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川
一
那天晚上,我喝醉酒打了前來跟我要房租的房東肥姐,她扭著肥嘟嘟的屁股,哭著喊著報了警。我被警察帶到派出所,當頭澆了一碗冷水,清醒過來。警察問我,為什么要打肥姐?我說,不知道。警察說,裝醉吧?我說,真醉了。警察說,醉酒殺人,也要抵命,你懂嗎?我說,懂。警察說,現(xiàn)在,人都活文明了,你還打人?我說,對啊,警察都不打人了,我還打,真他媽混蛋。警察說,還動粗口?我說,對不起。警察說,滾吧,半夜三更的,再鬧事,關(guān)你禁閉,你信不?我說,信。
從派出所出來,我看了看手機,已近午夜。午夜的小城,空蕩蕩的,像一座鬼城。路口的交通指示燈都變成了黃色,寂寞無聊地獨自閃爍著。我一個人走在大街上,回想打人這件事,我的腦袋里朦朧一片。我懷疑我是否真的打了肥姐?我可以對看不見的上帝發(fā)誓,之前,我從未動手打過人。我也曾無數(shù)次喝過酒,但我自信我有好的酒性,喝醉酒,多是倒頭睡覺,從不亂來。至于打人這件事,我從來都認為它是一種非理性的暴力行為,通常帶有某種出人意料的后果。我不是一個不顧后果的人。但是,那天晚上,我的確喝醉了酒。我揣著那本離婚證回到家時,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那間不足七十平方米的小單元樓變得寬綽了許多。我一個人在房間里來回走著。這是一套兩居室的房子,它原來的主人是我前妻所在學校一位教數(shù)學的老教師。老教師退休后,跟在美國留學的女兒出了國,就把房子租給了我們。肥姐是老教師的侄女,她負責替她遠在美國的叔叔收取房租。那天晚上,她來得很不巧。我正在房間里獨自飲酒。我將那本離婚證收拾起來,放在抽屜里,然后在房間發(fā)了一會兒呆。我的確感到無比輕松,再不要聽一個女人沒完沒了的嘮叨,也不需要跟誰無端地爭吵,最重要的是,我不需要每天面對那張高傲的下巴和微微上揚的鄙視我的女人的臉,還有她那尖細的自以為是的聲調(diào)?,F(xiàn)在,我獨身一人,四周無比寂靜。我在餐桌邊坐下來,對面是一個黑色的小酒柜,里面放著一些酒瓶。那些我喝過酒的空酒瓶,很漂亮,擺在柜板上。這些花花綠綠的酒瓶證明我是一個酒徒。但更多的時候,我會把自己想象成狄俄尼索斯。這位希臘神話中的酒神,在大地上流浪,教人釀酒。在曠野上,那些崇拜他的女人,身穿獸皮,頭戴花冠,圍著他狂飲和舞蹈。我的思緒常常陷入這樣一種臆想當中,幻想自己成為酒神,以癲狂的姿態(tài)橫過人世。但房間里太過空寂。我從酒柜上取下一瓶酒來,一瓶青花瓷汾酒,想自酌幾杯,來慶祝我獨身生活的開始。我取開瓶蓋兒,聞到一股濃烈的酒香。那酒香彌漫在屋子里,誘惑著我。我開始一邊喝酒一邊高歌,自己給自己打著節(jié)拍,在房間里手舞足蹈。一種輕飄飄、暈乎乎的感覺,讓我飄浮起來。在飄浮中,我聽見敲門聲。我去開門,看見肥姐穿著一件粉紅色的睡衣站在一團迷霧之中,她的臉旁邊帶著重影。兩張臉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動,重合又分開。我看見她伸出一只涂了紅色和藍色指甲的手。那只手也變成兩只。她那張肥胖的臉突然變了形,變成一張下巴尖瘦、高傲冷漠的女人的臉。它剛剛打敗過我,它讓我感到自卑和屈辱。我將手里的酒瓶舉起來,朝那張臉扔過去。酒瓶破碎的聲音和肥姐的尖叫聲混合在一起。我醉眼迷離地看著肥姐扭動著肥嘟嘟的屁股,哭喊著跑出去打電話。我被警察帶走了。
午夜的大街空蕩蕩的,有風從樹枝間穿過來。我的意識逐漸變得清晰起來。我順著城邊的一條河往家走。夜晚的河水是黑色的,它由北向南“嘩嘩”地流淌,帶著兩岸的房屋和房屋里熟睡的人,帶著各種光怪陸離的夢,流向不知名的遠方。這深更半夜的人間,好像一切都死去了。只有這條河奔騰著,唱著主角。
我沒有跳河。自殺的念頭只是在腦墻上閃了閃,隨之就熄滅了。我離開河堤,繼續(xù)往前走,河水的流動聲在我身后越行越遠,直至聽不見了。我走回到我住的小區(qū)。這是這個小縣城里最糟糕的一個小區(qū),失盜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我在這里住了快十年,從來沒看見過一個保安,只有一個瘸腿的門房老頭兒,每天進出小區(qū)大門朝我無聊地傻笑。小區(qū)里的垃圾常常一連好幾天都沒人來收拾。綠化就更談不上,有一兩塊黃綠不均露著大面積土皮的草坪。車輛可以隨意進出,肯定沒人攔你。整個小區(qū)一棵樹都沒有,到處能碰到飛蠅群舞。沒有電梯,樓道里彌漫著一股爛菜葉的味道。我爬上三樓,掏出鑰匙去開那扇生銹的暗綠色防盜門,開不了,門鎖被肥姐換了。我在黑暗中兀自絕望地笑了一下,返回身,下了樓走出小區(qū)。門房老頭兒響雷似的鼾聲將我送出小區(qū)那個唯一窄小的出口。
重新走上大街,我想找個便宜的旅館住下。我路過富人住的那些高檔小區(qū),小區(qū)里的路燈徹夜通明,照著漂亮的樓群和環(huán)繞著樓群的綠色草坪、彎彎曲曲的路和濃郁的樹木。我想,住在樓群里的人,一定做著和我不一樣的夢。雖然他們不一定比我更有知識更有文化更有思想,也不一定比我更誠實更有道德,但他們比我要幸運得多。我想著世界所有的幸運都是建立在不幸的基礎(chǔ)之上的。他們自認為占據(jù)了人間的天堂,但那天堂不一定是真的天堂。真的天堂,誰也沒見過。
我這樣想著,就走進城南的一條古巷。這條古巷叫褲襠巷。站在巷口,一眼看過去,一條短短的主巷在一棵大槐樹下分了岔,一條通向東南,一條通向西南,酷似一條大褲衩。據(jù)說這古巷里有很多便宜的小旅館,住一晚上大約只要花上三五十塊錢,比大街上的酒店便宜得多。可我以前從來沒有來過這里。古巷褲腰兩側(cè)立著兩排清一色的灰磚小樓,有兩三層高,是一些臨街的破舊民居改作了旅館。每家樓檐下都掛著暗紅的舊燈籠,讓古巷籠上了一層頹廢暖昧的情調(diào)。我順著那一排青磚小樓往里走,越走越深。當我看見松果時,我被她嚇了一跳。她站在一個叫夜來香的旅館前面,一對老式紅燈籠發(fā)出的陳舊紅光照著她單薄的身影。她穿著一身短過膝蓋的黑紗裙,裙子下面映著她兩條纖瘦的長腿。她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后半夜的古巷里,東張西望。一雙空蕩蕩的大眼睛在幽暗的燈光下,顯得飄忽不定,像個鬼魂。我向她走過去。
這么晚了,你站在這里干什么?我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因為個子很高,我相信踮起腳尖兒,我的頭頂就能碰見門上那對映著米黃色“客?!钡募t燈籠。
我已經(jīng)在這里站了六七個鐘頭了,一個客也沒等到。她的鄉(xiāng)下口音讓我聽起來很熟悉。
你是古原人?我問。聽到古原兩個字,她空洞的眼神里流露出驚喜之色。是的,她說。你怎么知道?
你的口音出賣了你。我笑著說。
哦,你也是古原人?
是的。我用古原話回答她。
她向我伸出一只手來。一股冰冷的寒氣從她的指尖傳到我的心口,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你叫什么名字?我問。
松果。松樹的松,果子的果。她答道。
你每天都站在這里等客?或許是出于同鄉(xiāng)的緣故,我對她突然生出一絲憐惜。
她說,是的,每天晚上,這是我的工作。
夜風從老巷口吹過來。她的黑紗裙飄動起來,讓她顯得更加單薄,像一件黑色的衣服在風中搖擺。
今晚,你不需要再繼續(xù)等下去了。我說。
她朝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笑得很生硬,很冰冷。她眼里的那絲光亮好像突然被風吹滅了,兩眼重又蒙上了一層空洞的灰色。我的到來也似乎沒有讓她感到驚喜。
她說,跟我來!她的語氣堅定而冷漠,讓我差一點兒就轉(zhuǎn)身離開,但鬼使神差地我跟著她走進夜來香那扇竹青色的木板門。這是一座普通民宿,里面的陳設(shè)十分簡陋。一道紅磚砌成的吧臺,后面放著一臺電腦。一個穿紅衣服的姑娘趴在吧臺上睡著了。她后面墻上的鐘表在“嘀嘀嗒嗒”不緊不慢地走著。我看見時針指向了凌晨兩點。吧臺前面的廳堂里燈光昏暗,隱約看見一個身體肥胖的女人躺在一個棕紅色的沙發(fā)里,手里拿著一個手機,一明一暗地在那里閃爍著。松果領(lǐng)著我進來時,她把眼睛從手機上移開一會兒,瞟了我一眼,算是打招呼。然后,大聲地跟松果說,招呼好客人。松果小聲“嗯”了一聲,領(lǐng)著我上了二樓的一間客房。住一晚多少錢?我問。松果說,按規(guī)定是五十。不過,到這里住店的人,會享受到超出五十的服務。我笑了笑說,不需要到吧臺登記、交錢嗎?松果說,不急,哥,出去的時候一起結(jié)算。
客房很干凈。一盤大炕上鋪著一條棗紅色的碎花褥子。枕頭也是那種古老的繡花黑布枕頭。四周的墻壁上掛著一些老物件。一個草編的小竹簍,一頂草帽,還有一只棕黑色的老斗椅靠在大炕對面的墻角。橘紅色的燈光照著客房里的陳設(shè),顯得很安靜簡潔。我沒想到,五十塊錢,能住上這么一個不算奢華卻舒適合意的旅館,讓我失落的心得到一絲慰藉。
你在這里工作幾年了?我坐到炕沿上,繼續(xù)環(huán)視著房間里的擺設(shè),好像要從這些老物件身上找到活著的意義。六年了,哥。松果答道,然后蹲下身子,要給我脫鞋。別!我趕忙俯身阻止了她。我自己來,我說著從炕上站起來,走到屋子中間,等她出去。她沒有出去,而是把自己腳上的那雙繡花布鞋脫下來,放在地上,撅著尖尖的屁股,爬到炕上。她的動作麻利,嫻熟,一副訓練有素的樣子,讓我頓時明白了,她要給我提供的是另外一種服務。
我站在那里,看著她,傻呆呆地看著她脫下身上的黑紗裙,露出一個貼身的酒紅色的花肚兜。她半裸著身子面對著我。她的臉沒有血色,像一張白紙。眼睛里空空蕩蕩,看不到任何內(nèi)容。她的身體如同一幅靜止的油畫,光潔飽滿,散發(fā)著逼人感官的青春氣息。
哥,你站著干嗎?上來呀!她伸出一只手,做出拉我上炕的手勢。不!我說。我身體向后退了兩步,碰到身后那只老斗椅。一屁股坐進去。她那兩條明顯修飾過的粗黑的眉毛倏一下攥在一起,臉上徒然落下一片陰影。她說,為什么不?你來這里,不是為了這個?我說,不,我只想在這里睡一覺。松果笑了,“咯咯”地大笑起來,她笑得前仰后合,讓我覺得自己很愚蠢,像個傻瓜。她笑得全身抖動,笑得我手足無措。突然,我也忍不住笑起來,好像是她的笑聲感染了我。她那無所顧忌的放蕩的笑聲,充滿了魔力一般,讓我也忍不住開心起來。有一種曾讓我無比窒悶的氣流從全身匯聚到胸口,沖出胸腔,撞擊在我粗獷野蠻的聲帶上,發(fā)出令空氣發(fā)抖的聲音。聽起來不像是笑聲,倒有一點兒像狼嚎,松果后來這樣形容我那天晚上的笑聲。
笑聲讓我和松果突然找到了某種默契。她臉上緊繃的那種冷漠突然化開了,臉頰出現(xiàn)了溫潤的紅色。眼珠也不像剛開始那樣遲滯茫然,它們看我時,有了一種令人心動的神采。我那顆抑郁不平的心也如同得到了笑聲的撫慰。我走回去,脫掉鞋子,坐到炕頭兒上,與她面對面坐在一起。
你是古原哪個村的?古原是一座遠離城市的荒原,原上大大小小散落著十個自然村。村與村之間被山嶺溝壑分隔著。松果雖是古原口音,但我卻不認識她。
鹿宿村的。松果答道。
鹿宿村,我去過。小時候,我經(jīng)常去你們村玩兒。
你是哪個村的?松果問。
黑松嶺,你去過嗎?
