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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復(fù)師(短篇)

2021-06-25 05:11辛酉
鴨綠江 2021年4期
關(guān)鍵詞:吳老板畫心二弟

拍賣行的吳老板又來了,這已經(jīng)是他一個月之內(nèi)第三次到家里來造訪。與前兩次被拒之門外不同,這一次吳老板被我讓進屋里。因為半個小時之前,老館長打來電話,拜托我無論如何這次都要幫這個忙。我并沒有答應(yīng)老館長,但也不好駁他的面子,只是同意可以看一下那幅畫。

“魏老,這幅畫真的只有您才能修復(fù)好。”

吳老板雙手捧著一個藍色的長方形錦盒,畢恭畢敬地說道。

算起來,從博物館書畫修復(fù)組退休已經(jīng)十九年了。在這十九年里,我沒再親手修復(fù)過一幅畫。不是沒有機會,類似吳老板這樣的私人邀請不計其數(shù),無一例外都被我拒絕。即便是館里遇到了“疑難雜癥”請我?guī)兔Γ乙仓皇菐椭朴唫€修復(fù)方案,并不親自上手。干了一輩子修復(fù)師,我是真心累了,只想安度一個愉快輕松的晚年。

“我至多能幫你看一看畫,僅此而已?!蔽衣龡l斯理地說道。

吳老板諾諾連聲:“好,好,好,您先看看畫?!?/p>

我抬手指了一下不遠處的案臺。吳老板心領(lǐng)神會,隨我一起走到案臺前,打開了手里的錦盒。錦盒里的畫完全暴露出來,畫采用的是二色式立軸工藝裝裱,天桿木料為金絲楠木,絳繩為明黃色圓絲繩,地桿缺失,從外觀判斷此畫應(yīng)該屬于清代乾隆年間的作品。

吳老板輕手輕腳地將畫在案臺上徐徐展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湖色云鳳紋花綾的天頭,隨后畫心漸漸顯露,畫面左上角鈐有收藏印章一方——“乾隆御覽之寶”,緊接著,十六扇屏風(fēng)依次顯現(xiàn),每扇屏風(fēng)上都有一幅山水畫。屏風(fēng)下面,有兩個古裝男子正對坐在幾案前品茗。其中一個年長一些,上唇、下唇、雙頰、下巴均蓄有胡須;另一個相對年輕,只有上唇留了一字胡。我的心也不由自主地慢慢抽緊,莫非是乾隆年間著名宮廷畫師徐揚的名作《雙傅山水圖》?

畫全部展開后,露出了右下角的作者署款楷書:“臣徐揚恭寫”,款下鈐印兩方:“臣徐揚”“筆沾春雨”。果然印證了我之前的猜測,真的是徐揚的《雙傅山水圖》。雙傅即傅山、傅眉父子,二人是明末清初著名畫家。傅山27歲時,妻子因病而逝,當(dāng)時,傅眉只有6歲。傅山?jīng)]再續(xù)弦,與兒子相依為命。白天,二人一起外出采藥賣藥,晚上,傅山為兒子講授書畫知識,最終將兒子培養(yǎng)成與自己齊名的畫家。二人還合作完成了曠世名作《山水花卉冊》,一共十六開,傅山畫了五開,傅眉畫了十一開。徐揚將這十六開山水畫濃縮在十六扇屏風(fēng)上,作成這幅《雙傅山水圖》,同樣是稀世珍品。

這幅畫原來一直藏于慈寧宮含清齋,1924年馮玉祥將溥儀驅(qū)逐出紫禁城時,被溥儀偷帶出宮,此后便下落不明。想不到96年之后,這件國寶會在我面前現(xiàn)身。

我表面上未動聲色,從頭到尾又認真審視了一下這幅畫的傷情。畫保存得非常不好,畫面積灰深厚,通體酥脆,酸化嚴重,顏色略顯晦舊??赡苡捎诖娣艜r長期處于縱向卷起包裹的狀態(tài),畫面多處可見橫向折痕,并有多處折裂,由下至上逐漸緩解;蟲蛀嚴重,造成畫面不均勻,分布著若干小洞;畫幅右側(cè)頂部和底部分別存在斷裂痕跡,左側(cè)中部有一處殘損痕跡。有些部位表面看似完好,實則只剩半層畫心,畫意有所缺失。

