苒小雨
1
要等到第二年的二月中旬,段小秋才能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現(xiàn)在,她依然不打算理會父親打來的電話,任由那一串數(shù)字在手機屏幕上聲嘶力竭地吼叫。
她拿著畫筆,在接近于黑的藍色里勾畫一只白鶴,讓那只白鶴站在黑暗的邊緣。她在設想畫面里還會寥寥出現(xiàn)幾枝荷——妖冶的藍荷。她的左手邊有個陶瓷花瓶,里面插著幾枝香水百合,前兩天小魚送來的時候還是花蕾,此時,已經(jīng)開了一桌子的粉。
叮咚一聲,小魚的微信從平板電腦里跳出來:秋,下樓吧,接你去吃飯。
貼心,正愁晚飯呢。段小秋回復。她看了一眼陶瓷花瓶里那團明亮的粉,覺得它在這里極不和諧?;仡^看看身后,從小幾到書柜再到鋼琴,屋子就這么大。最后,她把花瓶移到了鋼琴上,退后幾步,遠遠看了一眼,覺得這樣好多了,這才換衣服出門。
段小秋沒想到,晚上的飯局,陳默也在。
段小秋和陳默中間隔著小魚,但還是感覺觸了電。手里的筷子掉了兩次,服務生給她換了兩次,沒用幾下又掉了。小魚歪著頭看了段小秋一眼,又向周圍掃了一圈,問:“段小秋,你看上誰了激動成這樣?”
一桌子人目光齊刷刷投過來。
唯獨陳默沒有扭頭。他招呼服務生又取了一雙筷子,給段小秋遞筷子時才看了她一眼,溫和持重。那一眼段小秋剛好接住,一時間心頭潮起。
五年了,居然還能再見到他。
五年前,火車咣當咣當從北向南,走了十幾個小時,把段小秋卸在了杭州。那時她二十二歲,腦后扎著一個無精打采的馬尾,臉色蒼白,眼神倔強,穿著紅色半長款羽絨服,手里拉著一個二十四寸黑色拉桿箱,從出站口的風里往外擠。
剛過了春節(jié),從萬物凋零的北方,走進江南這座城市,像提前走進了春天。陌生的寬闊的馬路,路面比她的鞋子都干凈。路兩側的樹木郁郁蔥蔥,葉子在陽光里泛著肥嘟嘟的亮光。她走過第二個十字路口,看到一個街心公園,便拖著黑色的影子走了過去,她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茫然四顧,覺得看到的每一處景致都該是杭州本來的樣子。身旁有棵高大的樹——后來她才知道那是一棵古老的香樟樹,它已經(jīng)在這里站了上千年,周身散發(fā)著深沉的木香。樹冠展開,枝葉繁茂,側枝像粗壯的手臂延伸出去,仿佛一個有力的懷抱等在那里。那一刻,段小秋原本一片狼藉的心,突然就風平浪靜了。
她想,就這里了。多好的城市啊,不像那個令人傷心的中原小城,天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好像每天都在不停地下著灰,讓人也灰頭土臉。
憑借一紙師范學院的畢業(yè)證,段小秋成了一所私立小學五年級的語文老師。
那天中午,校長請客,慶祝本校某位老師獲得“第二屆校園文學大賽”一等獎,除了學校領導和語文組全體老師,還特意邀請了文學大賽的一位評委。
“陳默,我們大學睡了四年上下鋪,文學博士,著名詩人,浙大文學院最漂亮的教授,即將要去美國訪學兩年?!毙iL這樣介紹那位評委。
沒錯,校長的確用了“漂亮”這個詞,來形容那位身材魁梧器宇軒昂的男士。
“對,是最漂亮的?!毙iL又強調(diào)了一遍,以示自己沒有用詞不當。
那天校長高興壞了,每端一杯酒,就要奉承一下陳默,從高考狀元到碩博連讀,從學術論文到詩集,好像是對“漂亮”一詞的注解。其實,還是要感謝陳默給爭取的一等獎。一等獎可是大獎,給學校爭了大光。獲獎的那位女老師像從戰(zhàn)場上凱旋的花木蘭,豪氣沖天地喝了不少。
看到陳默的那一刻,段小秋想到了那棵香樟樹,鼻息間似有深沉的木香縈繞,掩蓋了杯中的酒氣。那是段小秋第一次喝白酒,不喝不行,校長勸酒的口氣就像在布置教學任務。還沒搞清楚那酒是什么味道,段小秋就蒙了。
校長再次揮手喊道:“滿上,都滿上!”臉紅脖子粗的。
段小秋實在不行了,跑出去躲,背靠著墻站在包間門外,麻木的感覺從舌尖兒到嘴唇,向全身擴散,一直到手指腳趾。
門吱呀一聲打開,陳默走了出來,看到她站在門外,有些意外,問:“有事嗎?”
“沒……”她搖了搖頭,一搖頭就天旋地轉。
陳默伸手扶住了她:“你是不是酒精過敏?”
他盯著她的臉,又拉起她的手看了看她的手腕。段小秋的手腕上布滿了紅斑,她被自己手腕上的紅斑嚇了一跳。陳默沒有猶豫,抱起她就往外走:“我送你去醫(yī)院。”
醫(yī)生警告段小秋:“你這是嚴重的酒精過敏,已經(jīng)引起喉頭水腫,會導致呼吸困難,十分危險,幸虧送來得及時。以后,千萬不能再飲酒了?!?/p>
等輸上液,陳默問:“你之前不知道自己酒精過敏?”
“我第一次喝酒。”段小秋很不好意思。不知深淺就灌下去那么多,真是糗大了。
陳默沒再說什么,給她倒了一杯水。
接水杯的時候,段小秋再次想到那棵香樟樹,好像聞到了深沉的木香……
第一個學期結束后,段小秋辭職了。每天帶著一群小學生讀唐詩宋詞,不是她追求的生活。親爹伙同后母買斷她家庭身份時,塞給她的那筆錢,夠她在杭州過一段舒適日子。雖然段小秋沒有吃喝不愁的資本,但思考人生的空閑還是有的。辭職后,段小秋在杭州城里晃了幾天。本想去看著名的西湖十景,心念一動,又想,西湖就在市區(qū),早晚都能去,不妨先去遠一點兒的地方。就去了靈隱寺??粗悸纳鄣暮胍淮髱煹南?,段小秋心里充滿了好奇。那個能寫出“長亭外,古道邊”的江南才子李叔同,那個有著無數(shù)紅顏知己的滬上男神李叔同,怎么就了斷塵緣、遁人空門了呢?不知怎么,忽然又想到了陳默。陳默也是風流倜儻的,但從那天見過以后,就再沒有消息了,不會也遁人空門了吧?這么想著,不由暗自笑了。
回去的路上,天已經(jīng)黑了。路邊的燈光里,段小秋看到一處醒目的大海報,一個很美的女人,擺出一個很美的體式,美得超凡脫俗,不染纖塵。細看,竟是一個瑜伽會所的廣告。她在那幅海報前站了一會兒,見上面有一個座機號、兩個手機號,就從兩個手機號里選了一個撥出去。
后來,段小秋成了那個瑜伽會所的金牌教練。
再后來,會所的一位合伙人要退股去國外發(fā)展,段小秋接下了她手里的股份,成了那里的半個老板。她的照片被做成海報,掛在了會所的大門外——當初無精打采的馬尾辮兒,從一根橡皮筋里釋放出來,竟顯得光彩照人,萬語千言;她本就身材高挑,瑜伽又把她滋養(yǎng)得膚色瑩潤,腰肢纖柔,如果有人在那里駐足,一定會贊嘆海報里的女子美得超凡脫俗,不染纖塵。
但這并沒有給段小秋帶來多少自信。她認為那是攝影師與美編的功勞,與她本人關系不大。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接下來,段小秋又陸續(xù)學了鋼琴、書法、國畫。小魚都看不下去了,你整天這么自虐,累不累???
不累。段小秋瞄一眼小魚,調(diào)皮地笑道。
小魚撇撇嘴,說,典型的荷爾蒙過剩,你該來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了。
其實,小魚這些年也沒少給段小秋介紹男朋友,但她一個也沒有看上。你眼睛長頭頂上去了?小魚奚落她。當然不是。只是茫茫人海中,段小秋一直沒遇到陳默那樣的人。
怎么都沒想到,五年以后,竟然與陳默不期而遇。
2
段小秋不知道陳默是否還記得她。那天晚上,朋友們面對面建了一個微信群。段小秋糾結了半天,還是通過那個群加了他的微信。加上以后,卻不知道要說什么,就干脆什么都沒說,連一句問候都沒發(fā)。
后來有一天,陳默給她發(fā)來一首他寫的詩。段小秋把那首詩看了好幾遍,給他發(fā)過去一個點贊的表情符號。接著,她提起五年前她酒精中毒,他送她去醫(yī)院那件事;再接著,又發(fā)過去一句:那次真的要謝謝你。
好半天,陳默才回復了一個笑臉。段小秋沒再說什么,以為聊天會就此結束。但過了一會兒,他又發(fā)過來一條:如果能在一個美麗的城市,與你偶遇該多好。
她感到奇怪,說:杭州這個城市……還不夠美嗎?
他回了個調(diào)皮的笑臉,然后又說:我剛出發(fā),去哈爾濱。
她想都沒想,說:那你等我。
點開支付寶,她買了當天下午去哈爾濱的機票。
幾個小時以后,他們住進了哈爾濱著名的大公館酒店。這座建于1903年的酒店,高雅華麗,金碧輝煌,簡直如宮殿一般。大堂里的壁畫、吊燈、地磚,無不透著毫不掩飾的奢華;一部百年老唱機,正放著俄羅斯風情的曲子。
“讀過余秀華的那首詩吧?她敢說,而你卻敢做。”陳默說的是那首《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看到你的時候,我被驚倒了。沒想到你真來了。”
“我等了你五年呢,沒辦法再等下去了?!倍涡∏镎J真地說,她臉色緋紅,睫毛微微顫抖,躲著他的目光。
“以前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嗎?”他在她身上問。
段小秋一下子僵在了那里,瞪大眼睛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她的腦回路還沒通暢,他又補了一句:“看你這個樣子,是沒有的?!?/p>
這時候段小秋才反應過來,她有點兒拿不準該把他哪句話當重點,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他居然誤會了她??墒?,如果讓她再選一次,她還會來嗎?幾乎不假思索,就有了肯定的答案,會的,她還會來的,還是會不管不顧地奔向等了五年的愛情。也許這是她的錯,不懂得生活也需要藝術修辭和渲染烘托,她直接用了白描。但既然是錯誤,就應該糾正,她相信她有超強的糾錯能力。
陳默有些興奮,規(guī)劃著在哈爾濱的行程,明天去哪兒,后天去哪兒,大后天……
段小秋只是聽著,沒有回應。第二天早上,她就從哈爾濱飛回來了,落荒而逃。不僅想逃開他的質(zhì)疑,也想逃開自己那點兒莫名其妙的卑微感。
接下來的日子,除了原本代的幾節(jié)課,段小秋又替一個休婚假的同事代了幾節(jié),有了空閑,就不停地鼓搗設色紙本——她喜歡用厚重濃烈的顏色打底,然后讓自己身陷其中,孤注一擲地尋找出路,拉一道光進來。這種挑戰(zhàn)讓她樂此不疲。
小魚看著段小秋把一張宣紙染成接近黑的藍色,在里面勾畫出一株弱小纖細,卻煥發(fā)著生命之光的綠蘿,撇著嘴說:“這株綠蘿活得可真不容易?!?/p>
段小秋嘆口氣:“活著本就不易?!?/p>
又說:“當然,不包括你,你是少年不知愁滋味?!?/p>
小魚從原來的單位跳槽到某晚報當了攝影記者。她父母經(jīng)營著一家很有點兒規(guī)模的美食城。她當然對錢沒有概念,整天背個相機滿大街跑,純屬湊熱鬧,玩兒好才是她的第一要務。
“那你是為賦新詩強說愁?”小魚說。想了想,“不對,我看你是缺愛。”
段小秋正在試聽一首瑜伽音樂。聽著聽著,好像又回到了哈爾濱的中央大街。高緯度夕陽的余暉為那個黃昏賦予了亙古的意義。陳默走在她身旁,說,這里匯集了文藝復興、巴洛克、折中主義及現(xiàn)代多種風格的建筑,是目前亞洲最長的步行街之一。那一刻,她想象可以與他攜手,在那條有著歐式或者仿歐式建筑的大街上一直走下去,走出“最長”這個詞的深刻含義。
小魚一把搶過手機,關了音樂:“說吧,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中央大街瞬間消失,“最長”也失去意義。
段小秋看著小魚,半天才說:“有也沒用,還不是自作多情。”
“真的有?。靠?,說具體點兒?!毙◆~一下子來了興致,一臉的八卦。
段小秋低頭想了一下,從五年前第一次見到陳默的那一刻講起。當然有些事她不會講的,比如她飛去哈爾濱那件糗事。講完以后,小魚卻不八卦了,吃驚地睜大眼睛:“陳默呀,他是高我六屆的學長呢?!?/p>
段小秋也有些驚訝:“真的?你們早就認識?”