鹿宿上一個坡,就是黑松嶺,我自然是去過,但我沒見過你。
你還小。再說我一直在外念書,回家并不多。
還???我覺得我已經(jīng)老了。松果說。
可是你看上去不過十八歲呢。我笑著說。
她說,過兩天就是我的二十歲生日。
哦,你真年輕,我都比你大了整整一輪。
松果歪著頭看我,她的眼神里掠過一絲皎潔的笑意,她說,你也很年輕,你是我在這里見過的最年輕的男人。
是嗎?難道來這里的都是老男人?
老不老,不在年齡,在感覺。
看來你的感覺把我年輕化了。我說。
松果不再說話,低下頭去。過了一會兒,她傷感地說,老和不老,對于我這種人,有什么分別。
看到她有些傷感,我趕忙把話題岔開,問她,古原還有你什么人?
沒有什么人了。她說著,又低下頭去,似乎低頭可以避開一些令她尷尬的事情。
她這樣穿著酒紅色的肚兜和一條粉紅色的短褲,近距離地坐在一個男人的審視中。她身體的一半是裸露的。我注意到她的皮膚是古銅色的,不算白皙,卻光滑飽滿。她只有二十歲,按照正常情況,她應該在上大學??墒?,她卻在這樣一個陰暗的小樓里,做人肉生意。我曾經(jīng)像鄙視我的出身一樣鄙視那些靠出賣肉體為生的人??纱丝蹋鎸λ晒?,一個和我從同一塊土地上走出來的同鄉(xiāng)女孩兒,我心里生出的不是鄙視,是憐惜。
你是哪一年離開古原的?我問。
十四歲那年。松果答道。那年,我爸爸死了,我媽媽也死了。
哦,我感覺我的問題觸及了她的隱痛。她的眼圈兒突然紅了。她極力穩(wěn)定著自己的情緒,但還是有幾顆眼淚掉了下來。停頓了一會兒,她抬起頭來,說,我爸爸是個煤礦工人。我記得他那張黑黝黝的臉上總是浮著憨厚的笑容,讓我很快樂??墒悄翘?,他臉上蒙了一塊黑布,被人用擔架抬了回來。爸爸是在礦井下出了事故。爸爸死后,媽媽不停地哭。突然有一天,她不哭了,開始笑,開始漫山遍野地瘋跑。那天,她一路瘋著往原下跑,我攔也攔不住她。她一直跑到原下的那條河里,等我趕到河邊,已不見她的影子。我坐在河邊,看著一個浪頭接著一個浪頭打下去。我期盼河水能把媽媽再帶回來,可是媽媽再也沒有回來。是花姐收養(yǎng)了我,她是我的一個遠親,她把我?guī)У竭@里。開始,我不知道她帶我到這里來做什么。我迷迷糊糊跟著她走進褲襠巷,走進夜來香,我以為她帶我進了城,我會有好日子過。沒想到她逼我接客,逼我拿自己的青春與這世界做著一筆筆羞于見人的交易。六年了,我無時無刻不想著逃離這個鬼地方。可不管我逃到哪里,花姐都會把我抓回來。我討厭花姐,討厭夜來香,討厭男人的生殖器,討厭活著。松果的聲音越來越低,哽咽著,倒在炕上睡著了。
我睜著眼,看著晨光一點點兒從南面的小窗上漫上來。天快亮了,黑暗在悄悄地退去。一股寒氣從腳底升上來,漫過心口。我拖過那條大紅被子蓋在松果身上,翻身下炕,穿上鞋,把口袋里僅剩的六百多塊錢,連零帶整都放在這個熟睡的女人枕頭邊,走出夜來香。
在褲襠巷口,迎面一群人將我圍住。領(lǐng)頭的是我的同事范富貴。他穿著一身舊軍裝,斜挎著一個雷鋒包,舉著一個長方形的木頭板子,站在一群人中間。板子上面寫著“我要吃飯,我要工作”。我認得,木板上的字是我寫的,黑色的毛筆字,正楷。那群人我也認得,是剛剛和我一樣從食品加工廠下崗的老同事。他們已經(jīng)舉著我寫的這塊木頭板子到縣政府門口鬧了好幾次了。食品加工廠破產(chǎn)了,我們已經(jīng)半年沒有領(lǐng)到一分錢工資。說是要給下崗人員一個合理的安置,卻沒有人來落實這件事。老范帶著幾十號人每天就在政府門口坐著。警察把他們趕走,他們又去,警察也拿他們沒辦法。這一回,他非要拉上我去。老范說,這次市長要親自和我們談判。你有文化,見過大世面,你去最合適。我們都是大老粗,說不好話。我說,對不起,老范,我怕見官,還是你去,你久經(jīng)沙場,有經(jīng)驗。老范磨蹭了一會兒,見說不動我,就帶著人走了。他們邊走便喊“我要吃飯,我要工作”。這種丟人現(xiàn)眼的事,他們居然昂首挺胸、理直氣壯地沿街叫喊,我為他們,也為我自己感到羞愧。
中午,老范從政府請愿回來,請我吃飯。
他說,市長答應每人給一萬塊錢買斷金。
一萬塊錢?買斷金?
對,買斷了。老范情緒低落。這是一群人斗爭的結(jié)果,一萬塊錢買斷了自己的身份。
雷陣雨下起來。一道閃電劈開黑陡陡的云層,直插進城市的樓群,緊接著發(fā)出“咔嚓”一聲刺耳的雷鳴。成排的雨花橫空怒放,冰雹也沒頭沒腦地打下來。我和老范喝醉了,東倒西歪地走在雨里,迎著雷電和冰雹,像兩個傻子看不見險境,在生死之外茫然地走著。在這座小縣城里,我們徹底變成沒有身份的人了,無業(yè)游民,失根的樹葉,兩只找不到空氣、水和糧食的荒原狼。
二
領(lǐng)到一萬塊錢買斷金那天,我又走進了褲襠巷,同樣是松果接待了我。她看見我推開那扇竹青色的木板門,立刻就出現(xiàn)了,好像她知道我會再來,她特意等在那里。這是我一廂情愿、自欺欺人的想法。其實,她和這里其他的女子一樣,每天都等在那里,等不同的男人出現(xiàn)。男人是她們的目標和獵物,她們靠這些獵物生存,并在這些獵物身上尋找活著的意義。同樣,她們也是男人獲取滿足的獵物。她們與男人互為因果,各取所需,各得其所,不拖不欠。而這次見面,我和松果完全打破了這種行規(guī)。我突然萌生出帶她離開夜來香的念頭。這念頭開始只是在腦墻上閃了閃,后來就變成一束火光,把我和松果照亮了。
我與她又坐在了那盤大炕上。橘紅色的燈光下,松果依然穿著那件黑紗裙,臉上涂了一層厚厚的脂粉,遮住了她的青春。眼神一如最初的空洞無神,看我,或沒看我,沒有分別。她說,哥,你想通了?我說,想通什么?她說,你來夜來香,只是為了睡覺?這次,不只是為了睡覺。我說。除了睡覺,還有什么?她空洞地望著我,眼睛里面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絕望。
我想帶你離開這里。說出這句話時,我在心里驚了一下。來夜來香之前,我的意識還是模糊的,并沒有清晰地意識到,我想要帶松果離開這里。這種念頭好像突然就從腦子里蹦出來,變成了一個決定。松果看著我,似信非信地看著我,她說,哥,你說什么?她的臉上像蒙了一層霧水,眼睛里積滿疑惑。
我要帶你離開這里。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堅定無比,像一句誓言。松果愣在那里。猛然,她從炕上爬起來開始脫身上的衣服。她一邊脫,一邊說,開玩笑吧,哥,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吧。她把黑紗裙脫下來,扔在地上,又開始脫花肚兜,脫完花肚兜,脫她的黑胸罩。最后,她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了。我背過臉,朝著那只老斗椅。我說,你瘋了?我真的想帶你離開這里。
松果摟著自己的雙肩,跪在炕上。她說,你憑什么帶我離開這里?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尖利的鋒芒,刺進我的后心,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搖晃了一下。
我憑什么帶她離開這里?她憑什么要相信我?我不過是她客人中的一個。我無奈地搖了搖頭,意識到自己的盲目和荒唐,這種盲目和荒唐像一股渾濁濃稠的液體,侵蝕進我的心里,讓我原本信心十足的情緒頓時變得沮喪起來。我說,我不想看著你墮落下去,你還這么小。
墮落?我早就墮落了。松果用十指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突然大哭起來。她的哭聲里彌漫著無限的悲傷,讓人聽著有一種揪心的疼痛。我伸出手,想將她那哭得發(fā)抖的身體摟在懷里,可是她一下從我手里掙脫出來,揚起掛滿淚痕的臉,大笑起來。她流著眼淚,大笑著,笑得凄然,冰冷,比哭更讓人壓抑和難受。
你不想跟我走,是嗎?我感覺自己像一個盲人,坐在一個無知的世界里,面對一個比我更不幸的女人,我在用我無知的善良拯救她。松果拖過自己的花肚兜胡亂擦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兩手摟住并攏的膝蓋,把頭埋進兩條赤裸的大腿中間。她那烏黑發(fā)亮的長頭發(fā)擋住了她的私處。她不再哭笑,陷入死一般的沉默之中。我于這不安的沉默中繼續(xù)問道,你不想跟我走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里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半天,松果終于抬起頭來。我看見她原本空洞的眼神突然像注人了一股靈魂之水,活泛起來。她說,哥,你與我非親非故,為什么要帶我走?我說,這世界所有的痛苦都是相互連接的,你的墮落就是我的墮落,救你也是在救我自己。松果搖搖頭,說,哥,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但是,我相信你。我朝她點點頭。
不過,花姐不會放我走。松果頹喪地說,六年了,我逃過好多次,都沒有逃出去。有一次,我深夜出逃,被花姐派人抓回來。她跟我說,誰要肯拿十萬塊錢贖你,我就放你走。那次以后,我就每天期盼著,哪個男人肯拿十萬塊錢來把我贖出去,我就嫁給他,伺候他一輩子??墒菦]有人愿意拿錢贖我。松果說著,開始穿衣服。她又一件一件把剛脫下的衣服穿到身上。穿好衣服,在我面前跪下來。她的臉被眼淚沖刷得黑一道白一道,長長的假睫毛快要掉下來。我注意到她的假睫毛底下有一雙真誠好看的眼睛,這雙眼睛此刻正充滿哀求。它們乞求著我,哥,你拿十萬錢,把我贖出去吧。那顫抖孱弱的聲音從她的眼睛發(fā)出來,讓我那顆玻璃做的心頓時碎了一地。
走出褲襠老巷,我摸了摸上衣口袋,里面裝著那一萬塊錢買斷金。硬邦邦的一疊人民幣,僅是贖金的十分之一。那十分之九的贖金去哪兒弄去?我半夜給老范打電話,跟他說,想湊一筆錢。老范瞌瞇著睡眼問我,干嗎?我把贖松果的事跟他說了。他說,你沒病吧?我說,那孩子真可憐。他說,世界上可憐的人多的是,你可憐得過來嗎?老范無心幫我湊錢。因為他覺得我的做法很荒唐,純屬沒事找事。不得已,我找了一個放高利貸的朋友。之前,這個朋友曾找過我,說要貸一筆款子給我,我沒有理他。現(xiàn)在要把松果贖出來,唯一的辦法是去找他借高利貸。
我?guī)еf塊錢高利貸來到夜來香,見到了傳說中的花姐。她一臉橫肉,比我此前的房東肥姐還肥,兩個大奶子像兩只大袋子垂在胸前。她抬起一雙渾濁得像老婦人一樣的眼睛,問我,你真的要帶她走嗎?我說,是的,如果你同意的話。她翻了翻發(fā)黃的眼白,疑惑地說,世界還真有像你這樣的傻子,愿意拿錢贖一個妓女?我說,她原本不是妓女,是你逼她做了妓女?;ń愦笮ζ饋?,她胸前的兩只大布袋隨著她的大笑擺動起來,像風中的兩只葫蘆。收住笑,她說,好吧,我養(yǎng)了她六年,要你十萬塊錢,也不算過分吧?我沒有回答她。一直站在一邊沒有吭聲的松果,突然跪在地上,給花姐磕了三個響頭?;ń銣啙岱攀幍难劬ν蝗坏善饋?,放出一股兇惡的光,她狠狠地低吼了一聲,滾!