父親曾經(jīng)說過:“每一幅待修的畫都是病人,我們修復(fù)師就是治病的郎中?!焙翢o疑問,眼前的這幅畫已病入膏肓,修復(fù)難度極大。

見我盯著畫愣怔在那里,一旁的吳老板見縫插針地說道:“魏老,這次就辛苦您了,三百萬我可以現(xiàn)在就打到您賬上。”

我側(cè)頭定定地望著吳老板,好半天沒說話。吳老板有些發(fā)毛,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顫聲說道:“費用好商量,只要您愿意修,可以隨便開價?!?/p>

吳老板所說的和我正在思考的是兩個問題。我盡管身體不錯,但畢竟年近耄耋,精力和體力都大不如前,更何況已經(jīng)收山快二十年了,手生得很,并無絕對的把握能把這件國寶修復(fù)好。可是,如若就此拒絕,不出五年這幅畫將無藥可救。放眼業(yè)內(nèi),我想不出誰能將這件國寶修復(fù)好,也難怪吳老板一再請我出山。

猶豫了半晌,我才緩緩開口問道:“委托人是什么情況?”

“一個煤老板,最近玩期貨虧了一大筆,這才著急將畫出手?!?/p>

我頓了頓道:“我可以試一試,不過,我有兩個要求?!?/p>

吳老板聞聽,大喜過望,忙不迭地說道:“您有什么要求盡管說?!?/p>

“畫修復(fù)好了之后,那三百萬直接打給博物館,供書畫修復(fù)組專用,這個我會親自和博物館協(xié)調(diào),你只負責(zé)打款。”

“這個沒問題。”吳老板回答得十分痛快。

“另一個要求是,你們只能拍賣給中國的買家?!蔽乙蛔忠活D地說道。

吳老板頓了一下,一對小眼睛飛快地轉(zhuǎn)了一圈,“這個……這個我得和委托人商量一下?!?/p>

吳老板在電話里和委托人很快商量出了結(jié)果,他們同意了我的要求。我讓吳老板十五天后來取畫,他千恩萬謝,說盡了各種溢美之詞。我很不耐煩,冷冷地說道:“別啰唆了,十五天后再來。”

吳老板略顯尷尬,連連點頭,沒敢再言語,識趣地離開了。

我很不喜歡和吳老板這樣的商人打交道,在他們眼里,萬事只要用錢去砸,就沒有規(guī)矩可言。就像眼下一樣,吳老板表面上對我賠著笑臉,唯唯諾諾,背后或許就是深深的鄙夷和暗自得意。

這些我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有面前的這幅畫。我將幾乎滑落到鼻頭的老花鏡扶正,拿出羊毛排筆坐到案前,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撣去畫心上的灰塵。我手上的動作很輕,酥脆的地方容易掉渣,需要略過,免得損傷畫面。積聚在畫上多年的灰塵在空氣中飛舞起來,裹挾著思緒一起飛回到少年時代。

我們魏家祖上世代在宮廷里修復(fù)古畫。按照宮廷里的規(guī)矩,修復(fù)師這個行當(dāng),可以子承父業(yè),但只有一個官籍名額。故魏家的祖訓(xùn)是,修復(fù)手藝只在眾子中選一個最有天賦、最有潛力的繼承。我出生時,清朝早就亡了,父親在偽滿州國皇宮里修復(fù)古畫。解放后,父親礙于身體原因,無法繼續(xù)從事修復(fù)工作,被分配到肉聯(lián)廠負責(zé)看大門。不過,即便是遠離了修復(fù)行業(yè),父親仍然按照祖訓(xùn)來培養(yǎng)和選擇接班人。父親和母親生了我們兄弟三人,我是老大,和二弟、三弟的年齒相近,各自相差兩歲。三弟最先被淘汰,他天性好動,沒耐性坐不住,這恰恰是修復(fù)師的大忌。

在二弟和我到底該選擇誰的問題上,父親是費了一番思量的。我的長處在于,對修復(fù)師這個行當(dāng)有興趣。這一點非常關(guān)鍵,干這一行是相當(dāng)枯燥的,常常要一個姿勢保持幾個小時一動不動不說,還得耐得住寂寞,若是沒有興趣做支撐,很難堅持下去。

