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潛
連州兩口子終于回來了。果然能干,沒進(jìn)家門就奔老春兒哥家場地來了。連州向玲嫂和坐在輪椅上的老春兒哥打了個招呼,彎腰抓了一把玉米,一松手,玉米籽兒紛紛跌落,四下里迸濺,有如碎玉。說:“干了干了,都呼啦啦的了?!?/p>
兩口子回家扛了木锨和大掃帚,先把幾塊兒塑料布上的玉米分別攏成了堆,都是東西長,像一道道小丘陵。然后揚(yáng)場。連州掄木锨揚(yáng),他媳婦拿大掃帚打掠子,連州鏟玉米往上揚(yáng)一下,他媳婦在下面掠一下,不一會兒,浮在上面的碎玉米芯兒和葉子就在旁邊聚攏了一小堆兒。玲嫂撮起來裝到魚鱗袋兒里,老春兒哥坐在輪椅上呵呵笑。
“幾個月不干了,你這南方的鋼筋工手還是這么溜。”
連州喘著氣,抬袖子在額上抹一把,“那是副業(yè),這才是老本行哩?!?/p>
揚(yáng)干凈的玉米更好看了,玉質(zhì)紅芯,晶瑩剔透,在秋陽的照耀下,輝映出石榴籽般美好的光澤。
連州對媳婦說:“你先歇會兒,我上街找收玉米的。”
騎著電動車,連州很快就回來了。他雙腿在踏板上翹得高高的,腳下踩著一件康師傅純凈水。玲嫂嗯嗯著埋怨自己,連州說才12塊錢,不值什么。說話間后面收玉米的卡車就跟過來了。開車的小販兒一身塵土,挎著破皮包兒,手里提著收糧食用的水分測量儀,很像早點(diǎn)攤兒上炸油條用的兩根長筷子。聽見卡車響,村里的男勞力都湊了過來,呼啦啦十幾個,手里都拎著木锨或掃帚。小販兒一下車就“咦”了一聲,看著連州說:“你這玉米好,干凈。”
連州指了指老春兒哥,說:“是俺哥的?!?/p>
“老師兒辛苦了?!崩洗簝焊绱髨A臉微笑著,像一朵成熟了的向日葵。老春兒哥一頭好頭發(fā),根根粗硬,近六十的人了,還沒有幾根白的。他腆著大肚子,把輪椅塞得滿滿的,顯得挺富態(tài),但輪椅下面的部位就有些寒酸了。寬大的褲管如同兩面吃了敗仗的旗幟,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腿和腳也耷拉著,似乎著地又似乎不著地,皮包骨,就像兩節(jié)細(xì)細(xì)的枯樹枝。
小販兒將測量儀插入玉米堆,左手使勁摁上面的玉米,摁瓷實(shí)了,測量儀用標(biāo)準(zhǔn)而又僵硬的女音報(bào)出了一組數(shù)據(jù),“水分——12.01”。
小販兒又“咦”了一聲,又插了一下,緩了緩,贊嘆道:“這玉米干過了,12點(diǎn),你們吃虧了!”
連州說:“可不是,16點(diǎn)你們就搶著收了。”
連州媳婦說:“價(jià)錢給高點(diǎn)兒不就齊了嘛?!?/p>
“那是,這么好的玉米,不多給五分錢就不能賣。”其他人也紛紛幫腔。
小販兒把測量儀放進(jìn)駕駛室,回頭說:“實(shí)誠人我也不讓你吃虧,人家最高是一塊零五分,我多給你一分,一塊零六分?!?/p>
“咋著也得一塊一啊,”連州指著老春兒哥,“老師兒你看看俺哥,還這么好的玉米?!?/p>
“給不到,給不到,我不能賠錢啊。”小販兒不再讓步。
連州不說話了,只拿眼睛望著老春兒哥。老春兒哥笑道:“賣吧,可以了,它也沒長嘴,賣多少它也不會提意見?!?/p>
其他人問:“過地磅沒有?”