我?guī)е晒右菜频某隽艘箒硐隳巧戎袂嗌哪景彘T。一輪渾圓的月亮正從褲襠巷的老槐樹頂上升起來,銀色的月光灑滿了褲襠老巷的石板路。松果洗去了臉上那層厚厚的脂粉,露出她那原本光潔透亮的肌膚。她上穿一件白色短袖上衣,下穿一條淺藍色牛仔褲,一雙黑白相間的運動鞋,讓她看起來像個中學生。她跟我走出古巷,走到小城的大街上。她小心翼翼地跟在我身后,躲閃著來往的人流,好像有些不適應。一只長期在陰暗角落里生活的小老鼠,突然走在陽光下,自會有些不適應。我能感覺到她的手在發(fā)抖,身體也在抖,像一張薄薄的紙片,被風吹得“噗噗”地響動。我說,松果,你冷嗎?她說,哥,我想回古原。
回古原?我的心“咯噔”響了一聲。那響聲很大,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望著眼前熱鬧無比的城市,高大的樓群,寬闊的街道,來往穿行的人流與車流,已經(jīng)亮起的滿城燈火。這一切都似乎與我無關(guān)。它們離我那么遙遠,像浮動在一個夢里,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我突然對這小城生出一絲仇恨?;毓旁?,一個念頭從腦子里升起來,開始它只是一個念頭,然后一點點兒變成無數(shù)水滴,從腦墻上落下來,匯成一條大河,在全身的血管里奔騰起來。
回古原!我?guī)е晒峭庾摺3鞘械泥须s聲一點點兒消失在背后,我們向著心里的故鄉(xiāng),歡快地狂奔,連夜回到了古原。
三
古原寂靜。八百里太行到這里突然變得緩慢起來,凸起來一大片起伏平緩的高臺。這個高臺被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的村民稱作古原。古原上散落著十個村莊。站在古原最高處的黑松嶺,向四周俯視,十個村莊像十條大船,停泊在古樸靜謐的古原上。古原人也像古原一樣古樸靜謐,他們隨著古原上變換的四季,過著緩慢而簡單的生活,從來也不覺得煩悶。夜幕籠罩下的古原,神秘蒼茫,野月亮掛在黑森森的天幕上,灑下灰藍的月光,像一層霧嵐將整個古原變成了一個飄忽不定的夢境。夜風很大,黑松林發(fā)出的濤聲,聽著令人駭怕。有貓頭鷹的叫聲,在夜半的荒原上聽起來,如同鬼魅之聲,令人毛發(fā)直立。
松果的手指緊緊抓著我的胳膊,指甲嵌進我的肉里,有一些細碎的疼。她問,哥,古原上有狼嗎?我說,有,小時候我經(jīng)常聽父親講遇到狼的故事。在我記憶里,總會有一只綠眼睛的狼出沒在古原上。松果說,要是遇上傳說中的狼怎么辦?我說,真遇上狼,我倆就成了古原上的傳說。松果笑了。她抓著我胳膊的那只手時而松開,時而緊緊抓住,有一種恍惚不安的感覺從她的手指尖兒不斷傳來。我知道,這個動作是一個不確定性的動作。她不知道帶她回到古原的這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將帶給她怎樣的明天。他是誰,他有怎樣的過往經(jīng)歷和生活背景,她對他一無所知。在她慌不擇路的時候遇到他,他是她必須抓住的一根稻草。她要抓住他游過生命最險惡的一段河谷,爬到岸上去,這是一種本能。而此刻的我,心里充滿了無限寂靜的感動。
我似乎忘了這個女人。我在古原無邊無際的沉默里走著,好像成了這荒原的一部分。語言變得多余起來。古原在這萬籟無聲的靜默中聆聽著我們歸來的腳步聲。它看似沒有生命,沒有語言,沒有意識,沒有覺知,但此刻我深切地感受到這無邊無際的沉默中,有無數(shù)語言在敘說,有無數(shù)意識在流動,有無數(shù)覺知在打開。古原像死去,又像在生機勃勃地活著。這一刻,我心里流動著一種澄明的詩意,像涓涓溪流沖洗著我一路的風塵。
在這樣一種古怪又新奇的感受中,我穿過古原,回到黑松嶺,回到我出生的老土屋。父親已經(jīng)睡了,被我的叫聲驚醒。他隔著樹枝木棍拼成的柴門,看見是我,吃了一驚。朦朧的月光下,我看見父親那張木刻似的布滿皺紋的臉上,布滿了驚訝。他睜著一雙沾滿眵目糊的小眼睛定定地看著我,半天,他問,半夜三更,你咋回來了?我說,城里太熱,回來尋個涼。父親又把眼睛移向松果,定定地看她半天,才開了柴門。走進柴門,穿過樹影婆娑的院子,進到老土屋。一股潮濕的氣味撲面而來。這氣味如此熟悉,是鄉(xiāng)村土屋里特有的一種氣味。它像經(jīng)過日月醞釀發(fā)酵了的老黃菜,散發(fā)出一股陳腐發(fā)酸的味道。
我把帶回來的東西,堆在一只蓋著木頭缸蓋兒的大缸上。一個裝滿書的雙肩包和一個暗紅色的小皮箱。雙肩包里的書是我從肥姐那兒救出來的。紅皮箱是松果從夜來香帶出來的。我把它們放好,回過頭來,看見父親正把手伸進另一只瓦罐里使勁兒摸著。他一邊摸一邊問,吃過飯沒?我說,吃了。他摸出來兩個白皮土雞蛋,攥在手心里,一瘸一拐出了老土屋,到下廚地去。他的老寒腿又犯了。他那高大的身體因了那條老寒腿,向一側(cè)傾斜下去。
我?guī)晒M到我睡覺的里屋。這是一座里外連通的鄉(xiāng)下民房。外面兩間叫小屋,里面三間叫大屋。小屋父親住著。大屋等同于城里人的客廳,實際上是臥室和客廳混用。大屋里的擺設(shè)都是古董,兩頂漆黑的描金老柜子,中間擺放著一張長條形的黑檀木雕花條幾。條幾前面是一張摩擦得油黑發(fā)亮的大方桌,方桌的兩邊緊靠條幾的是兩只椅背鏤空的老式斗椅。這些老物件終日擺放在那里,像古老的歲月一樣,日日沉默無聲,守在這老屋里。它們原本是不屬于這老土屋的。聽父親說,這是土改時期斗地主分田產(chǎn),身為貧農(nóng)會主席的外公獲得的戰(zhàn)利品,后來作為陪嫁給了我母親。這些老物件使得老土屋看起來沒那么貧窘,反倒有些像個土財主的家。一炕一床,一東一西靠著東西兩洞格格窗。一切和我走時一樣,拾掇得干凈整齊。我不在家的每一天,父親都按時給我打掃房間和床鋪,他接續(xù)了母親的習慣。天氣好的時候,他會把我的被褥抱出去,搭到院子里的晾衣繩上曬太陽。每次回到家,晚上睡覺,我都會聞到被子上儲存的那股好聞的陽光的味道。
松果環(huán)視著我的屋子,說,哥,你家真干凈。我笑著說,咱古原哪家不干凈?松果說,記得小時候,我家也是這么干凈。我說,愛干凈,是古原人的傳統(tǒng)。無論窮富,家家都青堂瓦舍的。松果說,嗯,真是的。她說著坐進一只老斗椅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哥,回家的感覺真好。父親端著兩碗雞蛋湯,傾斜著身子站在小門口,他用頭和身子將布門簾擠在一邊。我過去,雙手接住父親手里那兩只大瓷碗,一股黏稠的熟悉的開水沖雞蛋的味道沖進鼻腔,一滴眼淚“吧嗒”一聲掉進碗里。
父親靠著炕沿,看著我和松果喝雞蛋湯。他的臉在白熾的電燈光下,真像一幅刻滿了粗闊線條的木版畫。那雙沾滿眵目糊的小眼睛里忽閃著疑惑。那疑惑像一層灰色的夜霧蒙在他冷重的五官上??伤皇悄菢右苫笾裁炊紱]問。我知道父親是個少言的人,他習慣通過觀察得出某些結(jié)論和判斷,而不是不停地詢問。這一點,我像了他。
喝完沖雞蛋,父親說,不早了,先睡吧。然后收拾碗筷出了小門。松果從斗椅里站起來問我,哥,我睡哪兒?我說,床給你,我睡炕。松果說,我想睡炕。她一臉無掩的率真,看上去像個孩子。我說,好,炕給你。松果就脫了鞋,爬到炕上。我退出來,回到小屋,想與父親說說話。
父親在炕上抽煙。我上炕坐在他對面。燈光很暗,父親的臉在燈光下恍惚不清。他問我,在城里遇上難了?我說,沒。那你半夜回來?我說,想家了。父親把手里的煙頭摁滅,扔進一只罐頭瓶里,抬起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問,她是誰?我猶豫了一下,說,她叫松果,是鹿宿村的。父親愣了一下,你怎么把她帶回家了?我說,她是個孤兒,很可憐。父親皺了皺眉頭,說,這過日子不是演戲。我說,我知道。沉默了一會兒,父親見我很困,就不再多問,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點上,一層煙氣在燈光下浮動起來。
第二天早晨醒來,一股熟悉的火炕味讓我頓然意識到我已經(jīng)回到了古原,睡在我出生的火炕上。那溫暖而陳舊的氣息,如同從遙遠的童年飄來的奶香,灌進了我敏感的嗅覺。碗口粗的一道陽光從南墻上的窗戶上照進來,成群結(jié)隊的塵埃在里面無聲地舞動。兩只麻雀在窗格里互相啄著羽毛嬉戲。一切是如此安靜,世界仿佛遠離了我。我起床,走到院子里去,看見父親坐在瓜棚下的一只草墩上綴箅子。他腰系一塊黑布圍裙,兩腿盤起來,手里的針線穿過那只綴了一半的半圓形的高粱棒箅子,發(fā)出“哧啦、哧啦”的聲音。他專注地做著手里的活兒,沒有覺察到我走過來。他的花白頭發(fā)在瓜棚露下的細碎的陽光里,泛著蒼老的色澤。他這樣子讓我感到踏實安詳,與小城里的喧囂浮躁比起來,我的靈魂似乎更適合這樣的存在。我在那一堆高粱棒旁邊蹲下來。父親停住手,抬起頭來,我看見他眉心中間那三條深深的河川。父親說,起來了?我說,起來了。父親說,睡得怎樣?我說,很踏實。父親說,那女孩兒一早就出去了。我說,去哪兒了?父親說,不知道,可能到原上圪遛了吧。我站起來,走出柴門,走出村子,走上黑松嶺。
黑松嶺是古原上唯一凸起來的一座山包,山包上長滿了古老的黑松。沒有人知道這些黑松在這里長了多少年。村子因了這片黑松而得名。小時候我經(jīng)常在黑松林間玩耍。林子里鋪滿了褐色的松針,踩上去軟軟的,很舒服,但一不小心,松針就扎進了腳心,很疼。這些黑松身形各異,狀貌奇美,掛滿了褐色的松塔。此刻,我站在這塊長滿黑松的山包上,望著太陽下的古原。它太過遼闊,由一座座山脈蜿蜒而成,山勢平緩,綿延不絕。盛夏的原上鋪滿了茂密的青草,青瑩碧透,一望無際,如落下滿山綠瑩瑩、毛茸茸的雪,又如海,蒼茫、遼闊、起伏。山花爛漫,裝點其上。有紅得發(fā)黑的野草莓,有紫得輕盈的苜蓿花,有黃燦燦的豆面花,有藍得幽深的蘭花花。天藍得像寶石一樣,有大朵的白云在上面流動。透亮的陽光下,古原變得敞亮。松果從古原深處向我走來。她頭上戴著用野花野草編織的漂亮花環(huán),手里舉著一枚白綠的松果。她穿著白色運動衣,淺藍色的牛仔褲,走在陽光下的古原上,頭發(fā)和臉都像鍍了一層金光,讓我想起希臘神話里的小愛神。她看見我,就歡快地蹦跳著跑過來,又讓我覺得她像《亂世佳人》中的斯嘉麗,像風,像火,像一切野生的東西。她落在我的影子里,問,哥,你知道自由是什么樣子嗎?我說,就是你現(xiàn)在的樣子。她的眼睛里頓時有兩顆明晃晃的東西涌了上來。她說,哥,謝謝你帶我回到古原。我說,也謝謝你讓我回到古原。她說,古原是我的家。她說著,眼神里蕩漾著一種動人的深情,對古原,對故鄉(xiāng),還是對她久未遭遇的自由?我不知道,我看見她手里拿著那枚橢圓狀的長滿鱗片的松果,站在透亮的陽光里。她背后不遠處,一位老羊倌坐在偌大的古原上,身邊飄著云朵樣散落的羊群。他用古原方言哼著小曲。他一邊哼一邊把手中的鞭子甩向空中,迅速轉(zhuǎn)個圈兒,收回來,再使勁兒地甩出去。一聲脆生生的鞭響,回蕩在古原上空,久久地,穿魂人魄似的,讓人感到一種全身抽動的快感。這副生機盎然的景象,讓我身體里那些冬眠或冷卻的器官突然蘇醒、回暖、張開,像一片凍土遇上春天。