客觀來說,二弟的天賦和悟性都比我好,無論是繪畫還是書法水平都在我之上。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里,二弟在與我的競爭中都要稍稍領(lǐng)先。他還有一個特點,是左撇子,畫畫和寫字都習(xí)慣用左手。盡管父親在二弟剛開始學(xué)寫東西的時候,就強制性地讓二弟改成了右手,但只要父親不在身旁監(jiān)督,他便偷偷改回左手,久而久之,練就了左手書寫的習(xí)慣,這也為他后來被淘汰出局埋下了伏筆。

除塵要進行兩遍。第二遍需要借助面團,面團需醒發(fā)大約十五分鐘左右,以不粘手、軟硬適中為宜。除塵時,先將面團分成大小合適的塊狀,然后揉成短條在畫面上滾動,以此粘走塵土和雜質(zhì)。這幅《雙傅山水圖》的畫心破損的地方比較多,針對破損的地方,要將面團捏成錐狀,利用最小面積對畫心進行點粘除塵。這同樣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

遙想當(dāng)年學(xué)藝時,白面金貴得很,平時難得吃上一次白面饅頭,每次用面團練習(xí)時,心里都緊張得不行,生怕糟蹋了糧食??墒窃竭@樣想手上越?jīng)]數(shù),反而浪費了更多的白面。父親對此毫不介意,領(lǐng)著全家人勒緊褲腰帶吃糠咽菜,省下有限的一點白面給我練手。

到了20世紀80年代,我教兒子那會兒,白面仍是需要憑票供應(yīng)的稀罕物,我不得不用溢價購買的方式買回來不知多少袋面粉給兒子練習(xí)用,自己卻難得吃上一次餃子或者饅頭。

給畫除塵用了整整兩天時間,我的頸椎和后背酸脹不已,右臂也微微有些發(fā)麻,整個身子乏得厲害。我擔(dān)心多年未犯的頸椎炎會復(fù)發(fā),只好給自己放了半天假。修復(fù)工作本身就是慢工出細活兒,急不得。

吃晚飯的時候,我專門溫了酒,喝兩口解解乏。說起來,我從十四歲喝第一口白酒開始,就一直喝溫酒。父親說過,酒必須喝溫過的,不然老了手顫。

手對我們這個行當(dāng)?shù)娜藖碚f特別重要。從小父親就教育我們兄弟三人,一定要愛惜自己的手。他自己更是視手如命,天只要一涼下來,外出時必然戴上手套,決不讓手直接暴露在冷空氣中。當(dāng)年父親不能繼續(xù)做修復(fù)師也是因為手,他右手沒有大拇指,干不了精細活兒。

有一種說法是,解放前,父親迫于生計,偽造假畫販賣被發(fā)現(xiàn),讓人直接斷掉右手大拇指。

一位優(yōu)秀的古畫修復(fù)師通常都有著非常深厚的藝術(shù)造詣,既是出色的畫家,又是精通各種筆體的書法家。在舊中國,古畫造假的主力軍正是那些修復(fù)師。但要說父親造假販假,我還真不太相信。他一直教導(dǎo)我,切不可用家傳的技藝作奸。可是,換一個角度思考這個問題,我又有些相信父親以前的確偽造過假畫。理由是在我學(xué)藝即將功成的時候,父親拿出了一些他過去畫的仿品給我實物練習(xí)。仿品中有宋徽宗趙佶的《梅花繡眼圖》,有韓滉的《五牛圖》,有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有傳元人的《明妃出塞》,每一幅都惟妙惟肖,足以以假亂真。畫這些仿品是需要下苦功夫的,父親為什么要畫呢?僅僅是為了日后給兒子練習(xí)用嗎?會不會有一些仿品冒充真跡早已流入市場了呢?

這些疑問我一直暗暗藏在心里,從未向父親求證過。他也從沒主動提及右手缺失大拇指的原因,母親對此更是三緘其口,我們兄弟三個自然也不敢多問。

小時候,曾經(jīng)在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兄弟三人無論誰犯錯,父親手中的戒尺都只會落在我們的屁股上,從不會打我們的手板。后來,三弟和二弟先后被淘汰出局,再犯錯時,父親就開始打他們的手板了。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二弟第一次被父親打手板時,雙眼里噙著的那兩汪晶瑩的淚水。支撐二弟一直和我競爭的信念,是魏家的一條特殊規(guī)矩,只要能成為繼承人,就永遠不用干家里的體力活兒,一門心思用自己的一雙巧手去干修復(fù)工作中的那些精細活兒就可以了。