“我上學那會兒,他已經(jīng)是個傳說了?!毙◆~鄭重地伸出大拇指給段小秋點贊。“人這一輩子,活得不就是一座城,一個人嗎?你都有了,比我幸福。而且,你還真有眼光,我那知名學長,無論精神還是物質(zhì),可都是真正的貴族。怎么不早說?你要早說,我早就把他給你拽來了,還用得著你苦等五年?”
“以前又不知道你們認識,再說……”段小秋嘟著嘴。
“好好好,都明白,你也是有自尊的,而且非常非常自尊,在他沒注意你之前,你是不會主動湊過去的。真是的,多耽誤事的自尊。他本人的情況你都清楚,就不用說了,再給你透漏一點兒,他老爸是大老板,北美和歐洲都有生意;他老媽是大律師,經(jīng)營著杭州最大的律師事務所。好好把握哦!”小魚說,一臉媒婆相,這都是長期以來多次給段小秋介紹對象落下的病。
“我完全不了解他的家庭背景,我……好吧,你成功嚇到我了。”段小秋萌生了遠離陳默的念頭,“我可沒有信心,讓自己陷人一段現(xiàn)實版白馬王子與灰姑娘的故事。”
“別把我學長想得那么世俗,況且你又不是灰姑娘,看看這臉蛋兒,這身段兒,既會掙錢養(yǎng)家,又會琴棋書畫,哪個男人不喜歡?!毙◆~說。
段小秋沒再接話,她想,如果小魚知道她的過去,還會對她這么有信心嗎?
東廂房是平房,風把屋頂上的幾段圓木從這頭刮到那頭,又從那頭刮到這頭,咣當咣當?shù)?,像在碾壓著誰的人生。風停的時候,屋里躺了一個多月的女人去世了,屋頂上的那些木頭做了她的棺材。
不滿一歲的段小秋窩在奶奶懷里睡得無憂無慮,她還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就失去了母親。第二年,她父親段老三再婚,娶了鄰村高大剽悍的王蘭英。王蘭英的婚事被耽擱下來,完全因為她的長相。用段小秋奶奶私下的說法,王蘭英長得有點兒像門神,如果在晚上,冷不丁看到她,會嚇出一身冷汗??杀M管如此,王蘭英畢竟還是大姑娘,而老實巴交病懨懨的段老三,中年喪妻,還拖著段小秋這個油瓶兒,自然對王蘭英寵得不行。
來年,段小秋的弟弟在元旦那天出生。奶奶先往那張皺巴巴的小臉上瞅,瞅了半天,堅信孫子并沒有遺傳王蘭英的彪悍基因,他長得更像段老三,才松了一口氣,放心地笑了。剛好有人從門口經(jīng)過,問,你家添了個姑娘還是小子?奶奶大聲回答:“我家添了個小子,大胖孫子啊!”
段家添了男丁,奶奶終于放心了。他們給男孩兒取名叫段小冬。
段老三他爹兄弟三個,不知什么原因,老大老二都沒生養(yǎng)。段老三之所以叫段老三,是因為他上面原本還有兩個哥哥,只是都沒活過十八歲。這樣,段家三門就只有段老三這一個男丁,也算是百頃地里一棵獨苗。后來,段老三把上一輩三個老弟兄養(yǎng)老送終,人土為安,順理成章繼承了段家的三院房子。也是看在那三院房子的份兒上,王蘭英才心甘情愿做了段老三的填房。
段老三身子弱,干不了重活兒,這個家一直都是王蘭英扛著,自然就有了當家做主的派頭,特別是生了兒子以后,底氣就更足了,經(jīng)常罵段老三是病癆鬼,讓他們母子跟著受罪。在王蘭英的罵聲里,段老三一年四季都把頭低在胸前。對于段小秋,王蘭英基本上不管不問,好像要讓她自生自滅。段小秋整天穿著臟兮兮的衣服,頂著亂蓬蓬的雞窩頭,奶奶看到了,就嘆氣,一邊嘆氣一邊給孫女梳頭,換衣服。
段小秋是在對王蘭英的質(zhì)疑中長大的。不斷擴大的心理陰影,讓她慢慢明白了后媽這個角色究竟意味著什么。一次,她頂著雞窩頭走過大街時,鄰居杜奶奶的一句話啟蒙了她:王蘭英這個后媽當?shù)每烧娌恍?,段小秋以后可有苦日子過了……那時候段小秋還小,還不懂什么是“王蘭英真不行”,但她已經(jīng)嘗了“苦日子”的滋味了。
王蘭英剛過門那會兒還裝裝樣子,后來就不裝了,脾氣上來了誰都罵,罵奶奶老不死的,罵段小秋是個討債鬼。王蘭英罵的時候,段老三從來不敢插嘴。奶奶雖然護著孫女,但畢竟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干脆躲出去,求得個眼不見心不亂,耳根清凈。
3
陳默對段小秋說出“我想你”這三個字時,是一個周末的早上。
段小秋盯著那三個字,看了半天,有些激動,又有些委屈,卻沒有回他。過了一會兒,陳默撥通了語音。聽到他的聲音,段小秋一下子就原諒了他。
半個小時后,陳默來了。
陳默一進門,就抱起了段小秋,還沒走到床邊,就已經(jīng)把她剝了個精光。一個像貪嘴的孩子,一個像嬌嫩的鮮筍,說不清是貪嘴的孩子生吞了鮮筍,還是嬌嫩的鮮筍把自己獻了上去……
風平浪靜之后,段小秋貼近陳默的耳朵說:“我以后要常常見到你?!?/p>
陳默把伸在段小秋脖子下面的手臂彎過來,摟住她的肩膀,沒有回答。他看著上方的那塊天花板,燈是三角形的白色吸頂燈,燈罩上有淺藍色花紋;四周的墻壁很白,對著床頭的那面墻上掛滿了干花;通過臥室的門,能看見客廳放著一架黑色的鋼琴,鋼琴上有一只花瓶,插著兩枝香水百合,正開得馥郁芬芳;朝南的落地窗前放著原木色的大書桌,一角的筆架上掛著大大小小數(shù)十支毛筆,各類書法、國畫教程擺放得整整齊齊,正中間鋪著一張宣紙,一半是原色,另一半涂成了烏云翻滾的樣子——好像那里隨時都會生發(fā)出一個故事。
這是段小秋租住的六十平方米的公寓,在一棟樓的二十八層,懸在這座城市的半空中,離天和地都很遠。
陳默的手機放在床頭柜上,一閃一閃的,不斷有信息涌進來,最后還來了一個電話。他接了,嗯嗯嗯的,嗯完了,手機就掛了。他放下手機,拍了拍她的屁股,從床上起身,去衛(wèi)生間簡單洗了個澡,穿戴整齊,又把她在懷里抱了一下,緊緊地。
“我以后要常常見到你。”段小秋再次貼近陳默的耳朵說。
“我該走了?!标惸f,拿起公文包走向門口。
段小秋有些恍惚,看了一眼掛在對面墻上的表,上午十點半。他是八點半過來的。每次她都以為陳默會多待一會兒,可每次他都把見面的時間卡在兩個小時之內(nèi)。這更像他精心安排的工作計劃,所有不被他納入計劃的行為統(tǒng)統(tǒng)無效。他按計劃告訴她什么時候可以微信語音,什么時候見面,見了面就迫不及待直奔主題。而她,一被他抱在懷里,就像干涸的沙漠遇到了河流,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張著嘴想要。
段小秋默默地發(fā)了一會兒呆,掀開被子準備去洗澡。剛下床,手機響了。她看了一眼,又是那個號,父親的。心里不由煩躁起來,干脆把手機調(diào)成靜音,朝下扣在了床頭柜上——她無法接受父親在拋棄她五年后,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在電話里對她噓寒問暖。
段小秋發(fā)現(xiàn)段小冬在偷吃雞蛋。
其實也不能算是偷吃,只是王蘭英總是背著段小秋。然而,段小冬卻不想這么做,他要顯示他在這個家里的地位和特權,故意把吃雞蛋的蛛絲馬跡留給段小秋看。他張開嘴湊到她面前,滿嘴都是被唾液稀釋后黏稠的蛋黃,像填了一嘴黃燦燦的屎。段小秋手里拿著半個硬饅頭,面前放著一碗小米粥,沒有菜。段小秋忍著口水,故意裝作沒看見。
從段小冬的嘴里,段小秋認定雞蛋散發(fā)出的就是雞屎的臭味。她皺著鼻子往后躲,段小冬卻得寸進尺往前湊;段小秋再躲,一屁股從凳子上摔了下來,飯碗扣在了懷里,接著又掉在地上,摔成了兩半。
段小冬哈哈大笑。
王蘭英用筷子輕輕敲了一下兒子的頭:“好好吃飯?!比缓蟮闪硕涡∏镆谎郏俺詡€飯都不消停,真是討債鬼?!?/p>
“討債鬼!”段小冬學著媽媽的語氣,用筷子點著段小秋說。他們總是沆瀣一氣,用一個又一個雞蛋摧毀段小秋在餐桌上的幸福感。
春天,王蘭英買了一窩雛雞,養(yǎng)在一個紙箱里。段小冬常常蹲在箱子邊逗雛雞,唧唧唧,唧唧唧……他叫得比小雞還歡快。段小秋正在寫作業(yè),被小雞和段小冬的叫聲弄得心煩意亂,就用兩團棉花塞住了耳朵。這個舉動被段小冬發(fā)現(xiàn)了,他就捧著兩只絨球一樣的小雞跑過來,放在她的桌子上,雞和人一起弄出了很大的動靜。
煩死了!煩死了!段小秋捂著耳朵。可沒人會幫她,無論段小冬對她做什么,最后父母罵的一定是她。段小秋閉著眼睛,無聲地抗議。
一個周日的中午,段老三進城賣菜去了,奶奶去鄰居家串門,王蘭英帶著段小冬不知去了哪里。家里沒人的時候,是段小秋最放松的時候。她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看書,盛著小雞的紙箱就放在不遠的地方。一只蘆花雞站在紙箱旁邊,它身后有一堆新鮮的雞屎。段小冬每天吃的雞蛋,就是那只蘆花雞下的。這讓她更加堅信,雞蛋發(fā)出的就是雞屎的氣味。蘆花雞咕咕叫著,繞著紙箱轉圈兒,這兒撓一下,那兒撓一下,好像要把小雞從紙箱里刨出來。
雞犬不寧。這是段小秋在語文課上新學的成語。她不喜歡這個成語。
段小秋跑過去,趕走了那只蘆花雞,伸頭俯視著紙箱里那些鵝黃色的小東西,想起段小冬對著她張嘴的樣子。腳下那攤新鮮的雞屎,正散發(fā)著腥臭的味道。一只蘆花雞已然如此,要是這些小雞都長成蘆花雞,那可真就雞犬不寧了。段小秋四下看看,發(fā)現(xiàn)窗臺上有一盒火柴?;鸩窈杏峙K又爛,猩紅的火柴頭從盒子里探出來,像一朵朵熟睡的火焰。段小秋的手伸向了那個火柴盒。
但段小秋就是劃不著火柴,第一根斷了,第二根又斷了。當她劃第三根的時候,聽到一個聲音:“小秋,你要干什么?”
