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佳榮
一、問題緣起、歷史回顧
光陰荏苒,轉瞬間中外關系史學會已屆不惑之年。盡管筆者自己已隨之度過了近半生,唯回想學會創(chuàng)立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恍若隔日。1981年5月,筆者以中央民族學院歷史系講師身份,有幸回到母校廈門大學,出席全國中外關系史學會成立暨學術討論會。然和與會的韓儒林、傅衣凌、孫毓棠、朱杰勤、姚楠、韓振華諸多前輩相比,實為忝陪末席,在集體合照中站在最后一排。不過,重溫舊像,發(fā)現幸存者寥寥,僅謝方、蔡鴻生、沈福偉等十數位學長耳,不禁令人唏噓。當今,學會正策劃研究回顧,筆者以老邁之軀,也想再盡綿薄之力。
在學會成立之初,會員主要來自傳統(tǒng)的中西交通史和南海交通史研究領域,即所謂“西域南海史地研究”范疇。筆者之與會也和此有關。本來,在中央民族學院歷史系,筆者主要講授世界近代史,然在“文革”后期因感中外隔絕、不易找到原始資料,故想改變研究路向。可是完全轉入中國史又覺起步過遲、心有不甘,于是考慮轉入母校老師所教導的南海交通史。這在當時屬于被批判的“鉆冷門”之舉,其實只是想在夾縫中求生存,或謂之尋找突破口、通過結合點、攻克薄弱環(huán)節(jié)。于是著手編輯古代南海地名,并自定從較生疏的大量古籍入手。當時何曾想到會進入中外關系的艱難探索。
筆者想,許多后生學友同仁也會有類似或互有異同的經歷。從學會參加者來看,也經歷了不同階段的成批轉移:自1981年起,許多會議集中在東、南沿海地區(qū)召開,如廈門、寧波、北戴河、揚州、深圳、杭州、澳門、上海、珠海、三亞、蓬萊、泉州、???、廣州、南澳、大連、青島,突出了海外交通史的主題;1997年東興會議起,大批漢學研究者投入,增加了一大批生力軍,2014年甚至向巴黎延伸;2000年蘭州會議召開,正統(tǒng)的絲綢陸路研究專題再提上議程,烏魯木齊、喀什、阿拉爾、榆林、新和、西安、銀川、西寧、敦煌諸會有聲有色;2001年昆明會議的“炒三絲”,令陸路、海上、西南三條絲綢之路均受重視,隨后又有蒙自、廣漢等會,茶馬古道亦受注意;2005年起的延吉、沈陽會議,以及2017、2019年的黑河會議,視線轉至東北乃至邊疆問題;由2013年石家莊會議開始,緊跟著又有鄭州、北京等會,連中原地區(qū)乃至首都也都盡入本會議論地域的箇中了,號稱“全國”中外關系史學會可謂實至名歸。如此這般的40年,精彩紛呈、畢現,其經驗教訓實在值得認真總結和反思!