翌日清晨,修復(fù)工作重新開始。我將古畫正面朝上平鋪在案臺上,用羊毛排筆蘸著溫水輕輕淋在畫心上,等畫心完全被水浸透,再用毛巾蘸干畫心上的水分。剛開始從毛巾中擠出來的水是污黃混濁的,直到接近下午一點的時候,水才逐漸變得清澈起來。又過了一個多小時,水終于透明了,這證明已經(jīng)基本將畫心中的污漬和酸性物質(zhì)清洗干凈了。

清洗畫心的過程特別考驗心性,尤其是對未成年的孩童,簡直是一種折磨。我和二弟一起學(xué)藝時,原本就有一層競爭關(guān)系,加上父親的嚴苛督促,我們倆誰都不敢有一絲懈怠。等到兒子學(xué)藝時,由于他是獨子的緣故,我和他都沒得選擇,我必須教,他必須學(xué)。很不走運,兒子對修復(fù)行業(yè)沒什么興趣,在繪畫、書法方面又資質(zhì)平平,但沒辦法,我只得硬著頭皮哄著他學(xué)。兒子年歲小的時候還好說,獎勵一包方便面或是一塊泡泡糖,就能讓他安靜地學(xué)一會兒。隨著他年歲的增長,這種物質(zhì)刺激越來越不靈光,我不得不一點點加大籌碼,以此來安撫他那顆躁動的心。兒子十九歲高考那年,我花了三萬塊給他買了一輛原裝進口的本田鈴木王,才換得他同意填報書畫修復(fù)專業(yè)的志愿。那個時候,我心里是有一絲恐慌的,因為已經(jīng)亮出了全部的底牌,我不知道下一次,當(dāng)兒子再耍性子要放棄的時候,我還能給他什么。

隨著修復(fù)的不斷深入,我的疲憊感越來越強烈。看來不服老是不行的,要擱五十歲之前,兩三天連軸轉(zhuǎn)我都吃得消??裳巯?,我只能干一會兒歇一會兒。

接下來的工序是揭紙,順序是先揭背紙,后揭命紙。先用清水將畫浸透,然后一點點撕開背紙。背紙由兩層紙組成,質(zhì)地較厚,揭取相對容易。這幅畫本就缺失了大部分背紙,沒用多少工夫背紙就揭完了。

揭命紙就不那么容易了。命紙是保護畫心的紙,薄如蟬翼,在揭的時候必須小心翼翼,不僅要有耐心、要用眼力,還要靠手指的感覺來掌握力度,稍有差池就會傷及畫心。這幅畫有些部位的宣紙纖維已經(jīng)酥脆軟爛,而漿子卻非常結(jié)實,揭取十分不易。需先用鑷子輕輕搓磨,將命紙與畫心帶起一個小口,再慢慢揭。這是整個修復(fù)過程中最重要的一道工序,只要這一步完成得好,這幅畫的重疴就治好一大半了。

用了一天半的時間,才將這幅《雙傅山水圖》的命紙全部揭完。當(dāng)完整的畫心終于以最清晰的面目呈現(xiàn)出來時,我不由得嘆了一聲。雖然好多年沒揭命紙了,但這種早已滲透進手掌的記憶,只要稍加刺激便會被喚醒。

我這輩子揭過無數(shù)次命紙,最得意的一次,當(dāng)數(shù)十九歲高中畢業(yè)那年參加博物館招工考試那次。我僅僅用了二十分鐘,就將一張命紙完整地揭下來。三位考官一齊發(fā)出嘖嘖稱贊,其中一位還是父親的故舊,他忍不住感慨道:“不愧是魏子勛的兒子!”

