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藍調(diào)(短篇)

2021-06-25 05:11舒怡然
鴨綠江 2021年4期
關鍵詞:吳梅藍調(diào)教授

1

米尼教授注定要走進她的生活,并且成為無法抹去的一部分。一開始,她并沒有意識到,或者說,她是有意回避,甚至強迫自己不去這么想。

在她居住的那個大學城里,留學生圈子不大,大家彼此都認識,甚至熟稔。提起吳梅沒有不知道的,很多人叫她吳姐。不光是她年齡比別人大了幾歲,她的經(jīng)歷也不一般。上山下鄉(xiāng),返城高考,結(jié)婚生子,出國留學,她步步緊跟,哪個都沒落下,這樣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十來年,奔到美國的時候,人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

吳梅梳著披肩發(fā),發(fā)絲黑得透亮,她的眼睛不大,但透著一股靈秀氣。不管從哪個角度,她在鏡子里看到的總是兩個吳梅。正面的吳梅臉色青白,眼神少有笑意,薄唇抿得緊緊的,面頰上的暗色斑點一目了然,那是兒子毛毛來到這個世界回贈給她的禮物,沒什么好抱怨的??杀趁娴膮敲穮s是別有洞天,陽光曬過的蜜色皮膚光潔透亮,眼神里時不時漾出一個嫵媚,很能攪動人心的。二十歲的吳梅絕不輸于嫵媚,這個徐凱心里最有數(shù),不然他也不會萬里迢迢,追著太太來到美國。

有女友曾私下給她遞悄悄話,“吳姐,放松一點,別老是一臉嚴峻相,人家都說你跟江姐似的?!?“是嗎?”吳梅驚異地瞪大眼睛,這可不是她想象的自己。很多時候,呈現(xiàn)出來的那個她與她希望別人認定的她之間,存在著相當大的距離。

冬天她愛穿一件黑白格子雪花呢短大衣,還是N年前北京街頭流行的款式,雙排扣大翻領,居然有識貨之人給她指出來,“你穿的這件很像列寧服嘛。”吳梅嘴角輕輕一撇,“真正的時裝是不會過時的,懂嗎?” 人家便無語。服裝過不過時全在于人的眼光,要說過時的那只有人。她幾乎沒在美國買過衣服,從頭到腳的穿戴都是回國云游淘寶所得——麗江的扎染裙子,蘇繡真絲巾,秀水東街的絲質(zhì)旗袍,連花雨傘都是杭州天堂牌的。這樣頗具中國特色的打扮給了她極高的辨識度,在熙熙攘攘攘的人群里,你毫不費勁就能一眼認出她來。

米尼教授就是一眼便認出她來的。吳梅一下飛機,便遭遇颶風,沒想到美利堅是用大雨如注來迎接她的。她正在左顧右盼時,一個留著絡腮胡子的中年男人徑直朝她走過來。他穿一件淺灰色夾克衫,深灰色棉質(zhì)長褲,頎長的身材顯示出長期堅持運動的結(jié)果。

“你就是梅,我沒猜錯吧?”他伸出同樣頎長的手,手背上一層細細的茸毛,吳梅不好意思地把目光移開。米尼教授只輕輕地握住她的手,剎那間,像有一股電流順著她的指尖傳遍全身,讓她猝不及防心頭一顫。她抬起頭,米尼正注視著她,好像在看一個逃學的孩子。吳梅有些慌不擇言,情急之下冒出了一句,“你是怎么認出我來的呢?”

米尼朗朗一笑,“你回頭看一看,機場里還能找出第二個中國女孩嗎?”

吳梅的臉唰地一下紅了,他稱呼我什么“Chinese girl”,我都三十四歲了,兒子都上幼兒園了,在國內(nèi)已經(jīng)歸入中年婦女的行列。吳梅還不懂美國男人,沖八十歲老太太都可以喊女孩的,“女孩”可不一定意味著年輕,最多也就是可愛的昵稱。米尼不經(jīng)意的一句“中國女孩”,攪得吳梅心里翻江倒海。她和米尼教授從未謀面,是喬治·米尼教授發(fā)表在一本生物醫(yī)學工程雜志上的論文,為他們牽線搭橋的。1993年,伊妹兒在中國尚未安家落戶,打到美國的國際長途每分鐘將近十美元的天價讓平常百姓望而卻步,兩個人的聯(lián)系都是通過信件。

“太好了,終于過來了,這回我們不用再隔著太平洋講話了,對不對?”說完,米尼大聲笑起來。吳梅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就在幾個月前,她還在為護照簽證奔波到精疲力竭,為了早一點拿到留學生簽證那一紙公文,她趕公交車換地鐵,汗流浹背一路小跑到長安街電報大樓,給米尼教授打國際長途。電話好不容易接通,她卻急得不知說什么才好,竟沖著話筒哭了起來。幾天之后,她接到了國際特快專遞送來的I-20表,或許是她的眼淚打動了教授,她不敢確定。現(xiàn)在米尼教授就站在她面前,看著他下頜一抖一抖的大胡子,她不敢相信這一切竟是真的。

提取行李處,吳梅對著自己的兩只超大旅行箱面露難色。她怯生生地問米尼,“你看,我們要不要叫人幫忙拉行李?”米尼搖搖頭,“我覺得沒這個必要,你以為我不是個合格的勞力?”說完,他沖她擠了擠眼睛,拉起兩只旅行箱,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吳梅緊緊地跟在后面。

他們走過長長的甬道,米尼顯然是在盡力尋找話題,問這問那,還時不時地發(fā)出一聲驚嘆,贊她是個多么勇敢的女孩子,居然從東京舊金山一路過關,他自己還從來沒去過日本呢。吳梅可沒法談笑風生,她拼命地搜腸刮肚,平時背下的一大堆英文單詞都去哪兒了?她的記憶海洋一片虛空。這是她第一次零距離接觸美國人,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幾年刻苦努力學的那一點英文,連個簡單對話都應付不了。米尼感覺到了,他漸漸把語速慢了下來。

在一道玻璃門前,他們停住了腳步,雨依然淅淅瀝瀝地下著,雨霧使夜色顯得愈發(fā)幽暗。米尼低下頭,對吳梅說:“你在這里等一下,我去停車場,開車過來接你。記住,別理陌生人!”