回來的路上,我問松果,想不想回鹿宿村?她說,不想。我說,為什么?鹿宿才是你真正的家。松果說,我害怕看到過去。我說,可是人不能沒有過去。松果扭過頭來望著我,問,哥,人非得有過去嗎?我們不能從現(xiàn)在開始?她的眼神純粹得像古原上的陽光,讓我確信她的過去已經(jīng)消失不見。我朝她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四
二叔和堂哥來了。他們來和父親說搬遷的事。
父親和二叔各坐進一把老斗椅里,我和堂哥拖了條板凳坐在對面。上午的陽光照進屋子里,有一束正好打在父親那張冷重嚴厲的臉上。二叔雖然長得有幾分酷似父親,但他的那張比父親還要蒼老的臉,從來沒有顯現(xiàn)過棱角。堂哥遺傳了二叔矮小的身材,骨子里卻有幾分父親的霸氣。他手里拿著一份搬遷合同,對父親說,伯,黑松嶺八十戶,七十八戶都簽了,就剩咱兩家了。再不簽,房子就沒有了。父親從老方桌上的煙盒里抽出一支煙,遞給二叔一支,拿火機給他點著,也給自己點著,抽了幾口,眼睛看著一圈圈兒煙霧,說,我哪兒也不去。我這把老骨頭,死了,燒成灰,也要埋在古原。堂哥說,伯,這搬遷的事,是個大事。咱古原十個村,六百多戶人家,不是個小數(shù)。雖然現(xiàn)在村里只剩下二三十戶,可一說分房,在外打工的人都跑回來了。連那些在城里有正式工作的公務員,多年不回古原的也回來爭這些老房子。古原人,誰不想拿一套老土屋換一套嶄新的單元樓??删褪悄銈兝细鐐z,犟得像兩頭老驢,說什么也不簽這合同。我就不明白了,這古原有什么好?荒山禿嶺的,你們就那么舍不得它?
堂哥的話把二叔惹惱了。他“騰”地從老斗椅里站起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紅著臉說,秋山,你說誰犟得像驢,敢情你伯你爸都成老驢了?
我趕忙站起來按住二叔,說,二叔,秋山哥就那么一說,不當真的。二叔氣呼呼坐進斗椅里不再說話,不停地抽起煙來。父親說,好好的一個古原,搞什么旅游開發(fā),這鎮(zhèn)政府是想一出是一出。他們一個想法,就要把原上的人都搬出去,這不是亂彈琴?二叔說,反正你不搬,我也不搬,我聽大哥的。
堂哥搖了搖頭,把手里那張弄臟了的合同重又折疊起來,放回自己的上衣口袋,眼睛轉(zhuǎn)向我,問,萬古,你多會兒回來的?這回回來能多住幾天不?我說,不打算走了。不走了?堂哥那張陰陽不定的臉上頓時露出驚訝之色。不走了,我笑著說。你不上班了?我說,我下崗了。在一旁聽著的父親臉色陡然變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扔掉手里的煙頭,目光尖利地盯住我,問,萬古,你是跟你哥開玩笑吧?我說,沒有,爸,我真的下崗了。父親愣了半天,然后回過神來,重新坐回那只老斗椅里,激烈地咳嗽起來。他咳得上氣不接下氣,止也止不住。松果跑出來,給父親倒了碗白開水。二叔和堂哥的目光“刷”一下集中在松果身上,像四支箭矢,穿過她的身體。
父親喝了水,緩過氣來。松果端著碗走出去。堂哥的目光跟著松果進了外屋。二叔說,萬古,念了多年的書,又回古原了,不應該啊。父親說,別說了,活著回來就好。父親很快調(diào)整好了自己的狀態(tài),把臉轉(zhuǎn)向堂哥,說,秋山,你是村長,按說搬遷這事,家里人不該拖你后腿??墒墙鸶C銀窩不如咱這土窩。這強迫人的事,政府也不能做吧?再說國家有規(guī)定,不能強拆,拆遷要遵循自愿原則。
堂哥說,難就難在這“自愿”二字上。不是我強迫你們,是鎮(zhèn)里敲著鑼催著我這只猴子上樹呢。
對不想搬遷的,鎮(zhèn)政府是什么態(tài)度?我試探著問。
鎮(zhèn)政府的態(tài)度比較含糊,也沒有說硬要大家搬?;剡w安置樓已經(jīng)修好了,大部分村民已經(jīng)離開了古原。柳樹底的公墓也開始動工了。
父親嘲諷地說,連死人住的地方也安排好了,鎮(zhèn)政府想得可真周到!
堂哥說,遲早得搬,和鎮(zhèn)政府對著干,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他從板凳上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出屋子,走出柴門。他離開的腳步聲堅定而霸氣,傳達出他不容反抗的決心和意志。
晚上,松果說,她要到原上走走。我就陪她出了黑松嶺,走上村口的土坡,繞著那片黑松林走。月亮是滿月,在黑松林上空森黑的天際升起來。四周是那種永恒不變的寂靜。我倆踩著黑松林旁邊松軟的草皮走著。松果突然停下來,回頭問我,哥,你還打算回城嗎?我愣了一下。這個問題我不是沒想過,而是一直在腦子里盤桓。這次我是帶著一個失敗的自己回到古原的。和當初考上大學離開古原時那種滿懷信心的情形完全不同。下崗和離婚,這兩件事,像兩枚扎在肉里的釘子,害怕人拔,一拔就會淌出血來?;斓竭@份兒上,有時我也感到很無辜,似乎這責任也不全怪我。比如,那家食品加工廠如果不倒閉,我至少是個有工作的人。有工作就意味著是某個集體的人,這個集體會讓你生出某種說不出的榮譽感和尊嚴感。失業(yè),在任何時候都是一件可怕的事。這不只涉及生存問題,更糟糕的是你將變成一個沒有身份的人。所以,當松果問我是否回城的時候,那一刻我非常惱怒地想到那個已經(jīng)倒閉的廠子,想到由此帶來的一系列變故。我想到那個我差點兒自殺的夜晚,想到那條我走過的河……我突然覺得自己在面對死亡時,是個懦夫。我想,我這輩子是不會選擇自殺的,我是一個具有妥協(xié)型性格的男人。為了活得長久一些,我會無數(shù)次地向我不喜歡的世界妥協(xié)。其實,我很不喜歡自己這樣子。我常常在心里和自己較勁,一個不服氣的我和另一個妥協(xié)的我在爭吵,最后還是那個妥協(xié)的我占了上風,那個不服氣的我還在那里直愣著眼睛,看著那個妥協(xié)的我,想把他掐死。
我沒有回答松果的問題。我們繼續(xù)繞著黑松林走著。我無法給松果一個確定的回答。我的沉默讓她失望。她輕輕嘆了口氣說,哥,無論你留不留在古原,我都不走了。我想在山上開幾片荒地,種糧食和蔬菜,然后我到村里收一些玉米葉、麥稈和高粱棒,做一些草編,掙點兒油鹽醬醋錢,這樣我就可以安心地在古原生活一輩子。你會草編?我問。松果說,我媽媽活著時教過我。我八歲就給村里人用玉米葉編草墩兒,用麥稈編草帽。我說,好,有手藝,就餓不死,不像我,百無一用。松果說,只要我餓不死,你就餓不死。松果靠在一棵黑松上,在昏暗的月光里看著我。我看不見她的眼睛,但我感覺到她的聲音帶著一股真誠熱切的氣息撲面而來。我忍不住伸手將她摟住。我的手背碰到黑松粗糙的樹干,手心觸到她溫熱柔軟的身體。我說,松果,我不回城了,和你在古原待一輩子,死了也埋在古原。松果狠狠地在我的胳膊上咬了一口,疼得我趕緊把摟著她的胳膊松開。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野蠻,捂著胳膊,倒退了兩步。我說,松果,對不起,剛才沒有控制住?!肮??!彼晒蝗淮笮ζ饋?。她大笑著撲過來,在我另一條胳膊上又狠狠咬了一口,然后緊緊地摟住我,臉貼著我的下巴。我感覺她的臉很燙,像火一樣滾燙。我說,松果,你沒事吧?我抬起兩只手托在她腰上,隔著衣服,我感覺她的腰也是滾燙的。她像一團火,化了我。
五
松果打心眼兒里喜歡古原清靜的生活。她每日跟著父親穿過古原到原上的村子里挨家挨戶收玉米葉、麥稈和高粱棒。老院里一捆捆一箍箍堆滿了松果做草編用的原料。父親最拿手的是綴箅子和編簍子。一大早,這一老一少就忙活開了,一人一個草墩兒,坐在安靜的晨曦里。父親用細麻繩“哧啦、哧啦”地把那些高粱棒綴在一起,綴成了一個個大大小小、圓圓的箅子,像落了一地的大大小小的月亮。松果把在水里浸泡過的白黃的玉米葉弄干,編的草蒎、坐墩兒,圓的,方的,在老院的瓜棚下擺得像個露天藝術(shù)館??粗赣H和松果其樂融融的場景,我心里感到踏實溫暖,偶爾回想一下過去那種分裂的不真實的虛幻懸空的感覺,真像是上天對我的一種嘲諷。
我決定娶松果為妻,把婚事定在八月十五。那天一早,父親就把我叫醒,說要我陪他到老廟去一趟。我知道父親初一、十五都要到老廟燒香。平時沒事,父親就去廟里忙活,除草,掃院,抹灰。父親已經(jīng)準備好了供品:一塊開水滾過的豬肉,一盤白面點心,一碗煮熟的小米,還有一小盒月餅,幾樣瓜果,放在一個大竹篩里,頂在頭上,先出了老土屋。我穿上衣服追出去,把竹篩從父親頭頂取下來,頂在自己頭上。兩個人一前一后出了村子,往老廟去。
老廟是古原上最高的建筑,在黑松嶺的北部。出了村子往北走,有一個陡坡。這個陡坡其實不算陡,但在平闊的古原上,這樣的坡就顯得陡峭一些。世界上有很多坡,連接著高峰和平地。坡是作為過程存在于世間的。從村子到老廟,也是一個過程,但當我頂著供篩和父親走在陡坡上的時候,這個過程并不具有攀登的意味。相反,我和父親都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輕快。特別是父親,他的老寒腿好像突然就痊愈了,他腰板挺直,腳力十足,走起路來帶著令人振奮的節(jié)奏。我跟在父親背后,走在他的影子里。這個影子有時候變得像古原一樣大,將我全部罩住,讓人感到踏實又困頓。
走進老廟的紅木廟門,世界立刻變得一片寂靜。古老的廟宇,古老的樹木,古老的石頭,古老的壁畫,讓充滿雜念的心一下變得純凈起來。純凈自會帶來清涼。走進正殿,我將供篩從頭上取下來,放在地上。父親把供品一樣一樣取出來,放在正中央古舊的供桌上,把一大把香點著,插進供品后面的陶制香爐里。我在一邊看著父親極其虔誠的表情和動作,看著他跪下來,仰頭望著神臺上的五谷神。我順著他虔誠的目光望向神臺:那里站著一個黑臉的神仙,頭上長著兩個牛角。除了腰間系著一塊花豹似的獸皮,身體的其他部分全是裸露著的,古銅色的肌膚包裹充滿力量的骨骼和肌肉。他兩腿直立,手里拿著一把耒耜。我發(fā)現(xiàn)父親的臉和神仙的臉驚人的相似,都是黑黝黝的,棱角突出,堅硬莊嚴,永遠那樣在蒼茫的歲月里屹立不倒。他的左側(cè)立著一只老鷹,老鷹回頭望著殿外,如鉤的鼻子黑油油的,眼睛圓鼓鼓的,充滿令人不寒而栗的警覺。右側(cè)臥著一頭米黃色的小鹿,小鹿眼神溫和,神態(tài)安詳。
父親的表情像一個一塵不染的圣徒。他跪下來,左手握住右手,磕了三個頭。嘴里默默念道,求五谷神保佑古原風調(diào)雨順,沒有災害??耐觐^,許完愿,父親起身對我說,今天是你的再婚之日,你也許個愿吧。我便按照父親的樣子,跪下來,磕了三個頭。
回來的路上,父親對我說,原上的人馬上就要搬到鎮(zhèn)上去住,古原就沒人了。整體搬遷,這人又不是羊,又不是豬,可以一群一群地趕著走。父親嘆著長氣,憤憤地說。下坡的時候,他的腿又開始跛起來。我伸手扶他,他將我推開,說,我還沒有老到讓人扶的地步。父親始終是這樣倔強著。