也正是從這位故舊口中,我聽到了父親斷指的另一種說法。父親到偽滿洲國皇宮工作后沒多久,就看清了這個傀儡政權(quán)的腐朽本質(zhì),他擔(dān)心那些凝聚了中華民族無數(shù)先輩智慧和心血的國寶最后會落入日本人之手,就利用修復(fù)古畫的機會,一邊修一邊畫仿品偷梁換柱,再將真跡通過一個叫蔡積崑的中共地下黨員轉(zhuǎn)移到北平。盡管父親做得很小心、很隱秘,最后還是東窗事發(fā),被偽滿當(dāng)局抓捕入獄。在獄中父親遭到了非人的折磨,右手的大拇指就是在那里被齊根砍斷的。

畫心晾干后,托完新的命紙,就要對畫心進行隱補了。這幅畫的畫心有幾處明顯缺失,需要用大塊的宣紙進行隱補。隱補只能在畫心潮濕狀態(tài)下進行,這樣補完了才會比較平整。但對小洞的隱補則要在干燥條件下進行,以免影響畫心的平整度。這一濕一干,不僅煩瑣費時間,對于修復(fù)師的手法也是極大的考驗。兒子當(dāng)年總偷懶,喜歡胡子眉毛一把抓,只要我不在旁邊監(jiān)督,就將兩道工序簡化成一道,修復(fù)出來的效果自然不盡如人意。

回想兒子的學(xué)藝過程,鮮少有讓我欣喜的時候,大多數(shù)時間他帶給我的都是深深的無奈和失望。唯有一次,他讓我刮目相看了一回。那是他大二那年寒假,一回到家顧不上放行李,他就迫不及待地徑直來到我面前,鄭重其事地對我說:“老爸,我想好好學(xué)了,你得幫我?!?/p>

我一時沒明白,不解地問:“你想好好學(xué)什么?”

“學(xué)咱家的手藝。”

那一刻,我百感交集,有一種守得云開見月明的感覺,等了那么多年,總算等到兒子開竅的這一天。

作為傳承者,我和父親是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的,父親嚴格按照祖訓(xùn)將手藝傳給他的一個兒子,而我除了兒子外還把手藝毫無保留地傳給了博物館書畫修復(fù)組的那些徒弟。即便如此,兒子依然是我最在意的傳人,他主動愿意好好學(xué),我沒有理由不傾囊相授。但是,事情的反轉(zhuǎn)總是讓人始料不及,兒子的學(xué)藝生涯恰恰終結(jié)在那一天……

畫心隱補完了,還要在開裂破損的地方貼折條,加固已開裂的畫心。折條就是把宣紙裁成兩到三毫米的細條,粘貼折條時,要先刷上漿子,貼在開裂處的背面,然后用布紙按壓使折條結(jié)實。如果不貼折條,已開裂的地方經(jīng)過長時間多次的卷折摩擦后會繼續(xù)擴大,影響畫心壽命。

修復(fù)工作進行到第九天,已經(jīng)完成了一多半,我又給自己放了半天假。我要養(yǎng)精蓄銳,以最好的狀態(tài)完成接下來的工作,這幅《雙傅山水圖》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不允許我有任何失誤。

午后兩點,一天中溫度最高的時候。我憑窗而立,凝視著窗下那棵銀杏樹。從十年前老伴兒去世算起,我已經(jīng)鰥居了十年,眼前的這棵銀杏樹也陪伴了我十年。人老了就愛回憶往昔,修復(fù)《雙傅山水圖》這段時間,我想起了許多過去發(fā)生的事情,尤其是和父親之間的事。外面刮起了蕭瑟的秋風(fēng),催促著已經(jīng)泛黃的樹葉快點回歸大地的懷抱,一些樹葉順從了秋風(fēng),另一些樹葉則在瑟索中苦苦堅持,像極了已至暮年的我。

新托的命紙是生紙,還得涂上膠礬水使之變成熟紙。配制膠礬水是門大學(xué)問,掌握好比例是關(guān)鍵,膠大了筆畫上去就會打滑,礬大了會起化學(xué)反應(yīng),紙發(fā)脆易碎。季節(jié)不同,膠礬水的配比也不盡相同,夏季宜六膠四礬,秋季宜八膠二礬,冬季宜七膠三礬。配制時全憑經(jīng)驗和手感,當(dāng)然也少不了天賦。記得我剛開始學(xué)習(xí)配膠時,總掌握不好比例和濃度,每次都是反復(fù)調(diào)幾次才能調(diào)好。二弟則要好得多,雖說不是一蹴而就,可往往一上手就能八九不離十。

父親從不公開表揚誰、批評誰,他表達態(tài)度的方式只有兩種,點頭或者搖頭。自然,他對二弟點頭的次數(shù)多,對我搖頭的次數(shù)多。好在我一直沒放棄,也比較刻苦,一直默默地用勤奮來彌補先天的不足。