是的,別理陌生人,吳梅一直記著米尼教授這句忠告。可誰是陌生人呢?她孤身一人闖進新大陸,遇到的每一張面孔都是陌生的,包括米尼教授。

他彬彬有禮地為她打開車門,這個鏡頭她只在美國電影里看過,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竟成了鏡頭里的主角,她有點心慌意亂。還沒等坐穩(wěn),一條灰色的安全帶自動滑下來,妥妥地貼在她的胸前,把她嚇了一跳。米尼抿嘴笑著說:“對不起,這是新款Subaru跑車,沒嚇到你吧?”吳梅的臉又紅了,為自己的少見多怪。想想就在十幾小時前,她剛剛才打“面的”,一路顛簸地奔赴首都機場,那時北京城大街小巷到處跑著迷你型黃色面包車,因為便宜實惠,誰還顧得上講究排場氣派那些虛幻的東西。

米尼教授的跑車融入濃濃的夜色之中,車窗外的燈光忽明忽暗,迎面開來的車輛疾馳而過,濺起的水霧飛旋著不肯散去。她在黑暗中打量著米尼的側(cè)影,高高的鼻梁,猶如希臘雕塑般的線條,灰藍色的眼睛盯著前方,他專注地開車,抑或?qū)W⒌芈犚魳?。很別致的爵士藍調(diào),節(jié)奏舒緩,曲徑幽深,她從未聽過這種韻味的音樂。

米尼教授把臉轉(zhuǎn)過來,“喜歡嗎?” 吳梅點點頭,她知道他是在問她藍調(diào)。

“這也是我的最愛。我辦公室里有各種藍調(diào)光盤,紐約藍調(diào),芝加哥藍調(diào),德克薩斯藍調(diào),城市藍調(diào),鄉(xiāng)村藍調(diào),靈魂藍調(diào)。是不是太多藍調(diào)了?你喜歡的話,可以隨意來挑選?!?/p>

“我只知道爵士藍調(diào),還從來沒聽說過有靈魂藍調(diào)呢?!眳敲敷@訝地說。

“這不奇怪,音樂終究都是關乎靈魂的,不是嗎?”米尼的眼神變得格外柔和,吳梅避開了他的目光,低下頭,屏息靜氣地聽著。

米尼告訴她說,他為她找了個臨時住所,房東是杜蘭尼太太,她家里住了好幾位中國留學生。先暫時住幾天看看,如果不滿意,隨時可以搬走。他反復叮囑著,生怕她聽不懂似的,“我沒替你簽租房協(xié)約,你沒有被綁架,是自由的,你懂了嗎?”吳梅眨眨眼,半懂不懂的樣子。不單是生僻的詞匯影響了她的理解力,更要命的是,美國的事兒她一竅不通。在北京她住在單位分配的集體宿舍,從來沒聽說過住房還得簽合同。米尼又補充道:“杜蘭尼太太可是個大好人,中國留學生沒有不喜歡她的?!?/p>

等他們敲開杜蘭尼太太的房門,已經(jīng)是深夜了。

2

她分不清那是什么,波瀾起伏后浪推前浪似的向她襲來。起初是白色朦朧的霧,一層一層漸漸變深了,像海水一樣的深藍色,她被團團包裹住,渾身濕漉漉的。她分明看見徐凱正朝她走來,嘴角還掛著一絲壞笑??伸F卻越來越濃,濃得化不開了似的,徐凱很快被淹沒,離她越來越遠,直到一點都看不見了。她心里驚惶,大喊起來。

吳梅急得睜開了眼睛,一縷光線透過百葉窗,在深棕色地板上灑下一串串亮點。她習慣地把手伸向床頭,沒有摸到鬧鐘,卻險些碰翻了立在床頭柜上的臺燈。她忘了,才兩天不到,她已是人在他鄉(xiāng)了。環(huán)顧四周,奶黃色墻壁,靠近門邊有盞小小的壁燈,窗邊擺著書桌和一個小書架。這房間有多少平方米,比她和徐凱在北京的那間寒酸小屋還要小?!翱纯窗桑@就是你向往的美國。” 她都能想象出來徐凱揶揄的神情。

回味起昨天夜里發(fā)生的事情,米尼帶著她走進來,開口便說:“杜蘭尼太太,看看我給你帶來什么了?一位迷人的中國女孩,我敢肯定你會喜歡她的。” 她心里涌起一陣隱秘的欣喜,“迷人的中國女孩?!泵啄峤淌诖蟾耪J定了她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這樣未嘗不好。杜蘭尼太太把她上上下下看了個透徹,然后伸出骨節(jié)凸起又干枯的手,“噢,我的天,真了不起,從那么遠的地方飛過來。我當然相信米尼教授了?!?米尼像完成了一樁重大任務似的,沖她擺擺手,轉(zhuǎn)身離開了。