“過罷了,”連州掏出手機(jī),粗大的手指在屏幕上摁了兩下,讓老春兒哥看他拍的圖片,“哥你看,車皮是4667公斤?!?/p>
老春兒哥搖搖手,“我看啥,你記住就行了?!?/p>
玲嫂從兜里摸出一支小學(xué)生用的鉛筆和一個生字本,遞過去。連州接了,把數(shù)據(jù)抄下來,一并塞進(jìn)褲兜里,說:“裝吧,裝車。”
小販兒把卡車靠在北邊第一堆玉米的北側(cè),把拖斗后邊和南邊的欄板打開,眾人便各自操家伙鏟玉米往車上撂?!皣W啦啦,嘩啦啦”金黃的玉米在空中飛舞,像下了暴雨。連州兩口子干得最熱火。連州人高馬大,又常年在工地上干活,不怯力也不惜力,工具也趁手——他拿的是一把特制的塑料锨,比別人的大幾倍,一锨能盛二十多斤——“欻”鏟一下,一個坑,“欻”鏟一下,又一個坑,一堆玉米幾下就見底兒了。連州手腳不停,頻率也快,一堆完了立馬就奔向另一堆,一會兒就一頭一臉的汗,秋衣溻透了,仍不停歇,只在汗水蒙了眼的時候才抬袖子擦一下。
其實(shí)用不了這么多人,卡車長度有限,人多了也站不下。只好輪班干,有干的,有歇的。歇著的人就把連州帶來的純凈水拆開來,一人一瓶,一邊喝水一邊議論著天氣與收成。
操控卡車進(jìn)退的小販兒也要了一瓶,喝一口,指著連州問給他遞水的人:“這老兄這么掏勁,他們是親兄弟吧?”
那人吞兒樂了,“你看著呢?”
小販兒道:“我看著像,長得也像?!?/p>
那人揶揄道:“他姓張,他姓李,你說是不是親兄弟?”
“嗯?”小販兒抓了抓頭發(fā),訕訕地笑了。
那人又道:“咋不是親兄弟啊,五百年前是親兄弟?!?/p>
卡車跟著玉米堆的走向移動,眾人跟著卡車移動。車斗裝了一半,欄板合上了,撂玉米需要更大的力氣,其他人都輪換著歇了一會兒,只有連州兩口子不讓換,依然干得熱火朝天。玲嫂去拉他們,拉了幾次都不歇,玲嫂難過得直掉眼淚。
大體上裝完了,連州兩口子和玲嫂又招呼了其他人,四人一組,提著幾塊塑料布的四個角往中心合攏,把殘留的玉米都?xì)w攏在一起,連州揮木锨鏟了,也撂上了車。他們又兩兩組合,提著塑料布的兩個角往北走,一直走,使曬玉米的那一面完全翻到下面,再抖擻幾下,把沾附在上面的塵土跟玉米碎屑都抖擻掉了,把塑料布折疊成厚厚的四方塊兒,一個一個都撂到了旁邊的電動三輪車上。
連州這才倚著三輪車一屁股蹲在地上,長喘了一口氣,笑道:“啊,這一歇兒活趕得還怪緊哩?!?/p>
有人撂給他一瓶水,他“咕咚咕咚”灌下半瓶,忙站起來跑到自己的電動車旁,從前面的車籃里拿出了兩包煙,拆開了散給大伙抽。
小販再次發(fā)動了機(jī)器,沖著老春兒哥喊:“誰跟著去?過地磅?!?/p>
連州問玲嫂:“嫂你去吧?”
玲嫂連連擺手,道:“你去吧你去吧,我賬頭兒不行?!?/p>
老春兒哥也揮手道:“你去吧,把錢領(lǐng)回來就行了?!?/p>
連州攀上卡車,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ㄜ?“轟隆”了一陣,卷起一路煙塵,滿載著一車玉米,向著村口的方向駛?cè)ァ?/p>
眾人說笑著各自回家,老春兒哥兩口子說了一大堆感謝的話,也開始往回趕。玲嫂開著電動三輪車在前,老春兒哥驅(qū)動著輪椅在后。他兩手推動車輪,不疾不徐,身體一起一伏的,看著不像是趕路,倒像是徜徉于湖里的一葉小舟。
秋日的陽光在老春兒哥的臉上、身上和他坐的輪椅上,都涂上了一層重重的金粉,燦爛無比。這燦爛之光又暈染了他身后的土地和桐樹上層層疊疊的葉子,暈染了整個天空。白云變成了彩云,彩云飄啊飄,很輕很柔,如花香拂面,如雨潤心田,如悠揚(yáng)的鐘磬之音。