用排筆蘸著配制好的膠礬水在畫心背面涂刷,等膠礬水浸透畫心了,再在畫心上墊上水油紙,接著用棕刷按從上往下的順序排刷,幫助膠礬水進一步浸透畫心,最后將畫心翻過來正面朝上晾干。接著就要將畫上墻了,唯有上墻才能掙平畫心。

《雙傅山水圖》的畫幅偏大,提畫上墻時容易扯斜,稍有不慎還會將背紙損壞。我先運了一口氣至丹田,在手上墊好宣紙,然后最大限度張開臂展,五指合力夾住畫幅輕輕提起,再慢慢貼到墻上。

繃平畫心后,就該全色了。這是一道最能體現(xiàn)修復(fù)師藝術(shù)造詣的工序,不僅畫心破損的地方要補上顏色,畫意缺失之處還得接筆,等同于和原作者一同創(chuàng)作。二弟當(dāng)年正是倒在了這道工序上。我和他的競爭是一場不折不扣的拉鋸戰(zhàn),最終在我十六歲、他十四歲那年見了分曉。

全色需要在自然光下進行,而且必須是順手光,即光線在左側(cè),修復(fù)師右手持筆恰到好處,沒有陰影,能看清顏色??啥芰?xí)慣了左手持筆,這就擋光了,換用右手后,水平下降了一大截不說,手還微微發(fā)抖。父親擰著眉頭讓二弟用右手練了一段時間,改觀卻不大。

在父親的不住搖頭中,二弟看到了父親深深的失望,最終他忍不住說了一句:“算了,我不練了。”父親沒再強求,而是轉(zhuǎn)頭對我說道:“魏家就靠你了?!?/p>

1960年,我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博物館。公布成績那天,父親欣喜若狂,晚飯的時候,特意讓母親做了一大桌子菜,還破天荒地給我們兄弟三人每人都倒了一盅白酒。

說起來,這還是我們父子四人頭一次在一起對飲。那天父親說了很多,也喝了很多。我也十分興奮,看父親興致頗高,趁機問出了心中的那個疑問:“爸,有個問題,一直想問您,您右手大拇指是怎么沒的?”

在內(nèi)心深處,我特別希望父親的說法能和那位故舊一樣。然而,父親什么都沒說。我的話剛一脫口,他的目光瞬間黯淡了下去,原本一直洋溢在臉上的喜悅逐漸凝固,正在夾菜的手懸停在了半空。母親在旁邊蹙眉瞪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滿了責(zé)備。場面一下子沉寂下來,我自知失言,下意識地低下了頭,二弟和三弟面面相覷,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片刻之后,父親才微笑著說道:“今天不說這個,來來來,吃菜吃菜?!?/p>

看得出來,父親笑得很勉強,而且從那之后,他的話明顯少了,只顧著一個勁兒悶頭喝酒。父親的態(tài)度耐人尋味,進一步加深了我心中的疑惑。

那天晚上,父親喝多了,走路都打晃,我和二弟一左一右攙扶他回里屋,合力把他安頓到炕上。父親剛一躺下,突然伸手拉住我的衣角,我只好跪在炕上,保持著俯身的姿勢和父親對視。

父親久久地凝望著我,眼神有些散,卻透著溫暖和慈祥。許多年后,我仍然記得父親當(dāng)時的表情。我一直覺得,魏家兩代修復(fù)師也正是在那一刻交班的。最后,父親用只有四根手指的右手重重地拍了兩下我的肩膀,嘴上說了一句:“好好干。”

到底哪一種說法才是真相呢?這個問題曾經(jīng)困擾我很長時間,直到后來,我才知道這兩種說法都是真相,又都不完整。當(dāng)然,這是后話。

父親的歷史使命已經(jīng)完成,在他眼里,我人生的航道只有一條,那就是去博物館書畫修復(fù)組工作。我自己也是這么認為的。不過,一個意外,讓我偏離了航道。

當(dāng)時,國家正值三年困難時期,糧食尤其吃緊,我和二弟、三弟都處在長身體最能吃的階段,家里的米缸面缸每個月都堅持不到月底就空了。我雖說已參加工作,一個月能拿到十八塊五的學(xué)徒工資,有二十八斤的糧食定量,但落實到我們?nèi)胰说娘埻肜?,無異于杯水車薪。