段小秋的手一抖,火柴盒掉在了地上。不知什么時候,她的同學杜明站在了身后。看到段小秋緊張的樣子,杜明好像明白了一切。然后,他們成了同謀,在杜明的協(xié)助下,紙箱里的稻草燃燒得無比歡快。她看著跳動的火苗里無處可逃的小雞,又想到一個成語:心花怒放。小學六年級的段小秋已經(jīng)學會了很多成語,譬如鳳凰涅槃,譬如玉石俱焚……她想,小雞不是鳳凰,它們不可能涅槃,但它們肯定和那紙箱玉石俱焚了。
院里的風卷起濃煙和熱浪撲面而來,杜明拉起段小秋飛快地跑出了家門。
“天呀,哪個天殺的干的?我的一窩雞呀……”聽到王蘭英的號啕時,院子里的紙箱已燒成灰燼,空氣里還殘留著焦煳的味道。
后來,段小秋跑去屋后的水塘邊,用一根樹枝挑開扔在垃圾堆上的那一小堆灰燼,先看到一個,接著又是一個,再接著,是一堆尖尖的焦黑的雞頭骨……奶奶在水塘邊找到她時,被她的樣子嚇壞了。拉著她的手回家的路上,見人就問:“你看這孩子,眼睛都直了,這是咋回事???”
段小秋的眼睛一眨不眨,黑眼珠一動也不動,像中邪了似的。奶奶喊來了杜明奶奶,杜奶奶連著給她叫了三天魂,她才恢復了正常。
王蘭英認定是段小秋干的。奶奶覺得王蘭英太過分了,跳出來為孫女說話:“你胡說什么啊,她才十二歲,有你這么糟蹋孩子的嗎?”奶奶一般不和王蘭英起沖突,但忍無可忍的時候,她還是有辦法的。奶奶降服王蘭英的辦法就是站在街口數(shù)落她的不是,讓左鄰右舍的鄰居們來為她助陣。王蘭英再彪悍,終究還是在意閑話的。她沒有證據(jù),只能把火氣憋在肚子里。但她再看段小秋的時候,眼神里就充滿了仇恨。
4
小魚打來電話的時候,段小秋剛給一個二十八歲的孕婦上完孕瑜伽。
小少婦懷孕六個月了,人還瘦得像一根蒼白纖弱的麻稈,兩條瘦腿不堪重負地扛著一個突兀的肚子。給她上瑜伽課的時候,段小秋總是很擔心,每一個體式都讓她捏著一把汗,那可是兩條人命啊。不過,小少婦給的課時費高,一小時六百,人也溫和。
她說:“段老師你瞧瞧,我現(xiàn)在都成什么樣子了。人家說,多坐一分鐘,世界上就少一個好看的屁股。懷孕后,我卻只能躺著和坐著。還好,有孕瑜伽?!?/p>
小少婦有氣無力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臀部。段小秋順著她的手看了一眼,看不到孕瑜伽會給她的臀部帶來什么希望。心里說,其實不用那么麻煩的,對于你來說,多坐一分鐘,世界上就少一個屁股。
二十八歲沒有屁股的小少婦讓段小秋很是羨慕。段小秋今年二十七歲,陳默比她大六歲,有時候她會想象能懷一個他的孩子。多年瑜伽教練的經(jīng)歷,她堅信自己的子宮比她見過的任何一個孕婦都健康,那是一片孕育生命的沃土??墒牵苍S一切只是她的一廂情愿,只是個夢。
“陪我去追星吧?!毙◆~在電話里說。
“好啊?!倍涡∏镆豢诖饝?/p>
“小秋你今天怎么了?”小魚問,“誰不知道段小秋是個大忙人,不正常啊,我還以為我得多求你一會兒呢。不會跟我學長吵架了吧?”
“吵什么架啊,你學長就是個傳說?!倍涡∏锵耄悄艹吵臣?,也能證明愛情的存在?,F(xiàn)在他們之間的關系更像上下級,他禮貌,周到,卻疏離;她一臉期待,萬般柔情,小心翼翼,卻增加不了兩個小時的長度。段小秋認為陳默對她是沒有愛情的。她不能與一個對自己沒有愛情的男人保持親密關系,必須離開他。
“那好,你收拾一下馬上出發(fā),機票我都買好了?!毙◆~掛了電話。
小魚的偶像是靳小天。在小魚的推薦下,段小秋看過幾部靳小天演的電視劇,他總是瞇著眼睛,把男主演得像他自己一樣傾倒眾生。小魚拿她的每一任男朋友與她的偶像比,比來比去,就把自己剩下了。
靳小天與另外幾個明星一起參加湖南電視臺的一個娛樂節(jié)目。票貴得離譜,前來追星的人多得也離譜,階梯式的觀眾席上黑壓壓一片人頭。小魚不知道怎么弄到兩張貴賓席的票,視野挺好,臺上的主持人和嘉賓都看得清清楚楚。靳小天在臺上的一舉一動,都讓小魚捂著嘴瞪大眼睛激動得不行。段小秋真為她擔心,生怕她的手一松開,就會有成千上萬顆心從她嘴里跳出來。實在看不下去了,有這個必要嗎?
“哎,如果有機會和他一夜情,你愿意嗎?”段小秋湊近小魚的耳朵問。
小魚愣了一下,表情有點兒扭捏,打了段小秋一巴掌,說:“如果誰都可以,那小天他受得了嗎?”
段小秋放眼四顧,嗬,也是啊。
前排貴賓區(qū)最中間的位置上,突然有個頭往上躥了一大截,揮手喊道:“小天,我女朋友讓我告訴你,她愛你!”
現(xiàn)場一片嘩然。
全世界都他媽瘋了。
主持人趕緊用手勢把聲音往下壓,壓了半天才壓下去。現(xiàn)場錄制不允許出現(xiàn)這一段,誰這么不懂規(guī)矩?小魚說:“神經(jīng)病吧?”
段小秋往那個方向看了一眼,一個非??鋸埖慕瘘S色卷發(fā)頭不安分地在那里晃,他右手摟著一個長發(fā)白衣的女孩兒。小魚告訴段小秋,女孩兒是某市藝術館的舞蹈演員,整天在粉絲群里曬圖。
“你們互相都認識?”段小秋問。
“有認識的,更多的不認識。我們有粉絲群,經(jīng)常在群里互動,群里比他瘋狂的人多了去了,動不動就要給小天送錢,送豪宅?!毙◆~說。
“做個明星真爽。小天都收了嗎?”段小秋問。
“那當然,明星不爽誰爽?但沒聽說他收過誰的錢和豪宅,人家自己都有?!毙◆~說。
散場后,跟著人群往外走,段小秋看到了那個女孩兒,就走在她的左側,長發(fā)白衣,身材高挑,五官精致,神色迷離。接著,段小秋看到了那個金黃色的卷發(fā)頭。
“我好想擁抱他一下?!迸亨街煺f。
“沒問題,那就擁抱他一下?!苯瘘S色卷發(fā)頭說。
“可是根本無法接近他。”女孩兒又嘟著嘴說。
“我給他十萬,讓你擁抱他一下,我就不信他不肯?!苯瘘S色卷發(fā)頭說。
“十萬……擁抱一下應該差不多吧?不過也不一定,明星都很有錢?!闭f最后三個字的時候女孩兒拖著長音。
“不行就一百萬?!苯瘘S色卷發(fā)頭豪邁地說,他往女孩兒這邊看了一眼,“只要你高興?!?/p>
段小秋看清了耀眼的金黃色卷發(fā)里的那張臉——段小冬!他的聲音變了,段小秋居然沒聽出來。
手機在兜里震動,段小秋顧不得接聽。小魚拉著她的手往前沖,大家都在趕往嘉賓出口處,要在那里堵靳小天,為了再看他一眼,說不定還能合個影。
段小秋說:“小魚你快去,我在外圍給你拍照?!?/p>
“好,給我多拍幾張?!毙◆~像魚一樣游進了人群。
段小冬和白衣女孩兒站在出口處的臺階上,他的右手臂始終摟著女孩兒,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他還是那么不可一世。段小秋心想。她看見段小冬遠遠地往這邊扭了下頭,但不確定他是不是看到了她。
突然,人群中有個聲音喊道:“好像在第二出口!”
人群嘩啦啦蜂擁而去,里三層外三層。小魚擠在里面進不去也出不來,很快就被淹沒了。這種局面,估計很難有合影的機會。等著拍照的段小秋感覺自己沒了用武之地,就停在原地沒過去。掏出手機一看,五個未接,全是來自父親的。段小秋向段小冬的方向看了一眼,把手機調(diào)成了飛行模式。
過了一會兒,身后靜悄悄走出一行人,段小秋回過頭,看到靳小天向這邊走來。看到段小秋,他扯著嘴角笑起來,右手食指豎在唇邊,狡黠地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段小秋在心里說:原來明星也是人嘛。
第二出口的人有所覺察,蜂擁跑向這邊時,靳小天已經(jīng)坐進車里。
段小冬的聲音劃破夜空:“小天,你等等,我女朋友想擁抱你一下,我給你一百萬!”