吳梅這才緩過神來,開始仔細打量起杜蘭尼太太。她穿著一件海藍色絲絨長袍,臉上布滿了細細的皺褶,一副金絲邊老花鏡遮住了松弛的眼皮,褪色的金發(fā)披散在肩頭,蓬松柔軟略顯稀疏。她覺得和杜蘭尼太太或許是有緣分吧,不然怎么會這么巧合,她們居然都叫“梅” ,杜蘭尼太太的全名是梅爾·杜蘭尼。

“叫我梅爾,杜蘭尼太太怪繞口的?!彼贿厧敲飞蠘?,一邊說,“這是你的房間,我就住在隔壁。本來是要買條新被子的,可米尼教授昨天下午才打電話過來,實在是來不及了。這個周末我讓萊瑞去商場一趟。對了,忘了告訴你,這里還住著幾位留學生,他們也是從中國來的。黃先生和黃太太, 還有林先生,他是個單身。今天太晚了,等明天有空我給你介紹一下他們?!倍盘m尼太太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話,有些氣喘。

吳梅沒想到,自己竟然沉沉地睡了一整夜,沒有一點時差。側(cè)耳傾聽,樓下有響動,有人在放音樂,聽起來有點耳熟,她猛然想起來,昨天在米尼車上剛剛聽過的。她匆匆起床,穿上那件跟毛巾被似的水粉色睡袍,那是徐凱特意去王府井百貨大樓給她買的,嘴里還念念有詞地說,學老外就得學到家,穿晚禮服學的是表面是皮毛,穿高檔睡衣學的才是里子是精髓。徐凱的神侃是吳梅永遠學不來的。

她順著樓梯輕手輕腳地走下來,樓下靜悄悄的,起居室、餐廳、廚房、陽光屋,她繞了一圈,這是一座典型殖民式獨立房。音樂是從放在客廳的音箱傳來的,調(diào)子低沉,好像無助的鳥在雨中嗚咽,另一種風格的藍調(diào)。吳梅站在客廳里,正在納悶兒,怎么不見人影,是不是自己起得太早了?卻聽到身后有人說話,“早晨好!” 她回頭一看,一位身穿黑色T恤衫、戴一頂深藍色鴨舌帽的中年男子,站在客廳的另一端,正沖著她微笑。

“我是萊瑞,你是新來的吳女士吧?”他伸出手來。

“叫我梅好了,單字名,很簡單?!眳敲穼W著杜蘭尼太太的腔調(diào),還頗有那么點味道。

“對不起,是音樂把你吵醒了吧?”

“也該醒了,我是循聲下來的。這個是藍調(diào)嗎?”

“沒錯,是的,德克薩斯藍調(diào)。你也喜歡?”

“嗯,很特別的感覺,昨天第一次在米尼教授車上聽到?!?/p>

“你是說喬嗎?就是喬治·米尼?!?/p>

“對呀,他是我導師?!?/p>

“米尼是我的校友,耶魯68屆的,比我高兩屆。”萊瑞突然變得興奮起來。

吳梅眼睛一亮,“佩服,都是名校高才生??!”

“慚愧,我不是,但米尼是,他后來又讀了博士,孤獨的博士?!眳敲凡幻靼姿麨槭裁催€加上個注腳。

萊瑞的口音是標準的新英格蘭語調(diào),聽起來極順暢,到底是學語言的,就是不一樣,吳梅和他還真的聊了起來。在萊瑞上小學時,杜蘭尼先生就過世了。要不是有做高中老師的母親一路輔助,他也不會離開德克薩斯到耶魯讀書。畢業(yè)先做了幾年報社編輯,厭倦了為人作嫁,又到一所大學教英國文學,枯燥乏味得差點發(fā)瘋。他辭了工作,現(xiàn)在經(jīng)營一家非營利組織,不好也不賴。

吳梅聽得出神,心中暗想,了不起的杜蘭尼太太,雖然寡居,可并不是孤陋寡聞的女人,教育真能化平庸為神奇。她嚇了一跳,奇怪自己怎么會冒出這種想法,忍不住端詳起坐在沙發(fā)上的萊瑞,微微發(fā)胖的身材,不甚茂密的金發(fā),連眉毛眼毛都是金黃色的,眼神散漫且游移不定,有種無法言說的頹廢感。他大概也有四十幾歲了,還和母親住在一起。難怪梅爾說,她退休從德州搬到東海岸,就是想離兒子近一點,彼此有個照應。在母親眼里,單身的兒子是永遠長不大的男孩。

吳梅情不自禁地想起兒子毛毛,顧不上考慮國際長途電話費的昂貴,當天晚上她就往北京打了電話。一接通,徐凱便迫不及待地問:“哎,你去拿探親申請表了嗎?”怕她聽不清,他的聲音提高了十個分貝不止,簡直像是在喊。

她心中黯然,沉默了半天才說:“不用擔心,下星期一我就去國際學生辦公室要申請表。”徐凱嘟囔著說:“我有什么好擔心的,還不是為毛毛著想?!背ο嗵幨畞砟炅?,她怎么會不懂他的心思。本來還想告訴他來美國這兩天的見聞和感受,可忽然之間興味索然,只剩下簡單的三個字——“還好吧”。關于米尼和萊瑞,她只字未提。不是刻意隱瞞,是怕徐凱展開非凡的想象力,想入非非徒增煩惱。她需要他安心地留在北京,帶著毛毛,等她把根扎下來再說。