沒辦法,每到月末那幾天,母親就帶著二弟和三弟到附近山上采集水蓼、蒿子等野菜回來充饑。我家屋后有兩棵碗口粗的榆樹,樹上的嫩樹皮也被他們?nèi)齻€采光了。遠遠看著,那兩棵榆樹就像是被扒光衣服的裸女,周身泛著慘白。

一天晚上,我下班回家,剛拐進巷口就被一個人影截住。我定了定神之后,才借著月光看清那人是沈之奕,他和父親認識,以前來過家里幾次。

“我爸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家,你怎么不進屋?”我問道。

“我不找子勛,是專門來找賢侄的?!?/p>

“找我做甚?”我不明所以。

“賢侄如今一身好本領(lǐng),想請賢侄幫一個忙。”沈之奕意味深長地說道。

隨后,沈之奕說出了他的想法,讓我?guī)退媯巫髟旒?,并且反?fù)強調(diào)會給我一筆巨款作為酬勞。見我一直不吭聲,沈之奕又說道:“沒什么大不了的,子勛當(dāng)年也干過這個。要不是他自己把自己的手給廢了,沒準早就重操舊業(yè)了。”

我一驚,緊盯著沈之奕的眼睛問道:“我爸自己把手給廢了?”

“子勛沒和你說過這事兒?”

見我搖頭,沈之奕說:“你家的祖訓(xùn)里有一句:傳男不傳女,作奸自斷指……”他頓了頓,故意賣起了關(guān)子:“這樣吧,賢侄,你幫完我,我再告訴你是怎么回事兒。”

我遲疑了,緘默良久,最終同意幫沈之奕。不過,我也提了一個條件:只此一次。沈之奕再三保證絕不會有下一次。

偽作畫完之后,從沈之奕那里我得到了兩百塊錢酬勞,領(lǐng)著兩個弟弟去醉仙樓飽餐了一頓??墒牵蛑炔]有兌現(xiàn)之前的承諾,不僅沒告訴我想知道的事情,還以此為誘餌,讓我繼續(xù)和他合作,被我斷然拒絕。

萬萬沒想到的是,我造假的事情被博物館的領(lǐng)導(dǎo)知道了,父親自然也就知道了。在事情敗露的當(dāng)天晚上,我一個人在外面漫無目的地逛了很久,直到十點多才沮喪地回到家里。一進外屋我就看到父親端坐在那把破舊的太師椅上,面色冷峻,二弟和三弟怯怯地分別站在父親兩側(cè)。母親原本坐在炕沿,見我回來了,立即從炕上躍下,扭著一雙小腳快步走到我跟前,拉著我的衣角焦急地說道:“快和你爸認個錯?!?/p>

我并沒有遵從母親的吩咐向父親求饒,而是緩緩朝父親走去,每走一步我心中的害怕就少一分。當(dāng)我來到父親跟前時,原本惴惴不安的心情已經(jīng)完全平靜下來。我靜靜地注視著父親,等待著他接下來的懲罰。

父親一直瞪著我,眼睛里布滿了紅色的血絲。良久,父親輕聲說道:“老三,把戒尺拿來?!?/p>

三弟不敢怠慢,馬上從里屋取來了戒尺,交到父親的左手上。

“跪下,把手伸出來?!备赣H對我厲聲喝道。

我依言跪下,慢慢把右手手掌展開,送到父親面前。

母親急了,撲到我身旁帶著哭腔對我說:“老大,你快認個錯。”又對父親說道:“他爸,使不得啊!”

此舉讓父親徹底爆發(fā)了,他命令二弟和三弟把母親拉到一旁,然后用手中的戒尺狠狠地抽打著我的右手,我咬緊牙關(guān)一聲不吭,默默地承受著。

那是我第一次挨父親的手板,那種火辣辣的痛順著手掌直抵心里,令我永生難忘。

父親以前打二弟和三弟的手板至多三下,可那次父親打我的手板卻沒完沒了。他嫌坐著打使不上全力,又站起來打,邊打邊咆哮著問:“為什么要那么做?”

隨著疼痛的加劇,我的情緒也被引燃,直至失去理智,怒目圓睜地開口辯駁道:“你可以,我為什么不行?”