靳小天的車在夜色中絕塵而去。
小魚拉著段小秋的手臂,走在突然寂靜下來的夜色里,很是失落?!懊看味枷袷莵砼c他離別的,小秋,我好難過?!?/p>
段小秋擁抱了小魚。這個與她一樣二十七歲的姑娘,活得可真年輕,只有年輕才會如此沖動,如此瘋狂。而她已經(jīng)老了,她渴望那個她愛的男人,渴望一個家。
一輛黑色的越野車駛過身邊,段小秋看到車里白衣長發(fā)的女孩兒和金黃色卷發(fā)的段小冬。
“嗬,奔馳大G!”小魚說。
“這車得多少錢?”段小秋問。
“兩百萬總有吧。這哥兒們據(jù)說是個拆二代,獨生子,家里拆遷時得了一千多萬。只是,拿著家產(chǎn)身價的十分之一去幫女朋友追星,還是挺瘋狂的。”小魚說。
“獨生子?他為什么是獨生子?”段小秋問,突然很惱火。
“獨生子還有為什么的?他自己在群里說的。有天他在群里跟另一個人較上勁了,兩個人都牛哄哄的。對方是個富二代,就罵他,你一拆二代,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坐吃山空混吃等死嗎……你怎么了小秋?”小魚問。
“沒怎么,這些人都是垃圾,有點兒錢了不起?。繜o聊至極?!倍涡∏锩艘幌骂~頭,那里恢復得很好,并沒有留下疤痕。但段小冬當年那一煙灰缸砸下去,疤痕卻留在了她心里。
“你到底怎么了?”小魚問,她覺得哪里不對。
“沒怎么。”段小秋掩飾著,感覺額頭那里隱隱作痛,她希望永遠不要再想起過去?!皼]怎么,走吧?!?/p>
“不舒服嗎?”小魚又問。
“沒有,真沒事?!倍涡∏餂_小魚笑了一下。她希望小魚不要再問了,不然她會崩潰。
王蘭英一如既往地給段老三吹枕邊風,枕邊風不管用她就鬧。她說,家里沒能力再讓段小秋上學了,姑娘家,終究是要嫁出去的,干嗎花那冤枉錢。但段小秋憑著年年第一的成績,上完小學上初中,上完初中又妥妥地考上了重點高中。
“那得花多少錢,簡直要人命啊,要是再讓她上學,咱就不過了?!蓖跆m英下了最后通牒。
段老三低著頭,沒有說話。
“我尋思,要不就把小秋說給我表哥家的二民吧?!蓖跆m英說。
二民家在市里,算是城中村,人長得又高又瘦,蒼白的臉總是陰惻惻的,精神有點兒問題,時好時壞,一直沒娶上媳婦。
“小秋才十五,比二民小十多歲,這怕是不行?!倍卫先椭^說。
“過幾年不就大了,又不是讓她現(xiàn)在就結婚。再說了,我表哥就二民一個孩子,光是每月的房租都吃喝不愁,條件多好?!蓖跆m英說。見段老三低下頭沒再說話,王蘭英眼睛就亮了,她覺得這事有譜。
奶奶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她在街上堵住了段老三,當著街坊鄰居的面說:“老三,小秋可是給段家爭了光的,全村就她和杜明考上了重點高中,你可不能虧待她?!?/p>
段老三唯唯諾諾:“我知道小秋聰明好學,可家里情況您也清楚……”
奶奶不等他說完,就搶過話頭說:“老三,虧啥都不能虧孩子的教育,我不圖你對我多好,但你要是敢虧了我孫女,我跟你沒完?!?/p>
“是啊老三,都啥年代了,男孩兒女孩兒一樣,你可不能太偏心?!?/p>
“是啊,是啊,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虧不能虧了孩子,這話在理……”
鄰居們你一句我一句,段老三的頭又低了下去。為此,王蘭英和段老三大鬧了幾場,但終歸有奶奶護著,又怕街坊鄰居戳他的脊梁骨,段老三硬是頂住了王蘭英的壓力。
開學的前一天晚上,因為第二天要起早去學校報到,段小秋早早就上床睡了。睡到半夜,忽然感覺身上有什么東西在爬,涼涼的,像蛇。她扭了一下身子,用手去驅趕,卻趕不走,反而將她愈纏愈緊。段小秋一驚,醒了,看到黑暗中有個人俯在她身上,正在撫摸她的身子。她馬上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驚恐地尖叫起來。
那人伸手捂住她的嘴:“叫也沒用,是你爸媽讓我來的?!?/p>
爸?媽?段小秋終于明白了,她拼命地掙扎,踢打,撕咬……那人一巴掌打下來,接著去扯她的內(nèi)褲。
“咣!”很悶的一聲響,那人歪在一旁不動了。
“小秋……”奶奶扔掉手里的鐵鍬,把她抱進懷里,“閉上眼,什么也別看?!?/p>
奶奶為她整好衣服,把她帶離了那張床,一整夜都抱在懷里。
當晚,王蘭英騎著三輪車把二民送了回去。開始幾天,二民什么事也沒有,但后來,突然有一天就腦出血死掉了。
消息傳來后,奶奶病倒了,這一病就再沒有好。
奶奶在臨終前,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段老三。杜明奶奶顫巍巍站了起來,說:“老三啊,你娘這是死不瞑目呀,她還是放心不下小秋,快跟你娘起個誓,說你們不會虧待小秋。”
段老三受不了他娘的眼神,腿一哆嗦,發(fā)了個毒誓:“只要小秋還在這個家里,誰對她不好誰就不得好死;只要小秋能考上,我一定讓她念大學!”
圍在奶奶床前的親戚和鄰居都紛紛作證,奶奶這才放心地閉上了眼睛。窗外突然一聲炸雷,頃刻間下起了瓢潑大雨。一屋子人看著窗外電閃雷鳴,噤了聲。
杜明奶奶那年一百歲,耳不聾,眼不花,總是拄著龍頭拐杖在村里遛彎,遇到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就拐杖搗在地上罵。她拉了段老三的手,說:“老三啊,你起下了那個誓,就得好好守著。聽見外頭的炸雷了嗎?一定要好好守著?。 ?/p>
杜明奶奶的警告起了作用,之后有一段時間,王蘭英似乎消停了不少。但也就那么一段時間,過后,只要段小秋在家,王蘭英就罵段老三,罵他不是人,欺負他們母子;罵家里大大小小都是討債鬼,都在啃她的骨頭吃她的肉。王蘭英罵的時候,段小秋在屋子里咬著筆桿,“咔嚓”一聲,手里的筆桿碎了。她收拾好書包,回學校去了。
王蘭英沒法阻攔段小秋上學,但她有的是辦法整治她——每次學校的大小考試,王蘭英好像都了如指掌,臨考那幾天她總有辦法讓家里雞犬不寧。段小秋卻不屈服,即便空腹上考場,成績照樣好得讓王蘭英絕望。有一次考試結束后,段小秋暈倒在考場,把監(jiān)考老師嚇得不行,急忙送進衛(wèi)生所,醫(yī)生說是低血糖,餓的。這讓鄰居們在背后把王蘭英罵了很久。王蘭英恨得咬牙切齒,可段小秋像故意要和她作對一樣茁壯成長,而且,段小秋越長越好看,輕輕松松長成了一枝花,反襯著王蘭英的丑。
在段小冬初中二年級輟學的那年,段小秋考上了本市一所師范學院。從大學第一個學期開始,段小秋就做起了家教,從此再沒花過家里一分錢,除非萬不得已,吃住都在學校,決不回家。
5
回到杭州,已是夜里十二點多了。
段小秋洗漱后躺床上看手機,看到微信里有兩個未接語音,陳默的?;負苓^去,那邊半天沒接,又撥了一次,還是沒接。翻上去,看到還有一句留言:接下來我會有幾天空閑,我們計劃一次自駕游吧。就這么一句話,讓段小秋收回了要離開他的想法,她對著這句話傻笑,開心得不行。段小秋回了一個捧著一顆心沒完沒了點頭的表情符號。想,這么晚了,他應該睡了吧。
那天晚上,段小秋做了一個夢——在一間陌生的屋子里,她跟在陳默的身后,他去廚房她就跟到廚房,他去書房她就跟到書房,他去陽臺上她就跟到陽臺上……她把這個夢講給陳默聽,陳默說,如果我們一起生活,我會帶你去周游世界?,F(xiàn)在,先計劃一次自駕游吧。
然而,計劃中的自駕游最終沒能成行。有一個禮拜,段小秋與陳默失去了聯(lián)系,發(fā)微信不回,打電話不接。她不知道他出什么事了,甚至懷疑他跟別的女人去自駕游了。那幾天,段小秋睡眠很不好,夢里常常被掛在半空,一不小心就往下掉,掉下來就會醒,接著就會在黑暗里閉著眼睛清醒到天亮。她又想到了放棄。離開他吧,那樣就不用把時間分成一分一秒來等他了,那樣時問會過得快一些,會讓人來不及傷心。
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段小秋每天都要在陽臺上倒立,她想在白天體驗一下掛在夢中的感覺。經(jīng)歷了魂飛魄散——異??謶帧悬c兒恐懼——不再恐懼——有點兒興奮——異常興奮這些過程之后,她發(fā)現(xiàn)這似乎讓她的失眠有所好轉。
陳默突然又出現(xiàn)了,解釋說,有個詩友突發(fā)腦出血去世了,才四十二歲,剛獲得“突圍詩歌獎”;說詩友還留下一個孩子,那些日子,他忙著處理詩友的后事。段小秋雖然很難過,但還是原諒了他。她總是很輕易地就原諒了他,一次見面,一個電話,甚至一條微信,哪怕只是微信上的一個笑臉。
這件事像一個坎兒,把秋天絆了一下,接著就跌進了冬天。陳默依然很忙,各種各樣的會議和講座,今天在上海,明天或許就在北京,有時候還會接到他從地球另一端發(fā)來的微信,就是沒多少時間跟她見面。段小秋好像也接受了這種相處方式。
整整一節(jié)課,手機都在不停地閃。下課一看,有三十多個未接電話,都來自同一個號碼。這是要干嗎呀?段小秋摁下了接聽鍵。
“喂,小秋啊,你可算接電話了?!?/p>
段小秋沒有說話。
“是我啊,我是爸爸,你在外面好不好?要是不好就回來吧……”
“我挺好?!倍涡∏镎f。
“外面再好,還能有在家里好?”父親在電話那頭說,“小秋啊,快過年了,回家吧?!?/p>
“我不想聽這些廢話,你說這話也不合適,別忘了,我跟那個家早就沒有關系了。你究竟想說什么,直說吧?!倍涡∏镎f。
“你看你,說話還是這么不中聽。你就是太犟,我也沒想說什么,就是想讓你回來,多少年都沒回來了,回來跟家人一起過個年吧。你弟弟……小冬他,他快把家給敗光了?!备赣H說。
想到那天晚上在長沙看到的段小冬,段小秋對這個消息一點兒都不感到意外,甚至還有點兒幸災樂禍。
“再說一遍,那個家早和我沒有關系了?!?/p>
“小秋啊,別賭氣了,不說別的,杜明他可還在等著你呢,回來跟他把婚結了吧,那是個好孩子,拿了拆遷款,還在本本分分上班,一分錢都沒亂花……”
“我說怎么把電話打成這樣,原來你們打的是這個主意啊。是不是指望我嫁給杜明,好讓段小冬接著去敗光他家的錢?當初,一千萬就夠你們把我掃地出門一次,怎么?杜家的一千萬,又夠你們把我賣一次了對吧?”段小秋說。
“看你這孩子說的,不是那個意思。小秋,我生病了……”父親居然在電話里哭了。
多熟悉、又多令人厭惡的感覺。這是父親的慣常做法,遇到問題,就會以生病為借口讓對方屈服,要么就是哭。從前,對付奶奶是這樣,對付段小秋也是這樣。但段小秋知道,在那個家里,段小冬和王蘭英是不會吃他這一套的。
段小秋什么都沒說,掛了電話。
父親接著又打了過來。段小秋不接,父親就一直打。
眼看要上第二節(jié)課了,電話一直在打,雖然是靜音,手機屏幕不停地閃,讓段小秋心煩意亂。沒辦法,再次接通。
父親還是哭,邊哭邊罵:“你的心咋這么狠啊?我從春天開始給你打電話,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冬天了,一年四季都讓我給打過去了,你咋還是這樣?我生病了,都快死了,你這沒良心的,為了你,我受了多少罵?為了你,我在你奶面前發(fā)下毒誓,我這病就是你奶在懲罰我,她在懲罰我啊……”
段小秋再次掛斷了電話。她不想讓一個電話帶出一連串的噩夢。
段小秋在微信里問杜明:“誰讓你把我電話給他的?”