3

系里來了個中國女孩,米尼教授的研究小組好似刮來了一股小春風,人心騷動。每周一次的討論會不再只是空談,空著肚子談哪來的吸引力,米尼教授宣布額外添一道美食,他起表率作用,買來甜點心款待大家,大家一邊品嘗各式各樣的甜甜圈,一邊高談闊論指指點點。吃進去是甜的,吐出來的可不一定是蜜糖呢,趁著教授心情好,趕緊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大家伙好像心領神會,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或曰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

人人都受之泰然,唯獨吳梅感到不自在,米尼對她的偏愛令她誠惶誠恐。她發(fā)覺在這個不大的圈子里,米尼教授是個惹人注目的人物,尤其是吸引女人的眼球。黃太太私下就神神秘秘地告訴她,別看米尼快五十了,追求他的女人可多了。他喜歡跳舞,每周必換舞伴,他辦公室里都掛著美女的大特寫呢。吳梅聽完,忍不住笑了。她見過那幅美女特寫,不過是明星瑪麗蓮夢露的劇照。但她不想戳破黃太太的紕漏,至少人家還是心懷善意的。她更害怕的是那些躲躲閃閃欲言又止的神態(tài),你無法揣度它們背后的含義,留學生圈子里最不缺乏的便是流言。

那天開完會,她匆匆離開,獨自一人在校園里躑躅。秋風刮落的梧桐葉子在草地上打著旋兒,嘩啦嘩啦作響,與遠處教堂塔樓沉郁的鐘聲混合在一起。聽著聽著,她停下了腳步,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這不是北京家門口的景象嗎?她每天接毛毛從幼兒園回家的路,路兩邊挺立著高大的梧桐,冬天枯枝在呼號的北風中搖曳,夏天知了躲在樹上吱吱叫個不停。她伸出手,沒有兒子軟乎乎的小手,只有涼颼颼的秋風順著指縫滑了出去。她頹然地坐進一條古舊的木椅子里。

“梅,怎么躲在這兒呢?”她抬起頭,米尼教授不知什么時候站在她面前。

“你好像有心事,告訴我,也許我能幫到你什么。”米尼躬下身子,灰藍色眼睛露出探究的目光。

“沒,沒什么。”她支支吾吾,連自己都不明白,為何會心慌意亂。她想站起來,可米尼卻順勢坐到了她身邊。

“你看上去情緒不高,是Homesick了嗎?”

“沒,沒有啊,我好好的,怎么會生病呢?”她只聽清了“sick”。

米尼笑了,“我擔心你會想家,開頭的日子總是很難挨的?!彼荒樃型硎艿臉幼?,吳梅這才恍然大悟,她的臉漲紅了。米尼饒有趣味地盯著窘迫的她,她兩頰的緋紅和躲閃的眼神,像是觸及了他心中的泉水,一波一波地涌動著。他不自在地動了動身體,搭在椅背上的手臂向她挪近了一點點。

吳梅卻在心里暗暗發(fā)狠,拼死我也得拿下英文,過不了這一關,還怎么在美國混下去?她不敢正視米尼,并非完全出于羞澀,是他眼神里那種猶疑的東西讓她琢磨不透,凡是拿不準的事情,她總是選擇不即不離。

“你看,景色多美,秋天是這里一年之中最好的季節(jié)?!泵啄岷蛥敲范佳銎鹉槪焓钦克{湛藍的,藍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浮云一朵朵悠閑地飄浮,一群大雁正一字形排開,向南飛去,留下一連串的雁鳴。

“感恩節(jié)我們組有個聚會,你過來一起玩吧。”米尼把目光收回來,看著她說。

“在哪兒?”

“在我家里,到時候我來接你,如果你愿意的話?!泵啄嵴酒鹕韥恚吡藘刹?,又回頭叮囑她一句,“這里太僻靜了,要小心一點,以后不要一個人來了?!?/p>

她望著米尼的背影越來越遠,消失在那片梧桐樹林背后。有種柔軟的東西蠕動著慢慢地襲上心頭,她的眼睛有些濕。

4

“媽媽,我要跟你一起去!”毛毛扯住她的手,怎么都不肯放下。機場安檢那扇門眼看就要關了,她顧不了那么多,甩開兒子的小手,箭步?jīng)_了過去??苫仡^一看,毛毛雙手捂著臉,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地哭了。

“毛毛,媽媽答應你,過了新年就讓爸爸帶你過來!”吳梅大喊著從夢中驚醒過來。她摸了摸枕頭,濕了一大片,是她自己哭了。黑暗中她盯著天花板,想起了這些天和徐凱的拉鋸式電話。

“你也想想清楚,咱們一家三口擠在人家的屋檐下,日子怎么個過法?!毙靹P總是發(fā)難的口氣,只要一打電話,她和他就繞不開這個話題。

“人家能過,咱們?yōu)樯恫荒埽堪岬酵饷孀—毩⒐?,房租要翻一倍還不止。而且離學校遠,我們必須馬上買車,買了車就得交保險費,我這九百塊助學金,顧了頭顧不了腳,這些你都想過嗎?”

“那你什么意思,要我學《北京人在紐約》,去打黑工?既然這么難,我看就回來算了。丟了機關大院這鐵飯碗,你不覺得可惜?何必一條道跑到黑呢?”

“忘了當初你是怎么說的,‘到美國刷盤子洗碗也比這邊當局長掙得多,現(xiàn)在怎么又打退堂鼓了?”