父親一怔,手上的動作終于停了下來,在大口大口地喘粗氣的同時,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像要即將爆裂似的。父親呆滯了片刻后,手中的戒尺咣當(dāng)一聲掉落到地上。之后,他像具行尸走肉一樣,一步一步緩緩挪進里屋。

博物館對我的處理結(jié)果是開除,我不得不帶著深深的遺憾離開博物館。同樣失落的還有父親,原本每天晚上習(xí)慣性地只喝二兩白酒,如今變成了每喝必醉,而且,他喝酒前不再專門溫酒了。短短一個月時間,他整個人就瘦了一圈,蒼老了十歲。在家里,我們父子倆很長時間沒說過一句話。我一直有意無意地回避和他同處的機會。家里的氣氛被我們倆搞得十分沉重,令人窒息。

與此同時,我在家里的地位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從原來可以享受種種特權(quán)的“天之驕子”,變成了吃閑飯的無業(yè)游民。雖然沒人說什么,但每次吃飯的時候我都十分別扭,每頓飯都是胡亂扒拉幾口了事。我不愿意在家吃白食,每天天不亮就偷偷溜出家門,跑到附近的小崗子菜市場幫人卸貨,每卸一車能得五分錢,一天最多能卸十車,掙五毛錢。

一個大雪紛飛的清晨,我頂著凜冽的大北風(fēng)將一麻袋一麻袋的白菜扛上肩頭,負重前行一段距離后卸到供應(yīng)點,再返回,循環(huán)往復(fù)。臉頰早就凍皴了,兩行鼻涕順著嘴唇淌到下巴上,只能利用間歇伸手胡亂抹一把。鼻涕洇濕了手上的棉手套,迅速結(jié)成冰碴兒,將徹骨的寒冷源源不斷地傳遞到手上。

眼瞅著就剩一袋了,我的體力也幾乎到了極限,漸漸加重的喘息聲在空氣中和呼嘯的北風(fēng)博弈。我強打起精神,邁著虛浮的步伐慢慢走到那袋白菜前,回身蹲下,雙手拽著麻袋口兒將麻袋扶過肩,猛地起身后沒站穩(wěn),搖晃了幾下,險些摔倒,幸好身后有個人及時幫我扶住了麻袋。我穩(wěn)住身子后回頭向那人道了聲謝,一下子呆住了,竟是父親。

“手不想要了嗎?”父親淡淡地說道,從口中呼出的陣陣白霧狀的哈氣遮蔽了他的臉,一時看不清他的表情。

“想要又有什么用?”我落寞地沉吟道。

隨后我們倆一起將那袋白菜送到供應(yīng)點,彼此之間沒再說一句話,并且父親一整天也沒再和我說過一句話。

那天晚上,父親一反常態(tài)地沒有喝酒。第二天一早,他就去了博物館。那天是我人生中永遠的痛,等父親再回到家時,右手的小拇指也沒了。他用小拇指替我再次打開了博物館的大門。

重新裝裱完《雙傅山水圖》,已是修復(fù)工作的第十四天。至此,整個修復(fù)工作結(jié)束了。我將畫重新上墻,長時間地凝視著。

這幅畫痊愈了,在歷經(jīng)了二百多年的滄桑變遷后,終于再次浮現(xiàn)出昔日的華彩。它靜靜地閃耀著,似是無聲地訴說著似水流年。不出意外,這將是我人生中修復(fù)的最后一幅畫,也是我們魏家修復(fù)的最后一幅畫。

兒子回心轉(zhuǎn)意的那天晚上,漸漸冷靜下來后,我忽然萌生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兒子突然“熱愛”上修復(fù)行業(yè),恐怕另有他圖。我和兒子促膝長談了許久,最終同意他按照自己的意志選擇人生。因為我不想有一天讓自己置身于兩難的境地,讓兒子自斷手指抑或替兒子斷指,都不是我所希望的。畢竟,有些傷痛一旦發(fā)生,就會根植在心里,留下疤痕,永遠也無法修復(fù)。

【責(zé)任編輯】? 陳昌平

作者簡介:

辛酉,1981年11月出生,大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海燕》文學(xué)月刊編輯。已出版長篇小說《別愛上我》《撒烏耳亡》《赦免之日》《一張可怕的照片》、短篇小說集《聞煙》。另有中短篇小說散見于《中國作家》《北京文學(xué)》《鴨綠江》。小說《聞煙》榮獲第十屆遼寧文學(xué)獎,并被改編成同名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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