從老廟回來,父親把松果送到二叔家,讓我在家等天黑。父親說,天黑之后,我才能把松果從二叔家娶回來。在禮儀和婚俗這件事上,我必須聽父親的。因為他是古原上最權(quán)威的存在。他已經(jīng)幫古原幾百戶人家操辦過婚喪嫁娶的大事。我獨自一人坐在老斗椅里等著??课鲏Ω鶅旱哪菑埿∑雷由瞎┲赣H的遺像。遺像里年輕的女子,眉目清秀,兩條又粗又長的麻花辮兒拖在胸前,她是我的母親。聽父親說,我六歲的時候,母親跳河死了。母親的死因,父親一直絕口不提,我也不問。當松果說她母親跳河的時候,有一種相似的疼痛襲擊了我。兩個命運相似的人在茫茫人海中相遇,這可能就是傳說中的緣分吧。我極力地想在我和松果之間找到一種類似天意的東西。似乎這種東西更堅固,更不容易被折斷。我這樣意念紛紛地坐在老土屋里,看著日頭一點點兒往西偏去。我感覺自己對松果的感覺正在發(fā)生一種奇妙的身不由己的變化。如果說在夜來香,我對她完全出于同情,而現(xiàn)在,我覺得我對她已不再是同情,而產(chǎn)生了一種依賴。這種依賴像一種癮,一種毒癮,正在可怕地侵蝕著我,讓我一會兒看不見她,就像丟了魂似的坐立不安。太陽總算落下山去了,夜色一點點兒浮起來。我跑出老土屋,迫不及待地出了柴門,往二叔家跑。父親在后面喊,拿上蓋頭。我沒有聽見,一口氣跑到二叔家,把松果背了回來。二叔和堂哥也跟來了,堂哥的媳婦麥子還帶來幾個本村的婦女,來給我和松果送房。父親說,就是二婚,這個環(huán)節(jié)也不能少。幾個人在老院轉(zhuǎn)圈兒。堂哥拍著小镲走在頭起,我背著松果跟在他后面,再后面是麥子和傳忙的婦女摟了被子、褥子、枕頭跟著。父親和二叔跟在最后面,一個人提著一只暖壺,一個人擰著一個塑料盆(尿盆),在老院轉(zhuǎn)了三圈兒,把我和松果送進了洞房。
洞房里,流溢著一層紅彤彤的喜氣。窗戶上貼著紅窗花,中堂的老壽星年畫上貼著一個大紅喜字。我把松果背進老土屋,安放在鋪著大紅褥子的火炕上。松果穿了一件紅色旗袍,長發(fā)盤起來,盤成一個發(fā)髻。她畫了淡妝,眉毛眼睛格外清雅,五官看上去很精致。旗袍緊裹著她凹凸分明的身體,讓她看上去有幾分古典的嫵媚與妖嬈。左胸上一只金絲線繡的鳳凰在我眼前飛起來,撩動著我的心也在亂飛。在這個銀色的中秋月夜,我和松果面對面坐在古原之上的一個山村里,坐在山村里一盤充滿喜氣的大炕上,像兩塊沉人時間之水的石頭,渾然不覺時間的流動。松果慢慢地脫下旗袍,她的身體像一團柔軟的水起伏涌動,水波輕擊著我粗黑的肌膚與堅硬的骨頭。頭頂?shù)募t燈籠發(fā)出幽暗的紅光。在幽暗的燈光里,人的理性與意志力是一束虛幻的假影,退在老土屋的墻壁上。我變成一團黏糊糊的液體,附著在一個女人粉紅的水殿里,并在這座神秘的水殿里,完成了全過程。從她的水殿里退出來,與她并排躺在如水的月光里。渾圓的月亮映在老土屋的窗戶上。我睜著眼睛,看著那輪夢一般的月亮,我想,那該是我一生中最神圣的一個夜晚。它讓我忘記了當時我一貧如洗的窘境,忘了來處和去處。我們尋找的永恒,在那個中秋月夜悄然降臨。
六
老范到原上找我。他穿過深秋金色的古原,來到黑松嶺。老范是在堂哥的陪同下找到我家老院來的。人沒進門,堂哥那破輪胎一樣的嗓音就從柴門外飄進來,萬古,萬古,你看誰來了?我應聲從老土屋里走出來,看見猴子一樣又黑又瘦的堂哥領(lǐng)著又高又胖的范富貴進了柴門。老范穿一身舊軍裝,斜挎著那只雷鋒包,腳穿一雙黃球鞋。這一身行頭,一看就知道他做夢都在追憶他那三年難忘的當兵歲月。他們推開老院那扇白天從不上鎖的虛掩的柴門,走進來,一股冷風趁勢也從大門外撲進來,將幾片玉米葉子旋起來,拋到空中。
老范和堂哥一人在一只老斗椅里坐下。我靠在炕沿上,半站著。我說,老范,哪陣風把你刮到古原來了?老范說,秋風,一陣“呼呼”響的秋風把我刮到古原來了。堂哥說,萬古,范總可是鎮(zhèn)長請來的貴客,也是咱古原人的大救星。堂哥的話讓我有點兒犯迷糊。貴客?大救星?這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詞,怎么突然和我這位舊同事扯上了干系。我拿眼打量著老范,他正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紅塔山,軟盒的,撕開,從煙盒里抽出三支煙,給堂哥和我每人發(fā)了一支,自己留了一支。堂哥慌忙接住,說,怎么能讓范總拿煙,我這兒有呢,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白桂花。老范說,抽誰的不是抽,抽吧。老范把煙點著,也給堂哥點著。一縷縷青煙就繚繞起來。老范說,萬古,你以為你躲到山里,就沒人找得到你了?你躲到聯(lián)合國也沒用,除非你躲到火星上。我說,誰躲了?我要真躲了,還能讓你找見?老范說,不過,這古原真是好啊,一路上來,真像毛主席的詩詞里說的,萬山紅遍,層林盡染,萬類霜天競自由??!換了我,有這樣一個美麗的古原為家,我也不想走了。堂哥用仰望的目光看著老范說,范總真是文化人,出口成章,不像我是個大老粗。當然,萬古更有文化。
我看著斗椅里這兩個人一唱一和,感覺像一對預先排練好的相聲演員,只是在我面前表演一番而已。我說,老范,你真覺得古原好,就住下別走了。老范說,你不說,我還真想了。他“哈哈”大笑起來,他的笑聲里有一股躊躇滿志的得意。幾個月前,他還扛著我寫的木頭牌子,天天去縣政府門前靜坐。短短幾個月時間,他突然搖身一變,成了范總。堂哥說,萬古,你這位朋友現(xiàn)在可能耐著呢,是鎮(zhèn)里把人家請來,給咱古原搞旅游開發(fā)的,咱得好好配合人家。我說,好好,好好配合。老范,你打算怎么開發(fā)古原?老范“呵呵”地干笑了兩聲,面對一個知道他底細的人,他的氣勢突然弱下來。他轉(zhuǎn)臉對堂哥說,村長,這樣吧,你先不要在這兒耽擱了。我和萬古是老朋友,今天中午,我就在他家吃飯。一會兒完了,再聯(lián)系你。
堂哥不情愿地“嗯、嗯”了兩聲,走了。
老范從斗椅里站起來,在老土屋里來回巡視,并掀開外間的布簾子,把頭伸出去看。環(huán)視了一遍,老范說,過得不錯嘛,萬古,難怪你躲在原上不出去。你家這老物件值些錢呢。我說,這些老物件是我母親的陪嫁。我母親活著時,每天一早起來,就拿一塊雞皮,抹擦這幾樣老家具,抹得明光水滑。我母親走后,父親也照著母親的習慣,天天抹擦?,F(xiàn)在又來了個松果,對這老物件比對人還親,一天到晚抹呀擦呀的。老范大笑起來,說,你也真行,敢貸高利貸把她贖出來,換了我,打死我也不敢。我說,別哪壺不開提哪壺。說到那筆貸款,我的心情一下沉重起來。老范瞅了我一眼,說,年利息百分之五十,年前你不把那筆款子還了,過完年就成他媽十五萬了,越滾越多,讓你活不得死不了。老范的話像無數(shù)根看不見的針扎進我身體,讓我頓時有一種疼癢難耐的感覺。我站起來,在屋子里來回走著。我何嘗不知道自己面臨的險境。那筆款子像一片烏云,無時無刻不罩在我心頭。我曾經(jīng)是一個藐視金錢的人,可是它卻像上帝一樣在我的藐視中伸出一只大手,將我緊緊抓住。我感覺到那只看不見的手稍一用力,就會把我的頭蓋骨捏碎。我感覺到自己的渺小,在面對金錢這個我憎惡又鄙視的家伙時,我的憎惡和鄙視變得虛弱無力。
老范看出了我的困頓,他說,當時我確實沒錢借你。要是換了現(xiàn)在,我就不會讓你去借高利貸了。你現(xiàn)在有錢了?我抬眼望著他,我不明白,這短短三個多月時間,他就咸魚翻身了?老范說,嗯,現(xiàn)在有錢了,這人生說起來,也真有意思。晚上還是一只雞,一夜之間變成了鳳凰。你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人生,誰能看透?我說,你這是三個月河東,三個月河西吧?老范大笑起來。
說說你的發(fā)家史吧?我說。我的話讓老范原本得意的神情,更添了幾分喜色。我注意到他的那張臉散發(fā)著紅潤的光澤,像上了油彩。眼珠像兩顆發(fā)光的黃色銅球里閃爍著兩枚黑珍珠。他張了張嘴,正要說話,門簾被掀起來,父親和松果端著飯菜走進來。父親的臉和范富貴的臉形成的巨大反差,讓屋子里的空氣瞬間就凝固了。父親的臉暗黑僵冷,眼睛里如同堆積著無從的怨恨。他極其勉強地朝范富貴打了個招呼,放下飯菜,反身出了老屋。松果的臉色雖不像父親那般凝重,也失卻了往日的明艷歡快,不冷不熱地跟范富貴笑了笑,跟著父親出去了。
午飯是紅白蘿卜燜面,放在一個大瓷盆里,加一個涼拌黃瓜和一盤青辣椒。我給老范盛了一碗燜面,說,家常便飯,吃吧。老范聞了聞說,真香,你媳婦廚藝不錯嘛。我說,我爸教的。老范說,你爸和你媳婦好像不歡迎我?我說,不會。老范說,你沒看見他倆那臉拉得像絲瓜一樣,像我欠了他們的錢。老范說的沒錯,我也注意到父親和松果的表情很反常。一琢磨,我頓時慌亂起來,定是老范與我說高利貸的事讓父親聽見了。這件事我一直瞞著父親。下崗和離婚這兩件事已經(jīng)讓父親很虐心了,如果高利貸的事再讓他知道了,無疑雪上加霜。
那頓飯,我吃得心不在焉,寡淡無味。老范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他的發(fā)家史。我也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吃完飯,老范要走,我也沒留他。老范說,萬古,你跟我干吧,我保證不虧待你。我說,我考慮考慮。送走老范,反身回屋。父親把我叫到里屋。里屋彌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氛,父親坐在一團煙霧里抽煙。下午的太陽透過山墻上的小窗照進來,照在他那張煙熏火燎的暗黑的臉上。我站在那柱陽光對面,看著父親。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煙,煙霧環(huán)繞著傍晚那道發(fā)紅的陽光。猛然,我看見父親摁滅了煙頭,把那只骨節(jié)突出、青筋暴凸的手掌憤怒地抬起來。我的耳朵里頓時像有一列火車“轟隆隆”地開過來,身體搖晃了一下,跪在地上。父親那只握了一輩子鋤頭的手,那只長滿老繭的手,那只在我生命里留下過無數(shù)次恐懼的手,再一次落在我的耳根上。我感覺一陣暈眩,身體矮縮下去。
那么多年的書,你白念了?高利貸你都敢玩兒?我低著頭,聽著父親的聲音像雷聲擊打下來,在屋子里回蕩轟鳴,讓我五蘊生煙。
然后,那列轟隆隆的火車從耳朵里開過去,父親粗重的呼吸,一聲接一聲,清晰地撞擊在我的耳膜上。我在驚恐中,看著父親從炕頭跳下來,背著手,出了老土屋。我聽見他的腳步聲穿過老院,走出柴門,“砰”的一聲,風把柴門吹得巨響,我的心被震得飛了出去。
父親回來,已經(jīng)是半夜。我還跪在那里。我不知道自己在那兒跪了多久。我像一個失去靈魂的泥人,被父親嚼碎了,又用唾液將我們黏合在一起。父親脫了鞋,上了炕,掏出僅剩的一根煙,打火機點著,猛抽幾口,停下來。他說,起來吧。我就搖搖晃晃站起來。
父親說,跟你商量個事。
什么事?我站在火炕邊,看著父親。
我把那份搬遷合同簽了。父親說。
你要搬出古原?我小心翼翼地問。
誰說我要搬出古原?父親繼續(xù)抽著煙。
你不是說簽了合同?我不解地看看他。
合同簽了,也不等于我要搬出古原。
那你是啥意思?我莫名其妙地望著父親,被這個老頭兒弄得滿頭霧水。
父親又抽了幾口煙,眼睛望著老土屋的屋頂說,你看,咱家這老土屋,夏天漏雨,冬天透風,早就是危房了,還不如老廟的廂房里住得安穩(wěn)。咱一家人搬到廟上去住,你們看怎樣?