徐凱不吱聲,吳梅拿著聽筒,待在那里也無話可說。這是他們的根本分歧,似乎永遠無解。她無法說服他,他也無力阻攔她。

她和徐凱達成了協(xié)議,過了春節(jié)他先過來看看,準確地說,是過來視察一下,看看美國究竟有多好,值不值得來冒險。至于毛毛何時來美國,那得等他決定了再說。

吳梅這里正心亂如麻,卻聽見樓下傳來熱鬧的聲音,杜蘭尼太太正在緊鑼密鼓地準備感恩節(jié)。聽黃太太說,他們家的感恩節(jié)每年都搞得特別隆重,不只是梅爾和萊瑞,房客們也都如家人一般融入這個大家庭,這已經(jīng)成了傳統(tǒng)。

吳梅走下樓時,廚房里只有萊瑞一個人,他正從冰箱里拿出一只火雞。一回頭,見吳梅站在身后,便笑著說:“好幾天沒見了,你好嗎?”他關切地看著她。

吳梅一眼就發(fā)現(xiàn),萊瑞瘦了一圈,人顯得帥氣多了,就半開玩笑地說:“你去健身房了吧?效果真不錯啊?!?/p>

“你也看出來了,我媽媽也這么說。感恩節(jié)有什么活動嗎?”

“沒什么特別的,米尼教授邀請我們?nèi)ニ依锞蹠??!?/p>

“噢,那好啊。喬也開始喜歡聚會了。你知道前兩年我們在校友會上碰面,他還跟我說,最厭倦的就是感恩節(jié)了。和一群莫名其妙的人湊在一起,聊些可有可無的話題,聽些事不關己的閑扯,每年輪回一次,簡直是沒事找罪受呢?!比R瑞說這番話時,眼睛不停地眨著,好像在刻意扮演米尼這個角色。

“是嗎?真看不出來,米尼教授還會玩黑色幽默呢?!眳敲芬才幻靼祝约簽楹蜗乱庾R地為米尼打圓場,他人又不在這里。

“那這么說,你不能和我們一起過感恩節(jié)了?”萊瑞顯得有些失望。

“怎么會呢,米尼的聚會是明天,感恩節(jié)不是在后天嗎?”

“噢,沒錯,你看我都糊涂了?!比R瑞臉上露出孩子一樣的笑容。

不知什么時候,杜蘭尼太太也走進了廚房,她往左邊看看萊瑞,往右邊看看吳梅,“梅,你可得和我們一起過節(jié)。你看今年萊瑞熱情多高啊,連我這個大廚師的位置都讓他給搶了?!闭f完,自己忍不住笑了起來。

萊瑞也嘿嘿地笑了,“其實,我早該當這個主角了?!?/p>

吳梅還是決定搭黃先生黃太太的車去米尼教授家,她不愿意引起別人的誤解,眾目睽睽之下太引人注目可不是好事。貼近中國同學,讓她心里覺得更踏實一點。

車一上路,黃太太就開始劇透關于米尼的故事?!澳銢]聽說吧,米尼以前也帶過幾個研究生的,可讀到半截都跑了?!眳敲繁牬罅搜劬Γ人南挛?。可黃太太卻故意打住話頭,不說了。

“是不是他太嚴苛了,人家受不了???”吳梅猜測道。

“你看米尼是那么嚴厲的人嗎?”黃太太撇撇嘴,“他浪漫得很呢,是個有故事的人?!?/p>

開車的黃先生干咳兩聲,打斷了太太,“凈是道聽途說,別聽她的。走的人各有各的理由,不好一概而論。再說博士資格考核也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系主任那兒還有一關呢?!?/p>

“怎么就道聽途說了,他不說NO,系主任會是吃飽了撐的。”黃太太氣鼓鼓地說,“米尼脾氣古怪,和誰都合不來,就是系主任也拿他沒辦法呀。”

“情況這么復雜啊。”吳梅的心一沉。

“嗨,慢慢你就知道了,水深著呢。不過你用不著擔心,看起來米尼特別喜歡你,真是無人能及呢。在你之前,大家都覺得他根本瞧不起中國人的?!边@些話好像在黃太太肚子里憋了太久,一旦捅出來,帶著一股發(fā)酵的氣味,終于可以一吐為快。她滿臉的暢快淋漓,還從反光鏡里窺視著坐在后座的吳梅。

吳梅的臉漲得通紅,黃太太的話使她如坐針氈。她后悔了,為什么要拒絕米尼呢,人家殷勤地問過她幾次,“要我去接你嗎?一點不麻煩,我只是順路。你確定真的不需要?”她并非不懂他的期盼,可她就是想叫他的期盼落空。她覺得自己像中了邪,陡然變成了一個任性的“小婦人”。

黃先生又開始干咳起來,好像是有東西卡在喉嚨那里,怎么都止不住,急得黃太太翻遍每一個包包,找薄荷糖給他止咳,這樣一來,大家也就顧不上再說米尼教授的閑話了。

5

米尼的家離大學城十多英里,坐落在一片濃蔭蔽日的綠地園林之中,好像都市里的一個村莊。每座房子前面的小花園都修剪得整整齊齊,郁郁蔥蔥的常青樹沖淡了冬天的灰色。他們的車沿著一條窄窄的路,一直開到盡頭,眼前是一座不怎么起眼的紅磚平房,這讓吳梅略感吃驚,她以為教授的房子總該比杜蘭尼太太的要氣派一些才合乎情理。