“自己親爹,總不能老死不相往來吧?”杜明說。
“你見過那樣的親爹嗎?”段小秋說,“他生了什么?。俊?/p>
“他沒生病啊,昨天我還在公園遇到他,在看人下棋呢?,F(xiàn)在你爹就是退休老干部的待遇,每天喝個小酒,遛個小彎,看人下個棋,挺好的。就是段小冬太能折騰了,你爹要是有病,也是心病?!倍琶髡f。
“居然拿生病來要挾我?!倍涡∏镏苯永诹四莻€號。杜明還想往下說,段小秋回了句“我要忙了”,就把手機關了,開始給學員上課。她甚至連那個城市都不想再提起了?,F(xiàn)在多好,她用了五年時間,才讓一切變得這么好的——該忘的都忘了,該來的也來了,該有的差不多也有了,就是沒有的,也總會有的。
陳默敲門時,段小秋正在陽臺上倒立——雙手撐地,兩只腳向上,腳尖兒點在落地窗的玻璃上——像一個伸展雙臂擁抱生活的人,突然被美圖秀秀旋轉了180°,背靠玻璃倒掛下來,頭向后勾到一定程度,就可以用這種獨特的姿勢從二十八樓向下俯瞰。這是個凌厲的高度,最初的時候,這個高度會讓段小秋心慌,但現(xiàn)在完全沒問題了。如果恰好是晴天,天空中恰好有幾朵云的話,找一個合適的角度,避開深灰色的金屬窗框,就可以拍到一幅把自己倒掛在云朵上的照片,要是拿去參加攝影展,說不定能獲個什么獎。段小秋一直希望可以拍一張這樣的照片,但見過這個場景的陳默卻表示,太瘋狂,也太危險了。萬一玻璃碎了怎么辦?他嚴肅地警告她,不許再這樣做。
陳默進來以后,剛恢復直立的段小秋還有些氣喘。他有些驚訝,問她怎么了。她解釋說剛練了會兒瑜伽。這不算撒謊,倒立也是瑜伽體式之一。有時候就需要用模棱兩可的方式省去一些麻煩,畢竟他警告過她不許再去倒立。她認定他的警告等于愛。她習慣對摯愛的人言聽計從,除了這件事。
“你不是天天都在教嗎,自己還練?!标惸阉趹牙锉Я艘幌?,又松開,打算脫掉外套。
段小秋卻黏在他懷里不肯離開,說:“不,還要抱?!?/p>
“抱多久才夠呢?”陳默笑笑,又抱緊了她。
最近,他們的感情在迅速升溫。她發(fā)現(xiàn)他原本是一個溫柔體貼的情人,盡管幾個星期見不到一面的情況依然是常態(tài),但她現(xiàn)在可以在微信里隨時找到他。她有時候撒嬌,說想聽他的聲音,他就發(fā)來一段語音,給她念幾句詩。她因此背會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詩,也收藏了很多他寫的詩。與所有詩人的詩相比,他的詩是屬于她的。
“多久都不夠,不夠,不夠!”她連著說了三個不夠,臉在他胸前蹭來蹭去。
摩擦起火,陳默一下子就燃燒了起來。他覺得外套不一定非要放開她才能脫,他完全可以一邊抱著她,一邊把他的衣服和她身上所有的衣服都扒干凈。只是這樣,衣服只能就近扔在地板上。不過,這不用擔心,段小秋是個講究的女人,她家的每一處角落都纖塵不染。
然后,他們做了很長時間……
結束后,段小秋望著天空中的幾朵白云,說:“我想拍一張掛在云上的照片?!?/p>
陳默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都不穿,去陽臺上倒立。大概腦補了一下那個畫面,表示他認為那樣不太好。
“我快放假了?!标惸f。
段小秋還在想把自己掛在云上那件事。這是她最近思考最多的也是她認為最有意義的一件事。對她來說,最難的瑜伽動作都是輕而易舉的,她想換種方式挑戰(zhàn)自己。
“我們把上次錯過的自駕游補上吧。春節(jié)期間時間寬裕,可以去個遠一點兒的地方,云南,你覺得怎么樣?”陳默說。
段小秋說:“好啊,我一直都想去洱海呢?!?/p>
她打開手機,去查杭州到云南自駕游的最佳路線。一查才知道,每個在網(wǎng)上分享經(jīng)驗的人,都總結出了一條最佳路線。最后發(fā)現(xiàn),根本沒什么最佳,每條路線都被熱心的網(wǎng)民搞得很可疑。
陳默說:“到時候再說吧,走到哪兒是哪兒,洱海一定會去?!?/p>
陳默帶來了蔬菜和水果,他正在廚房里忙碌。這個男子氣十足又一身書香的男人,做飯的樣子真的太帥了。段小秋平時不做飯,灶火一開她就緊張,她會眼睜睜看著鍋里的食物被燒得面目全非而不知所措。她有限的廚房經(jīng)驗都是失敗的,有時候還會把自己弄傷。于是,她徹底放棄了廚房。
段小秋走過去從后面抱住陳默的腰,側頭看他把一條魚放進油鍋里。油鍋里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音,那條魚在油鍋里逐漸卷曲、萎縮、焦黃。段小秋突然看到了一窩雛雞從鵝黃鮮活到萎縮焦黑的過渡;想起很多年前,老屋后水塘邊的垃圾堆上,那些尖尖的被燒煳的雞頭骨……她渾身顫抖,額頭抵在他背上。
“又饞了?一會兒先吃魚,再吃我?!标惸杏X到了段小秋的顫抖,回頭親著她的左耳垂說。
顯然,陳默誤會了她。她在想要或者高潮的時候都會渾身顫抖,渴望與抵達,她用了同一種方式來詮釋。這絕不是能力與技術的問題,這是愛。他迷戀她為愛顫抖的身體,但他認為他們得吃完了這頓午飯,再睡個午覺后,才能再來。
“乖,你去沙發(fā)上等著,一會兒就好了?!标惸f。
段小秋像獲得了赦免,逃回到沙發(fā)上。
段小秋搖搖頭,想甩掉那些回憶。
陳默在廚房忙著做飯的情景,讓段小秋有了與他一起過日子的感覺。這是個多么完美的愛人啊,和他同處的每一分鐘都讓她感到幸福。然而,這幸福又是忐忑的。一簾帷幕拉在五年前的初春,隔開了她的當下和過往。那一年,段小秋的人生重新開始在杭州的春天里,而面對陳默,那個春天之前的一切都令她羞于啟齒。她害怕哪陣風會掀開那道帷幕,揭開那些舊傷疤。以前她并沒有這么多顧慮,她和陳默見面的機會總是太少,每次見面的時間也太短。可現(xiàn)在,陳默幾乎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她一直沒搞清楚他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漸人佳境的。等她覺得有必要向他坦白的時候,卻總是糾結,怕他會嫌棄她,會看不起她,于是一直拖著。越是這樣拖下去,她心里就越是不安,感覺自己像個騙子。
吃飯的時候,一個陌生號打了過來,來電顯示是中原那個城市,段小秋料定是父親換了個電話打過來的。
“怎么不接?”陳默問。
“廣告電話。”段小秋說著,隨手就把那個號拉黑了。
那天陳默沒走。二十八樓飄在云端,遺世而獨立,只有一層白紗擋在窗前,風一陣一陣擠進來,構成了一世界的跌宕起伏……段小秋戰(zhàn)栗著,一把一把抓向云朵,幸福讓她無比貪心。
她說:“陳默,你要把那五年欠我的全部都還給我……”
6
圣誕節(jié)前的一天下午,段小秋上團體課。手機屏幕又在閃爍。這次是杜明打來的。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就像與段小秋較勁。
“你究竟要干嗎?”一節(jié)課結束后,段小秋才接了杜明的電話。
“你還好吧?怎么不接電話?再不接我就報警了。”杜明說。
“報你個頭啊,我為什么要接?手機都被你打爆了,你還有完沒完?這是騷擾,你知道不?”她已經(jīng)料到他是替她父親打過來的,“你以后少管閑事。”
“看你這脾氣,是不是……在那邊過得不好?”杜明小心翼翼地說。
“怎么跟他口氣一樣?你們就那么盼著我不好?”
“沒人盼你不好,就是想告訴你,要是在那邊過得不好,就回來?!?/p>
“我好不好都不會回去,告訴他以后別給我打電話,你以后也別再這么打,有事在微信里留言?!?/p>
“就這么討厭我們?”
“是,就是討厭你們,我討厭五年前,你們就是五年前?!?/p>
“這樣不好吧?你爸他就是想讓你回來,大家一起過個年?!?/p>
“跟他說沒那個必要,他老婆兒子熱炕頭,好好過他的日子。再說一遍,我跟那個家已經(jīng)沒什么關系了?!?/p>
“怎么能沒關系呢?血濃于水。”
“你再廢話我掛電話了。還有,再替他給我打電話我就拉黑你。”
“好好,不廢話了。我給自己問一句,你在那邊處對象了嗎?”
段小秋想到了她與陳默的關系,但她不想跟杜明說那么多。
杜明聽她在電話里遲疑了一下,自作主張地認定她還沒有對象,至少還沒有可以結婚的對象,說:“我跟你一樣,高不成低不就,也把自己剩下了……”
段小秋笑了:“你還真成剩男了?”
“可不就成剩男了?!?/p>
“什么情況?你有錢有房,工作也不錯,妥妥的鉆石王老五呀。再說,就算沒拆遷,以你的條件,也是好姑娘隨你挑隨你揀啊?!?/p>
杜明在電話里長嘆了一口氣:“都是拆遷給鬧的,不然我孩子都會打醬油了,還有可能是咱倆的孩子……”杜明說。
“少拿我開涮?!?/p>
“誰拿你開涮了?我奶奶多喜歡你啊?!?/p>
杜明奶奶是個活神仙,多年前就說自己一百歲了,多年后還說自己一百歲了,誰也猜不出她究竟多少歲,當然,也猜不出她還會再活多少年。杜奶奶眼神有些縹緲,好像什么都懶得看,但什么都看在眼里。她眼里揉不進半點兒沙子,遇到任何傷天害理的事,就搗著拐杖在大街上罵人。老太太有這個資本,大戶人家出身,兒子又在市里公干,誰都怵她三分。可杜奶奶偏偏喜歡段小秋。杜奶奶跟小秋奶奶說:“要不給倆孩子定個親吧,我是越看小秋這孩子就越喜歡。”可能杜明聽到了這句話,小心思也活泛起來了,跑去幫著段小秋謀殺了王蘭英那一窩小雞。而且,從那以后,杜明每晚放學后會等著段小秋一起回家;杜家做了好吃的,也會讓杜明帶一份給段小秋。后來兩人都上了師范學院,如果沒有節(jié)外生枝,兩個人的孩子確實能打醬油了。
現(xiàn)在,杜明舊事重提,段小秋的語氣也溫軟下來:“杜奶奶還好吧?”
“好著呢,還老是問起你,讓我?guī)慊丶彝鎯??!倍琶鞯目谖浅錆M了懷念,“可是,你連個招呼都不打就走了,我去哪兒給她找你啊?!?/p>
段小秋確實沒有向任何人透漏過自己的行蹤。
“杜明,你是知道的,我就是要徹徹底底與過去脫離關系?!彼f。
“你嫁給我,不就和過去脫離關系了?說白了你還是沒看上我……”杜明怨艾地說。
“都過去了,還說這些干嗎?說說后來的事吧?!倍涡∏镎f。
“后來我奶奶罵了王蘭英很長時間,說是她逼走了你;又罵我媽,也罵我,怪我們沒早點兒把你領回家來?!倍琶髡f。
“這段掐了,再往后?!倍涡∏镎f。
“再往后,我認識了一個小學老師,人長得還不錯,跟我也說得來,我們處了一年多,可我奶奶橫豎看不慣人家,說人家是看上了我家的房子和錢?!?/p>
“你同事?”
“不是。瞧你,她是小學老師,跟你說過的,我在二中?!倍琶骺棺h,怪段小秋連他工作單位都記錯。
“哦,對,那后來呢?”
后來,小學老師知道杜明奶奶的態(tài)度后,二話沒說,就要和杜明分手。杜明勸她別跟一個百歲老人較勁,說他會想辦法說服奶奶的。小學老師說,沒那個必要,她真不是稀罕他家的房子和錢。再打電話,就不接了。沒過多久,姑娘的微信頭像就換成了她與新男友的合影。
“愛情第一,給姑娘點個贊?!倍涡∏镎f,“再后來呢?”
