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成君 孫慧明
摘 要:王國維是20世紀享譽世界的一代國學大師,同時他也是在中國編輯史上有篳路藍縷之功的編輯家,以其在書籍著作編輯和期刊雜志編輯中的豐富實踐,樹學者型編輯之典范。王國維的創(chuàng)造性開拓與他作為編輯的主體性策劃是分不開的。王國維在編輯活動中,以匠心獨運力求精品,以獨具慧眼大浪淘沙,并將學術研究融入編輯策劃,預時代之潮流,為后世編輯事業(yè)的發(fā)展作出了重要貢獻。
關鍵詞:王國維;主體性策劃;學者型編輯
中圖分類號:G23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8122(2021)04-0065-04
王國維的一生,在近代學術研究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其主要學術成就也都是伴隨著編輯工作產(chǎn)生的。自22歲任《時務報》報館書記兼校對初涉編輯工作開始至51歲于頤和園昆明湖自沉。在其29年的編輯生涯中,他編譯《農(nóng)學報》,主編《教育世界》,編輯《國學叢刊》和《學術叢編》,并接受沈曾植聘請參與編纂《浙江通志》,為近代著名藏書家蔣汝藻編輯《密韻樓藏書志》。在圖書刊物的編輯活動中,王國維對發(fā)行宗旨、欄目設置和所服務的讀者對象都有清醒的認識,他能夠提出獨具慧眼的策劃方案,并持續(xù)不斷地進行編輯創(chuàng)新。王國維作為編輯的主體性策劃使得“刊如其人”,他編輯過的每一種圖書刊物都打上了他編輯風格的烙印。
一、以匠心精神力求精品
王國維所編輯的書刊基本上都是學術性書刊,此類書刊受眾面窄,但對學術水準和價值要求很高。王國維作為書刊編輯,策劃方案中首要把關的便是稿件來源和質量,他編纂圖書和期刊的宗旨和他的學術研究一樣,必定要做到刊刊精品、篇篇精品。為保證出版物的高質量且能如期出版,王國維以其高度的責任感和高超的學術眼光來取舍稿件,他編輯出版的書刊都打上了“高水平學術書刊”的烙印。梁啟超曾評價王國維:“每治一業(yè),恒以極忠實、極謹慎之態(tài)度行之。王國維治學如此,做編輯工作亦如此”。他對稿件的質量要求極為嚴格,曾致信羅震玉:“楊芷晴亦無暇。培老及曹君植、張孟劬亦未必盡當我輩之意”[1]。信中這幾位在當時都是有聲望的學者,王國維為保證稿件質量和學術價值符合期刊一以貫之的宗旨,也不會輕易和他們約稿。
王國維在組稿工作中力求精品,對自己的編、譯、撰等工作更是嚴格要求。 1919年至1923年,王國維受藏書家蔣汝藻聘請為其編撰藏書志,如此卷帙浩繁的藏書,僅宋元明清的古籍善本就有2 700部,58 768卷之多,該從何處下手,王國維在編撰之初就精心策劃、成竹在胸。他按照《四庫全書》體例,以經(jīng)史子集為序,以版本研究和目錄修訂為重點,對藏書的版本源流進行考據(jù),補訂書目,收錄宋朝以來42種官私書目和明清兩朝學者483則題跋,并精心編排目錄,撰有內(nèi)容提要。在長達5年的工作中,王國維以其深厚的學術功底,焚膏繼晷,兢兢業(yè)業(yè),完成了版本目錄學史上的經(jīng)典之作——《密韻樓藏書志》,僅憑一人之力便完成了如此龐大的私家藏書志,讓后世學者難以望其項背。
中國近代編輯史是“西學東漸”的編輯史,魏源、王韜、梁啟超、嚴復、張元濟等編輯出版家各領風騷,出版刊物如雨后春筍,成為傳播西方學術思想、開啟民智的重要輿論陣地。王國維編輯的刊物順應時代潮流,引進西學,但定位是開展深入的學術研究,同時也著眼于當時關注薄弱的農(nóng)學和教育學。為此,王國維下苦功夫學習外語,最終精通了日文、英文和德文,并將習得外語的能力運用到編輯工作中,在編譯《農(nóng)學報》時翻譯了日本農(nóng)學家池田日升三的《農(nóng)事會要》等作品,在主編《教育世界》時翻譯康德、叔本華等哲學家作品,結合自己的觀點,系統(tǒng)闡述教育新理念。為中國的農(nóng)學和教育學奉獻了智慧和心血。王國維翻譯了180萬字,各種論著20余種[2],精品迭出,在當時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王國維在圖書和期刊編輯工作中,充分發(fā)揮其主體性作用和策劃能力,他所參編的書刊在當時被奉為經(jīng)典。魯迅曾在《熱風·不懂得音譯》中評價其編撰的《流沙墜簡》:“中國有一部《流沙墜簡》,印了將有十年了。要談國學,那才算一種研究國學的書”。《學術叢編》創(chuàng)刊,在尋覓編輯時,要求編輯者是學術界權威,而選了太多人都不甚妥當。“最后決定,在當時整個中國,只有王靜安先生最適宜”[3]??梢娡鯂S在當時編輯界地位之高。
二、獨具慧眼淘大浪之沙