他們幾個人進來時,米尼正在給大家彈鋼琴。他穿了一件駝灰色圓領毛衣,胡子剪短了,看起來年輕了好幾歲。吳梅遠遠地站在眾人后面,看著米尼修長的手指在黑白琴鍵上滑動,一起一落一開一合,他的眼睛微微閉著,仿佛沉醉到了另一個世界。

吳梅聽不出來這是什么曲子,除了貝多芬和《致愛麗絲》,她對古典音樂幾乎一無所知。她一向覺得自己聽不懂西洋音樂,也從不附庸風雅地不懂裝懂。可米尼投入的演奏把她帶進了一種意境——她從未體驗過的奇妙意境。和諧的旋律從他指尖輕輕地流淌出來,時而疏朗,時而靜謐;忽而像明月清風,忽而似潺潺流水。那種柔軟的東西又悄然蠕動著彌漫開來,她全身戰(zhàn)栗,淚水不自覺地涌了出來。

米尼彈完,站起身來四處張望,好像在尋找什么,他嘴唇嚅動著,“梅,梅來了嗎?梅在哪兒?”大家都感到愕然,被教授這么突如其來的呼喚驚呆了。

米尼到底是米尼,他擺出了指揮官的架勢,給每個人分派上一件任務。莉莎和她先生負責烤火雞;黃太太和先生負責拌沙拉;艾文和太太負責烤南瓜餅;系主任斯考特擔任臨時總指揮,領著聚會的人到娛樂室打臺球和乒乓球。大家伙面面相覷,那你干啥呢?米尼詭秘地一笑,“我得出去一趟,去糕餅店取蛋糕,那可是咱們聚會最精彩的部分?!彼搅碎T口,又返回來,走近吳梅說:“梅,可以和我一起去嗎?”他柔和的眼神與吳梅的撞到一起,許久以來讓她執(zhí)意堅持的意志在瞬間就崩塌了,像泰坦尼克號撞上冰山一樣。

米尼剛把車開出社區(qū),便側(cè)過臉來關切地問:“你剛才哭了?”

“嗯,你彈的曲子讓我想起了外婆,小時候,我最喜歡和外婆坐在老家的天井里看月亮,外婆說,月宮是最干凈的地方?!?/p>

“噢,這么巧合,我彈的曲子就是《月光》(Moon Light),是德彪西的奏鳴曲,這么說我彈得還可以,至少引起你的共鳴了?!?/p>

“你彈得太好了,美妙絕倫!我還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聽鋼琴家演奏。”

“你這么說話,我媽媽愛聽。我會彈一點兒鋼琴,全是因為她在背后的鞭策?!?/p>

“那你媽媽一定非常嚴厲了?”

“她呀,一半兒是老虎,一半兒是兔子。我這吃巧克力蛋糕的毛病,也是她給慣出來的。小時候過生日,我只吃巧克力蛋糕,而且必須是德國黑巧克力,還必須是曼哈頓糕餅店烘培的。你看是不是太矯性了?”

“嗯,是夠任性的。可那是多么幸福的童年哪!”

“的確是啊,那,講講你的童年故事吧,看樣子,你也準是個任性的小姑娘?!焙诎抵忻啄峥床磺逅哪?,只聽到她發(fā)出一聲深深的嘆息。

那一瞬間,她忽然感覺米尼離她非常遙遠。如果她告訴米尼,她的生日沒有蛋糕沒有巧克力,最快樂的事情,就是等著吃一碗媽媽親手做的打鹵面,他能體會出其中的快樂么?一個曼哈頓長大的富家子弟,怎么想象得出來沒有生日晚會的童年該是個什么樣子。

他們?nèi)×说案?,當然是德國黑巧克力的。米尼又任性了一次,給她買了一小罐哈根達斯冰激凌,他說這是特意給她的,以彌補她小時候不該缺失的快樂。米尼是真心想使她快樂的,她相信,至少是以他的方式。

等他們開車回到家里,大家差不多準備就緒了,米尼大贊斯考特這個總指揮管理有方,精于干活兒的,活兒干得漂亮,喜歡玩樂的,玩得開心??蓞敲穮s發(fā)覺,系主任的臉上顯得怏怏不快,他說家里還有別的事,便提前離開了米尼的家。

她沒有細想過,甚至多年之后,她也沒有去深究這背后的關聯(lián)——她和米尼教授的這次“單獨出行”,是不是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

6

人生軌跡看起來是個連續(xù)的譜線,可真正能留在記憶中的只是些零散的片段。有那么一個片段如刀刻一般嵌入她的大腦皮層,無論如何她都無法忘記,即使時隔多年,依然清晰到可以觸摸。有時她把自己閉關到僻靜的一隅,讓那些深藏不露的腦細胞一片一片蘇醒過來,那過去的一刻不再是幻影,而是如電影畫面一般,歷歷在目。

在這座擁有百年歷史的校園里,最具特色的就是那些青石碉堡式的建筑,它們看上去莊嚴神秘歷盡滄桑。米尼的辦公室就在這樣一座“碉堡”的盡頭。初次走進去,她還以為自己走錯了門,闖進圖書館的一間閱覽室。辦公室的三面墻壁都鑲嵌著紅木書架,里面塞滿了精裝本大部頭書籍,一張紅木辦公桌占去了幾乎一半的空間。米尼總是坐在辦公桌后面,他的背后是一扇寬大的窗戶,直抵屋頂,教堂尖塔的影子成了一個定格的背景,和米尼的身影疊合在一起。

學校放假之前,米尼約她到辦公室去一趟。臨近圣誕節(jié),校園里熱鬧非凡,到處是聚會、鮮花、禮物和美酒。那天國際學生俱樂部的聯(lián)歡會一結(jié)束,她就徑直去了米尼的辦公室,敲開門時,米尼正站在窗前,手里端著一杯紅酒。

他轉(zhuǎn)過身來,上下打量著她,脫口而出:“你今天真美,這件紅大衣很適合你?!?/p>

她頗感意外,米尼從來沒有評價過她的相貌穿著,盡管她常聽人說,美國男人恭維女人是不吝惜漂亮詞匯的,可米尼卻是個例外。她看得出來,他有些微醺,臉上微微泛紅。

“知道我為什么約你來嗎?”