廟上?我驚詫地望著父親。父親沒有抬眼看我,繼續(xù)抽著煙,那半截煙頭已經(jīng)快燒到他發(fā)黑的手指了。
父親說,鎮(zhèn)里要搞旅游,這是大事,不要因為咱老萬一家,拖黑松嶺的后腿。我跟秋山說了,這老土屋就讓人家拆了吧。父親心平氣和地說。
你說拆,就拆吧,只要不離開古原,住哪兒都行。我說。
父親抬頭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我注意到他的臉上有一層看不見的黑暗。他說,趁天還暖和,明天就搬吧。說完,倒在炕上,身體彎曲成一只老弓。
七
空氣冰冷,潮濕。暮秋天氣,老廟里充斥著一股陰寒之氣。為了抵擋寒冷,我提早穿上了過冬的棉衣和保暖褲。松果把那件從夜來香帶回來的棗紅小棉襖裹到身上,下面配一條肥大的黑色毛料寬腿褲子。這身裝束讓她看起來顯得笨拙而成熟。我的父親則把老描金柜子打開,取出那件穿了很多年的破羊皮翻毛棉襖捂到身上。我們在西廂房的古磚地面上鋪了厚厚的一層干谷草。在谷草上鋪了褥子,晚上睡在上面。因為父親在東廂房新盤了兩盤大火炕。麥秸泥還是濕的,滿屋子飄散著潮乎乎的麥秸泥的味道。父親把兩盤火炕的火膛里加滿了炭塊,燒著,很快就把火炕熏干了,東廂房里的寒氣被逼出去。到第三天,我們就把廂房里的谷草摟到東廂房的火炕上。騰空的西廂房成了松果的草編藝術(shù)館。她把從老土屋搬上來的草墩子、箅子、簍子、籃子錯落有致地擺放起來,她還把從山上撿回來的枯褐色的松塔用麻繩串起來,做成風鈴。
早晨,我走出東廂房,穿著我唯一的一件深灰色中長款呢子大衣,那是我大學畢業(yè)的第二年和前妻結(jié)婚時買的新郎服,一直被我珍藏著,舍不得穿?,F(xiàn)在它成了我唯一的御寒之物。古廟深深,一進兩院。前后大殿,東西廂房,建筑規(guī)制嚴整,金色的琉璃瓦,翠藍色的屋頂,斗拱飛檐,這一切托著老廟上空冷清幽藍的天空。我不是考古學家,我不懂老廟的考古價值,但我無數(shù)遍閱讀過老廟里的那些刻在石頭上的碑文,這老廟應屬宋元時期的建筑,雖歷經(jīng)千年的滄桑風雨,依舊敦實堅固。我撫摸那些冰冷的石頭、墻壁,我在古老的寺廟里安了家。我沒有欣喜,也沒有悲傷,有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寧靜。
走出老廟,我站在暗紅色的廟門口,向腳下的古原望去。散落在古原山坳里的村子,已經(jīng)變成了荒村。人都搬到鎮(zhèn)上去了。現(xiàn)在偌大的古原,就剩下我萬古一家了。
堂哥萬秋山瘦小的身影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他身后跟著一架金黃色的挖掘機,挖掘機上坐著身材高大的老范,他們在黑松嶺村口停下來。老范從挖掘機上跳下來,跟著堂哥一前一后繞著那片黑松林走著。我遠遠地看著他們,以為他們要到黑松嶺去,或許是去拆我家的老土屋吧,我想??墒撬麄儧]有去黑松嶺,而是轉(zhuǎn)身朝老廟來了。
老范的舊軍裝在陽光下顯得白吃吃的,一點兒威力也沒有,可是他依然穿著。堂哥像一只猴子,一只手搭在眉骨上,東張西望地走在老范的影子里。他倆走上陡坡來,與我一起站在廟門口的石頭臺階下。石臺階已經(jīng)被父親打掃過,顯得很干凈。
老范說,萬古,我又來了。我說,歡迎你來。老范說,你躲到廟里,我也能找見你。我說,我沒躲。堂哥說,萬古,伯呢?我找他簽份合同。我說,搬遷合同我爸不是已經(jīng)跟你簽了?堂哥說,這回是簽賣房合同。賣房?賣什么房?我莫名其妙地望著堂哥。鎮(zhèn)政府補給你家的單元樓,你爸托我賣了。哦!父親把單元樓賣了!一陣冷風吹進脖子里,我忍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
父親的聲音,在我身后的廟院里凸起來:秋山,進來說話。堂哥就從我僵硬身體旁擦過去,老范也跟著他擦過去,我像個多余的人,站在寒冷的陽光里,傻傻地站著。我聽見堂哥說,伯,你交代的事,都辦妥了。你說最少賣十五萬,人家范總主動給咱十八萬,多了三萬,你高興不?父親沒有吭聲。我轉(zhuǎn)回身,走進東廂房的門,看見父親坐在一只老斗椅上,老范坐在另一只老斗椅上,堂哥坐在火炕邊上。父親和老范中間是從老土屋搬上來的大方桌,上面放著一盒印臺,兩份合同,一支碳素筆。父親聽見我的腳步聲,抬起頭來,平靜地看著我說,萬古,這件事事先沒跟你商量。我搖了搖頭,說,我都明白了,爸!我看見父親的眼圈兒突然紅了。他那滿頭白發(fā)變得無比柔軟溫暖。他抬起手,伸出一根指頭,使勁兒地在印臺上按了一下,又在那份合同上按了一下。然后笑著說,好了,范總,謝謝你多給了三萬。范富貴拿起其中的一份合同,疊起來,裝進舊軍裝的上衣口袋里,然后從斜挎的雷鋒包里摸出一張綠色的銀行卡,遞給父親,說,叔,你收好。父親伸出一只長滿老年斑的手,接過那張卡,握在手心里。父親那滿手臂的老年斑和青筋凸起來,刺激著我的眼球和心臟,我感到生疼。
老范說,叔,我要在古原搞開發(fā),想在老廟里借宿,你看,行不?父親說,老廟又不是我家的。再說,廟小和尚大,你好歹是范總。老范大笑起來說,叔,取笑我。父親說,我哪敢取笑你,我感激你還來不及呢。老范說,那我就真住下了,秋山,找間廂房給我盤個火炕。堂哥疑惑地看著老范,說,范總是在開玩笑吧?老范說,誰跟你開玩笑?走,帶我去廟前廟后轉(zhuǎn)轉(zhuǎn)。堂哥就帶著老范出了東廂房。
父親把手里那張卡遞給我,說,萬古,去把你那筆高利貸還了吧。我這一輩子沒有欠過別人的債,人活著就圖個干凈、心安。那張銀行卡剛剛從老范手上轉(zhuǎn)到父親手上,又從父親手上轉(zhuǎn)到我的手上。這張堅硬冰冷的卡片,硌著我的手疼。里面儲存著的一個與金錢有關(guān)的陰謀??僧敃r我并未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
我望著坐在斗椅里的父親滿頭銀白的頭發(fā),思緒恍惚。記得母親死的那年,我六歲,父親三十歲??墒歉赣H的頭發(fā)一夜之間就白了很多。從記事起,父親就頂著一頭花白的頭發(fā),讓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了很多。但他走路時,腰桿還是挺得很直。說話的語調(diào)硬邦邦,像石頭砸在石頭上發(fā)出聲響。他的眼神總是嚴厲,時常讓我生出恐懼。但我不得不承認,父親既是我背后一座堅實可靠的大山,又是不容我反抗甚至不容我解釋的一種權(quán)威的存在。雖然有時,他倔強得像頭老驢,但我卻不止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那種生活打不倒他的堅硬。而這種生命的硬度,讓我有時敬畏他,有時又十分抵觸他。我拿著那張銀行卡走出東廂房。一股冷風從廟門外沖進來,把我撞得身體傾斜。我像要被那陣大風裹起來,扔到不知名的黑暗中去。我出了廟門,跑下陡坡,站在古原上,與四面襲來的大風對峙著。我赤手空拳地對著刀劍一樣冷颼颼的風魔大吼,胡亂地在空中揮舞著拳頭,被一陣更加強大的風力擊倒在地。它卷起原上的沙子,擊打在我的臉上、頭上、身上。它折斷黑松的枝條,尖利的松針扎進我的肉里,流出血,我不覺得疼。我在狂暴的風中,東倒西歪地奔跑,喊叫,一次次被大風刮倒,再爬起來。
我沒有翅膀,請允許我有眼淚,請允許我有沉重的步履和蒼涼的手勢!我深一腳淺一腳在大風中走著,跑著,癲狂著。風突然收斂了自己。那驚天駭?shù)氐墓纸新?、呼嘯聲逐漸減弱,退卻,遠去,黑松林安靜下來,古原安靜下來。我跌倒在母親那冰冷潮濕的墓地里,望著頭頂灰色的天空,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