二、成績輝煌、問題尚多
中國中外關系史學會(Chinese Society for Historians of Chinas Foreign Relations,縮寫CSHCFR)源于1979年4月在成都召開的全國史學規(guī)劃會議上的倡議,正式創(chuàng)立于1981年5月15日廈門大學召開的成立大會暨首次學術討論會,旨在發(fā)展中外關系史的研究,提高本學科的專業(yè)水平。40年來,學會取得了輝煌的成就。對此,萬明會長已在其《亟待加強中國中外關系史學科體系建設》一文有所概括(載《“中國中外關系史學科體系建設”筆談》,《中華文化論壇》2020年第2期)。此處想從學會規(guī)模的壯大方面,再不厭其煩地予以補充:在成立大會上參加代表僅58人,到了21世紀初會員已號稱“八百壯士”,若據網上的會員名錄則已破千有余,他們都是大學講師或碩、博士候選人以上的學者;學會的理事會已選過九屆,理事長或會長先后有孫毓棠、韓振華、夏應元、耿昇、丘進、萬明等;學會現設有中外文化交流史、絲綢之路史、中日關系史諸專業(yè)委員會;自1981年5月至2020年底,在海內外共召開了55次學術研討會;學會自1984年起至今已出版了“中外關系史論叢”30多輯、“中外關系史譯叢”5輯;學會自1981年12月至2010年12月出版有學會通訊第1—25期,后因電子媒介興起,在2011年5月成立30周年之際建立本會專屬網站,由2014年10月起創(chuàng)建本會的微信網群,至今已有370人以上參加。
由上述可見,學會不僅發(fā)展規(guī)模漸次擴大,而且學術討論的范疇由傳統(tǒng)的“中西交通”即“西域南海研究”轉至東、西、南、北四至的“中外關系”,真正凝聚了全國的相關學者。但毋庸諱言,無論是學會的運作或中外關系專題的研究,都還存在不少的問題。
首先,為何研究者漸多、漸新、漸散,產生“成批遷徙”的現象?蓋“中外關系”研究方向太大、太雜、太泛,而學會議題、目標本身不明確,多會泛泛而開,以致會員興趣漸漸索然。例如,最初的西域南海交通研究者,后來紛紛更加關注中亞、東南亞或海外交通等專門學會。
其次,最主要的是有些研究的著述水平不高,如論文大而空,注重宏觀的大架構,缺乏微觀的細分析,與海外比較未能孜孜搜證,流于空泛。研究者或急于求成、敷衍了事,或跟隨政治目標而頻繁轉移方向,不重視畢生專注某專題的研究。有個別人先后由香港回歸—澳門回歸—臺灣統(tǒng)一,再轉為“一帶一路”的追求。有些則表現了“文革”的遺留征候。
其實“文革”貽害還表現在“十年不招生”造成的人才短缺及其副作用,包括個別研究者的妄自尊大。筆者早前為慶賀學會另一創(chuàng)會會員、北京大學陳炎教授九十華誕,曾寫過《弘揚尊師重道的精神》,談及此問題,這里愿意重引其中一段和大家共勉:“猶記‘文革甫終之際,同仁論及學界未來,最擔心的乃十年不招生、恐后繼無人。不過,此實多余之慮,因為很快就有一批青壯年,填補了學士、碩士、博士的空檔,擔負起承前啟后的歷史重任。這一批上山下鄉(xiāng)知識青年的佼佼者,可謂山溝里面的秀才。他們一面從事艱辛的勞動,一面捧著詞典苦讀外文、古文,終于解決了學林接班的大問題,實在難能可貴、貢獻良多,印證了自古英雄出少年、后起之秀實可畏的真理。可是,由此也派生了新的問題:學問文章固然薪傳有繼,尊師重道學風又能否長承?毋庸置疑,在新起的年輕學者中,大多數均能道德、文章并重,成為文化界的棟梁之材。然而亦有少部分人產生了驕傲的情緒,出現目空一切、文章浮躁的不良傾向。原來學界如同武林一般:無師自通易驕傲,半路出家忌狂妄。有些人自幼失學,當年在披星戴月、戰(zhàn)天斗地之余,端靠自己勤奮努力,終于自修成才、出人頭地。正由于他們起初并無師承關系,完全是自己練就獨門功夫,因而容易自我欣賞、目無旁人,看不起所謂的‘正統(tǒng)門派。此外,凡自創(chuàng)門派的怪杰,多有一般人不易招架的怪招。他們與人較量,常不顧章法、規(guī)矩,攻其一點不及其余,一記悶棍把有數十年修為的老家伙,打得落花流水,簡直陰溝里翻船——栽了。自修成才者固然有過人聰明之處,唯其學識基礎往往不廣博或不系統(tǒng),邏輯思維容易片面及走極端,又缺乏名師指點,不了解必要的學術規(guī)范;如能虛心好學、揚長避短,長此以往必漸入佳境,前途未可限量。然有少數人長期仗恃小聰明,到處賣弄,結果將會碰得頭破血流,并給學術界帶來不必要的損失。試觀許多年老學者厚積薄發(fā)、大智若愚,他們與人過招講求實證及規(guī)范,即使一時被批評指責,終將依靠正統(tǒng)功夫取勝。他們的門徒一般也輕易驕傲不起來,蓋有乃師在此,豈容撒野!”1