“我爸的同事又給我介紹了一個姑娘,書香門第,在一個文化公司工作。處了幾個月,姑娘知道我家是拆遷戶,說什么都不愿意繼續(xù)交往了。后來才知道原因,人家姑娘屬于有想法的精英人士,看不上一夜暴富的拆遷戶,認為拆遷戶就是有錢不敗家,那也是坐享其成碌碌無為的普通人,一輩子也就那樣了?!?/p>
“哈哈哈,這想法獨特。我又想給姑娘點贊了?!倍涡∏镎f。
“你就笑吧,也不管別人是不是開心?!倍琶髡f。
“還有嗎?把你不開心的事都講出來,讓我好好開心一下?!倍涡∏镎f。
“兩次都因為拆遷,再與姑娘接觸,我就先做自我介紹。有個姑娘,剛見面時表情淡淡的,后來知道我是拆遷戶,態(tài)度馬上就轉變了,一下子熱情起來,弄得我渾身直起雞皮疙瘩。那頓飯結束后,就沒再聯(lián)系。不用你問了,我直接給你講下一段。”
杜明說后來又見個姑娘,家境不錯,學歷也高,在機關上班。姑娘知道他家是拆遷戶后,并沒有太多反應,這讓杜明安下心了,覺得有戲??上嗵幍倪^程中,姑娘時時處處都刻意地表現(xiàn)出一種優(yōu)越感。杜明很快就明白了,人家這是在告訴他:她和他本來不是一路人,要不是杜家拆遷,家境富裕,他根本配不上她。
“這次分手后,我就不想再相親了,太復雜了?!倍琶髟陔娫捓镩L嘆一聲,“這一路走下來,還是覺得你最好?!?/p>
“你別想得太美,我要是嫁給你,你家的錢早晚都得讓段小冬給敗光了?!倍涡∏镎f,“說不定我爸和王蘭英打的就是這個主意?!?/p>
“那不至于,錢在我父母手里攥著,能讓他們得逞?”杜明好像看到了希望,接著問道,“你能考慮回來嗎?”
“不考慮,我不會回去的?!倍涡∏镎f。她本想給杜明提一下陳默,但最后還是沒提??戳丝磯ι系谋?,下一節(jié)課的時間到了?!岸琶鳎闶莻€好人,會找到屬于你的愛情,等你好消息啊,我得去上課了,再見!”
“等一下,小秋,你爸他來找過我?guī)状巍?/p>
沒等杜明說完,段小秋掛了電話。
段小秋大學畢業(yè)那年,城市擴建到他們村,段家的三院房子開始拆遷,宅基地和房子的補償金,算下來有一千多萬。段家也搬到了城里,住進了一個中檔小區(qū)。在找工作的那段時間,段小秋沒有辦法,只好回到了家里。
正月初十,年還沒過完,早上洗漱后段小秋正在房間梳頭,王蘭英進來了。她站在門口,看著段小秋往馬尾辮兒上套皮筋,等段小秋套完了最后一圈兒,王蘭英把一張銀行卡拿出來,放在段小秋面前,說:“知道你心氣高,這個家留不住你,這是二十萬,你想走就遠走高飛吧,別委屈了你?!?/p>
段小秋驚異地看著這個后母。
頭天晚上看電視的時候,因為調(diào)臺,段小秋和段小冬發(fā)生了爭執(zhí),氣急敗壞的段小冬用一個煙灰缸砸破了她的額頭。好在傷得不重,加上段老三及時擋在中間,段小冬砸過來的第二下落空,煙灰缸掉地上摔碎了。眼看著血從段小秋的額頭上往下流,段小冬踢了茶幾一腳,摔門而出。段老三和王蘭英對段小冬竟連一句責罵都沒有。電視里正演馮鞏的相聲,全中國都在開懷大笑。段小秋卻哭了,看著蹭在手上的血,說了一句:“其實我知道,這個家早就容不下我了……”
按照慣常,他們姐弟倆吵架后,王蘭英至少一個月不會跟段小秋說話。沒想到第二天,她就以此說事了。
“這也是你爸的意思,他說你是姑娘家,不能和小冬爭,他才是段家唯一的香火?!蓖跆m英說。
段小秋跑到客廳,段老三坐在沙發(fā)上低著頭。
“爸!”她喊了一聲。段老三的頭直接低到了褲襠里。段小秋苦澀地笑了一下,“你們以為我什么都不懂嗎?二十萬,這對我公平嗎?”
“小秋,你就別鬧了,你是個姑娘,遲早要嫁出去的,好意思跟你弟弟爭?”王蘭英說。
段小秋不理會王蘭英,看著她父親說:“爸,你說句話?!?/p>
“小秋,別跟你弟弟爭了,”段老三依然低著頭,“你都大學畢業(yè)了,能管好自己了,你弟弟他初中都沒畢業(yè),他就指著這個家了?!?/p>
“如果我不同意呢?”
“你不同意也沒用,這個家還輪不到你說話?!蓖跆m英說。
“但是你們別忘了,法律可以替我說話?!倍涡∏餁鈽O了。
“咋?你還想告你爸?”王蘭英嚷嚷起來,“你可真是個白眼狼啊,把你養(yǎng)大,供你上了大學,你有本事了,懂法了,就要告你親爹?。俊?/p>
段老三的頭一下子抬了起來,沖著王蘭英喊道:“你給我閉嘴?!?/p>
王蘭英看看段老三,閉上了嘴。
段老三又看著段小秋,語氣很硬:“小秋,你非要這樣,我就死在你面前!”
長這么大,段小秋第一次看到段老三這么硬氣,她想,這才像個父親的樣子。他終于活出了一個父親的樣子,卻是為了野蠻地剝奪女兒的合法權益。
“為什么?我不是你親生的嗎?”段小秋問。
“你是姑娘,遲早要嫁人的,段家的東西都得留在段家,留給小冬。給你這二十萬,你應該知足了,就是你奶奶在,她也不會說什么。你走吧,去過你想要的生活?!倍卫先f。
段小秋再次苦笑了,說:“好,我不會讓您死在我面前,畢竟您是我爸。但從現(xiàn)在開始,不是了,請您記住,我跟您,跟這個家,也再沒有任何關系了。行,就按你們的意思,二十萬,我走?!?/p>
“等一下?!蓖跆m英居然拿出一份贈予合同,合同要求段小秋把自己應得的那份家產(chǎn)無償贈予弟弟。段小冬已經(jīng)在受贈人處簽上了名字。
這合同顯然是早就準備好的。
段小秋努力不讓自己流淚,她看都沒看,在贈予人處簽上了名字。簽完以后,就開始收拾行李,離開了那個家。
7
團體課排到了臘月二十二,私教課多數(shù)都已經(jīng)停課。臨近春節(jié),大家在工作群里討論放假的事,像炸了鍋一樣,都在計劃著過年要去的地方、要吃的東西、要買的衣服、要見的人……
兩個月之前,沒屁股的小少婦產(chǎn)下一個六斤重的男嬰,直到孩子出生,她都沒把自己吃胖。她讓快遞給段小秋送來喜盒,接著又發(fā)來微信,表示急于復課:“如果段老師方便,過年期間我想恢復上課,當然,按規(guī)矩,我付三倍的課時費?!?/p>
“不好意思啊姐,我跟男朋友計劃春節(jié)自駕去云南,如果您需要,會所可以給您推薦其他的瑜伽老師?!倍涡∏镎f。
“自駕游?那得去,真羨慕你們,好浪漫。其他的老師就算了,我還是想跟你的課。你們?nèi)ザ嗑茫渴裁磿r候走?”小少婦說。
“我們大概會出去一個月,哪天走還沒定,節(jié)前應該可以給您上幾節(jié)課。”
“那行,到時候你給我說一下注意事項,你出游的時候,我自己在家練?!?/p>
和小少婦聊完后,段小秋刷了一下朋友圈,看到小魚轉發(fā)的一條微信,說是泰國確診了一位xH病毒感染者,是海外出現(xiàn)的首例確診患者。后面就有人跟了留言,說很多地方不可以去了,很多事情不可以做了……
段小秋瞄了一眼,翻過去了,又想起自駕游的事,就給陳默打電話:“你在哪兒?”
“我在家,你呢?”陳默說。
“我也在家?!倍涡∏镎f。
“那晚上一起吃飯吧?!标惸f,“我這就去買菜,你在家等我?!?/p>
窗外是湛藍的天,云很高很遠。段小秋很久沒在陽臺上倒立了,心里又癢癢起來。她雙手撐地,腰肢稍一用力,雙腳就掛在了云朵上。云朵好像彈了一下,馬上穩(wěn)定下來。段小秋勾著頭,看著藍天白云,想,這時候陳默在的話就好了,他可以為她拍一張美妙的照片。
正這么想著,聽見門鎖轉動的聲音,就知道陳默來了。她把家里的鑰匙給了陳默一把,讓他隨時都能飛回這個小巢。
陳默開門進來,看到段小秋沒聽他的話,又在以身犯險,非常生氣:“又來了,又來了,你怎么這么不讓人省心??!”
段小秋看到陳默生氣的樣子,心里卻充滿了甜蜜。從警告到生氣,愛情在升級啊!
“我保證,往后一定聽話?!倍涡∏镖s忙放下身段。
陳默沒理她,徑直坐到了沙發(fā)上。
“真的。”段小秋光著腳丫跑過去,坐在他身邊,兩只手抓著他的胳膊晃來晃去,“別生氣了好不好,原諒人家一次嘛?!?/p>
陳默一下子好像沒有適應。這個小女子越來越會撒嬌了,但這種感覺還挺好。
“真的?”陳默問。
“嗯!”段小秋點點頭。
“看看你,都這么大人了,衣服帶子都系不好?!标惸咽稚煜蛩囊路?/p>
段小秋穿一身粉色家居服,上衣沒扣子,一根腰帶把衣服束在身上,胸前松松垮垮的,一抹酥胸露了出來。段小秋低頭看了一眼,用手捂向胸口。
“剛才倒立,衣服亂了……”
“還倒立?”
“不了?!?/p>
“過來我看看?!?/p>
陳默的手伸過來,拿開段小秋的手,幫她拉了一下衣服。手剛一松開,合上的衣服又張開了,胸前鼓鼓地頂起來。他又低頭看了一下那根細細的腰帶,在左側找到系的結,直接拽開扔在沙發(fā)上。
“你不是幫我系嗎……”段小秋說。
“待會兒再幫你系?!?/p>
陳默撲上來咬著她,咬完左邊咬右邊,咬得她跟他一樣想要了。
而陳默偏偏不給,含含糊糊地說:“這是懲罰……”
他那天用盡了各種方法,用了很長時間,把她懲罰得欲仙欲死,終生難忘。
窗外,那朵云比剛才更高更遠了。
飯后,陳默沒有走。他最近越來越頻繁地留在段小秋這里過夜。
“都準備好了嗎?我們過兩天就出發(fā)吧。”陳默說。
段小秋突然想起小魚轉的朋友圈,翻出來給陳默看:“你看看這個,會不會影響出行?”
“哦,你不說我還真忘了,這兩天陸續(xù)在網(wǎng)上看到關于xH病毒的消息,好像是一種挺兇險的傳染病?!标惸f。
“我看了,都是個人賬號發(fā)的?!倍涡∏镎f。
“有時候,坊間傳聞比官方消息更超前。”陳默說,“這兩天多關注一下。”
準備上課的時候,段小秋發(fā)現(xiàn)小少婦臉色有點兒不對,怒火在眼睛里燒,壓都壓不住。
“您還好嗎?”