八
進城還清那筆款子的那天晚上,我感覺到一種久違的輕松感。我邁著輕快的步履一路走著回到古原。走到黑松嶺村口,我看見老范帶上來的那架金黃色的挖掘機停在那里。老范靠著挖掘機的長臂,抽煙,看天上的月亮。我走過去,叫了聲,老范。他把嘴里的煙吐出來,問,還了?我說,還了。他又把煙放進嘴里,看月亮。看了一會兒,把煙吐了,對我說,跟我干吧,萬古,你那安置房的鑰匙,還給你。他說著,從舊軍裝的上衣口袋里,掏出兩把串在一起的明晃晃的鑰匙。我沒有接。老范說,房子還給你。我說,合同已經(jīng)簽了,這房子是你的了。老范說,你以為我真稀罕你那套七十平方米的小房子?我要它有用?老范的話開始讓我生出一種感動,但很快我發(fā)現(xiàn)我正從一種債務中跌人另一種債務中。老范說他并不需要那套房子,他只是換了一種方式來幫助我。他的影子變得高大模糊,讓我心懷感激又無地自容。我必須要跟他干嗎?我聽見心里有一個抵觸的聲音飄出來,飄在寒冷的月光里,隨著風起伏顫抖。老范回過頭來,笑著說,別猶豫了,明天就來指揮部報到吧。說完,他走下黑松嶺,消失在村子里。我站在那里,吹著冷風站了很久。
老范開發(fā)古原的臨時指揮部設(shè)在黑松嶺。老范的部隊駐扎在我家的老土屋,一共有三個人,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年輕人,老范管他叫菜老師,是個設(shè)計師,一個是鞍前馬后跟著老范的我的堂哥萬秋山,還有一個就是老范本人。現(xiàn)在加上我,一共四個人。四個人準備去征服古原,老范顯得躊躇滿志。一早,他就喊我下廟,到村子里看他的規(guī)劃設(shè)計圖。設(shè)計師小菜打開他的筆記本電腦,點開一個文件夾,一條紅綠相間的道路,繞著古原蜿蜒而上,到達一個標志著黑松嶺的地方。那條路類似體育場上的環(huán)形跑道。小菜說,這是一條騎行線。初步的設(shè)想是,在黑松嶺打造一條山地自行車騎行比賽的線路,把黑松嶺建成一個能吃能住能玩的休閑度假村。老范說,萬古,你覺得我們的設(shè)想怎么樣?我笑了一下,沒有回答。老范就不高興地說,昨天在鎮(zhèn)上給鎮(zhèn)長匯報,鎮(zhèn)長直說這個規(guī)劃很新穎很好,說我們一定能在古原打造出一條全國乃至全世界騎行比賽的賽道。萬古,你想想看,全世界的騎手都來古原參加比賽,古原就出名了。你家松果弄的那些草編,就不愁賣不出去,說不定還能賣到國外去。他說著,抬起一只手,重重地拍在我的肩膀上。
離開指揮部,走出黑松嶺,我一個人走到那片黑松林里。我坐下來,聽見滿山的黑松發(fā)出陣陣濤聲。我想,我阻止不了老范開發(fā)古原的計劃,但古原在我心里,是一個亙古不變的存在?,F(xiàn)在它要受到驚擾,要在它原本堅硬安靜的軀體上挖出一條用來比賽的騎行賽道,我覺得這是一個與古原原生態(tài)的存在格格不人的想法。古原不會接受這樣的安排,古原在歷經(jīng)滄桑歲月的磨礪后日漸顯出的那種莊嚴肅穆的本質(zhì),同我回到古原的心情更為切近。文明進化是它的敵人,老范及其設(shè)計師小菜的設(shè)想,對于了解這座古原的人來說,或多或少顯得有種不倫不類之感。
開工那天,老范親自把挖掘機開進了黑松嶺。他坐在金黃色的挖掘機上,身體坐得挺直,目視前方,像開著他的大坦克去打仗。老范在部隊當?shù)氖翘箍吮?,他不僅會開坦克,還會開挖掘機和鏟車。我扛著一柄饅頭,提著一個塑料袋,塑料袋里裝著敬山神用的一卷紅布、一掛鞭、一把香和一斤開水滾過的豬肉跟在他和挖掘機后面。和這樣一個龐然大物走在一起,我感覺自己渺小無比。那一刻,我也動了凡心,想要一架能把自己抬到高處的機器。我想,每個男人都有一個擁有一架機器的夢想吧。無論挖掘機、坦克,還是飛機。機器是男人征服世界的工具。現(xiàn)在老范正開著這個金色的鐵家伙去征服我的古原。古原是我的情人,卻似乎是他的敵人。他很快就要與我的古原進行一場戰(zhàn)斗。我想,古原不會認輸,我了解古原的脾氣。它沉默隱忍,卻能以另一種方式把人類打敗。古原在我心里,是不可戰(zhàn)勝的??墒?,現(xiàn)在,我卻在幫著老范去做這樣一件與自己的良心相違背的事情,我身體和我的心嚴重分裂著。這種分裂再次讓我的生活陷入一種混亂狀態(tài)。
在黑松嶺村東的一個山崖下,老范停住挖掘機,從上面跳下來,圍著挖掘機轉(zhuǎn)了兩圈兒。他像檢閱自己的部隊一樣檢閱著這輛長相奇特、色彩鮮艷的鐵家伙。他指著挖掘機前面那條像胳膊一樣的長東西對我說,你看,這是大臂,這是小臂。最前面這個大簸箕叫鏟斗。以前是個螃蟹爪子,后來挖掘機也和人一樣進化了,鏟斗代替了蟹爪,也就是猴子一樣長毛的爪子變成了不長毛的人手。檢閱完機器,老范讓我在山崖下把紅布鋪開,把動土用的東西放在紅布上,燒上香,點著鞭?!班栲枧九尽钡谋夼诼曧懫饋?。老范說,磕頭!我站著沒動,他就一把將我按倒在地上,朝山崖上的土圪嘴磕了三個響頭??耐觐^,老范又爬到挖掘機上,朝我揮手,大聲說,閃開,開炮了!他把開挖說成開炮!我趕忙躲到遠處,看著他發(fā)動機器,慢慢向山崖開去。挖掘機的長臂一節(jié)一節(jié)抬起來,鏟斗像一扇大簸箕伸進山崖的腰部。只聽“轟隆”一聲巨響,山崖被橫腰折斷。那個在村東邊站立了無數(shù)年的土圪嘴瞬間坍塌下來,驚了山崖上的鳥雀和山坳里的野兔。一大群山雀飛起來,“嘰嘰喳喳”叫著飛到空中。一只灰色的野兔跑到遠處的山坡上,怯怯地望著我們。
九
天,說涼就涼了。古原的冬天來了。風從原上刮過來,貼著身體,冷颼颼的。我這才意識到已經(jīng)立冬了。黑松嶺已經(jīng)變成了一堆廢墟,老范說,要在這堆廢墟上重建一個嶄新的現(xiàn)代的黑松嶺。現(xiàn)在,我們正在繞著那片長滿黑松的山包,開那條所謂的騎行賽道。老范既當指揮員,又當戰(zhàn)斗員。開鏟車和挖掘機的幾個師傅因為領(lǐng)不到工錢,都陸續(xù)離開了,現(xiàn)在只剩下我和老范兩個人,還在堅持挖山開路。老范決心要把我培養(yǎng)成一名鏟車司機。
松果跑到黑松嶺,跟我說她懷孕了。她穿著那件棗紅色的齊腰小棉襖,黑棉麻寬腿褲子,一雙黑色的彈力運動棉鞋,讓她走起路來沒有聲音,像一朵從天而降的云彩落到我面前。我正在跟著老范練習開挖掘機?,F(xiàn)在,我還不能完全駕馭它。它動不動就要給我個下馬威,不是手臂不動了,就是擋出了問題。松果站在挖掘機下喊我,萬古,你下來!我說,看不見正在干活兒?她說,你快下來,我有重要的事告訴你。我就下來,把挖掘機交給老范。松果把我拉到一個離老范和挖掘機很遠的地方,對我說,萬古,我懷孕了。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她不再喊我哥,而是直呼我的名字。叫名字聽起來比叫哥更順耳。以前她一叫我哥,就讓我想起她在夜來香的那段不光彩的經(jīng)歷,想起來,我心里就疙疙瘩瘩難受,好像一場見不得人的往事被人揭開看。松果說她懷孕的時候,兩汪清水一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忽閃著柔軟的光亮。我說,你怎么知道你懷孕了?她說,這個月大姨媽沒來。那也不能說明你就懷孕了。我說。早晨我感到惡心。她說。那也不能說明你就懷孕了。她把嘴嘟起來,沉默了一會兒,說,麥子說我懷孕了。麥子又不是醫(yī)生,她說你懷孕你就懷孕了?我依然用半信半疑的眼光看著她。松果說,你真討厭,我說懷孕就是懷孕了,你不信拉倒。我說,你以前懷過孕吧?要不你怎么這么肯定?