“文革”影響對學術研究的貽害全國皆然,而于中外關系史學尤不可忽視。下面將結合學科未來的探討,再作申論。
三、扎實研究、注重人才
1.學科定位及系統(tǒng)建設
目前對于中外關系史學科的建設,提出了定位問題。愚見過去學會雖無明文規(guī)定,但大致還是清楚的,即以“中國古代對外交流”(遠古至清末)為本,包括政治、軍事、經濟、文化交流及交通來往。這與“世界各國關系史”“中國現代外交史”“中西交通史”“海外漢學史”“中國邊疆史”及國別史、專門史相區(qū)別,但又積極與之配合。因學者多出身各種專業(yè),就算是中國史或斷代史、世界史或國別史、專業(yè)史或物類史,都有向“中外關系”領域跨界努力的問題,只有通力合作才能共同完成學科的建設及繁榮。
2.基礎研究宜加倍注意
鑒于中外關系史涵蓋中外古今,研究難度較大,可先不忙提倡學科系統(tǒng)建設。對此可以倡議、討論,但應專注各專業(yè)的基礎研究。凡事有問題則有人,有人則出成果,成果扎實自然大功告成。因此可設立諸種專題,有目的引導中國斷代史、國別史、專門史學者納入本學科范疇,并予以學術乃至物質上的幫助。應造成文獻、考古、科技人才三結合,彼此交叉、會聚、共商,克服斷層、冷門、缺口等現象。除兩漢開通西域、盛唐交通海外、鄭和下西洋,如一陸一海絲綢之路史,絲瓷茶的外銷,中國古代沉船研究,中國陸疆海疆防御等,可考慮設立或增加若干專門分會外,其他也應提倡從自己專業(yè)出發(fā),務求對準學科目標,加強基礎研究,多出成果。
3.史論結合及資料搜輯
為克服“文革”禍害,應大力倡導史論結合,反對假、大、空的學風。一切結論應源自史料研究之后,而非先定框框才找材料印證自己的思維。由于相關領域學者都有自身的專業(yè)性,一旦投身中外關系史領域,就須利用共同所需的史料,或彌補自身之不足。例如中國史學人要了解外國情況,外國史學者須研究中國全局或斷代的資料,絲瓷茶等專門研究者應知中國斷代或世界國別情況。其中,中外古籍中有關地理風情、交通往來等資料,則應有系統(tǒng)地加以匯集,為學人提供方便。過去學界已有一定的學術積累,今后仍應大力加強。
4.“天朝”民粹論皆可休矣
在中外關系史的研究中,應特別防止世界各國的一些理論偏見。中國古代以自己為“天朝上國”的朝貢體系自應破除,世界史中的“歐洲中心論”或近代以來的崇洋媚外也要摒棄。在中國內部,既要反對大漢族主義,也要糾正地方民族主義。當前,民粹主義(populism,或譯平民主義、純粹平民主義、極端平民主義)觀點泛濫,對此尤應加以警惕。
5.文史融合的人才培養(yǎng)
正因為是中外關系史研究,既要了解中國古籍,具備某些專門知識,尤須掌握外語的工具,如需認真研究及印證外國史料(梵文、馬來文史著等)。因此,融合歷史、外文或其他專門知識的人才培養(yǎng)就成為當務之急。但因為此等人才來之不易,在大學本科階段很難養(yǎng)成,故在大學本科階段未必或也難以設置“中外關系史”專業(yè)??稍谥袊穼I(yè)副修外文,在外語或世界史專業(yè)副修中國史或各種專門史。等到了碩士、博士階段,再由各專業(yè)人才直接修讀“中外關系史”。
綜合上面拙見,只有學術作風端正,基礎研究扎實,專業(yè)人才養(yǎng)成,中外關系史學科的系統(tǒng)建設才能順理成章、水到渠成地提到日程。吾人應為此而不懈努力!
(責任編輯:中? ?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