連州真待不住了。鋼筋過梁上的扎絲東一道,西一道,稀的稀,稠的稠,亂得像是傻大姐鋤地,乍看都不像熟練工干的活兒,簡直比生手還生手。他粗糙的大手早已被扎絲扎得傷痕累累,血珠子浸出來,凝結(jié)了,也不覺得疼。他心里冒著火,額上冒著汗,看看天,大日頭已被西邊的樓群吞下一半,如一塊淬了火的爐渣,奄奄一息。高樓已經(jīng)建到了23層,下面行人如蟻,光線又暗,連州看不清,只看見大街兩邊樹的葉子都被涂成了金色。連州知道,那不僅僅是因?yàn)橄φ?,還有季節(jié)的原因。快中秋了,老家的玉米該掰了吧,棉花該摘了吧,紅薯也該出了拉回家了吧。俺哥那五畝地全是玉米,這俺知道,俺找人耩上的俺能不知道,頭茬水也是俺澆的。掰玉米打籽兒都好說,想省事可以用機(jī)器,一遍凈,收下來就是籽兒。最麻煩的是曬干之后怎么賣,你得用三輪車一車一車地送到街上的收購點(diǎn)上,很費(fèi)力氣,就是找小販兒上門來收,也要裝車。俺哥腿占住了,不能干活,兒子兒媳婦都外出打工了,也幫不上忙,只剩下玲嫂一個人,還要接送孫子孫女上學(xué)放學(xué),還要照顧一家人一天三頓飯,這活可怎么干?哥嘞,哥嘞……
連州媳婦終于看不下去了。連州擰好了一道扎絲,起身去取鋼筋。他低著頭,一邊走一邊想心事,臉上木木的,眼神呆呆的,不小心踩在一截兒短鋼筋棒上,鋼筋棒一滾動,連州腳下不穩(wěn),往前撲倒,額頭離那捆鋼筋只有一拃遠(yuǎn),再往前一拃,鋼筋就戳上了,頭破血流倒在其次,要是戳在眼上那事兒就大了。連州也驚了一頭虛汗,頹然坐起身子,倚著鋼筋嘆氣。
連州媳婦停下手里的活,走過去說:“要不,咱回去吧?!?/p>
第二天,萬老板一聽連州說要回去,氣得直嚷嚷。
“走了就別再來了,工期越緊越添亂。”
連州不吭聲,萬老板火更大了。
“一到農(nóng)忙就請假,收玉米,能掙幾個錢?尤其是你們兩口子,天天煩,天天煩,就像螞蟥叮螺螄,一請就是半個月,還要再預(yù)支一萬塊,要不是我看你連州力氣好,我老早就開除你了。”
連州憨憨地笑了,“得走,得走。”
“鋼筋工,一年就工作這幾個月,你不算一算,你走了你會損失多少錢?一天五百,你兩個一天就一千塊……”萬老板算起錢來兩手發(fā)抖,好像他丟了錢似的。
連州囁嚅著說,“得走,得走?!?/p>
“一去一回三千多里,又要好多錢哩?!比f老板很不理解。
“玉米該收了……”連州執(zhí)拗著,都要哭了。
連州媳婦也幫著求情:“老板你就行行好,讓俺回去吧?!?/p>
“頂多一個禮拜。”遇到這犟人,萬老板也沒了脾氣。
連州眉頭舒展,仰臉望天上。秋天的云,高遠(yuǎn),白凈,如大朵大朵開噴了的棉花蕊兒,蓬蓬松松的,看著都覺得溫暖,沒有風(fēng),卻一點(diǎn)兒也不燥熱,仔細(xì)聞,還有些香味呢。
連州說:“謝謝老板。”
老春兒哥家五畝地,東西兩邊臨路的地界上各栽了一棵桐樹,枝繁葉茂的,樹蔭已經(jīng)很好了,老春兒哥正好可以坐在樹下看場。玉米攤曬在地頭場上的幾塊兒塑料布上,為了更好地吸收陽光,玲嫂把玉米蹚成一壟一壟的,排得很整齊,如湖面上起伏的波紋。
張伯路過那兒,停下腳步,左手抄一下,右手拇指掐了掐其中一粒。掐一粒,扔掉,再掐一粒,再扔掉。又換了一個地方,再掐,再扔。問:“還不賣嗎老春兒?你看看,都掐不動了?!?/p>
老春兒哥圓臉一笑,說:“再等等,連州快回來了?!?/p>
張伯說:“他不回來也能賣玉米,老少爺們都能搭把手?!?/p>
老春兒哥說:“他打電話了,一定回來?!?/p>
“嗯,賣的時候言一聲?!睆埐持肿吡?。
老春兒哥微閉著眼,打起了瞌睡。
……
林嬸兒去地里摘棉花,走到場邊,捏一粒撂到了嘴里,嚼幾下,吐了。又捏了一粒,又嚼,又吐。每吐之后她都要吧咂吧咂嘴,就像品酒師在品鑒美酒,說:“老春兒干透了,牙一咬都有面兒了?!?/p>