我的這句話把松果惹惱了。她的臉先是紅了一陣,接著又白了一陣,然后一甩頭,轉(zhuǎn)身跑了。我叫了一聲,松果!她沒回頭,或許是她沒聽見,她一直順著那條新開的山道跑上黑松嶺。她的身影消失在那片松林后面。我走回來,坐到老范用挖掘機挖出的新土堆上。我想琢磨一下松果懷孕的事。我是這樣想的,如果松果沒有懷過孕,她就不會知道懷孕的感覺,那她就不能確定她是懷了孕。既然她憑感覺就確定她懷孕了,說明她懷過孕。既然她懷過孕,我說她懷過,也沒有錯,她干嗎還要生氣?她和別的男人懷過孕,應該生氣的人是我,而我沒生氣,她倒生氣了,這天下簡直無理可講。
我這樣想著,就聽見老范“啊”了一聲。那“啊”聽起來像一聲尖叫產(chǎn)生的效果,讓我全身的毛發(fā)“唰”一下豎起來。我本能地把頭扭了180°,看見老范還好好地坐在挖掘機上,藍天在他頭頂,黃土在他腳下,挖掘機停在他的屁股下面,長長的手臂懸在半空。他大睜著一雙眼睛,盯著鏟斗的方向,好像那里有一條眼鏡蛇。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鏟斗挖開的土層橫截面上露出一大片褐黃色。什么東西?我站起來,走過去。
老范從挖掘機上爬下來,盯著那一大片褐黃色定定地看了半天,然后自言自語地說,這古原上果然藏著金元寶。他邊說邊雙膝跪在那道土坑里,伸出兩只粗糙的骨節(jié)凸出的手在那片黃褐色的土層上摸索起來。我第一次看見老范的表情變得無比虔誠。他是個無神論者,可那一刻,他看上去像個圣徒。他匍匐的樣子虛弱而令人感動。
我從口袋里掏出煙,坐在土堆上,對圣徒一般的老范說,來,伙計,抽支煙,壓壓驚吧。老范直起身來,坐到旁邊的土堆上,接過煙。我為他點上。老范吐了一口煙圈兒說,萬古,我們挖出金元寶來了。我說,在哪兒?他說,那兒。他指著那片褐黃色瞇縫起眼睛來說,這就是傳說中的礬土,比煤炭還值錢。你知道,我為什么選中你的古原來搞開發(fā)?我搖搖頭。他說,就是為了來尋找這種寶貝,沒想到還真讓我找到了。哈哈,老范爽朗的笑聲傳遍古原,驚得滿山的鳥雀都飛起來。
礬土能干什么?我化學學得不好,我對老范說的這種寶貝,之前聞所未聞。老范說,用途可多了,是一種高溫耐火材料。我說,哦。這么說,你是為了這種礬土,來打古原的主意?老范“噓”了一聲,說,萬古,你小聲點兒,這話不能讓風聽見。
我對老范說的這種神秘的礬土毫無興趣。我現(xiàn)在滿腦子想的是松果懷孕的事。我突然有些懊悔,如果松果真的懷孕了,是否意味著我要當?shù)?。松果跑到山上來跟我說這件事,是要給我一個驚喜,我卻把她氣跑了。我覺得自己真他媽混蛋。我想和老范分享一下我當?shù)南矏?。我跟他說,我媳婦懷孕了。他沒回應,好像沒有聽見。他依然一臉虔誠,眼睛盯著那片褐黃色,像著了迷似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站起來,往山上走。
松果和父親坐在東廂房的火炕上編草墩兒。父親見我回來,就停下手里的活兒,跳下火炕,走出東廂房的門。我上炕,拖了一只草墩兒坐在松果對面。她沒有抬頭看我,好像還在生我的氣。我說,對不起。她用牙狠狠咬住一片玉米葉子,一聲不吭。我說,走,收拾一下,我?guī)闳ユ?zhèn)衛(wèi)生院,做個B超。我伸手把她嘴里咬的那片玉米葉子拽出來。她依然不理我,麻利快速地編著草墩兒,十個細長柔軟的手指靈巧地上下翻動。她生氣的樣子十分可愛,眼睛低垂著,手不停地在干著活兒,臉憋得通紅,不時地會吐出一口氣來?;毓旁彀肽炅?,第一次看見松果生氣的樣子,我忍不住笑了。她聽見我笑,放下編好的草墩兒,爬過來,在我的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疼得我一陣怪叫。我粗壯的胳膊上映出一排鮮紅的牙印子。她說。剛才在山上,我想扇你一個耳光,又看著你灰頭土臉的樣子,就忍住了。我說,你現(xiàn)在可以扇我。她就狠狠抬起手,然后落在我的大腿根部,擰了我一把,又疼又癢,我趁勢把她按在火炕上。
父親在院子里一陣咳嗽,驚得我從松果身上爬下來。我?guī)晒ユ?zhèn)衛(wèi)生所,做了B超,確認了我要當?shù)倪@一事實。
十
老范挖出來的礬土,堆在村子里一個廢棄的舊磚場上。他用幾床黑色的塑料布把那些礬土蒙起來,看上去像一堆堆的煤炭。晚上,有拉礬土的大卡車不斷到原上來把那些礬土悄悄地運走。那天,老范突然跟我說,礬土是國家資源,政府不讓隨便挖。如果有人將咱們舉報了,你就說這些礬土是不小心挖出來的。我驚訝地望著老范,說,你是說,我們在做一件違法的事情嗎?老范看著我,大笑起來。他說,看把你嚇的,沒那么嚴重。等明年開春,托人把開采手續(xù)辦下來,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挖了。你非把古原挖成千瘡百孔,面目全非不可?我憤憤地望著老范那張上了油彩一般紅潤的臉。老范依然不溫不火,笑著說,萬古,你這樣說就不對了,礬土是大自然賜給人類的禮物。我們總不能守著金山討飯吃吧?我寧可討飯吃,也不干這種吃祖宗賣塋地的事。我把一截兒煙頭狠狠地扔到土堆上,轉(zhuǎn)身離開了。老范在后面大聲喊,萬古,礬土這事,你可誰都不能說,一旦讓公家知道了,是要坐牢的。我說,他們遲早會知道的。我的話被一陣大風刮到了古原上。
早晨,從老廟醒來,我看見窗外那兩棵古松上和對面的瓦坡上落了一層白茫茫的雪。我頓然意識到時序已經(jīng)進入大寒,快過年了。我?guī)е數(shù)南矏傂那槠鹆舜?,走出廂房,走到鋪滿積雪的院子里。父親已經(jīng)起來了,拿著掃帚,在掃廟院里的雪。我站在雪地里,左手握右手,遠遠地向五谷神鞠了三個躬,在心里祈愿他保佑松果母子平安。許完愿,一轉(zhuǎn)身,看見堂哥萬秋山從廟門外一步一滑地跑進來。他頭上頂著一撮兒白雪,滿身滾的都是雪,看樣子他在雪地里摔了跤。他急匆匆地跑進來,對我說,萬古,老范被警察抓走了,你也趕緊到山外躲躲吧。出了什么事?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他的臉一半陰一半陽,躲閃不定的眼神讓我生疑。他一邊拍著身上的雪片一邊說,你們倆亂挖礬土,有人把你倆舉報了?堂哥黑不溜秋的臉上好像籠罩著一個陰謀。是你舉報的吧?我盯著堂哥,他的兩只眼珠被我盯得亂晃起來。他轉(zhuǎn)身往廟門外跑,邊跑邊喊,你趕快收拾一下,從后山走吧,還來得及。要不,警察就到廟上來了。他一個趔趄跌閃出廟門,順著雪坡滾落下去。
我返回身,看見松果掀著門簾,站在東廂房門口。她問我,和誰在說話?我說,堂哥。松果看著我,看了一會兒。她穿著乳白色睡衣,顯得單薄而疑惑。我說,快回去,外面冷,小心感冒。她說,你也回來,外面冷。她掀著門簾站在那里,等我。我走回去,將她抱回炕上。我坐在炕頭邊,等她再次睡著,然后踮著腳走出來。
我出了老廟,走下陡坡,走過黑松林,往原下走。我聽到警車的聲音由遠及近而來。我知道堂哥沒有騙我。老范已經(jīng)被抓走了,我作為他的同謀,也逃不了干系。我望著白雪覆蓋了的蒼茫的古原,我知道這場戰(zhàn)斗最后的結(jié)果了。老范輸了,輸給了沉默的古原,輸給了我最初的判斷,而我卻成為這場戰(zhàn)爭的犧牲品。我踏著積雪往原下走。遠處的警車正朝我駛來。它那令人不寒而栗的聲音傳遍了寂靜的古原的清晨。我開始在雪原上飛奔起來,朝著警車飛奔。我不想讓父親和松果聽到警笛聲,我希望離他們越遠越好,最好不要驚動任何人。
在黑松林旁邊,我與警車迎面撞上。我站在一片雪地里,看著警察從警車上下來。我朝他們笑了笑,笑得盲目而無辜。我想,也許只是一場誤會,很快他們就會讓我回家。在派出所我老實交代了我和老范挖出礬土的全過程。鑒于我的認罪態(tài)度好,我被判了三個月的拘役。而老范不僅不認罪,還動手打了警察。所以,他被判了三年刑。他的罪狀有三:第一,打著開發(fā)古原的名義,私采亂挖國家資源。第二,毆打警察,妨礙警察執(zhí)行公務。第三,拒不認罪伏法,給辦案人員制造障礙。這三條判三年夠輕的了,僅襲警這一條,就夠判他十年八年的了。一個年輕警察在把我往拘留所送的路上,跟開車的警察說。他們的話讓我很難受。我跟警察交代時,我說了,我們不是存心想破壞國家資源,是不小心把那些褐黃的東西挖出來的。警察說,不愧是上過大學的人,就是比那個大兵會說話。不小心就挖出礬土來了,你以為警察都是吃屎長大的,好糊弄,是吧?那個兩只眼睛鼓出來像青蛙一樣的胖警察,用警棍戳了一下我的太陽穴,我立刻就感覺眼前發(fā)黑,暈了過去。
三個月后,我從拘留所出來,已經(jīng)是早春。我迎著料峭的春寒,一路狂奔,回到老廟??湛盏睦蠌R里,父親一個人坐在廟院的古松下,身邊放著一個大鐵盆。一大盆水結(jié)成了厚厚的冰。父親手里拿著一個小鐵錘,一下一下砸打盆里的冰。我在他身邊站了半天,他沒有抬頭。我叫他,他也沒有回應。我知道他在恨我。在我與父親之間,恨和愛是一樣的。他不想抬頭看我,他把砸碎的冰一塊一塊撿出來放進一只破竹筐里,提著往東廂房走。我跟著他走向東廂房的門。不知道為什么,我發(fā)現(xiàn)我掀門簾的那只手在抖,不停地抖。一種莫名的恐懼讓我的雙腳停在東廂房的門檻外。我看著父親推開門簾內(nèi)那兩扇厚重的木頭門,我看見一具白生生的棺材停在火炕邊,棺材下面鋪了一層干谷草。我靠著那掛輕飄飄的門簾,風從門簾外面吹進來,吹到我的后背上,我感覺后背很涼。我看著父親往那口棺材里放冰塊,我看著他一塊一塊放完,提著那只空筐子走出去。我挪動自己的腳到棺材跟前,我看見松果躺在那口棺材里,臉上蒙著一塊白布。我揭開白布,看見她的臉鐵青,她很冷,她睡在一堆冰塊里,怎么能不冷?我把兩只手伸進去,捧住她的臉。她的臉也像一塊冰。我說,松果,冷吧。我給你暖暖。我說,松果。我回來了。我他媽混蛋,讓你睡在這么個鬼地方。
父親走進來把我拖出去。他說,死的已經(jīng)死了,在的還得在,放了她吧!他把我拖到他的廂房里。我聽見父親的聲音像遠處沉悶的風聲刮過來。他說,你被警察抓走的那天,松果一路追著警車,到了鎮(zhèn)上。我這老寒腿,追也追不上她。我就坐在廟外的坡上等你們回來,等了整整一天。天黑時,松果被秋山背了回來。他把她放在火炕上。我看見她滿臉是血,滿身是血。我就爬過去摸了摸她的頭,冰一樣冷。我又摸了摸她的手,是硬的,也冰一樣冷,我叫她,她不應。秋山說,松果被一輛小車撞了,在回古原的路上,撞他的司機開車跑了。秋山到鎮(zhèn)上辦事,路上碰見松果倒在雪地里,就把她背了回來。秋山說,把松果埋了吧,不知道萬古多會兒才能出來。我不許,我想等你回來,讓你再看看她。我每天往她的棺材里放冰塊。這天冷的時候,一盆水在院子里放一夜,就能凍成冰。我就怕天一熱,水凍不成冰了,該咋辦?虧你在天熱之前回來了。
父親的聲音在黑暗中沉下去。我閉著眼睛,聽見自己的心向下墜落的聲音,那聲音像房屋在倒塌,像地在裂,像樹在折斷,像颶風從險惡的海面盤旋而來。
父親在母親的墓地里,用青磚為松果砌了個墳丘,把松果暫時丘起來。按照村里的風俗,男人不死,女人是不能進墳的,先丘起來,等男人死了一起發(fā)喪進墳。黑松林是四季常綠的,伴著松果。第二年冬天,父親突發(fā)腦出血去世了,我把他和母親合葬在一起。墓地靠著黑松林。三塊黑色的墓碑,一塊是父親立的,另外兩塊是我立的。父親立的那塊上刻著母親的名字,我立的那塊上刻著父親和松果的名字。天氣好的時候,我常常走到三塊墓碑中間,就著山風,跟他們說話。我說了很多,可是沒有人回應我,他們都沉默著。我有時會把耳朵貼到潮濕的墓碑上,我想聽見里面發(fā)出的聲音,松果,還有她肚子里的孩子,我想聽到那孩子的哭聲。我那從未見過面的可憐的孩子。
離開墓地,回到老廟,穿過暮色昏暗的廟院,走到西廂房的門口。我推開那對古老烏黑的木門,跨進去,伸手拉亮屋子里的電燈。那一萬枚大大小小、形態(tài)各異的松果松塔像無數(shù)個夢境,擺放在一層層松木制成的陳列架上。這些松果和松塔是我從黑松林撿回來。我將它們按年份分開,與松果和父親編織的草墩兒、草帽、箅子、簍子、針線陳列在一起。松果穿過的衣服,掛在西廂房的墻上。正中間那枚碩大的松塔,大約半米多高,我在它褐色的鱗片下面用柏木雕刻了一張女人的臉。那張臉我整整用了三年時間才雕完。鱗片張開的松塔是她的發(fā)髻。那張古銅色的臉潔凈安詳,眼神如古原上的陽光一樣純凈,嘴角帶著永恒的微笑。我在她對面的一只草墩兒上坐下來,望著她,抽煙。我常常這樣在沉默中坐著,像松果,像古原,像死去,又像活著。
你是用這樣一種方式讓她得到永生嗎?身后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我回過頭,看見范富貴站在西廂房門外的燈影里,雜草一樣瘋長的胡子和頭發(fā)覆蓋在他的臉上和頭上,讓我想起在五行山下壓了五百年滿臉長草的孫猴子,而他嘴角露出的上帝般慈和的微笑卻清晰可見。
是的,我說,她一定會永生,只要這世界上還有一個人記得她。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飄出西廂房,在老廟的上空,回聲空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