王國維在作品質量上精益求精,在選題策劃上更是獨具慧眼。學者沈曾植曾評價王國維“善自命題”[4],正說明王國維擅長運用其知識性、學術性、技術性構思出版物,捕捉新的增長點。王國維編輯書刊的指導思想為“三無”,即“無新舊、無中西、無有用無用”。以《教育世界》為例,王國維視野開闊,他在做主編時,深刻地貫徹了“三無”思想,優(yōu)化了這一刊物。其作品既能談古,如《孔子之美育主義》,又可論今,如《論普及教育之根本方法》,知往鑒今,新舊并存;既有編譯東西洋教育學理論,如譯日本立花銑三郎的《教育學》,又有探討中國教育現(xiàn)狀的《奏定經(jīng)學科大學、文學科大學章程書后》,中西交融,針砭時弊;既編輯教育學理論學說,又編輯哲學、倫理學、文學稿件,不拘一格,蔚為大觀。王國維所在的時代是新舊、中西碰撞交融的時代,對不同文化的態(tài)度是學者們深刻反思、爭論不休的命題,王國維這一編輯思想在當時無疑具有先導性效應?!督逃澜纭肪幙軐W、文學看似“無用”,但王國維以獨到的眼光認為哲學與文學和教育學是相通的,并用哲學文學來解讀教育學,在編輯史上的開拓作用功不可沒。
王國維的慧眼體現(xiàn)在他善于選題上,既能發(fā)掘前人輕視或忽視的學術領域,也能涉足前人從未到達的學術領域。
唐詩、宋詞、元曲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的三顆璀璨明珠,各放異彩,各有風味,可人們卻更偏愛唐詩宋詞,誰也沒把戲曲當作文學看,也都認為民間的曲子詞難登大雅之堂。王國維慧眼識珠,認為“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從繁蕪叢雜的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挖掘了戲曲的價值,他在北京工作以及東渡日本后長期從事戲曲研究,在他編輯的期刊中以戲曲研究為選題發(fā)表了一系列作品。自1908年起的幾年內(nèi),王國維先后在《國粹學報》和《國學叢刊》上發(fā)表了《曲錄》《戲曲考源》《錄鬼簿校注》《優(yōu)語錄》《唐宋大曲考》《錄曲余談》《古劇腳色考》[5]等作品,由于戲曲在此之前未受到足夠重視,文獻記載極少,所以王國維嘔心瀝血廣泛搜集前人作品目錄,考據(jù)了作者生平、戲曲起源及演變,奠定了戲曲的文學地位,“不僅是拓荒的工作,前無古人;而且是權威的成就,一直領導著百萬后學”[6]。
對于“敦煌學”,王國維目光所聚也確實與眾不同。早期的研究者們偏重經(jīng)籍研究,對于通俗文學首先給予重視的便是王國維。在其編撰的《觀堂集林》一書中,為唐人寫本作的跋占了近乎一卷之多,內(nèi)容涉及《職官書》《食療本草》《兔園冊府》《老子化胡經(jīng)》及敦煌縣戶籍等,包羅萬象[7]。這些來自民間的通俗文學,在王國維看來具有特殊的意義,“東人不知,乃惜其中少古書。豈知紀史籍所不紀之事,更比古書為可貴乎!”[5]王國維的跋雖著墨不多,但其獨到的眼光和選題研究為敦煌學這門新學科開辟了門徑。此外,王國維在殷商制度、西北史地、蒙古史等方面的選題也具有開拓性意義。
20世紀20年代,是“發(fā)見時代”,殷虛甲骨、漢晉簡牘、敦煌文書和內(nèi)閣大庫檔案,橫空出世,并出塵埃,在中國近代新材料發(fā)現(xiàn)史上具有崇高的地位。王國維作為書刊編輯,抓住時機,把握學術研究的新動向和發(fā)展趨勢,獻身新發(fā)現(xiàn)的學問,開拓了新的學術領域。他所編輯的《國學叢刊》《學術叢編》,反映了當時甲骨卜辭、簡牘學和敦煌學的最新研究成果。王國維在《學術叢編》刊發(fā)的文章《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使甲骨文的史料價值舉世公認,使甲骨學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王國維與羅振玉根據(jù)所見漢簡的影印本,整理考訂出版《流沙墜簡》一書,開國內(nèi)簡牘研究之先河。王國維的選題立意無不走在當時學術界之前列,他作為學者型編輯的獨到眼光,使他成為了“新史學的開山”。
三、將學術研究融入編輯策劃
王國維既是學者又是編輯,他精通音韻學、文字學、訓詁學,擅長文獻學、版本學、目錄學和??睂W,并具備深厚的古典文化造詣,以學者的視角來策劃書刊,以博通之才華為編輯之事業(yè),能優(yōu)化編輯環(huán)節(jié),提高出版物質量,使書刊具有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底蘊和學術底蘊。如他編輯的《國學叢刊》內(nèi)容側重對中國古代書籍的???、輯佚、注疏,刊有羅振玉《周易王注唐寫本校字記》《隋唐兵符圖錄目錄》、繆荃蓀《藝風堂題跋》等,與當時刊行的《國聞報》《時務報》風格完全不同。