她抿嘴一笑說:“發(fā)給我圣誕禮物,對吧?”

“只猜對了一半,圣誕節(jié)過后,我要去歐洲旅行,離開一段時間。輪到我的Sabbaton,你大概不懂,每個教授都享有的一種假期?!?/p>

“噢,要去很久嗎?”她臉上的神情無法掩飾,儼然是一種坦白。

米尼從書桌上拿起一個藍色信封,遞給她,“禮物在這里,藍調(diào)和月光。一個人安靜的時候,聽一聽。”

她摸著信封,說:“這禮物真好,我還是第一次過圣誕節(jié)呢?!彼敫嬖V他,她是多么感激他為她做的一切,她有多么享受他的偏愛,還從來沒有哪個人這么在乎她的感受,就是徐凱也不曾如此待她。她還想告訴他,他的關懷已經(jīng)讓她上癮,讓她找到了一種心理依托,她不再感到孤單,不再覺得是個異鄉(xiāng)客??墒?,她什么都沒說出口,非母語表達的不暢叫她難以啟齒,她的情感只能通過眼神傳遞給他。他究竟是讀懂了她的眼神,還是誤讀了她的眼神,她無從知曉。

“Have a good trip!”說完這句結(jié)束語,她站起身來,意欲離去。

“梅,你等一下?!泵啄岚丫票诺阶肋叄呓?,近得只有幾英寸的距離。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低下頭來?!懊罚粗??!笨諝饫锓路饛浡还缮衩氐耐牧鳎癯彼频?,一浪推著一浪,浸透了他們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個毛孔。她抬起頭,眼眶里盈滿了淚水。

“梅,梅……”米尼喃喃自語,像是在尋找什么,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她感到了他溫軟的唇貼近她的眼她的臉。她想迎上去,可卻身不由己地向后退縮,手臂碰到了什么,隨著刺耳的碎裂聲,她看見紅紅的液體流淌在晶亮的玻璃碎片之間。

她的心被這突如其來的碎裂震懾了,一步一步退到門邊,喃喃地說:“對不起,米尼,對不起……”米尼失神地望著她。她猶豫了片刻,拉開門,逃離般地一瞬間便消失了。

門,慢慢地關上了。

7

徐凱來美國只待了三個月,他本來就打算好了,買的是往返機票。臨走前,吳梅陪他去逛大西洋賭城,他說一定得去賭場試試運氣,才算沒白來美國一趟。所有賭博人的套路——先贏后輸,直到輸?shù)靡桓啥?,徐凱也沒能幸免。好在他玩的本錢不大,總共也就一百多美金,還包括免費大巴贈送給每個人的二十五美元。不過在他眼里,那已經(jīng)是個大數(shù)目了,當時他一個月的固定工資只有一百二十八塊人民幣,還不到二十美元。

從賭場出來,徐凱說,離大巴開車時間還早,咱們?nèi)ズ_呑咦甙?。他們沿著海濱大道一直往北,正是漲潮的時候,海浪此起彼伏,掀起層層浪花,海與天分不清界限,灰茫茫地連成一片。他們坐在一塊礁石上,眺望著大西洋的景色。

“哎,你真的打定主意了?”吳梅瞅了一眼徐凱,他正拾起一塊鵝卵石,拿在手心里擺弄。

“其實,這事兒由不得我。你心里有數(shù),再這么待下去,我就成廢人了?;厝サ脑?,至少我還有口飯吃。”

“可你看人家黃先生,陪讀一年,就申請讀研,還拿到獎學金了。”

“吳梅,好不好別老是人家人家的,人和人不能比,別人有別人的活法。China Town 里還有那么多中國人靠餐館為生呢?!?/p>

“那好吧,你先回去想一想,后悔了再回來,反正我還要在這邊待幾年的?!?/p>

他嘆了口氣,說:“誰知道,人會變的,才半年工夫,就覺得陌生了。中國女人容易被西化,什么藍調(diào)紅調(diào)都能給蒙住。你到這邊來如魚得水,那就好好混下去吧。不過自己得多長點心眼兒,可別給鬼子欺負了,知道嗎?”

吳梅白了他一眼,“你在說什么胡話?把人看扁了。”

“我說的是真格的,過了暑假,能找到房子,你就搬出來吧。我就看不慣那個萊瑞,不陰不陽的?!毙靹P把手里的鵝卵石用力甩了出去,連一片浪花都沒有激起來就沉沒了。她盯著那塊沉沒的石頭,忍不住想,我們曾經(jīng)的激情到哪兒去了?怎么好像轉(zhuǎn)眼就消逝了?