老春兒哥睜開眼睛,笑容可掬,“明天,明天,連州明天就回來了。”
林嬸兒說:“非得等連州?俺家里也有男勞力?!?/p>
老春兒哥說:“那樣他心里更難受哩。”
林嬸兒說:“中啊,到時候言一聲?!?/p>
不一會兒,老春兒哥又慵懶地睡著了。
……
一群麻雀落下來,鬼鬼祟祟啄食,啄幾下,見無人驅(qū)趕,愈加放肆了,嘰嘰喳喳歡鬧起來。一只腦袋上長了黃色條紋的小麻雀,竟跳到老春兒哥的腳邊,啄吃了一條爬到他腳上的玉米蟲。老春兒哥醒了,拘束著不敢動,悄悄地欣賞小麻雀的美麗。但他粗重的呼吸還是暴露了自己,小麻雀翹起尾巴,將一泡稀屎拉在他腳面上,一抖翅膀飛走了。老春兒哥有點(diǎn)兒懊惱,像做錯了事,又將目光拂向玉米堆上的鳥群,笑吟吟的,像是要把剛才的虧欠補(bǔ)償在它們身上似的。良久,才“喉——”一聲,抬手趕走了,大圓臉笑成了向日葵,“還吃,還吃,不怕?lián)螇牧恕!?/p>
秋陽暖融融的。微風(fēng)。黃綠色的桐樹葉子自由自在地翻動著,如流水一般。陽光一寸一寸地移動,翻過幾片樹葉,窸窸窣窣拂在老春兒哥的臉上,拂在輪椅上,拂在他枯柴般的雙腿上,如縷縷金線。
老春兒哥記得那一次他睜開眼的時候,腦子里一片空白。空氣中有什么奇怪的味道,具體是什么他說不上來,感覺著好像是太衛(wèi)生太潔凈了,自己不適應(yīng),就是那個味道。頭頂是白花花的天花板,嘎嘎作響的吊扇,左邊是掛著輸液瓶的輸液架,右邊是坐在凳子上的玲嫂,頭稍微一動就疼得受不了,像是要裂開了的樣子,惡心,喉嚨里有嘔吐的欲望,老春兒哥用唾沫壓了壓,算是止住了。
看見玲嫂眼圈紅紅的,就問:“怎么了?”聲音低微,有氣無力的,一出口老春兒哥才知道自己有多虛弱。
“醫(yī)生說廢了,兩條腿都廢了。”玲嫂的眼淚又流出來了。
老春兒哥想動動腿腳,果然動不了,沒感覺,疼都不知道了,仿佛它們沒長在自己身上,是人家的物件。心里一急就用手撐床要坐起來,但一用力就疼,渾身疼,他齜了齜牙,長吸了一口氣。
玲嫂忙按住他說:“不要動,醫(yī)生說不能動?!?/p>
老春兒哥閉了眼,好長時間沒有說話。怎么回事?怎么暈暈乎乎地就到這兒來了?想不起來,他只記得自己半躺半坐在“小四輪”的拖斗兒上,身下是滿車的西瓜,綠油油的,花皮瓜,個大瓤甜,喜歡人。他想著這一車瓜拉到省城賣了,他和連州一人就能賺他個千把塊錢,高興。在前面開車的連州也高興,一路口哨。后來他聽見連州尖叫了一聲,再后來,就想不起來了。
“連州怎么樣了?”老春兒哥問。
玲嫂說:“他沒事兒,他提前跳了車,只擦破了一點(diǎn)皮兒,包包就回去了?!?“這就好,這就好,他不比我,”老春兒哥又閉了眼,“他還沒娶媳婦兒呢?!?/p>
“剛才連州來了,你睡了,他送來一萬塊錢,在這?!?/p>
“咋回事?”
“連州說合伙做生意有錢同賺,有難同當(dāng),再說也是他開的車。”
……
“這錢不能要,你不知道情況,我知道,”老春兒哥沉吟了一會兒,“這錢是他借的,親戚借一遍才借了這么多錢,是他結(jié)婚送彩禮用的,少一萬塊錢人家不讓娶……”
“可不是嘛,連州都快三十了,要是因?yàn)樵矍妨藗?,壞了名聲,以后就更難娶媳婦了?!绷嵘﹪@了口氣。
老春兒哥說:“你抽空給他送過去,不為難人家,咱比他寬余?!?/p>
玲嫂說:“嗯,說什么也不能讓人家打光棍兒呀?!?/p>
老春哥又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送過去就是送過去了,以后就不要再提了?!?/p>
玲嫂說:“嗯?!?/p>
到春節(jié),連州結(jié)了婚。第二年,連州媳婦生了個大胖小子。又過了兩年,生了一個俊丫頭。