“沒事,可以上課了?!毙∩賸D說,站在了瑜伽墊前端。
可段小秋分明發(fā)現(xiàn)小少婦心里有事。瑜伽的動建立在靜的基礎上,顯然她的內(nèi)心并不平靜。
段小秋拿過來一個抱枕,“姐,您先坐,試著調(diào)整一下呼吸,讓自己放松?!?/p>
小少婦坐下以后,眼淚就冒出來了:“小秋,對不起,我今天可能真的不適合上課,我調(diào)整不好呼吸,還是回去吧?!?/p>
小少婦在回去的路上,被一輛沒掛牌照的汽車撞了,司機逃逸。小少婦躺在馬路中間,流了一大攤血。一圈兒人圍著,卻沒人敢過去幫忙。最后,還是兩個中學生幫著打了120。小少婦被拉走的時候,還在昏迷中,直接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小少婦的丈夫打來電話,揚言要起訴瑜伽會所。段小秋做了詳盡的解釋,那人還是咬定他媳婦是上瑜伽課時出了問題,才導致精神恍惚,出門就被撞了?!拔蚁眿D要是有個好歹,我跟你們沒完?!?/p>
段小秋回到家里,整個人都要虛脫了。恰在這時,杜明又來了電話。
“小秋,我剛剛聽到消息,段小冬出事了?!?/p>
“杜明,我累得不行了,想睡一覺,先這樣吧?!倍涡∏镎f。
“真的出事了,他在澳門被人追債,五百萬,不還債就撕票。這事你知道嗎?”杜明又說,“不過,我不太相信這是真的,而且消息也過去好幾天了?!?/p>
“你自己都不信,還跟我說這些干嗎?”段小秋已經(jīng)脫掉了外套,打算洗漱后好好睡一覺。
“你,真的不能回來一趟嗎?”杜明說,“要不,我一會兒去找段叔問問,然后再給你打電話?!?/p>
“不用了,你忙你的吧。”
“不行,還是得去證實一下,怎么會有這樣的傳聞呢?太驚悚了。”杜明說。
“杜明,你有完沒完?不管閑事你會死嗎?”段小秋一下子就火了,掛了電話,拉黑了杜明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她打算過兩天再去換個手機號,不然這噩夢永遠都無法結束。
剛才在醫(yī)院,通過窗玻璃看到昏迷的小少婦,段小秋心里感到一絲愧疚。雖然這一切與會所無關,但當時她發(fā)現(xiàn)小少婦精神恍惚,應該送她回家的,如果那樣,她可能就不會遭遇車禍了,至少不會倒在斑馬線上沒人管,那可是一條人命啊。段小秋不敢想下去了。
那天夜里,段小秋一直做噩夢,一閉眼就看到小少婦倒在血泊里,伸著手向她求救……每次夢醒都是一身冷汗。
第二天早上醒來,段小秋第一個動作就是去抓手機,她看到小少婦發(fā)來的微信:段老師,對不起,我昏迷時發(fā)生的一切都已悉知,他就是個畜生,請你原諒。我是被那個畜生氣暈了,才恍恍惚惚闖進了快車道,被人撞了,跟你們沒有任何關系。
小少婦繼承了家族企業(yè),懷孕后把公司交給她丈夫打理,那個男人不會做生意,卻動了歪心思,屢次三番從公司賬上轉移資金。公司的財務發(fā)現(xiàn)后給小少婦打了電話。小少婦找人暗中調(diào)查,才發(fā)現(xiàn)她男人在外面還有一個家,那女人也懷著孕,已經(jīng)七個月了。
“你等一下,我現(xiàn)在就過去?!倍涡∏镎f。
“千萬別,聽說現(xiàn)在鬧傳染病,醫(yī)院里不安全。我這邊都沒事了?!毙∩賸D說。
“不行,我得過去看看?!?/p>
“真不用,我好著呢?!?/p>
“誰在醫(yī)院陪你?”段小秋問。
“我娘家人,放心吧,那畜生已經(jīng)被攆出去了,我出院后再找他算賬。你的自駕游該出發(fā)了吧?記得給我發(fā)圖片,讓我也飽飽眼福?!?/p>
“那好吧,你要安心養(yǎng)傷。我出發(fā)后會給你發(fā)圖片?!倍涡∏镆活w心終于放下了。
此時,段小秋特別想見陳默。最難熬的那二十多個小時里,她居然不敢給他打電話。
陳默在電話里給了一個地址,讓她過去。
放下手機,段小秋有瞬間的恍惚。一架飛機從遠處的一棟樓后面出來,飛向另一棟樓,接著是另一架,短短的幾分鐘,居然來來往往十幾架。那片天空忙碌起來,飛機們在那里爭先恐后地折騰著。段小秋開始洗漱,化妝,搭配衣服……像第一次和陳默約會一樣鄭重。
段小秋到達陳默的住處時,已近中午十二點。
這是位于拱墅區(qū)的一個小區(qū)。房子很大,窗外就是大運河,那是一幅永遠看不完的風景。房子被裝成很裝、很酷的北歐風,實木地板,實木家具,竟然還有一個壁爐,雖然沒有點火,卻像隱藏著一個童話。段小秋太喜歡了,從客廳,到陽臺,從廚房,衛(wèi)生間,再到上下兩層的所有房間,統(tǒng)統(tǒng)看了個遍。一邊看,一邊嘖嘖贊嘆。
在書房的一面墻上,掛著一幅油畫,竟然是段小秋倒掛在云朵上的畫像。很顯然,這幅油畫是根據(jù)照片畫的,只是不知道陳默什么時候拍了那張照片,居然藏這里了。
眼前的歲月如此靜好,像被某一首詩特意安排的,段小秋一腳就踏進了那些詩句,有點兒不知所措。
“怎么樣?”陳默在段小秋身后說,口氣中滿是得意。
段小秋轉過身來,故意不提油畫,卻一驚一乍地說:“呀,呀,男人穿上圍裙怎么可以這么帥?”
“那要看誰穿了。哪怕是草鞋布衣,本小哥兒照樣能穿出微服私訪的派頭!”陳默越發(fā)來勁了。
“哼,皇帝才不會偷拍人家的照片呢。老實交代,作案動機何在?”段小秋指著墻上的油畫說。
“動機嘛,我把照片拍了,你就如愿了,就不會再以身犯險了?!标惸f?!昂昧?,快洗手去,準備開飯?!?/p>
餐桌上擺著兩個燒好的菜,廚房里還燉著湯,發(fā)出熱烈而歡快的聲音。
吃飯時,陳默說:“你有沒有看電視?多家媒體正式報道了,XH病毒感染者每天都在增加,逢上春運,人員流動會大幅增加,感覺比我們想象的要嚴重?!?/p>
“出去是不是不安全?”段小秋問。
“我也在想這個問題?!?/p>
“那我們就推遲出行,看看情況再說?!?/p>
“要不,你住過來吧?!标惸f。
段小秋看了陳默一眼,心中歡喜,卻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回答。
看段小秋低頭不語,陳默以為冒犯了她,問:“是不是不方便?”
“你不跟父母一起過年嗎?”段小秋反問。
“他們都在加拿大?!标惸f。
這樣,段小秋就住過來了。
小少婦住院以后,年前的課就完全結束了。段小秋有大把的時間悠閑地跟著陳默從臥室走進廚房,從廚房走進書房,再從客廳走到陽臺上。她想起以前做的那個夢:在一個陌生的房子里,她跟在陳默的身后,從廚房走進書房,從書房走到陽臺上。不知道為什么她的夢里沒有出現(xiàn)臥室,事實上,他們在臥室里待的時間更久。
8
因為疫情的升級,他們最終還是取消了出行計劃,決定兩個人一起在杭州過年。
段小秋打開冰箱看了看,說:“開始準備年貨吧?!?/p>
“有必要嗎?”陳默停頓了一下,又說:“哦,我覺得你說得對,很有必要,不僅要準備年貨,還得準備一些必備藥,口罩和消毒液也要備著?!?/p>
到處都是關于xH病毒的消息,有人格外小心,更多的人卻不怎么在意。
他們列了一個長長的購物單,兩個人一起去購物,大包小包買回來一堆,分了一下類,覺得準備得還不夠全面。于是,隔天再去,又是一堆,分了一下類,發(fā)現(xiàn)還有遺漏。從眼下情況來看,過年還是盡量少去飯店。到了臘月二十八下午,他們再次列了購物單,打算這次把東西都買全了。
大街上戴口罩的人突然多了起來。
段小秋就是在一大堆人群中看到了段小冬。段小冬沒戴口罩。
“找到你真不容易?!倍涡《魂幉魂柕匦χf。
“找我有事嗎?”段小秋吃了一驚。
她不知道段小冬是怎么找到她的,心里有一絲緊張,扭頭看著陳默。她至今都沒找到合適的機會,跟陳默坦白自己的過去,其實是她一直沒勇氣,怕失去他。
陳默用眼神詢問段小秋——這是誰?
“我就是段小冬,段小秋同父異母的弟弟。”段小冬說。
這語氣有點兒奇怪,好像陳默早就知道段小秋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似的。
“我沒有弟弟。別忘了你跟所有人都說過,你是獨生子,別打自己的臉?!倍涡∏镎f。
“是有這么回事,可我還是你弟弟。我們的爸爸段老三自殺過一次,就在半個月前。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事了。”段小冬說。
“自殺?為什么?”
杜明正是半個月前給段小秋打的那個電話,她沒聽完,就把他給拉黑了。
“找個地方坐下來說吧?!标惸f,“附近有間咖啡館。”
“也行,有些事情是要跟她說清楚的?!倍涡《f。
“他自殺也是為了你吧?既然已經(jīng)沒事了,其他的我也不想知道?!倍涡∏锎蛩憷惸x開。
“段小秋,怎么說他也是你的父親!”段小冬提高了聲音。
周圍擁擠著購物者,有的戴了口罩,有的沒戴,齊齊地看向他們。不時有購物車蹭著他們穿行而過。
“還是坐下來慢慢說吧?!标惸故菑娜萱?zhèn)定。
他們?nèi)チ丝Х瑞^,找了一個角落坐下,陳默起身去吧臺為他們點了喝的。
“是爸逼我來找你的,希望你能回去和家人一起過個年?!倍涡《舆^服務生送來的可樂,猛喝了一氣,接著說,“我知道你一直在恨我們,更恨我媽,所以,今天我首先要告訴你的就是,當年并不是我們把你趕出去的,是奶奶?!?/p>
段小秋輕蔑地撇了下嘴,她根本不信段小冬的鬼話。
“你別不相信。奶奶臨死前,爸為了你在她面前發(fā)了毒誓,這你在場。人人都認為段老三窩囊,但他卻總有辦法掌控全局,我媽看起來蠻橫了一輩子,其實是被爸牽著鼻子走的。奶奶臨死前,圍觀的那些鄰居都是他找來的,杜奶奶也是他請來的。他為了維護你,故意發(fā)了那個毒誓,實際是給我媽和鄰居們聽的。”
這一點段小秋相信。隨著兩個孩子慢慢地長大了,在那個家里,王蘭英就越來越嫌棄段小秋了。段小冬更是仗著有親媽撐腰,越發(fā)霸道,而段小秋又是個不會服軟的人,矛盾沖突就不斷升級,只要發(fā)生矛盾,吃虧的總是段小秋。好在有奶奶那把保護傘,段小秋終也開枝散葉地成長起來。但奶奶就要死了,段老三知道以自己的能力,保護不了女兒,就想出了那個辦法。
“奶奶去世后,爸跟我媽說了,讓我媽一定要對你好,不然會遭報應的。其實,我媽她并不壞,當初你燒死了那一窩小雞,你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其實,我媽不用想都知道是你干的。別說什么證據(jù),我媽真要想收拾你,不需要什么證據(jù),就算奶奶護著你也沒用。”
段小秋想了想,那次王蘭英除了叫罵了一場,還真沒什么過激行為。倒是父親段老三,似乎更加憤怒,他心疼那窩小雞,更心疼雞長大后雞屁股里的雞蛋。
“不錯,奶奶一直護著你,直到臨死前,奶奶都擔心你受委屈。但你并不知道,奶奶雖然疼你,護你,可在她心里,你終歸是個丫頭,終究是要嫁人的,而我才是段家唯一的男丁。從爺爺那輩算起,三兄弟就爸這一根獨苗,到咱爸,又只有我這一個兒子,只有我才能延續(xù)段家的香火。奶奶跟爸說過,只要把你撫養(yǎng)成人,供你完成學業(yè),段家也就盡了義務了。所以,奶奶臨終前,除了叮囑爸要盡量善待你,讓你讀完書,給你找個好人家嫁了,還有一條遺囑,你大概不知道吧?”
