豬的退伍女兵。這種設定能格外凸顯主人公的符號化意象:她也許只是她自己,也許更是一切有著同樣精神境遇的人群之代指。名字已經(jīng)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經(jīng)歷與內在的心靈訴求,是她形而上意義的暗示與明示:
她聽見周圍觀摩的人群安靜下來了, 她知道現(xiàn)在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的身上來了。她感到了興奮,心跳加快, 血管賁張,心中充盈著激昂的豪情。
她看到了那只已經(jīng)捆好了的豬。她調整了一下呼吸,掂了掂手里的刀,用力攥緊刀把,使勁兒地捅了進去……
但此刻的豬卻是她丈夫,一個讓她在意的人,或許,還是唯一讓她在意的人。小說結束了,丈夫沒死,但是,這依然不能對這個故事的殘酷性有所緩釋, 甚至因為丈夫沒死,因為解除了誤會, 因為雙方都已經(jīng)或者在將來肯定會知道對方正是由于在意自己才傷害自己,這樣便使這個故事不僅更加殘酷,還在殘酷之外又多了幾許辛酸和感傷。
是的,對于犯下殺業(yè)的她來說,一旦把夫妻間的誤會解釋清楚,所受的懲罰會尤其深重,恐怕再也沒有什么能比這種命運更配得上絕望了。但小說通篇的流暢與荒誕、驚悚與無助,似乎又不止于把絕望的結論交給讀者就算了事。它的那種殘酷的平靜,最終所生成的, 竟是一股能將人引入宗教反省般境地的思想的力量:被精神之“殺業(yè)”纏身的“她”,還能得解脫嗎?還會被救贖嗎? 值得慶幸的是,在《陳志國的今生》中, 蓮花山寺廟鐘聲的驀然響起,終于點亮了讀者眼中的燈盞,敞開了讀者閉塞的心扉?!蛾愔緡慕裆非擅畹貙乙尚栽O置為最大的技術亮點,而結尾的鐘聲,則是馬曉麗諸多作品的精魂所在。
顯然,馬曉麗深諳懸疑之道,于層層遞進環(huán)環(huán)相扣間信手拈來地使用細節(jié),嚴絲合縫地組織情節(jié),耳目一新地把個陳志國的身份問題敘寫得一波三折、翻云覆雨。從開篇的生病哀號需要人陪伴,到男性第三人稱“他”的使用,讓人判斷這是一個命不久矣的老年男子,而后,又稱呼女兒為他的姐姐,這又令人錯覺為“他”大概是家里收養(yǎng)的一個男孩。繼之的所有表述,都將讀者牢牢地拴在這條線上,直到結尾時,作者那狡黠而又頑劣的一萬多字幾乎寫完,陳志國的身份才清晰起來,讀者也才恍然悟到:原來這陳志國,根本就不是人類,而是一只漂亮的寵物——狗?對了,但其實,是否真的如此也未定準,因為直到整篇小說結束,“狗”的字眼也沒出現(xiàn),讀者只能憑生活中的常識經(jīng)驗去對號猜測。當然了,不論陳志國是什么或不是什么,也許都不重要,因為作者于此意在說明的只是生命,只是純粹意義上的生命本身,只是有靈的眾生?;蛟S,陳志國依然只有符號的意義,不僅指代哲學的維度,也彌散出宗教的氣息。貫穿全文的紀伯倫的《我曾七次鄙視自己的靈魂》,將文本連綴成一個詼諧卻燒腦的故事,順理成章地完成了紀伯倫式的靈魂拷問,并且這拷問還是無限次的, 仿佛一個靈魂所歷經(jīng)的無限的哲學循環(huán), 又如同面對上帝時永恒的自我審視。
這篇小說,幾乎同時發(fā)起了對人性、獸性以及神性的本質探尋。顯然,這才是它更為深刻和深遠的主題:關于眾生平等,關于萬物有靈,關于三善道與三惡道,關于一切有情眾生在三世六道之間的輪回……以及更多必然歷久懸置的質疑或希冀,甚至還包括了對“人類中心說”的隱諱反思:古希臘普羅泰格拉說“人是萬物的尺度”,由之表達了最早的人類中心主義思想??蓙碜躁愔緡膯⑹緟s不由我們不試圖繼續(xù)往柏拉圖的身邊靠攏一點,去遙想“神是萬物的尺度”……佛家認為,有情眾生無一例外地要在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三世之間無窮流轉,同時,因為它們在三世中的“業(yè)力”各不相同,就決定了他們在每一個世界六道中的位置也都各有不同。那么, 也許真如作者所言,在陳志國的概念中意識里,其實“他”此生身處的是三善道, 而與身處三惡道的“他”的族群是不同類的。
忽然覺得,若果真如此,若“我”的女兒的幾個夢都曾真實發(fā)生,那該多好呀。人世間所有的罪與罰,恐怕也都會因此而開啟全新的運勢,并以此來完成對馬曉麗小說內在意蘊的契合與呼應。木心在《哥倫比亞的倒影》中說:“生命,就是時時刻刻不知如何是好?!毖诰碇H,木心的這句話驀然躍出。沒錯, 正應該永遠不知所措,永遠進退兩難。我所讀到的馬曉麗的數(shù)篇小說,或繁復跌宕,或不動聲色,各有千秋然而殊途同歸,都能直抵人性的最糾結處,都能直逼刻錄在或鮮活或僵朽靈魂上的每一樁罪愆與每一次責罰。這些作品喜歡摒棄俗常的體裁意義上的故事性結構,而以一個個水到渠成的開放式結局傳遞出一種信念,即人性之翼終將自人性的黑暗囚籠中突圍而出,而每一盞心燈也終將被點亮。似乎,馬曉麗得到了某種啟示, 很愿意相信突圍成功會是真的。當然, 我也愿意相信她的相信,哪怕這突圍只能是一次遙不可及的浪漫眺望,猶如眺望此刻窗外的斑斕星辰。畢竟,人生長路寂寥蒼茫,荒蕪的夜空里,總應該有一束只為我而閃爍的光亮,透過邈遠寒涼,現(xiàn)出珍稀幻美。
作者簡介:
賀穎,20 世紀 70 年代生于遼寧,現(xiàn)居北京,供職于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會。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文藝理論家學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一屆高研班學員, 遼寧作協(xié)簽約評論家,大連藝術學院特聘教授。曾獲《當代作家評論》2020 年優(yōu)秀論文獎、首屆《十月》散文雙年獎、第八屆遼寧文學獎詩歌獎、首屆納蘭性德詩歌獎一等獎等獎項。有散文、評論、詩歌、美學隨筆等作品發(fā)表于多家報刊, 多篇作品入選重要文學選本,有作品被翻譯到海外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