王國維擅長將學術研究項目和編輯策劃書刊的主題結合起來。他長期致力于《水經(jīng)注》的研究,著有《水經(jīng)注?!贰队罉反蟮浔舅?jīng)注跋》《聚珍本戴校水經(jīng)注跋》等作品。十多年中,王國維遍訪名家,求得各種版本、抄寫本10余種,實事求是地對待善本如聚珍本,廣泛運用對校、本校、他校之法,對《水經(jīng)注》的版本、源流進行考據(jù),對存在的殘缺錯漏補充修正,對各版本的優(yōu)缺作出了合乎事實的論斷。王國維的甲骨文研究有在《學術叢編》編發(fā)的《戩壽堂所藏殷虛文字》《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等作品,使他成為了古文字研究和古史研究合二為一的創(chuàng)始人。他的《魏石經(jīng)考》,融合經(jīng)數(shù)石數(shù)、經(jīng)本、拓本、經(jīng)文、篇題、古法、書法考據(jù),清楚地考證了石經(jīng)的本來面目。
王國維以通才為編輯之業(yè),便能具有深邃的編輯目光。1908年斯坦因從甘肅的敦煌境內(nèi)發(fā)掘大量漢簡,并全部帶回歐洲,交由法國沙畹博士考釋。王國維和羅振玉得知后,敏銳地察覺到這些中國最早的寫本文書的學術價值,認為有重新整理考訂的必要。于是費盡周折得到漢簡的影印本,披星戴月地研究整理了幾個月,編撰成《流沙墜簡》一書。此書的學術價值頗高,不僅因為文獻材料的珍貴,而且因為編輯者能夠科學合理地分類,邏輯嚴謹?shù)乜加?。王國維和羅振玉將材料內(nèi)容劃分為小學、術數(shù)、方技術;屯戍叢殘;簡牘遺文三個部分,將古代西北地理考證地十分全面。
王國維編撰的書刊雖然都是學術性的,但他也十分注意處理學術性和普及性的關系,為了便于讀者閱讀,更好地發(fā)揮書刊的學術性作用,他撰寫了大量輔文,強化了書刊的功能。一方面,他撰寫序文來引導讀者。如《長春真人西游記校注序》中首先為作者全真教李志常鳴不平,指出禪僧祥邁所撰辨?zhèn)武浻凶鳛閷α㈤T派的詆毀之嫌,并引清代學者錢竹汀對此書的高度評價及程春廬、徐星伯、沈子敦等學者亦考訂此書,指出李志常文采斐然,《長春真人西游記》一書作為記載13世紀蒙古高原和中亞歷史地理的一部重要著作,價值頗高,為讀者的閱讀做好了鋪墊;另一方面,他撰寫跋文以作補充考訂,為讀者提供參考。如王國維為《水經(jīng)注》的宋刊殘本、永樂大典本、明抄本、孫潛夫本、朱謀本聚珍本各版本所作的跋文,極盡翔實,備齊了明清以來的10余種主要版本,為讀者的研究工作提供了借鑒。此外,他對一些不易讀的原始材料的匯編還作有考釋。如《戩壽堂所藏殷虛文字考釋》《流沙墜簡考釋》,對原始材料既有考訂又有解釋,方便讀者閱讀。王國維所作的注釋成為文獻學不可多得的經(jīng)典,文獻學家趙萬里在清點王國維遺著時,統(tǒng)計其手校手批書達192種,在其所校書的卷首、卷尾、書眉、行間留下大量的夾注、眉批[8],為編輯學的研究留下了珍貴的學術遺產(chǎn)。
四、結 語
王國維作為一代編輯大家,在近代編輯史上篳路藍縷,如空谷足音、暗室燈光一般影響深遠。他能在編輯工作的實踐中,將學術研究和編輯策劃融會貫通,在學術上砥礪精進,在策劃上也不斷創(chuàng)新,形成雙向進程。他編輯的《教育世界》,內(nèi)容豐富,形式更加多樣,引入了自己在哲學、文學、教育學等多領域的研究成果,欄目設計上由“文篇”“譯篇”兩個主打欄目變?yōu)榘莶鍒D、傳記、小說等13個欄目,拓展了教育的內(nèi)涵,印刷也由原來的石印改為鉛印?!秾W術叢編》每期共80頁,其中約50頁編發(fā)古籍,另外30頁都是王國維自撰,不僅如此,他對稿件如期發(fā)行也十分重視。1916年4月王國維在致信中說:“《學術叢編》之稿,維于上月廿四日已將第一期稿編成交出,而至今付印與否尚不能知,此景叔處之缺點也”[9],認為期刊不能如期出版是對作者和讀者的不負責任。王國維以其卓越的學識、功力,以一己之力籌劃稿件,編排設計,并能保證高超的學術水準,長達兩年從不誤期,這種高度負責的敬業(yè)精神和博古通今的學識是我輩編輯出版工作者學習的榜樣。在今天看來,王國維仍是一位編著合一的學者型編輯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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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武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