送走徐凱沒幾天,米尼教授就回來了??伤]有像她期盼的那樣,迫不及待地來找她。他只在小組討論會上露了個面,見到她時,他的臉上掠過一絲尷尬,但很快便恢復了平靜,好像他們之間什么都未曾發(fā)生過一樣。她很想找米尼單獨談一談,可他好像有意躲著她,隱隱地她感到有什么事情正在發(fā)生。果然系主任斯考特來約她談話,向她宣布了學院的一項決定——從下學期開始,米尼教授將不再擔任她的博士生導師,她可以申請學院里其他教授的研究生。

當她敲開米尼辦公室的門時,米尼吃驚地站起來,說:“你請坐,梅,真抱歉,旅行回來后,很多事等著處理,一直沒抽出時間來和你聊聊。有什么事需要我?guī)椭鷨???/p>

她一時語塞,為什么要來找他呢?質(zhì)問他,譴責他,聽他說對不起?她低下頭,抑制住洶涌欲出的淚水,“米尼,我只想知道,為什么?”她的聲音低得像耳語。

米尼沉吟了一下,說:“梅,我知道,對你來說這的確是很難的,讓我怎么和你解釋呢?有些事我也左右不了局面,可我會盡力幫助你的,就像當初我?guī)椭銇砻绹粯?,請你相信我。我有位校友是芝加哥大學的教授,如果你愿意去他那里讀博士,我可以推薦你?!彼f話時,眼睛一直看著她,她在那雙灰藍色的眼睛里尋找著,可她再也看不到她希望看見的東西了。她站起身,只輕輕地說了一句:“不用了,米尼,謝謝你的好意?!北汶x開了那間辦公室。

后來,有中國同學告訴她,當時如果米尼教授不這么做,他可能會失去終身教授的職位。在關鍵的時刻,他到底還是做出了“明智”的選擇。

聽說吳梅要轉(zhuǎn)去芝加哥讀書,杜蘭尼太太的確吃驚不小,她一個勁兒地長吁短嘆,一個女人在外面,真是夠難的了。也不知道這個米尼教授出了什么事兒,怎么就容不下一個女孩子呢?黃太太則有些悻悻然,她悄悄地問吳梅:“是不是米尼幫忙搞定的?芝加哥大學可不容易申請到獎學金呢,當初我申請兩次,都給拒了?!眳敲凡幌朐倮聿撬?,便說:“是又怎么樣,他一位堂堂的教授,幫助一下學生有什么不合適的嗎?”

對這樁事,只有萊瑞一直保持緘默,在家里遇見吳梅,他照舊微笑著點點頭,佯裝什么都不知道。直到送她到機場,倆人互道再見的時候,他才看著她,滿含深意地說:“你知道嗎,喬是個理想主義者,理想主義者注定是孤獨的,有時也會給別人帶來痛苦。”吳梅沒有答話,她不知道該說什么,也許還是這位校友更了解米尼。對她來說,米尼就像一團迷霧,她在不知不覺之間陷落進去,可當迷霧散去,她卻再也尋不到他的蹤影了。

一年之后,吳梅收到徐凱寄來的離婚協(xié)議書,她飛回北京和他辦了離婚手續(xù)。不過,徐凱還算是個通情達理的父親,他同意讓毛毛跟著媽媽來美國上學。他這么做,不知是出于對兒子教育的考量,還是為了自己未來生活的便利。但對吳梅來說,她總算有兒子做伴,不再形單影只了。

她偶爾還會聽一聽米尼送給她的藍調(diào),多么巧合,恰好是芝加哥藍調(diào)。這個時候,她便會想起落地美國的第一個夜晚——雨夜里的藍調(diào),仿佛海上的霧從四面八方涌來,漫過堤岸,浸濕了她的心?!懊?,梅, ……”恍惚之間她又聽到那聲呼喚,低沉短促,好像是耳語。然而,那多半是在她迷迷糊糊的夢里。

她也會時常想起徐凱的那句話,“中國女人容易被西化,什么藍調(diào)紅調(diào)都能給蒙住?!碑敃r聽起來那么刺耳,不屑一顧的譏諷,無可救藥的埋怨。而現(xiàn)在的她,已經(jīng)能心平氣和地回味往事,徐凱這么說,也自有他的道理,她想。在美國呆久了,藍調(diào)的神秘感已漸漸地淡去了,消逝了。

一幅畫,當你真的走近時,才恍然發(fā)覺,原來它并不是你想象的那個色彩。人,也是一樣的。吳梅在心里這么解讀一番,便不再有被蒙騙的感覺。

不過,她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米尼教授。

【責任編輯】? 安 勇

作者簡介:

舒怡然,女,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及美國天主教大學?,F(xiàn)居華盛頓。

著有散文隨筆集《千萬里追尋著你》。作品發(fā)表于《青年作家》《山西文學》《鴨綠江》《散文百家》《新疆文學》《世界日報》《解放日報》等。曾獲第二屆全球華文散文大賽優(yōu)秀獎、第二十二屆美國漢新文學小說及散文佳作獎。作品入選多種文集。

猜你喜歡
吳梅藍調(diào)教授
掃除凝滯 獨下論斷——吳梅《南北詞簡譜》的曲調(diào)句式研究谫論
《藍調(diào)蔓延》系列鞋類設計作品
田教授種“田”為啥這么甜
劉排教授簡介
吳梅《鈞天夢傳奇》的發(fā)現(xiàn)與考論
試論吳梅《奢摩他室曲叢》之編纂及版本選擇——以《紫釵記》為例
試論吳梅之藏曲及其利用
心不在焉的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