段小秋未置可否,但段小冬說得合情合理,不由得她不相信。她在想,奶奶的另一條遺囑會是什么?
“想知道奶奶的另一條遺囑是什么嗎?說出來你可能不信,也可能會傷心,但我還是要告訴你?!倍涡《哑孔永锸O碌哪屈c兒可樂都灌進了嘴里,然后捏癟了空瓶子,遠遠地投進過道里的一個垃圾桶,才慢悠悠地說:“奶奶說,等你長大成人,不能從家里分走任何家產(chǎn),段家所有的家產(chǎn)都是段小冬的?!?/p>
段小秋看著段小冬,她不相信奶奶會留下這樣的遺囑,可她又不能不相信。家產(chǎn)都是男孩兒繼承的,女孩兒無權參與分配。這是當?shù)氐娘L俗,也是約定俗成的鐵律,雖然不合法,但合情合理。段小秋知道這個風俗,甚至早就接受了這個風俗,但奶奶立下那樣的遺囑,卻是她完全想不到的。當時段家就那三院房子,有什么是她可以帶走的,奶奶居然那樣防著她。
段小秋努力控制著情緒,但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流了出來。
“這么說,當初給我二十萬,你們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她說。
“是爸堅持要給你的?!倍涡《帜闷鹨黄靠蓸?,喝了一口,“那年春節(jié),我把你砸傷后,爸真的害怕了,他知道我大了,他已經(jīng)管不住我了,而你永遠都是那么倔,他怕我們哪天再起沖突,就跟我媽說,小秋長大了,讓她自己出去生活吧,這樣對大家都好。但他沒有遵照奶奶的遺囑,還是從拆遷款里給你分了二十萬。”
“一千多萬啊,就給了我二十萬,你們可真夠仁慈的?!倍涡∏锏男木玖艘幌?。
“我說了,不是我們,是咱爸?!倍涡《m正說,“如果不是爸堅持,恐怕你連那二十萬也拿不走?!?/p>
“既然沒把我當成段家的人,你還找我干什么?段家的一切都是你的,你可以泡妞追星,可以豪車豪賭,花天酒地,一擲千金,最后傾家蕩產(chǎn)……寧可全部被你敗光,也不許我?guī)ё叻趾?。還真是可以。”段小秋嘲諷地盯著段小冬說。
“你還就說對了,我的事與你沒關系。這是段家的家風,祖上留下那么大的產(chǎn)業(yè),到了三個爺爺手里,還不是吃喝嫖賭,最后只剩下三所空院子?家產(chǎn)是我的,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想怎么敗就怎么敗。”段小冬恢復了無賴的樣子,“我說過了,不是我要來找你,是爸逼我來的?!?/p>
“我也說過了,我不會回去的。你們,還有那個家,統(tǒng)統(tǒng)都和我沒有關系了。”段小秋說。
“真的沒有關系嗎?你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段小冬一下子就不耐煩了。
“我是我媽生的,可我媽早就死了?!倍涡∏镎f。
“那好,人各有志,我回去跟爸說一聲,也算交差了?!倍涡《f完,站起來走了。
段小秋這才發(fā)現(xiàn),陳默不在身邊,不知什么時候他已經(jīng)離開了。
糟了。段小秋想,陳默終于還是看到了她最不堪的一面,他失望了,招呼都不打,就這樣離開了她。她不知道該怎么辦,沒勇氣給他打電話,更沒勇氣回他的家。周圍沒有一個人,最里面的吧臺也沒人,對面墻上,有只掛鐘“咔,咔,咔……”時間從她面前大步走過,她心慌意亂,站起來出了咖啡館。
段小秋腦子里一直想著陳默,也不知在大街上走了多久。黃昏愈來愈盛大,把他們一邊一個地推開,推遠,直到最后,她的眼前只剩下了黃昏。時間仿佛是鋪在路上的瀝青,每走一步就會離黑暗更近一些。腳下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段小秋一個趔趄,抬起頭,黃昏已經(jīng)跌進了黑夜。
段小秋扶住了一棵香樟樹。這棵樹長得與她初到杭州時看到的那棵一模一樣,她甚至懷疑這就是那棵樹,它從白天走進夜里,從遠處向她走來,散發(fā)著深沉的木香,枝丫像手臂伸展的懷抱,等在她經(jīng)過的路旁。街燈一盞一盞亮起,向遠處延伸,點亮了杭州城的夜空。段小秋看了一眼這個永遠醒著的城市,想把自己掛在云上的念頭突然又跳了出來。抬頭看著樹冠,似乎在尋找一根可靠的枝干。她想,如果她把自己掛在樹上,等天亮后,一定會成為這座城市的一道風景。
當然,她不會真的把自己掛上去,就算陳默沒有打來電話,她也不會。
“你在哪兒?怎么不回微信呢?”陳默的聲音焦急不安。
這半天,段小秋根本沒看微信。
“我一直想著要跟你說的,我不是有意要隱瞞……”段小秋說。
“我都知道了。先不說這個,你到底在哪兒?”
“我也不知道,我迷路了,在一棵香樟樹下?!?/p>
“給我發(fā)個位置,站在原地別動,我去接你?!标惸f。
幾分鐘后,段小秋看到了陳默的車。他停好車走過來,把她拉進了懷里?!澳阋宦暡豁懢妥吡耍乙詾槟悴灰伊?。”段小秋快要哭出聲了。
“傻瓜,我只是想給你們留出時間,讓你們單獨把話說開?!标惸f,“我把東西都買齊了,在家等著你呢??纯茨愕氖謾C,我給你發(fā)了多少微信。”
段小秋掏出手機,果然,手機里有陳默發(fā)來的十幾條信息,叮囑她有話好好說,問她什么時候到家……
“你說你都知道了,你怎么知道的?”段小秋問。
“你和小魚去長沙追星那次,還記得吧?這是段小冬跟我說的,那次他看到你了,通過他們那個群里的朋友,從小魚那里打聽到了你的現(xiàn)狀,也找到了我的聯(lián)系方式,把你之前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我。當然不會是什么好話,也影響到了我的心情。中間有段時間我沒跟你聯(lián)系,你還記得吧?”
段小秋想起上次未能成行的自駕游,先是以為陳默帶著別的女人去了,后來相信是因為詩友的突然離世,現(xiàn)在才知道是段小冬搞的鬼。
“但是后來,我想清楚了,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管你曾經(jīng)經(jīng)歷了什么,我要的是現(xiàn)在的你。你知道現(xiàn)在的你有多好嗎?就像你畫的那些畫,無論生活的底色有多暗,你都能拉一道光進來,讓世界越來越好。小秋,你真的很棒!”
“你真是這樣想的?你真的沒有看不起我嗎?”段小秋還是擔心。
“怎么會呢,你這個小傻瓜?!标惸弥割^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
“很小的時候,我就要學會如何對付一個后母,如何保護自己,又如何替自己出氣,得想辦法繼續(xù)自己的學業(yè),因為我隨時都可能輟學,隨時都可能失去一切。我很怕很怕。直到現(xiàn)在我也很怕,我怕失去你,真的很怕……”段小秋還是沒忍住眼淚。
“知道,我都知道。所以,段小冬中午給我打了電話,開始我也沒同意,但他說,一定要見你一面,是你父親的事。他讓我不要告訴你,怕你知道了不肯見他。”陳默說。
“是你讓他過來的?”段小秋用手推陳默,他卻把她抱得更緊了。
“別生氣,我知道我這樣做不妥,可是你父親……”陳默欲言又止。
“我父親怎么了?”段小秋有些不安。
“段小冬沒告訴你嗎?”陳默問。
段小秋搖了搖頭。
段小冬跟陳默說,他父親段老三已到了肝癌晚期,想最后再見段小秋一面。也正因為此,陳默才肯答應幫他約見段小秋。但既然段小冬沒告訴段小秋,陳默也不想提起了。
“他沒告訴你,當然也不會告訴我?!标惸瑳Q定瞞下段老三病重的事,“走,上車回家,我們買了那么多好吃的,你得回去和我一起享用?!?/p>
9
段小冬被裹挾在擁擠的人群里,向杭州火車站走去。
這些年,段小冬滿世界地跑,近了開豪車,遠了坐飛機。自從一夜赤貧以后,他才第一次見識了什么是“春運”。來時從黃牛手里買的是高價票,比正常票價翻了兩番;返程票當然還得買高價票。好在天下黃牛一個黨,只要你手里有錢。問題是段小冬現(xiàn)在囊中羞澀,他只好買了張普快,站票。人群如潮水一樣起伏,人站口到站臺仿佛隔著一片汪洋大海。等他終于上了火車,人已經(jīng)筋疲力盡。果然是名副其實的站票,車上人擠人,擠得水泄不通,連轉身的余地都沒有。中間下了一撥人,又上了一撥人。六個小時后,段小冬終于在過道里給屁股找了個空間。
之后又是六個小時。段小冬又困又餓,在饑寒交迫中,腦袋里想的居然是那場豪賭。那個場面已經(jīng)被他拷貝回放了無數(shù)次,至今也找不到賭輸?shù)脑?。他曾?jīng)想過,如果沒有家里那一千多萬的拆遷款,他會去豪賭嗎?他甚至還想過,假如那一千萬他跟段小秋平分,是不是現(xiàn)在的境遇會好一些?他從來沒承認過段小秋是他姐,也從沒喊過她姐,他一直認為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F(xiàn)在他想,假如再有了一千萬,他會不會認下段小秋這個姐姐呢?
段小冬最終也沒有告訴段小秋,他們的父親段老三患上了肝癌,晚期。
段老三一直瞞著所有人,是那次自殺未遂事件暴露了他的秘密。自此,王蘭英對段老三照顧得無微不至,她看他的眼神里充滿著愛的光芒。在段老三最后的日子里,這個蠻橫霸道的女人終于明白,她有多愛這個家,多愛段老三。
段老三有點兒受寵若驚,他說他后悔沒早點兒把生病的消息告訴妻子。段老三認為,這是他違背誓言所受的懲罰。他要求小冬不要告訴小秋,他只希望女兒能回家過個年,跟他見一面,哪怕是最后一面。
那一夜,段小冬精疲力竭地清醒著。
第二天上午下了火車,困意才席卷而來。周圍的人流如潮水一樣洶涌起伏,段小冬再次被裹挾在人潮中??諝庵械男∥⒘kS著人潮起伏動蕩不安。一群像QQ糖一樣的小微粒,被一個穿灰色大衣、沒戴口罩的中年人呼出來,跟著氣流拐了個彎,順著段小冬的呼吸進入他的身體。他帶著那些小微粒上了一輛出租車,跟司機說了目的地以后,在出租車上很快就睡去了。他不可能知道,在他體內(nèi),有一場叫“細胞因子風暴”的戰(zhàn)爭,不久后將大規(guī)模爆發(fā)……
第二年的二月中旬,段小秋才獲悉她父親和弟弟感染xH病毒先后離世的消息。王蘭英也被感染了,但讓王蘭英遺憾的是,一家三口人,只有她自己被救了過來。她認為這是命運對她最大的懲罰,從此她奔波往返于每一座寺廟,成了一個職業(yè)香客。
段小秋托杜明轉給王蘭英一張銀行卡,里面有二十萬。杜明說,她現(xiàn)在也夠可憐的,你這算給了她一份生活保障。王蘭英收下了卡,但她說,她和段小秋已沒有再見面的必要了。
段小秋終于明白,從此,她真的失去了那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